APP下载

渔父图

2014-11-27游利华

广州文艺 2014年8期
关键词:侄儿堂弟表弟

游利华 现居深圳。已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有《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等书。

1

年初二这天,我们一家带上舅舅开车去东市堂弟那儿团年。

你们找不到我这儿的,开车到镇政府来,我领你们走。一路上,堂弟不时打来电话遥控指路,等我们终于与他碰头时,堂弟已经在寒风中等了三个小时。

这天的天气特别冷,降温的第三天,这个从来不下雪的省份,据说高一点的山上一夜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天铁灰铁灰的,朔风呼呼地满世界撒野,鞭子一样抽打着身体,我打开车门刚要下车,马上又乌龟一样缩回主驾座,微微摇下一点窗跟车侧前的堂弟说话。

堂弟跨在一辆旧摩托车上,头光着,两手也红通通地光祼着。

你出来那么早干吗?我问。

不早点出来,还拉得到什么客。他低头打量我们的车。

拉什么客?

我不是跟伯伯说过吗,我一年前买了这辆二手摩托,每天下了班骑着它拉几个小时的客,前天厂里放假,春节人多,我这三天都忙不过来呢。

堂弟家果然难找,跟着他开过一片又一片工业区,末了拐进一条村内小巷,停在一幢浑身褐黄雨痕的农民房前,远远地,两个侄儿就一跑一跳迎了上来。他们俩都穿着红色套装,恍眼看去,仿若两团燃烧的小火。

停车时出了一点小问题,因为巷子窄逼,唯有道旁的一小块泥地,泥地上有一个积着泥汤的小水坑,堂弟来回比划了几遍,坚持让我们把车停在了别人家院子里,他一副老练的模样,边跟房主套近乎,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给他。

2

顺着一面梯子上得二楼,胖胖的弟媳正躬身在阳台上的厨房里忙碌,她也穿了一件火红的棉祅,见我们上楼,绽出一个羞郝的笑。厨房安放好几副灶台,每副灶台上都蹲着一只锅,弟媳身后,两个男人也在忙煎煮,一股浓郁的肉香让我禁不住吞了口口水。

出发前爸爸跟堂弟强调,你不要搞那么多吃的,过年哪个还能吃得下那么多,特别是酒,我们不喝酒的。堂弟哎一声,要喝,肯定要喝一点的,大不了喝醉了在我这儿过夜嘛。

二楼是个大平层,百十来平米吧,围绕一小块类似天井状的公共用地排列开六七间房屋,厕所和厨房为公用,每一个房间门边都贴着大红的春联和剪纸大“福”,堂弟家租了其中两间,一大一小,大的那间门两边红艳艳的撒金纸上写着: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

转了一圈,舅舅双手背在后面啧啧赞叹,你这里还是好,比我租那个房子好多了。

堂弟领我们进了大屋,大屋里除了一张床外,还摆满了杂物,衣服、家具、米面……杂物多得近乎插不进脚,堂弟连忙收拾了一通,在大屋摊开一张圆饭桌。

反正我是住惯了这里,哪里也不想搬。他说。

妈妈瞟了一眼舅舅,接了一嘴,你也不用羡慕人家的房子,好不好你都要回去了。

大家于是聊起了舅舅要回老家的事。火车票早在十天前就买好了,年初四走,今天行李已经寄的寄捆的捆,见舅舅没事又赶上过年,妈妈将他也扭来东市堂弟家拜年。堂弟盯着舅舅,问他回去了以后还来不来深圳。

不来了,这次回去就再也不来了。舅舅摆摆手,平平淡淡道。一旁的妈妈笑嘻嘻说,他当然不来了嘛,他把锅碗筷子都扔了,这两天到处蹭饭吃。

我们爆出几声笑,妈妈又说,说回去就要回去,拍拍屁股,干脆得很。我正要说话,却发现她眼圈红红的,浑浊的眼仁上汪着晶亮的水膜,趁我们没注意,她飞快擦抹了一把脸。

聊天嗑着瓜子,饭菜很快摆上来了,盆盘碟碗挤满一桌,堂弟从电视柜里拿出一瓶白酒,再找来几只玻璃杯,给爸爸舅舅妈妈各倒了半杯。

喝点喝点嘛,难得团圆高兴。见爸爸要拒绝,堂弟抢在前面道。

3

由舅舅即将回老家,我们聊到了爸爸妈妈三个月前的回乡。

堂弟问回乡是不是有事?爸爸说,我老汉(注:父亲)过九十大寿,我回去给他上上坟。堂弟又问,那在家呆了多少天?你们退休没事,应该呆得挺久吧。

没几天,过完老汉的寿就回来了,一个星期都不到。妈妈说着,端起碗给堂弟的两个小孩夹鸡腿。

众人筷子还没拈齐,堂弟的两个小孩眼尖,吵着要啃鸡腿。堂弟嘿地呵斥他俩,大爷爷他们第一次来我们家玩,你们两个给我懂点规矩。孩子们马上蔫了气,妈妈挥挥手打圆场,什么规不规矩,小娃娃最宝贝。见妈妈将鸡腿给他们一人装一个,堂弟撇撇嘴没说什么。

一个星期不到?!怎么呆这么短时间,回去一次架那么大的势,怎么也要呆上一个月嘛。堂弟惊讶地望着爸爸。

他能呆多久,性子急得很,每次回去都是几天就走了,我们那边老汉的坟都没来得及去上。妈妈嗔怪地刮一眼爸爸。爸爸咧着嘴,眨巴眨巴眼,手指敲敲酒杯壁,想解释又不想解释,索性端起酒杯,来来来,废话少说,先喝一个哟。

干杯。两个小侄儿大声叫嚷挤进来凑热闹手捏鸡腿要干杯,逗得堂弟和我们一通大笑。

4

妈妈说的没错,这几年,她和爸爸几乎年年要回一次老家,比他们过去在深圳三十年里回乡的总次数还多。

第一次回乡,是为了办甲子寿,那年爸爸和妈妈满六十,爸爸刚刚宣布退休,于是,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准备寿宴,请什么人,酒席怎么做,地点定在哪,节目如何安排,客人留宿地,寿宴之前之后还要做些什么,爸爸为此忙得睡不好吃不好,仿佛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后来他和妈妈又回了两次,一次为给爷爷上坟,一次为给姑婆做八十大寿。按他的计划,以后凡是老家有什么事,都要赶回去,即便小孩满十过生。

退休后,爸爸变得不爱出门,活动范围通常不超过方圆半公里,去附近的超市买菜、去附近的公园锻练身体,或是去附近的老人活动中心找人打打麻将。

爸爸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是他来深圳不久就买下的,将近三十年里,他天天骑着它上班,周末还要骑着它跑这跑那,那辆蓝色带后座的二六自行车,几乎与爸爸融为一体。退休后的一天,爸爸依然骑着它上街,去市中心的证券交易所,年轻时他爱上炒股票,周末一有空就往证券交易所钻。一年多没来,证券交易所周边完全变了样,房子道路都似乎全部新建过,路上爸爸迷了路。一个环形立交桥,如一圈圈迷宫,将他绕得团团转,转了几圈,爸爸发现自己竟然迷路了。出人意料的是,几天后,那辆老自行车居然丢了!爸爸难过了一阵,从此以后,他就几乎不出门了,理由信手拈来,走路不方便,坐公车晕车,反正退休了也没什么必要出门,偶尔出个远点的门,不外跟着我去闲逛吃饭。那次他过生日,我领他和妈妈到一个时尚的购物休闲广场吃饭,吃完饭妈妈和我继续逛街,爸爸吵着要先回去,我站在广场前给他指路,你先往前走二十米,过前面那个十字路口,马路对面那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几站路就到我们家了。爸爸不说话,顺着我的手上下左右瞅,盯着前面的十字路口凝了几秒神,十字路口夹在密不透风的高楼间,人群车辆蚂蚁般滚流。半晌,他收回视线嗫嚅出一句,我,我还是跟你们逛街吧,你也晓得,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坐公交车,那里面的味儿太难闻了。endprint

他基本在家。我们家位于一个老旧的单位小区,小区建立于爸爸来深圳那年,也就是深圳这个小镇刚刚确立为经济特区雄心万丈要建造为一座城市那年。小区老旧得像个长满老人斑的衰朽老人,物业处和某房地产商量携手拆迁改造,消息还没散开,爸爸一听,跑到物业处跟主任大吵一架,差点动手打人,气坏了的主任抛出一句狠话:这个小区严重影响市容市貌,早晚都得拆。妈妈事后对我说,爸爸那天在物业处丢尽了脸,她去拉架都嫌丢脸,想不到平时斯斯文文的他,打起人来像疯了一样,完全不讲理智,抡起手臂胡乱抓。“就像溺水的人抓浮物一样。”妈妈形容道。

上了年纪的爸爸越来越固执,其实他在家也没什么事,无非做做家务活,退休后,他突然爱上了做家务,从早到晚,家务活总有那么多,它们如不断自我繁殖的细胞生物,爸爸挽起袖子操起工具,擦抹洗拖,干得满头大汗,他认真执著,一刻也不闲着,生活看上去也充实。

5

再喝一个哟,舅舅你不要客气,到我这儿就跟自家一样。堂弟操起酒瓶给空出的酒杯满上。

不胜酒力的舅舅一杯白酒下肚已经脸红得如熟虾,他用力睁大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你这两个小娃娃还乖哒,不吵不闹的,胃口还好。

堂弟不好意思地笑笑,两个小侄儿依然埋头对付肉鱼,他们俩的前面,各有一堆小山般的骨头。

我现在就是一心要挣够钱,给小娃娃存够超生罚款上户口,再给大娃娃存够上小学的择校费。堂弟抿抿嘴,点点头说。

众人随着堂弟的话将目光转向他又转向两个小侄儿,一起夸奖两个小娃娃精神又聪明,将来肯定是两块好料,堂弟两口子真有福气。

嘿,嘿,我不是吹牛,我这个小儿子起码记性比别人好,教过的东西都不会忘。明显的,堂弟也有酒了,看人的眼神迷离飘忽,他的视线绵软如一层彩色棉纱,忽地扫过小儿子又忽地扫过大儿子。

我跟弟媳不喝酒,交头说些私话。你们还会再要三胎吗?我看看两个侄儿,开玩笑地问她。

唉,要是有条件,我就要个五胎六胎,我和你弟都喜欢孩子。她停住筷子,有些害羞道。

两个小侄儿听不懂大人们的话,肉吃得差不多了,他们丢下碗筷,打了个嗝说要去楼下玩,楼下有人放鞭炮呢。堂弟叮嘱了一句,两个小家伙话没听完冲天炮般呼啦着冲出门下了楼。

大家又喝了一轮,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舅舅问堂弟,怎么会到东市来?

我初中毕业后去了深圳,伯伯晓得的,打了几份工,学理发、工地小工、电子厂,后来一个以前的工友说东市有个厂招人,条件还不错,我就来了,确实还可以,就把老婆也接过来,在这边住下了。

舅舅听得一个劲儿点头,表扬堂弟是个当家人,样样都有主见,不像他那个不成材的儿子。

就在这时,舅娘打来电话,手机欢快地唱起凤凰传奇的民族风,舅舅赶紧摁下通话键大声地“喂”道。

啥子?房子租到了!好嘛好嘛,价钱?价钱你再给房东压一压,有点高啰。

原来提前半个月回老家的舅娘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挂了电话,舅舅心情好了点,竟然咧嘴笑笑说,来,走起,我们再来喝一个。

6

舅舅,你回去怎么要租房子住?不是在县城买了套房子吗?堂弟不解地问。

嗨,你就不要提了,他那个儿子,厉害得很。爸爸叹息道。

还不是我那个娃儿,现在人都找不到了。舅舅似有些难言之隐,低头慢吞吞擦鼻子。

他那个娃儿原先好好的一个人,也不知道跟哪个烂仔学会了赌钱,偷偷把县城买的房子给输掉了,现在人都找不到了。妈妈摇摇头说。

这件事,发生在一年前,输掉了房子的表弟不敢声张,舅舅舅娘回老家过年,敲响自家的门,却发现里面住着一屋陌生人,他们将行李搁进屋,人家马上又将行李扔出来,昂头挺胸双手叉腰告诉他们现在这房子与他们完全无关,过户手续都办了。两人足足怔了一分钟才听懂对方的意思。舅娘不服,疯了一样撕扯头发衣裳,吵闹得楼上楼下都来看热闹,舅娘不怕出丑,她扬言要出更大的丑,要告到法院去。舅舅当即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瘫倒在楼梯口。一刹那间,他觉得整个人都空了,被强力抽泵猛地一下抽空,没有了魂也没有肉,只剩一张干皮。这套两年前才刚刚付清全款的房子,加上搞装修买家具,几乎用去了他和舅娘所有积蓄,昨天在火车上,他还和舅娘商量,等以后回来住的时候,再把家里墙壁刷一刷,冬天老家冷,家里卫生间最好装个浴霸,再去买个电热扇。

舅舅不说话,目光硬直发愣,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里间杂的白发异常刺目,由于瘦削,又穿黑衣服,耸起的肩胛如两片生铁。此刻,他垂着头不喝酒,也不吃菜,枯黑的脸上,几缕肌肉不时微微抽搐。

当年舅舅来深圳时也是这样垂着头。

那时他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下午刚下长途火车,拘谨地坐我家客厅沙发上,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比现在胖些,脸庞白里透红,眼睛又大又黑,抬起头时,眼珠灵猫一样迅速转动,发出咄咄逼人的光。

一个蛇皮口袋就堆在他脚边,不大。舅舅从里面摸出几封桃片,一包塑料袋装陈皮糖,然后,再摸出一把工具。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抹灰锹,我一直用的。他眼神闪亮地说,用手握住锹把,来回擦抹做个示范动作,又用另一只手“邦邦”弹了弹锹板。

后来我知道,这把抹灰锹,是他做泥瓦匠学徒时用的,他走哪都带着,说这把抹锹是个少有的宝贝,好用!他一拿起它,就能把水泥抹得又匀又平,盖出顶呱呱的房子。

莫难过莫难过,现在先不管别的,首先要把人找到,这才是最要紧的,找到人就没事了。堂弟起来打圆场。

他说的当然是我表弟。舅舅横他一眼,找?我才不得找他呢,他跑嘛,跑到天边我也不找。

他是被表弟伤透了心。

表弟小建是舅舅唯一的孩子,从小就宝着贝着。儿时的表弟是个乖巧好看的孩子,听话好学,成绩也不错,哪知考大学时却不行了,复读三年,硬没考上,舅舅舅娘心疼他,看他读书读得快成了小老头,就喊他莫读了,哪知表弟不到黄河心不死,把自己埋在一堆资料试卷内,又复读了两年,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表弟来了深圳,进过几家公司,但是每家都干不长久,不是被老板炒就是自己不想干。舅娘训他没定性,舅舅训他没出息,也不知是不是挨训挨多了,表弟日渐萎靡,走路弓腰驼背神情恍惚,像被什么无形的重物压在底下喘不过气也伸不直身,后来干脆辞职回老家进玻璃厂做工。这一回去,他完全变了性,摇身成了个爱交朋友的人,男朋友、女朋友,喝酒吃饭唱歌打牌,秦楼楚馆天天活动不断。舅舅买下的房子,据说就是有天晚上表弟跟一帮人喝酒唱歌高兴了,撺掇着去赌场玩几把,结果手气不好,输掉一套百十平米的房子。房子之外,表弟还有别的恶行,舅娘每每数落起来恨不得一根指头戳死他。比如前年,他去理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洗头妹,洗头妹说我不想洗头了,想开个小店。表弟哪有钱开小店,软磨硬泡让舅舅给他汇去四万块。前后不到半年,表弟和小妹这个准儿媳却分手了,舅舅舅娘一再追问分手原因,表弟不耐烦了,像解释一件不爱穿的衣服,凶巴巴扔出一句:性格不合,想分手就分手,有啥子。endprint

我们一家都知道,舅舅不但是个干活十分卖命的人,还是个传统又固执的人。挣了钱,他不存银行,而是将钱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缝进枕头里,每天夜里,枕着硬邦邦的钱票,舅舅能睡一个又一个好觉。妈妈把舅舅租住的屋子看了看,舅舅租的三室二厅的套房,屋里却住着起码十五个人,走廊里堆满垃圾与杂物,墙壁和地板一样乌黑得辨不清本色,一间卧室,横竖了三张小床,每张小床上,睡一对夫妻。妈妈咂咂嘴,你这样做不安全,还是把钱存银行,不想存银行,放我这儿也行。

然而舅舅依然坚持故我,趁人不注意时将钱缝进枕头、被套,塞进床垫,睡觉时,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喜欢双手探出,紧紧地抱住被子。

7

窗外刮起一阵冷风,呜呜呜,呼呼呼,像人在恸哭。妈妈耳尖,听了一会儿,扭过头说,是有人在哭,还在叫喊,你们听,好像是个女人。

一定是旁边楼的女人,天天哭,哭得扯心扯肺的。堂弟站起身关窗。她儿子前一周车祸死了,她天天在楼下空地上烧纸叫魂。

见我们不解,弟媳说,可怜得要命,这个女人和老公都是广东人,家里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男孩,这个女人什么事都不做,就光生孩子,生了二十年,生了一串女孩,终于生了个男孩,一天到晚都粘在身上,那天带出去玩,她在路边买东西,一转头,儿子已经被一辆货车碾在了车轮下。

真的一点不夸张,就是一转头的事,那个小男孩调皮得很。堂弟扬起眉头补充一句。

啧啧,好惨。妈妈禁不住吡牙。我则打了个寒战。

堂弟举起酒杯招呼大家,不说这些了,大过年的,喝一个喝一个。

酒杯款款放下,两个小侄儿呼啦啦风一下刮进了屋。

爸爸,你看,利是糖,嘉顿利是糖。大侄儿得意地扬扬手中红纸包裹的糖粒。

利是糖最好吃啦,哥哥坏,他抢了三颗,我才有一颗。小侄儿嘟起嘴棱眼抱怨。

谁叫你怕火呢。大侄儿不依不饶棱眼回他。

弟媳意识到了什么,黑着脸大声质问他俩糖是哪儿来的。

那个女人边哭边往火里扔糖,还叫他儿子的名字。大侄儿清晰地说。

快扔了,扔了。堂弟像一屁股冷不防坐了个烫火盆,“噌”地从座位上弹起。

不扔不扔。两个小孩犟着身子。

堂弟过来抢,两个小孩一哄就要跑,大的跑得快,小的那个跑得几步被堂弟双手钳住。

我叫你扔就扔,这种糖吃不得。

怎么吃不得,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小侄儿洞张着嘴,两眼使劲一闭,眼泪鼻涕顿时哗啦啦直下。

堂弟不管,抠出他手中的糖粒推开窗奋力扔。眼见到嘴的糖飞了,小侄儿“哇”地哭得山崩地裂,妈妈只好过来哄,宝宝乖,不哭不哭,一会儿我们去给你买一大包利是糖,你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

妈妈哄完,我也上去哄,好说歹说一大通,四岁大的小侄儿才抽抽搭搭止住了哭。

8

一顿好好的团圆饭吃得疙疙瘩瘩。堂弟被两个小孩气得头痛,他双手捧头,使劲揉按太阳穴。在他揉按时,我发现他比去年国庆来我家玩时老了许多,额头横着几条粗细不一的皱纹,奇怪的是,脸色倒并不腊黄,反倒泛红泛亮,像表皮打了一层美容腊。

伯伯,说说你今年回老家的事,我老汉还好吧?他抬起眼皮望向我爸。

你老汉不太好哦,一身的病,人干缩得像颗硬核桃,还有点老年痴呆症,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爸爸叹气道。

堂弟默不作声点点头,他其实半年多前也回过一次老家。

爸爸于是慢悠悠说起来,村里现在更没有人了,几幢房子稀稀拉拉要垮不垮,除了堂弟的爸,村尾还住着一位孤身老人。

活不了好久了,喊来木匠,忙着做棺材呢。爸爸说那位老人。

他这次和妈妈回老家,依然住在村头我一个堂兄家,堂兄外出多年,修下的房子空着,爸爸每次回去都借住那儿,办甲子大寿时,也是在房子前的空坝摆的酒席。

伯伯,我不怕你多心,我有时候回老家跟我老汉玩笑,说我这么多年发不了财,多半是爷爷的坟没埋好。默了一阵,堂弟想起什么似地猛然道。

爸爸没有马上接话,眼神定定地盯在某处,细看下,会发现那眼神里其实什么内容也没有。爷爷几年前病逝,确实是他选的墓地。一块凹进山腹的小空地,三面环山,路也不好走,坟周长满荆棘杂草,要是不仔细瞧,根本不易被人发现。

他哪里想给爷爷找墓地,还不是没有办法。家族祖坟因为政府修路,被推为平地,爸爸找来找去,挑中了这块地,他请工匠给坟墓筑了沉沉的石块,还抹上厚厚的水泥,旁边特意多清理出一块不算小的空地。我和妈妈对看一眼,都没问他是个什么意思。

三挑四挑,怎么挑中那个旮旯。堂弟不满地咕噜。

怎么是个旮旯呀,你们不懂风水,那个地方才是好地方。爸爸梗直脖子,有点生气。

见爸爸神情激动,堂弟不再说话。爸爸闷头哼了一声,目光又呆滞地冻在某点,回忆起这次回老家,弟弟埋怨他把老汉埋坏了,老伴也怪他没挑个好地方。

那天早上一大早他们就说起老汉的坟,爸爸听得烦心,干脆独自去田间散步。许是种地的人少了,田间变开阔了,一开阔,自然显得更空,爸爸心尖一凛:竟然比他儿时记忆中的样子还要空。他走走停停,最后站上一块高高突出的大晒石。

从晒石上望去整个村庄尽收眼底。一个趴在平原上的小村庄。延伸至地平线的无垠平原上,稀稀拉拉种着些庄稼和树,风来来回回从这头吹到那头,一路坦荡顺畅,风拖着悠长的尾巴,仿佛已经来回这样吹了几十年。十八岁那年,爷爷吧嗒着一支旱烟对爸爸说,媒人已经说好了,下个月你就和村里最漂亮的粉杏结婚,结了婚给你分几块地,你是长子,这个家以后就交给你当了。爸爸去田间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去大队报名参了军。直到三十二岁,他一直在遥远的东北当兵,转业时,指导员问他是回老家还是去深圳,爸爸又想了一夜,南下去了深圳。

爸爸常说,深圳是怎么建起的,当初它什么都没有,你们懂啥子,没有我们,它根本建不起来。我听得不爱听,总觉得他在吹牛,爸爸哪有什么本事!一介普通人!不过在一个国营单位闷头呆了半辈子,幸运的是,这个大家庭倒也没亏待他,该给的,都给足了。

那天早上还有一件小事,爸爸打量完村庄,目光又随一只飞鸟牵引上天,突然想起了在老人活动中心看见的《渔父图》。老人中心里有人练字画画,爸爸好奇地过去看,他虽然看不太懂画,仍满口夸人家画得好,构图其实很简单:一面浩淼无边的水域上,浮着一片小舟,舟上坐一个渔翁,唯有近似空明的水,并没有岸。摹画的老人抬起眼瞅他,点点画旁的一本画册说,我这是临摹的《渔父图》,你肯定不知道的,《渔父图》是吴镇的代表作,吴镇是元朝人,宋朝灭亡后,他就隐居江湖潜心画画,最爱画《渔父图》。

9

你在县城租那个房子好不好哦?妈妈冷不防问道,打断了爸爸的思绪。

她是问舅舅。

不晓得,好不好不都那样。舅舅搓搓手,他的手骨节粗大手指僵长,像手形老树根。

总要比我们那个小区好点吧。妈妈自言自语。舅舅来深圳二三十年里,一直租住在我们小区,我们小区房子老房租贵,舅舅还是没搬,不知是妈妈的要求,还是他本人的意愿。

喊你晚点回去,你硬是急,从小就是个急性子。妈妈忽然装作玩笑责怪舅舅。舅舅低下头,盯着他的双手,微微叹一口气,眼圈发红,晚点早点还不都是一样。

来来来,光说话做啥,喝一个喝一个哟。堂弟摇晃着身子给大家倒酒。

干杯干杯。两个小侄儿调皮地又凑过来,举起手中的果汁。

“嗖”,窗外腾起一束烟花,紧接着又腾起一束,次第在空中炸作朵朵彩花。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堂弟起了个头,我们跟着附和,大人小孩七嘴八舌说着祝福语,像一串热热闹闹炸开的鞭炮。

新年快乐嘛!快乐嘛!爸爸明显也喝多了,空飘地扫一眼众人,歪歪扭扭挣起身,举杯仰脖见底,一杯酒下肚,他歪扭得更厉害了,身子左晃右晃,像茫茫水上飘晃的小舟。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

猜你喜欢

侄儿堂弟表弟
紧箍咒
德国学校不鼓励学生“见义勇为”
我的“唐僧”表弟
表弟斌斌
可爱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