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拜生命高地
2014-11-27秦锦丽
秦锦丽
这个春天,花香未闻,我就病了。一些过往的当下的未来的挂怀、羁绊、紧迫撞在一起,纠结成塔,顶得心口憋、胃胀疼。中医云:劳身,气病,痛烦。人身体一不舒服,便忧心忡忡,烦闷累累。被家人朋友劝降住了院,一则问医治病,二则静养心神。住院后,不需脚步匆匆上下班,不需应接不暇忙公务,既不看人多路堵,亦不必操持家务,过目事少,的确闲适了很多。
住院最怕探访频繁,语声嘈杂。还好,我住的病房只两个床位,眼下就住我一个人。入院那天,我用“84”液把每一道门的把手、桌子、柜子、抽屉、窗台、卫生间擦洗一遍,心想,可以安静地独处几天了。
春天渐绿,阳光渐暖。我的床靠近窗户,半个月中,我硬把院子里一株丁香看出嫩芽看出新叶,直到有一天我坐在它的疏影下吸吮花香。心情一点也不幽怨,全不像《雨巷》里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我感觉身体和心情都在好转。是的,时间老人日夜兼程,总带走一些东西,总刷新一些记忆。
哪里想到,有一天我去门诊楼做了一趟胃镜的工夫,对面床就躺下了新病员,一个头发雪白、目光呆滞的老太太。两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妇人一左一右给老太太搓胳膊。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又出来一位年轻陪护,端着衣服去阳台晾晒。十几平米的小病房一下增加了四个人,加之生活用品,立马拥挤不堪。我的脑袋“嗡”地大了,胃里难受的感觉愈加强烈。强挤出一丝笑容作了问候,心里却一声叹息:唉!有什么也别有病,住哪里也别住医院。
“听说你做胃镜去了,很难受吧?”搓手的女人问道。我点点头。
“今天一天你以流食为主,吃喝都不能太烫。”话真多,烦!大夫早叮嘱过了。不好再以点头回答,就尽力平和地说:“谢谢!”如此对白中,开始了与病友一家的交往。
聊天中得知,老太太春节搞卫生时摔了一跤,两个手腕脱臼住进医院,治疗一个月后出院回家,却发现口齿越来越不清楚,反应越来越迟缓,又在门诊室作了脑CT,发现脑部毛细血管出血,“二返长安”住了进来。从此,病房里再难得安静了。
聒噪主要不是来自病人,而是来自她花甲之年的两个女儿,她们以不停地大声喊叫唤起老太太的记忆。包括请来的陪护张女士,职责之一就是要大声与老太太说话。所以一会儿像单口相声,一会儿是二重唱、多声部,不停地喧嚣着。尤其是老二,不仅嗓门洪亮,而且耐心极佳——
妈,哪里难受呀?
妈,我给您搓搓身子,搓搓就舒服了,是不是?
妈,您说是。
——是。
妈,您告诉病友咱家在哪住?
您说金昌路。
——金昌路。
说得真好,太棒了!
陪护上场了——
奶奶,你有几个儿女?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你说有四个,说叫刘若英,刘若珍……
紧接着,叫刘若英的出场了——
妈,咱们尿个尿。不能尿床,尿床了大夫要训的。
通常是大女儿或二女儿跪在床上抱起双腿,陪护站在床侧塞便器。两姊妹抬腿费劲,得喊“一二”才能同步完成。解完后,便器继续接着,还有一道重要工序,给老太太冲洗。往往是老大抱起双腿,老二一手端水淋洒,一手戴上薄塑料手套抹洗。边冲洗边唠叨:老太太不害羞,嗯!生病害的,谁不知老太太一辈子爱干净,便后总要冲洗。洗洗才舒服,是不是?妈,你说是。
——是
老太太一天吊五六瓶液体,小便五六次,大便一次就得冲一次。每次冲洗、擦干、扑粉,一套动作下来,得二十分钟。间隔半小时四十分钟,又一轮开始……
我在烦躁中惊佩起刘家女儿们的孝心来。
每天清晨,轮休在家的大女儿会送来早饭。喂老太太吃过后,三个人分头给老太太搓揉手、胳膊、腿。稍有人停歇,老太太就低声喊:若英,给我搓腿。若英,给我揉肚子。这是老太太说的最长的句子。快到中午,老大回家做饭,过一小时,由刘老爷子来送饭。
刘老爷子头戴礼帽,身着呢子风衣,方格围巾,戴一副近视镜,开口温声缓气,彬彬有礼。每进病房先向我问候,然后扶老太太坐起来,开始喂饭。那场面甚是难堪。
喂饭结束,几人扶老太太上厕所,返回后扶老太太半躺下。老爷子青筋暴起的手一手撩起被子,一手伸进去给老太太搓腿。既无羞涩,亦不激动。既不匆忙,也不敷衍。过一会,换一只手,循环往复,每天不下两小时。这是一对钻石婚老人,两人同岁,今年整八十。老先生原是军人,解放天水后就地转业,与女校刚毕业当了干部的老太太结婚,育有两儿两女。后双双调至省委,均享受政府津贴。老两口历经了挨整下放、两地分居、平反复职的风雨六十年,相濡以沫,甚是恩爱。老太太杖朝之年仍难掩天水“白娃娃”的坯子,皮肤素洁,少见黑斑。据刘家二姐说,老太太一生贤良淑德、勤俭持家。在挨整受饿、辗转流离中拉扯大四个子女,晚年又带大四个小辈。
有一次老太太要解大手,坚持要去卫生间。身边只有二姐一个人,她无论如何也抱不动。无奈,我只好起床帮忙。我俩连抱带拖把老太太安放在马桶上,半抱半提着等她例行公事。这是我平生最为难熬的一刻钟,离不得守不得,干呕了两次。末了,还要给冲洗。我提身子,二姐冲洗,先后仰,后前倾……等将老太太重新搬回床上,我感觉都虚脱了。
骇怪还在后头。过几日,老太太远在北京的少将儿子回来探母。少将年似半百,身材伟岸,目光炯炯,态度和蔼。进得病房,躬身喊妈。戎装一脱,倒也像一个普通中年男人,两鬓花斑点点。一阵寒暄后,他力催姐姐们回家休息,一人顶俩伺候起老母来。不一会儿,老太太的小便如约而至,陪护刚提起便器,他抢过说,我来我来。只见他熟练地一手抱腿一手塞便器。便后,一如姐姐们,娴熟地进行最后一道冲洗工序。
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啊!他身体高大微胖,在床上不好蹲下,只好双腿跪着,表情庄重,小心翼翼的样子。老太太眨巴着双眼盯着天花板,像一个享受给换尿布的婴孩,乖巧地躺着。
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世界安静了。哗啦啦、哗啦啦的流水声,如天籁一般流淌着,让人仿佛置身大森林之中。我突然想唱歌。暮春的阳光俏皮地越过窗户扑向老太太,使病床成为一个温暖柔软的气场,我受这气场冲击再也躺不住,我应该做点什么。我能做什么?对,应该拍照定格这一刻,又唯恐不恭。恰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小股凉风吹进来,我快步过去关上门。经过老太太病床时,不自觉地向少将跪拜的方向瞅一眼。那隐秘之地,垂老蛮荒。我本不忍、也不该实录,但那会削弱某些东西,还是如实写来:曾经的堡垒,已墙倒垣塌,水土流失,蓑草凄凄,石门洞开,像一口荒废了的枯井。然而,那孤傲的井台突兀着,那是一个女人用八十年光阴经纬而就的生命高地,它开启了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的生生不息、世代繁昌。半百少将,还有他的两个老姐姐,用尽一生的虔诚,向他们的发源地长跪,朝拜。
良久,少将轻声呢喃:妈妈干净惯了,不冲洗会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这一幕天天上演。一些细节被复制,时时在我的眼前重播。每一次重播,我都被莫名地感动。感动中脑海里就涌出一句话:朝拜生命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