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故事
2014-11-27武歆
武歆 祖籍山东省,居于天津市。自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主要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另有散文、随笔、杂文等作品。共计发表400多万字。2004年荣获天津市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2000年荣获天津市文学新人奖等。在天津市作协从事专业创作。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
一
老赵说,我爸我妈死得疑窦重重。
老赵手里急促地捻着一个焦黄色的小葫芦,仰望夕阳说,我怀疑我爸我妈双双死去的前夜,一定结伴去了什么地方……当然不可能了,可我还会这样想,比如他们去了地狱,去了庙堂,或是燃着香烛的某个密室,有一个法界无边的高人为他们出谋划策,用他们的死,为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留下一个死亡谜团,以此来折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宁。
老赵双眼迷离地描述说,当公安局的人通知我,我爸我妈双双死在屋里时,我不相信,立刻奔去了我爸我妈的住处,果然他们双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窗外的阳光照在深褐色的窗帘上,经过窗帘的过滤,阳光显得有些黯淡,不那么锐利了,这样也就正好衬托得我爸我妈的脸上异常安详。他们好像没有死去,似乎还在熟睡。
老赵继续把玩着手里的小葫芦,继续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忽然高声说,法医讲我爸死在我妈前头,他们相隔三个小时。这怎么可能呢?我妈老年痴呆症,长年瘫痪在床,她不可能在三个小时的时间里,给我爸穿完寿衣,然后再自己穿好寿衣,最后……安静地躺在我爸身边,一起黄鹤归天?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老赵说着,声调越发高涨,再次大喊道,别说三个小时,就是三百个小时,我妈都不会完成这两件事情。
过了一会儿,老赵神情严峻起来,低声说道,这件事太蹊跷了。
二
老赵不仅长得人高马大,五官也比常人大,像是放大了一倍,看上去威武雄壮。最让人害怕的是他那双大手,尤其是两个大拇指,与其他八个手指头似乎没有血缘关系,粗大得令人惊讶和不解,而他的另外八个手指头,却又那么娇小玲珑,与两个大拇指极不匹配。老赵奇人奇相,再加上他手里经常摆弄着一个焦黄的小葫芦——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那个焦黄的小葫芦肯定会在他的手上——尽管我和老赵认识六年了,却始终猜不透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老赵经常深夜给我打电话,说话之前,总会长长地叹口气。我迷迷糊糊地拿着听筒,听到他的叹息,身上立刻会起一层鸡皮疙瘩,而且头皮发乍,脖颈发硬。我跟老赵说过,你别这样吓唬我。老赵说,反正你也失眠,半夜给你打电话,也算我陪你熬过漫漫长夜。我说,你别还没讲话先叹气,哪怕说会儿话,你再叹气也成,你不要吓我。老赵怔了一下,笑说,那好、那好。
可老赵说归说,下一次半夜来电话,照旧还是先叹气,然后才开始讲话。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有时候他不叹气,我还不习惯。
大概在老赵爸妈死后十天,老赵又在深夜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去一座香火很旺的庙里烧了香,还把他心爱的小葫芦开了光。小葫芦开光后,他感觉到了一些异象,眼前出现许多凌乱的画面,当时他坐在了一棵大槐树下,闭了一会儿眼睛——也就是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竟然恍惚地看见了他爸妈死前的情景,正待要大喊,却又下意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老赵声音颤抖地告诉我,他在大槐树下出了一身的汗,回头仰看大槐树,心里立刻哆嗦起来。“槐”怎么写,那是“木”加“鬼”呀,哪有拿着开光后的小葫芦跑到“木鬼”下闭目养神的?老赵说他连滚带爬逃离了大槐树下,跑出了香火旺盛的那座大庙。
我说老赵你怎么又吓我,这件事白天说好吗?老赵没说话,我听见话筒里传来老赵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响声,不像是喝水,也不像是吞咽什么东西,总之声音特别怪异。我有些害怕,推说肚子不好受,要去卫生间。老赵这才极不情愿地挂断了电话。
大概由于老赵来电话的缘故,那天晚上我竟然梦见了老赵的爸妈,场景异常逼真,老赵爸妈长得什么模样我都看得清楚,甚至他们说话的腔调、脸上的表情、走路的姿态,我都听得真切、看得明白——可是我并没有见过老赵的爸妈,也没有听过这对亡去老人的声音,甚至都没有见过他们的照片或是画像,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我迷幻的梦境中,老赵的爸爸跟我讲,他叫赵洪水;老赵的妈妈跟我讲,她叫秦土儿。他们都没有提他们儿子老赵的名字,但我心里明确知道他们是老赵的爸妈。
老赵似乎与他的爸妈毫无关系。
三
赵洪水告诉我,他感觉心脏不舒服时是在凌晨时分。在此之前,九十四岁的赵洪水身体健康、思维清晰,只是心脏供血不足。医生曾经人性化地讲,这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就像老旧的管道,总有需要更新的时候,可是……可是人的“管道”没有方法更换呀。
已经没有办法更换“管道”的赵洪水,那天凌晨摸索着起了床,下了地,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中。他吃了一粒硝酸甘油,隔了一会儿,又吃了一粒。就在这时,赵洪水吃惊地看到老伴秦土儿扶着墙,从屋里走出来。老两口各居一间,如此状态已经八年了。
赵洪水说,你怎么下了床?你不是不能下床吗?
八十九岁的秦土儿说,你不舒服,我下来看看你。
秦土儿说话间去了厨房,给赵洪水倒了一杯水,她尽管走得蹒跚,但毕竟能够走路。这让赵洪水感觉像在梦中一样,他似乎是问秦土儿,也像是在问自己,我这不是在梦里吧?我怎么感觉在梦里?
秦土儿说,不管是不是在梦里,我现在不是已经能走路了吗?你就不要想别的了。
赵洪水点点头,吃了药,忽然激动起来。
秦土儿说,我来给你换换衣服吧,你这样深更半夜坐着,是会着凉的。
赵洪水答应着,看着秦土儿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黑暗中,秦土儿没有开灯,但是彼时窗外的月光越发银白起来,屋子里也能分清桌椅板凳的位置。赵洪水依旧感觉自己在梦里,还是不相信瘫痪在床多年的老伴竟然能够下地行走了。
赵洪水、秦土儿结婚已经七十年了。在这七十年中,他们经历了民国时期、日伪时期,当然也经历了社会主义时期。他们养活了四个孩子、死了三个孩子,死的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儿,分别死于民国时期的大饥荒、日伪时期的华北大水,还有一九四九后的三年自然灾害。其实说到底,都是死于饥饿。可能,赵洪水、秦土儿偏要和命运抗争,他们给这死去的三个孩子起过一个相同的名字——赵饱儿。死去的这三个“赵饱儿”,是穿插在活下来的四个孩子中间的,最后一位死去的赵饱儿,是老赵的哥哥,要是不死的话,大老赵两岁。endprint
赵洪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半夜里突然想起三个早亡的叫“赵饱儿”的儿子,他闭上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这时秦土儿已经站在他身边了,手里抱着黑色的棉袄棉裤,语气温柔地让他穿上。赵洪水没有问老伴,在这暖洋洋的初秋季节里,为啥要穿上棉衣,他没有问,只是老老实实地穿上了……穿完以后,发现眼皮沉重,身子很累,于是慢慢地爬上了床。
赵洪水告诉我,穿完衣服,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我一直提醒自己,在梦中不能跟死去的人对话。我知道老赵的爸爸赵洪水已经是去世的人,所以我紧闭嘴巴,没有跟赵洪水说话。但我清楚,赵洪水穿完衣服(应该是寿衣)后,后来……后来就应该“走了”,应该去了“那边”。
秦土儿忽然无声地走到我的身边,无声地告诉我,“那边儿”很冷,不给他穿上暖和衣服,冻着了怎么办?
其实,思维混乱中的我也想问一问秦土儿,你不是瘫痪在床吗,怎么下了床?可是,我还是努力保持清醒状态,我特别清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在梦中与亡人对话,于是紧紧地闭上嘴巴,通过眼睛来暗示,让秦土儿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秦土儿没有讲她为什么能下床行走,却告诉了我,在那个凌晨发生的事。
原来,秦土儿给赵洪水穿好衣服,随后又开始翻箱倒柜,给自己找衣服(寿衣)。秦土儿的寿衣比赵洪水的要复杂一些,里面是一身黑色中式衣卦,外面是一件黑色披风大衣。直到这时,秦土儿才惊讶地发现,她的寿衣找不到了,以前是放在大衣柜最下面的,也就是压箱底的。可是她把大衣柜里面的衣服全都拿出来了,还是没有发现寿衣,怎么都找不到。秦土儿呆坐在大衣柜前面,欲哭无泪。
是谁拿走了我的寿衣?秦土儿问,我为什么这样命苦,连去“那边”的衣服都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呀?
秦土儿没有告诉我后来她是怎样找到她寿衣的,事实是,她与赵洪水被人发现躺在床上时,秦土儿已经寿衣在身了。
四
秦土儿讲,她最憎恨的人就是赵洪水。在这七十年间,这种憎恨始终没有减轻,甚至越来越狂野,真像“洪水”一样排山倒海。
秦土儿坐在一把圈椅上。圈椅的位置,正好在我的面前,可以一丝不苟地面对我。在秦土儿和圈椅的后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低矮、笔直、黑暗,只有极远处闪现着细碎的灯光,始终让人琢磨不透那些光亮来自何处。
秦土儿个子矮小,有着一张发白的大脸,脸上还有许多细碎的麻子,那些麻子不是黑麻子,是白色的麻子。现在已经没有麻子脸的人了,那是因为出生时种植了牛痘,从而避免了天花。秦土儿小时候没有种过牛痘,自然没有躲过天花的侵袭。
秦土儿非常哲理地跟我说,脸上没有麻子的人,那是没有赎罪。
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人认为自身有罪,所以生出来之后,要到教堂接受洗礼,要到上帝那里去赎罪。不信奉宗教的人不相信有原罪,天花就是惩罚我们的原罪,现在提前种植了牛痘,也就把原罪深藏在人的身体里,会形成另一种罪恶呈现。
秦土儿把原罪显著地摆放在脸上,走过了赎罪这个过程,所以活得心安理得。我被秦土儿的“理论”搞得有些混沌。
环境依旧幽暗,我只能凭借着秦土儿身后极远处的微弱灯光来辨清她脸上的表情。我望着秦土儿,或者说是望着她脸上的白麻子,觉得她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同时我也告诉自己,等到天亮了、等到梦醒了,之后我一定要再细细考虑她的哲理。现在毕竟是在梦中,是在与一个亡者对话,肯定充满着许多的不确定。
秦土儿端坐在圈椅上,样子越发威严,像是一位法官。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秦土儿不仅把我当成了倾听者,似乎也当成了被审判者。
秦土儿开始控诉赵洪水的罪行:他每天凌晨起床前,必须要跟她进行身体接触,然后稍睡片刻再起床上班,就像吃早饭一样,而她忍受着疲惫,忍受着浑身的酸痛,甚至忍受下体的疼痛,起来做饭收拾屋子;每天的晚饭,他必须要吃最好的,必须要吃饱,剩下的残羹剩饭再给她和孩子们吃,每次他都有顶天立地的理由“我要是不吃饱了,我要是病倒了,谁给你们赚钱?没人给你们赚钱,你们都得饿死”;他一生中最隆重的两件事,就是“吃饭和上床”。吃饭前,孩子们必须等他举起筷子后才能动筷子,吃饭时谁也不能发出声响,否则他会大动干戈,会把一个碗摔得震天响,碎片就像礼花一样漫天都是。而跟她秦土儿上床,整个过程,秦土儿必须满面微笑、幸福无比,只要表情稍微不对,他就会立刻瞪起眼睛,凶神恶煞一般,然后他就用强劲的下体,把她“整理”半死才肯作罢。秦土儿每次上床,都会心怀苦痛的幸福的微笑;他的父母早亡,但他有四个兄长,也就意味着还有四个兄嫂,遇到“三节一年”,也就是中秋节、元宵节、端午节,还有过大年,他都要把四个兄长和兄嫂,按照年龄顺序,轮流请到家里,请哥嫂坐在炕头上,恭敬地请吃饭,于是这整个过程,就是秦土儿的劳作了,她必须提前几天买东西,然后做饭、收拾,几天下来她疲惫不堪。她曾经跟他说,家里没有多少钱,这样的仪式一年有一次也就罢了,她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扬起胳膊,一个嘴巴抡上去,打得她眼冒金星,踉跄着退了好几步,后脑壳差点磕在柜子上。她始终不明白,家里这么多饿肚子的孩子,屋里时刻响着“咕咕、咕咕”声,可就是这样,却还要把少量的鸡蛋、花生、麻酱、白面、稻米等好东西,等着请他的兄嫂吃,维持着长幼尊卑……他还有许多让她气愤的事情,太多了,一时已经想不起来。
看得出来,秦土儿情绪不能自持,思维完全混乱了。
我用目光“问”秦土儿,赵洪水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土儿说,他讲……这是秩序。
秩序?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秦土儿说,他是一个恪守家族秩序的人,不能有丝毫的混乱。长幼、尊卑、礼仪,不能因为贫穷、没钱而改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遵守这个家族的秩序。
赵洪水——这么一个讲究秩序的人,死前却一个孩子都没有守在身边,硬是让瘫痪在床多年的老年痴呆症的老伴来给他穿上寿衣,当时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的儿子老赵知道这些吗?endprint
秦土儿端坐在圈椅上,继续说,他为什么叫“洪水”?因为他出生时,山东西部地区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干旱,土地裂开了两寸多宽的沟壑,竟然深达两尺多,所有的树叶都被晒掉了,就像是冬季提前来到。天上不下雨,十里八乡最深的井也都干涸了,人们瞪大眼睛,看着所有流动的东西,把所有流动的东西都当成了水,就连飞过去一只蝗虫,也看成一滴水飞上天。许多人把自己的尿珍藏起来,舍不得喝,留待最后派上用场。就是在这个时候,赵洪水降生了,所以他爹他娘给他起了一个“洪水”的名字,干旱让人期盼洪水。干旱让人变了性子,那时候人们宰杀了所有的动物,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喝血。很快庄子上又开始杀人了,杀人的目的同样为了喝血。没有水,人们就把血当成水。
赵洪水出生在丧失秩序、秩序大乱的年代,莫非他后天遵守秩序、维护秩序的行为,是他的一种天性的追求?
我不想追问秦土儿,因为秦土儿是一个亡者。就是在梦中,我也时刻遵守古老的精神秩序。莫非这是两位死者找我倾诉的原因?
赵洪水跌跌撞撞跑到我面前。他一把推开秦土儿,自己坐在了那把圈椅上。我听到了圈椅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但这把圈椅异常牢固,尽管有呻吟声,却丝毫没有动摇,稳固地站在那里。
秦土儿已经无影无踪。可能是被赵洪水给吓跑了,也可能是我梦境中某个程序的变幻,总之圈椅上已经真实地坐着赵洪水了。
细心端详坐在我面前的赵洪水,确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方脸、宽额、阔鼻、大嘴,身子笔挺,倒退七十年或是八十年,赵洪水一定是相貌英俊的小伙子。
赵洪水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你可千万不要相信秦土儿的话”,然后镇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说“她是我这辈子最恨的人”。
我用目光表示了惊诧。
赵洪水和秦土儿拥有天然默契一样,开始列数秦土儿的罪状: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个冰水冰冻成的人,没有性别,没有热情,冷冰冰的,我这七十年过的就是冰窖里的生活。她从骨子里瞧不起我,她最初向往地主、资本家,向往戴礼帽、穿呢子大衣的男人,她看见有钱的人,眉眼就会立刻耷拉下来,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脸上。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她又向往共产党的干部,遇上穿干部服的人就像当年遇上戴礼帽、穿呢子大衣的人一样,眉眼就会耷拉下来,全部精神都会匍匐在地。我没有想到,我怎么会娶了这样一个势利的女人?我是工人,劳动人民出身,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队伍里的人,可却共同生活了七十年?她虽然也是穷人,但不是真正的穷人。
赵洪水说,她为啥叫“秦土儿”,当然是有原因的。她娘早年出生在显赫的王府里,曾经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后来家族破败了,她娘也沦为平民百姓。当年她娘生她时,家里穷得别说褥子了,就连炕席都没有,土炕上铺了好多黄土,她就出生在黄土上。所以她才叫了这个“土儿”的怪名字。别看她出生在黄土上,可她血液里流淌的不是劳动人民的血,是剥削阶级的血。
赵洪水讲得气势汹汹,我甚至听到了他骨头缝里发出“咔咔”的响声,那响声充满了天大的仇恨。
在赵洪水的讲述中,我发现他和秦土儿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对生活细节的专注,他们都能清晰地发现并且准确记住对方的“问题”,比如赵洪水说起秦土儿可憎之处,同样是那样精细,就像是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赵洪水义愤填膺地说,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把全家的被子晾晒在外面,用赭色的藤条一遍一遍抽打,她怒气冲天地说要将我们身上的气味从棉花里驱散走;她还要我每天把脚洗上三遍,总说我的脚上有股气味;我用过的碗和筷子,她从来不用,难道我是吃屎的人?都是一家人,为啥偏要用那么多的碗,用过的碗还要刷洗,那不是浪费水吗?不,不,就是浪费水,她也不用我的碗,她就是嫌弃我;她的确嫌弃我,在床上时,我趴在她的身上,她一声不吭,嘴巴闭得严严的,不管我怎么用力,她就是一声不吭,而且眼睛从来不看我,倔强地歪向一边,她是……不满意呀……她是恨我呀……
赵洪水总结说,她要在我老赵家建立秦姓的秩序,她是要我遵守她的秩序。
狗屁!赵洪水怒喊道,姓秦的秩序!狗屁!
那把圈椅上没有人坐了,空空荡荡,赵洪水和秦土儿都消失了,但他们的声音还存在。赵洪水的声音和秦土儿的声音相互交叉,此起彼伏地出现在圈椅的上空。
我这才注意到这把圈椅——努力寻求自己秩序、努力建立自己秩序的赵洪水和秦土儿争先恐后抢坐的这把圈椅。
其实,这是一把“官帽椅”。望文生义,就是椅子的造型酷似古代官员的官帽而得名。深究起来,“官帽椅”种类繁多,赵洪水、秦土儿争先恐后抢坐的这把“官帽椅”,属于“南官帽椅”,造型特点就是椅背立柱和搭脑相接处做出软圆角,由立柱做榫头、横梁做榫窝的烟袋锅式做法。最为夺目的地方,是它的椅背,是用一整块木板做成的“S”形状,此种做法难度很大,但是非常好看。我再仔细端详,发现这把“官帽椅”上面还雕有图案,不仅美观大方,还特别精致。
就在这时,赵洪水的声音异常清晰起来。
赵洪水喊道:
为什么
老天爷要把这个女人派来?
她嫌弃我,可为什么
还给我生了四个孩子?
为什么
她要受尽委屈照顾这个家?
为什么
她没有离我而去?
为什么
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
赵洪水的声音渐渐远去。秦土儿的声音取代了赵洪水的声音。
秦土儿喊道:
为什么
我要跟这个男人生活了七十年?
为什么
他心甘情愿挣钱养家?
为什么
他每天晚上要拖着疲惫的身躯
爬上我的身子?
为什么
七十年也不厌烦我?
那把造型考究的“官帽椅”在黑暗中终于剧烈地抖动起来,好像随时都要粉身碎骨,瞬间就会变成一地的木屑。endprint
赵洪水、秦土儿的声音依旧响彻在“官帽椅”的上空。
赵洪水、秦土儿不断地问着,各自的声音都想取代对方,但又都无法取代。只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遥远。
我真的不能理解,这两个不识字、没有文化的老人,竟然能够如此条理清晰地分析自己、分析对方,而且还能吟诗?死亡了的赵洪水还是生前的那个赵洪水吗?死亡了的秦土儿还是生前的那个秦土儿吗?
五
我把梦见老赵爸妈的事,忍不住告诉了老赵。老赵听后,先是大吃一惊,紧接着低下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老赵沉吟片刻,忽然粗重地说,我爸妈为什么要到一个陌生人的梦境里去,还向陌生人讲述彼此的情感,彼此诋毁?我真没有想到,这太不像话了!不成体统!
我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件事讲给老赵。眼下,老赵嘟囔着,看上去表情相当沮丧,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脸色一红一白、一白一红,我似乎看见红、白颜色糅合在一起的水粉色的怒气,正在他脸上妖冶地弥漫。
老赵似乎要解释什么,他对我说,你不要听我妈胡乱讲话,有一阵子我妈总是说晚上有个老婆子钻我爸的被窝,甚至半夜起来,举着扫把掀起我爸的被子,要抓偷情的老婆子。有时她还总讲屋子里有人,还说一到晚上,一屋子人乱嚷,你说这是什么,她就是老年痴呆!不过从这点也能看出来,我妈还是在意我爸,就是脑子混乱也不忘嫉妒。嫉妒是什么?嫉妒就是爱呀,就是在意这个人呀。我爸妈争吵了一辈子,到最后还是相爱。
老赵似乎还想解释什么,继续说,我们兄弟姐妹为什么跟我爸我妈陌生,为什么去得少,就是怕打扰他们老两口,尽量给他们留出独处的时间和空间。
我问,那你爸脑子糊涂吗?
老赵似乎没理解我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反感地看着我。我赶紧解释说,幸亏你爸不糊涂,两个人要是都糊涂,那就更麻烦了。
老赵这才呼出一口气,脸色还是不好看。我看出来,老赵对于他爸妈跑到别人梦境里诉苦这件事很是愤怒。
很快,愤怒的老赵出事了!
据说,我跟老赵讲完他爸妈出现在我梦里之后,第二天他就去庙里上香。此时,奇怪的事情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开始鬼魅一般追随着他。
那天,老赵从家里出来时,天上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可是到了庙里,他请好了香,双手举起高香,正要插到香炉里时,突然天空阴暗下来,天边响了一声炸雷,雷声把大地震得发抖。就是这一声平地而起的炸雷,竟然炸了老赵。炸雷过后,老赵突然发现,自己双手的两个大拇指双双掉在了地上,再看自己的手,原来的大拇指处已经露出骨头,白森森的骨头上慢慢渗出鲜艳的血——两个大拇指竟然齐刷刷被雷劈了!
老赵惊慌失措,但很快镇定下来,他蹲下身子,捡起自己的两个大拇指,飞似地跑出了庙,拦截了一辆越野吉普车,他把两个滴血的大拇指举在开车人的眼前,大喊着“雷劈、雷劈,医院、医院”,开车人让他上了车,在无比惊吓中,把油门踩到了疯狂的位置,同时探出头,大声呼喊着,吉普车疯狗一样奔去了医院。
我知道老赵手指头被雷劈的消息后,在第一时间赶去医院,真是奇迹,他的手指头已经让医生接上了,老赵像是没事人一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手指头完好如初。我擦着满头大汗,细看他的双手,说是没变化,有些不合实际,还是有些变化,小了一截,退后几步再看,比过去更加协调,大拇指和另外四个手指像是一家人了。
老赵看见我,先是高兴,巨大的五官幸福地浓缩在一起,开心地笑着,但很快又叹口气。我这才知道,他叹气的缘由,不是因为大拇指被雷劈,还是因为他爸妈的事。
老赵悲哀地说自从他爸妈去世以后,他爸妈开始不断地出现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的梦境中,却唯独没有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我问他,你爸妈出现在你兄弟姐妹的梦中了吗?老赵说,我和他们没有联系,不知道。
老赵咽口唾沫,扭转话题,他说警方最近又有新的判断,说赵洪水、秦土儿的死亡时间不是相差三个小时,是在同一时刻死亡的。也就是说,老赵爸妈相互协同,互相帮助,完成了双方寿衣的穿戴,最后双双死去。
老赵说,我现在恨不得提上一把刀子,去问问那些法医家伙,我爸妈的死亡时间到底是几时。
我说,你可不能乱来,要相信法医。
老赵平静下来,说,我马上出院,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
我说,你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了。
错!老赵说,我回家睡觉不是为了休息,是为了在梦中跟我爸妈相遇,我倒要看看这老两口想干什么,我要质问他们。
六
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天气很热,有一层白雾飘绕在太阳的周围,我能感到空气中蕴含着大量的水分。
要下雨了。
我踱步来到阳台上,突然看见不远处,一条白色的狗正向我奔跑过来,跑得很快,因为水雾的缘故,那条狗好像长了一双翅膀,马上就要飞翔起来。我赶紧躲进屋里,为了察看外面的情况,我穿好衣服下了楼,来到小区里。
那条白色的狗早就消失了。
我看见一个秃头的男孩子,盘腿坐在大槐树下,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着《百家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
小男孩口齿清楚,每个字都念得琅琅,异常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禁转过头去,因为树叶遮蔽的缘故,视线有些模糊,我只好弯下身子,面对他,仔细端详,我发现这个小男孩长得周正:方脸、宽额、阔鼻、大嘴。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掐一下手背……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