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着活
2014-11-27李新勇
李新勇,生于四川西昌,定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花城》《长城》《飞天》《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散文》等刊物,入多种年度作品选。出版小说集《丽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散文集《穿草鞋的风》《余棉有韵》、长篇纪实文学《到江尾海头去》等九部。曾获《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奖、“南通市德艺双馨艺术家”荣誉称号。
廖老师放学的学字才说到一半,我已冲出教室,奔跑在田埂上。我那细高个儿比廖老师高一头;脑袋硕大无比,全校师生中找不出比我更大的。为此,从奔跑的第一秒开始,我耳朵里灌满了浓稠的秋风和稀薄的阳光。我的目的地是三里地之外的家——那个家其实是我奶奶的。我奔跑的速度是那样惹眼,田里干活的人直起腰来说“劳改犯的饿痨鬼儿子放学了”,说完弯下腰去继续干活。
对我的奔跑他们习以为常。大多数时候,我的影子消失在奶奶家的院墙内,那些不同年级的小学校友才涌出学校门。我成了校内校外最引人注目的小学生。廖老师知道她的话追不上我,因此哪天她放学的学字说到一半还不见我子弹般飞出去,就会诧异地问我是不是病了。
仅此而已,田里干活的那些人才不会关心我那么多呢。我像空气,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不敢肯定若是饿死在奔跑的路上,他们会不会对我施舍一点关心。这种情况还没有发生过,我奶奶总是在我放学前,在碗柜里放上十几粒带壳的花生或蚕豆。奶奶此举对我来说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有这点东西垫底,待红苕和荞壳进村,我们仨丢掉书包再次钻进庄稼地的时候,我就有足够的智力带领他俩成功对付生产队的看秋员黄蚂蚱。那是个令人恨之入骨的笨蛋。
今晨上学之前,我奶奶愁眉苦脸地给我煮了半碗黄豆。奶奶的表情我懂,再过几天,她连煮黄豆都端不出来了。这半碗黄豆在肚子里产生大量气体。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忍了整整一个上午,肚子空洞地膨胀得难受。刚才我一路奔跑一路放屁,跟后来在书里看到的喷气式飞机那样,我跑得越快,放得越大越舒服。我感觉肛门跟一些人吐烟圈那样,嘭,嘭,嘭,嘭,一个接一个,不歇气地砸在翻飞的脚后跟上。离家只剩几百米时我发现,这一路上干的活儿,够爽,够舒服,结果却相当于吃了个大亏:排完空气的肚子瘪出一个大坑,前胸贴后背,饿得舌头底下都伸得出手来。
碗柜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里面只有几只粗糙的土碗和小半罐子盐,另一个空罐原本是装油的,空空如也,半年多没有动过了。
我失望地走出院门,碰到我奶奶拿了七八张甜菜叶子进来,她在准备我们奶孙俩的午饭。
“奶奶,我饿!”多么希望奶奶听了这话之后,能给我花生或者蚕豆,哪怕几粒都行,免得我待会儿在红苕和荞壳面前丢脸。每一次弄到糊口的东西,不管是青豌豆还是青玉米棒子,我们仨平分。他俩不要命地狂啃滥嚼,跟饿坏了的猪似的,一点尊严都没有。我总是骂他们:“你两个跟猪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他俩顾不上还嘴,继续狂啃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今天要是搞到食物,我感觉自己不可能再像往常那样从容,也会跟他俩一样。
“快了。”奶奶的声音听上去,饥饿的程度比我更深沉。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这句话到底被我重复过多少次,我自己也数不清楚,好像从盛夏开始这句话就经常出现在我跟奶奶的交流中。
“菊花盛开的时候。”每年到那时候,生产队要分谷子、红苕、包谷、荞子,哪怕每年都只有那么一点点,吃不到来年夏天这些东西就会吃完,但在刚领回这些东西的时候,奶奶还是会让我敞开肚皮吃几天的。之后,我奶奶就会计算着过日子,每顿一小半粮食,一大半野菜。自从五年前我被我妈从城里送到奶奶身边就这样。我爸有个响亮的称号:资本主义当权派。这称号让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村里人都懒得理我,为了活下去,我找了红苕和荞壳这两个谁都不愿意跟他俩做朋友的人做伴儿。我妈有没有什么响亮的称号我说不上来。大概相差不离儿,谁叫她跟我爸是两口子?他们被发配到大西南。对此,奶奶除了叹气伤心,跟我一样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就是经常教导我:“做人要听话,要会看别人的眼风,你爸要不是犟得跟头牛似的,不至于被搞得那么惨!”
奶奶说的菊花,种在奶奶家院门口正对的一堵墙底下。墙上刷了两条标语,一条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条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过了盛夏我就看见菊枝顶上出现了许多骨朵。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开花没有。后来就不去看了,看得越勤,越看不出变化。奶奶这话让我由不得扭头看了看那丛菊花,那些骨朵鼓起腮帮,嘟起淡红、粉黄的花嘴,一副明天就开的样子。
可今天不会开,一朵乍开的迹象都没有。
红苕和荞壳气喘吁吁地跑到院门口,看到我奶奶,冲着我喊:“烧饼,甜酒酿家的猫下了五个小崽崽,我们要去看,你去不去?”如果我奶奶不在,他们只要拍几下巴掌,我丢下书包就跟他们一起跑。甜酒酿家的猫半年前失踪了,我在红苕家房背后看到许多可疑的猫毛。关于这,打死我也不会向任何人说。我奶奶不知道甜酒酿家的猫失踪了,她老人家很多年前就希望养只猫。家里糊两张嘴巴都艰难,那只是个美好的念想。我转身冲出屋去。奶奶在背后冲着我的背影说:“快吃午饭了,你去看一眼就回来。”她最后几个字我是猜出来的,那几个字追不上我奔跑的速度。
我们跑出村子。田野上,阳光裹挟着各种神奇的香味,沿着这些香味,能找到白茅根、野草莓、野山楂。白茅根无比香甜,野草莓能填饱肚子,野山楂香味实在诱人,可我们不敢吃,吃了饿得更厉害。
收获过的田野是那么空旷,阔大得让人伤心。要是蚕豆还没收,红苕的任务,是不时在蚕豆地的某个部位露出头来,吸引看秋员黄蚂蚱的目光。黄蚂蚱一年四季穿同一件草绿色的旧军装,那是他“大串联”上北京别人送给他的,如今烂得不成样子,他还舍不得换。红苕在哪里露头,黄蚂蚱立即跟过去。等黄蚂蚱赶到红苕刚才露头的地方,红苕已经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红苕待过的地方一个蚕豆荚都不会丢。黄蚂蚱就要放心离开的时候,红苕又在另一块地上露出头来。看秋员立即向他露头的地方赶过去。红苕就这么日弄黄蚂蚱,黄蚂蚱诚心诚意地接受红苕的日弄。他俩像在田野上捉迷藏,一副离开谁都玩不起来的样子。红苕呢,五短身材,骨骼粗大,面孔朝天,是个谁见了都讨厌的人。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岁数比我大四岁。大家怀疑他脑子里装的是萝卜干儿,单一年级就读了三次,还一次都没考及格。这也罢了,他还有以把老师和同学搞得哭笑不得、无计可施为乐的怪癖。数学课前,他趁人不注意在粉笔盒里放一只刚学会飞的小麻雀,数学老师伸手取粉笔,一声惨叫之后,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从粉笔盒里窜出,在教室里东突西奔,胡乱扑腾;用牛屎把学校小食堂的烟囱堵死,校长请来的土匠从烟囱里掏出半箩筐牛屎;还经常在我们必经的独木桥上摆死蛇、下绊子。半年前,不知他从哪里搞到一个巴掌大的放大镜。有了这东西,一眨眼就让他百毒不拒。他的放大镜不用于放大,而用来聚集阳光。靠这东西,不是把告密同学的书烧得千疮百孔,就是趁别人躺在太阳底下睡觉的时候,把人家的衣服烤出若干洞洞来。后来,我成了他的煞星,跟我这刚上一年级的“劳改犯的饿痨鬼儿子”认识后,我喊朝东,他绝对不愿意朝西。这并不是我个高头大,也不是我拳头硬,而是自从跟我以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天天挨饿。
在红苕日弄看秋员的时候,我和荞壳在更远的地方干更重要的事情。荞壳细得跟豆芽似的,脾气相当犟。不犟的时候是我的好帮手,我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俩一出村子就钻进庄稼地,庄稼淹没我们的身体。借庄稼的掩护,我俩跨过一道道沟,越过一道道坎,来到事先侦察好的蚕豆地边。蚕豆荚挺起大肚子,只消从中间折断,再稍微用力挤,诱人的蚕豆仁儿就落在手掌心上。接着,把挤了蚕豆的豆荚复原,这样,至少在三天内不被黄蚂蚱发现。等发现,他打破脖颈上的砂罐,也想不出是谁干的。我的衣服和裤子上各有两个口袋,荞壳浑身上下没有口袋,他把两个裤脚扎起来。待我们觉得再往里面装,很可能会因跑不动而被抓住的时候就收手,之后,我俩躲到生产队保管室背后一片茂密的茅草丛中等红苕。红苕来了,我们仨的牙祭就开始了。我们用同样的方法对付过青豌豆、麦子、青玉米棒子、红苕。吃红苕的时候,我咔嚓咬一口红苕,用含混的声音对红苕说:“你的肉真香!天天有几根红苕吃就好了!”红苕哎呦叫了一声,手放屁股上,用同样含混的声音说:“你一定咬到我屁股了——千万别把我的屎吃下去了。”荞壳在手里的红苕上啃出一个鸡鸡,让红苕看,极其认真、不动声色地咔嚓一声咬下来,笑得滚到地上去。红苕立即跳起来扑到荞壳身上。我在他俩屁股上各踹一脚,让他们动静小些。
只要田里还有让我们藏身的庄稼,我们就能搞到填肚皮的东西。今天,跑遍熟悉的田埂,除了一大片盛开着紫红色花朵的苦荞,就只有几畦胡萝卜。我们仨钻进胡萝卜地,拔起一片胡萝卜。别看胡萝卜缨如此茂盛,底下的萝卜比根筷子还细。要吃上它,还得等上两个月。
我们失望地离开胡萝卜地。我不想回家,奶奶的甜菜叶已对付了将近半个月,无油无盐,跟吃树叶没啥差别。红苕和荞壳也没打算回家,他们两家并不比我奶奶家里好过。没有商量,交谈要花力气,我们尽量节省体力。是我们的脚带着我们朝生产队保管室跑去的。大概我们的脚希望能从那片高过人头的茅草丛中找到几星往日吃落下的东西,哪怕几片地瓜皮,塞塞牙缝都好。
靠近那片茅草丛,我们听见保管室前面闹哄哄的,就转过去了。
生产队的社员在绑一头牛。我们仨都注意到,这是红苕家的牛。红苕家养的是全生产队唯一的一头公牛。全队七十七户人家七十七头牛,四十二头犍牛,三十四头母牛,一头公牛。按说,一比三十四,够这头公牛快活的。这头公牛却跟红苕一样招人讨厌,只要犍牛敢蹭母牛,做出雄壮的样子,立即会遭到它毫不留情的爆顶。它高大壮实,力大无比,凶猛异常。它的牛角是那样尖锐,顶一下,立即现出两个血窟窿;更可恶的是,它天天都要干那事,一天不干就疯子似的到处乱跑,碰上母牛,不管是在奶小牛的还是怀上小牛崽的,都要爬。不少母牛为此流产了。那时候,社员家的牛是算工分的,给它这一弄,社员就会被扣工分。人家不答应,找到红苕的爹,找生产队长。工分扣到红苕的爹身上。红苕的爹相当冤枉,委屈地说那又不是他干的。对方说,你干它干都一样。红苕的爹恨死了这头牛,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打它,随你怎么打,打完了放出去,它要咋干还咋干;饿它更不行,它把牛绳绕到犄角上,绷直了绳子,用力一扯,嘣一声,绳子就断了。耕田犁地不好好干,只要远处有母牛,闻到气味儿,啥都不顾,拖着犁耙直奔母牛而去。红苕的爹要把它退给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开会说:“谁愿意领这头牛回去养?愿意领回去的举手。”社员没有一个举手。生产队长一脸无奈地对红苕爹说:“看来还得由你们家养。缘分啊!” 最近,不晓得红苕的爹整了什么蛊,还是这头公牛觉得自己本事实在大,牛逼哄哄过头了,竟然在生产队长的肚子上顶了个血窟窿,生产队长至今躺在床上。
每个人脸上都摆出一副兴奋的神情。下套,套住一只脚,收套,绳子紧紧勒到牛腿上,人群发出欢呼。人群的欢呼还没结束,那牛一收蹄子,绳子立即从牵绳者手中脱落。再下套,结果还是一样。那头牛像在跟人开玩笑,懒得跑,任由人们在它四只脚上下套。
这事让我们仨也兴奋得不行。我们喜欢大家一起绑牛绑猪,经常出手帮忙,我们身子灵巧,比大人管用。我们以为大家把这牛绑起来,是为了把它阉了:绑起来之后,某个人一手拿石板一手拿榔头上前,把石板垫到牛睾丸底下,用榔头把睾丸砸破,去掉它的骚性,让它跟犍牛为伍,从此安分老实。
那四个套是在我们仨的协助下完成的。红苕负责下套,毕竟是他家的牛,他靠上前去,牛不会顶他。我跟荞壳负责牵绳,我们身后是广大社员。红苕一旦得逞,身后的社员立即发力,使绳子勒紧。牛一收蹄子,扯在手上的绳子立即被绷脱手,掉到地上。他们的意思很明确,待四个蹄子都套了绳子,同时向四个方向发力,不怕这牛不趴下。
可惜一点用都没有。四根绳子绷直,绷到都快断了,这牛的四条腿闪都不闪一下。这牛昂起头来,一副得意的表情。我甚至看出来,它是想陪大家玩儿到最后的。在场的人谁都怕它的犄角,要是打算跑,它随时能跑掉。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之际,红苕摸出放大镜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懂他的意思。我用饥饿的声音对他说:“小子,看不出你还是有点脑子的嘛。”此时,中午的阳光是那样灿烂,在每个人身上恰到好处地敷上一层温暖。一丝一丝金色的阳光让这头浑身黢黑油亮的公牛也感到了温暖。
氤氲这份儿温暖,这头牛打算继续陪大家玩。
红苕左手握一把青草向公牛示好,右手放到背后。牛刚把草吃到嘴里,红苕右手一翻,放大镜摆到了牛的左眼上方。阳光穿过放大镜,在公牛鼓起的瞳仁上浓缩成一粒黄豆大的亮点。那牛起先没醒过神,待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来,哞地叫了一声,在场的所有人都闻到一股盐水烤焦的气味。这牛的左眼废掉了。为保护右眼,它把两只眼睛都闭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社员已经在公牛的两个犄角上各套了一根绳子。专事宰猪杀牛的潲水桶从人群中走出来,他左手拿一根空心锥形钢管,右手持铁锤。我曾见过他使用这俩家伙:他把空心钢管对准牛头正中长了一个毛旋儿的位置,一锤下去,空心钢管进去一尺多长,一股筷子粗的血柱喷泉那样射向空中,高约丈许,此时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等鲜血模糊了视线,挣扎已来不及了。前后十几分钟,鲜血流尽,六七百斤重的牛便轰然气绝。
红苕对我使了个眼色,我懂。他后悔了。他没想到放大镜的杀伤力那么大,更没想到社员不是要阉这头牛,是要它老命。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生产队曾分食过一次牛肉。两年前,一头牛在沟边吃草,不小心滑到沟里,沟底太深太窄,牛摔下去四脚朝天,翻不过身来。牛一辈子看不见天空。仰面朝天,看见天空的云朵像一块块巨石向它飞来,不等大家把它撬起,就自己吓死了。潲水桶不是这个生产队的。哪个生产队杀猪宰牛都要请他。杀猪宰牛是个肥缺儿,不少人想干,其他人干一趟两趟就没有人请。其中的秘密,潲水桶打死不说。秘密在分肉上,他不仅能让每家每户分到肉,还能最后剩下十来斤上好的肉,让生产队长有底气把大队书记一干大大小小的干部招呼到家里来打牙祭,喝到烂醉如泥。别的小刀手,要么分到最后不够,要么只剩那么一两斤,弄得生产队长不是这家一刀那家一刀去扣回几两肉回来凑足了份儿给没领到肉的社员,就是不敢请上面的领导——吃自家那份儿,谁都是舍不得的。潲水桶出现在哪个生产队,那个生产队不吃猪肉,就要吃牛肉了。
对这头牛不讨厌的,全生产队只有红苕。红苕曾成功教唆这头牛把生产队长和黄蚂蚱两家的牛打得遍体鳞伤。过河渡水,它就是红苕的船。有一次洪水过后,我们仨跟这头牛在一个水湾里游泳,红苕不小心被扯进漩涡,我和荞壳吓得光起屁股爬上岸来大喊救命,前后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我俩绝望的时候,只见这头牛钻到水下,用犄角把喝饱水的红苕叉到河岸上。
牛是大型牲畜,重要的生产资料。如果没有生产队长之命,给社员放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动刀吃肉。就是生产队长说了也不算,还得报告到大队,大队书记批准,才可以动手。大队书记大概许久没吃肉了,而生产队长想吃它的肉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年以后我认为,这头牛不去顶生产队长那么一下,不管它如何作恶多端,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快。毕竟全生产队有三十四头母牛需要它经营。
对于公牛来说,后悔已来不及了,六条绳子同时发力,它明显吃不消了,好在实力在那里,它并没有把眼睛完全闭上,右眼虚开一条缝。潲水桶靠上前去,他的空心钢锥管刚触到牛头,牛瞬时上前两步,把潲水桶叉到犄角上,抬头向后抛去,潲水桶左手的锥管在空中飞舞,右手的铁锤跟他的身体一块儿落到公牛背上,公牛把身子一抖,潲水桶从牛屁股上滚落到地上来。好在有六条绳子牵着,力道不够,潲水桶没有受伤。但受惊不轻,手抖得拿不起铁锤。他说:“不干了不干了,这杂种命不该绝!”收起工具气呼呼溜掉了。
围观的社员连吃顿饱饭都艰难,眼看到嘴边的肉就这么溜掉,自然舍不得,也不愿意。尤其是红苕他爹,喂这头牛,不但养牛的工分年年得不到,一家人挣的工分还因这头瘟神被扣掉若干,巴不得它快点死。“你干它干都一样”,这是什么话?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干净了。
公牛此时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游戏,它开始狂躁,暴怒,左奔右突,想挣脱六根绳子,但为时已晚,体力耗费太多,到这会儿,气力早已不像先前。它喘着粗气,用剩下的右眼观察四周,想找个突破口。周围都是牵绳子和围观的社员,密不透风。突破口已不复存在。
队长的儿子是民兵,他背来半自动步枪。公牛单用右眼观察四周的举动给他留出了空档。他让社员大声呐喊,以掩盖脚步声,他从左侧靠近公牛。枪管对准潲水桶空心钢锥管画过的地方,轻扣扳机,砰一声巨响,我们耳朵里填满枪声,除了嗡嗡嗡的回响,什么也听不见。这一声巨响同样惊吓到在场的所有社员。随着枪响,牛被强大的力量推得倒退四五步,前腿趴到地上。气力彻底散了。牛头上血花四溅,杂乱,没有章法,没用空心钢锥管戳出来的血柱好看,很快,牛头和半个身子一片血红。步枪子弹壳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圆弧,还没落到地上,一声气球破裂的声音之后,弹头从公牛右眼钻出来。公牛勉强眨巴着眼皮,左眼里全是血污,右眼里空空荡荡,血污中有黑色的东西在流淌。
血淌了一阵不淌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硝烟臭。这两样东西实在不能放到一起,放到一起就由不得人想到血肉横飞的战场,想到成堆的死人。我肚子里像放了一坨凝固的血污,只想着吐,因为饥饿,什么都吐不出来——吐不出来比吐得出来更难受。
公牛还勉强“站”在那里,疲软,还是不服输,仍然没有倒地的迹象。
社员中有心肠软的,躲到人背后去了。队长儿子的步枪里还有几发子弹,不晓得该往牛的哪个部位放,于是上了保险,把枪暂时倒挂到树杈上。有个木匠正好背着工具箱打那儿经过,队长的儿子招呼木匠:“木匠,借你锯子用用。”木匠觉得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就用玩笑的口吻对队长的儿子说:“难不成你要用锯子杀牛?”队长的儿子说:“我要把它的脑壳锯下来!”队长的儿子说得认真,木匠从来没想到他的锯子能派这用场,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我。木匠不愿意,他说:“鲁班仙师当初发明锯子,是专派来锯木头的,吃素,不吃荤。”队长的儿子上前夺过锯子说:“啥鸡巴仙师不仙师?你没见全生产队的人都等着吃肉么?”
六条绳子绷紧。公牛还喘着粗气,呼吸的力量不比先前。
锯子仰面朝上。这头牛的脖子又短又粗。牛脖子不比木材,没有准性,锯口东一下西一下。公牛吃了那么多疼痛,又瞎了一双眼睛,对疼痛麻木了,似乎也希望早些倒地。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锯子在它脖子上来回抽动,每次抽动都不在同一个位置上。
终于,锯子锯到牛的气管。公牛“哞呜——”大叫一声,撕心裂肺,气壮山河,惊动了在场所有的人。多年以后,人们还说起这声绝唱。所有人都说,他们只听到过“哞”,活了一辈子没有听到过“哞”之后还有那长生幺幺的“呜”的。不待锯到血管,公牛轰然倒地。
公牛终于断气了。
这时人们发现,没有潲水桶大家依然吃不成牛肉,剥牛皮、分割牛肉是技术活,没看家本领做不成功。于是派人去请潲水桶。等待潲水桶到来的时间是漫长的,许多社员回家吃中午饭去了。日头过午,这时候吃中午饭有些晚,他们不介意,为在傍晚时分替自家分回一块好牛肉,他们现在必须养好精神。潲水桶来之后要先剥皮,再开膛,之后才能分牛肉。全生产队每家派一个人去排队领牛肉,割到哪里就领哪里的肉。根据两年前的经验,为分到中意的好肉,许多人在排队时大动脑筋,早了不行,迟了更不行,就是排在队伍中都还得动脑筋,比如快割到大骨的时候,轮到的人不是说要拉肚子,就是灶下的火忘了灭了,从队伍里挣脱出来,在场外绕一圈再回去排队,运气好就能轮到后腿肉什么的。牛的下水是不分的,潲水桶说牛的下水是装牛屎牛尿的,臭得很,不好吃,就当他的酬劳。
到潲水桶再次出现的时候,场上只剩下红苕、荞壳、我和看秋员黄蚂蚱。黄蚂蚱对红苕恨之入骨,却又拿不到任何把柄。他是来守牛肉的。潲水桶一边剥皮一边抱怨说:“为你们生产队的事情,弄得我到这时候还没吃上中午饭。”他对黄蚂蚱说,“你去知会你们队长一声,待会儿剥完皮,让我先吃两碗干饭,才有力气给大家分肉!”黄蚂蚱估计剥皮没那么快结束,守肉还要过一阵,就上队长家去了。
见他对我们仨不放心的样子,我给红苕和荞壳递了个眼色,嘴巴里喊着“玩儿去啰”,转身跑得比黄蚂蚱还快。黄蚂蚱真上队长家去了。我们躲在保管室后面的茅草丛中,待黄蚂蚱走远了,我们又悄悄溜回来,在远处观看逐渐露出骨肉的公牛。
潲水桶刀法熟练,很快一张皮就摊在地上。从前裹在公牛身上并不觉得大,摊开来铺到地上,感觉无比辽阔。潲水桶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半截烟屁股点上,吸了两口,吐烟的时候往四下看了看,确信没人,抽出剜刀顺着牛腿剜一刀下去,一条四指宽的牛肉像皮带那样被削下来,他把“牛皮带”放在手心里卷面团一般卷成一团,塞到工具箱的暗箱里。剜了左腿,又在右腿上剜了一刀。他手脚麻利,事情做完,烟屁股还剩一半。他把烟屁股掐灭,小心地放回工具箱。我们确信他根本不抽烟,烟屁股只是他打掩护的道具。红苕和荞壳对我说,我们是不是冲过去,逮他个正着,能分一块就分一块;如果不分,对不起,我们就喊叫,把社员叫来,看我们生产队的人不把他打死。我说别急,他过会儿要上队长家吃饭,趁他去吃饭的时候,我们想办法把黄蚂蚱引开,然后搞几块大的。红苕和荞壳都听我的。我让荞壳去把他家的菜刀偷出来,他不敢去。我们仨中,数荞壳家的菜刀钢火最好。红苕自告奋勇说我去,我就说我家没刀剁牛肉,向荞壳的爹借把刀用用。我说红苕,你小子又聪明了一点。红苕得了我的夸奖,跑得飞快,很快就把刀借来了。
潲水桶在把剥皮的工具收拾进工具箱的时候,队长的儿子、黄蚂蚱领着四个社员带了绳子和三根木棒来了。红苕悲伤地说,完了,他们要把牛肉抬进保管室,可惜我花那么大力气去把刀借来了。荞壳用眼睛望着我,征求我的意见说,我们要不要喊?我在荞壳头上打了一巴掌,你猪脑子啊?你这一喊,他,我们,谁都搞不到肉吃。荞壳不服气地说,咱们不喊,一样搞不到。我也后悔,万万没有料到队长的儿子和黄蚂蚱会来这一招。可我毕竟比他们聪明点,人做事不能做绝,损人要利己,损人不利己不仅断了别人的路,同时也断了自己的路。
他们果然把牛肉抬到保管室里去。公牛足够沉,他们六个人三根木棒,一同使劲还累得哼哧哼哧喊号子。令人痛心的是,现在我们一口都吃不上了。
他们连牛皮都拖进保管室。
锁上门,黄蚂蚱坐在保管室门口不走。队长儿子对他不放心,从他手里把保管室钥匙拿走。黄蚂蚱真是条光晓得吃屎的狗,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一屁股坐在保管室门前冰冷的石阶上。门上硕大的挂锁在他头顶上晃来晃去。
黄蚂蚱提着个硕大的牛鞭跟着队长的儿子朝队长家走去。
我们仨绕着保管室的侧墙和后墙观察了半天,连个耗子洞都没有。红苕肚子饿得提刀的力气都找不到,还口口声声说要把黄蚂蚱劈了。我说你小点声儿可不可以?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英雄!红苕说我算啥鸡巴英雄?我家的牛才是英雄!荞壳耐性最差,他还在抱怨我刚才制止他上去跟潲水桶分一块肉。他故意不理我,对红苕说,你家的牛是英雄全生产队的人都知道,我们仨做了狗熊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习惯性地在荞壳头上拍了一巴掌,刚张开嘴巴要教训他,他从地上摸起一块砖头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对我说,以后你再敢动不动打我脑袋,看我不一砖头把你拍扁!我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我脑子比他好使点,立马转过弯说,我们仨从现在开始别出声,看谁先想出把牛肉吃进嘴巴的主意,我还真不相信,就一个黄蚂蚱我们对付不了!荞壳把砖头塞到我手里说,好歹你也算条汉子,去吧,我等你去把黄蚱蜢拍死!我伸手又想打他,看看他手里的砖头,算了。荞壳那饿死鬼样子让我不得不想办法把牛肉吃到嘴里,非吃不可,否则太丢脸了。
我们仨六只眼睛碰到一起。要靠红苕这笨蛋想点子等于让水里淹了半个小时的死人做梦,让荞壳想点子也不靠谱,他还没从愤怒中走出来。我拍着脑子想了一会儿。这一想,我发现自己刚才不比红苕和荞壳聪明,我刚才一直在想如何把黄蚂蚱引开,跟在田野里那样,我曾设想让荞壳去告诉黄蚂蚱萝卜地里的萝卜被拔了,待黄蚂蚱前去查看,我们……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总不能把锁砸了?
我抬头看了看保管室。这屋的墙是土砖砌的,土砖之间的缝隙对别人来说就只是缝隙,对我们仨来说就是梯子,沿着砖缝爬到屋檐底下,翻上屋顶就容易了。我试了一下,相当容易。揭开几片瓦,牛肉就在瓦片底下。我在房顶上对着他俩招一招手,他俩心领神会,也上了屋顶。揭开十几片瓦,露出椽子缝隙。若能从椽子缝钻进去,就能顺着柱子滑下去。我试了试,身子能过去,硕大的头却碍事儿了,无法从椽子缝中穿过;红苕身子比我大好几号,根本塞不进去。我俩拿眼睛看荞壳,荞壳细小的身子再贴上几斤肉都能钻进去。他见我俩看着他,尾巴翘起来了,把头扭到一边,跟他没关系似的。红苕求荞壳说,好歹你也算条汉子,你下去吧,搞到了你吃大块的。荞壳说,我们仨有言在先,平均分配,谁也不得坏了这规矩。这小杂种啰嗦半天,不麻利点下去的态度让我非常恼火,我心想,总有一天我要揍到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就发抖。我说,撤退吧,反正到太阳落山,家家都能分到牛肉,谁都能吃上几口。说这话的时候,胃里翻江倒海,腮帮里全是口水。牛肉的味道太美了,细细剁碎,跟芹菜碎末一起炒了,起锅前加上半勺花椒粉,那是两年前的味道,至今想起来还让人受不了。如我所料,荞壳听了这话,立即说,让我试试。说完不等我做出任何反应,取过红苕手里的刀,穿过椽子缝,悄无声息地沿着房内的柱子滑下去。他抬起头来,我冲着他翘起大拇指,他高兴坏了。荞壳轻轻拍了拍刚才被剜过两刀的牛腿,翘起大拇指。后来他说,那个老贼刀法太好了,割了跟没割一个样。得了潲水桶的启发,他也想搞那么两下,可惜他家的菜刀比不得剜刀,整天切素菜的刀钢火再好也是吃素的。好在是他自己家的刀,用起来顺手,很快切下三坨肉,他顺着房柱上来,把肉给我俩,又滑了下去。我听见队长的儿子在他家门口吹哨子,吹完了喊:“各家各户注意,一户一人,前往保管室分牛肉,早到早分,迟到迟分,不来的就没有!”人们像早就等在门口似的,队长的儿子话音刚落,到处都是人,往保管室赶来。我以为荞壳还要割肉,使劲给他比手势。他根本不听我的,围着牛肉转了好几圈。我心里着急得不行,这小子一定让牛肉给整疯掉了,他要是给捉住,我们仨都逃不了,要是老账新账一起算,我们三家今年的口粮就完蛋了。要是那样,我再也用不着关心我奶奶家门口的菊花开不开了。就在我吓得快尿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他家的那把菜刀。原来他这一趟是下去找菜刀的。刀在他家比牛肉重要一百倍,他家就这把菜刀。他后来说,他兴奋得忘了刀搁在哪里了,绕了好几圈才找到。我却觉得他是因为紧张才忘掉的。他如释重负爬了上来。我也如释重负。
我们把瓦重新盖回去,手抠脚蹬那些砖缝从房上下来,一溜烟跑向田野深处。
三块均分,丢在火堆里烧熟了吃。火是靠红苕的放大镜点着的。西斜的太阳费了我们好大劲儿。没有一点盐花花儿,我们一样吃得津津有味。我实在饿坏了,吃相相当不雅,前一口还在喉咙里蠕动,没吞下去,第二口已在上下牙之间简单地咀嚼了,而我不争气的眼睛早就盘踞在手里剩下的牛肉上,寻找最佳的下口位置。荞壳看不下去,他对我说,你每次都骂我们是猪,你看你今天呢?搞得比你奔跑的速度还快!
天刚黑,我打着饱嗝回家。我想象奶奶这时候多半炒了牛肉,正等我回家。
院子里异常安静,只有风推院门的吱呀声。
我喊了几声奶奶,没人答应。我以为奶奶去领牛肉还没回来。
屋子里黑咕隆咚的。突然什么东西绊了我一跤。我站起来,摸索着把灯点上。我的奶奶躺在地上。刚才绊倒我的是奶奶的身体。她饿昏了。桌上还摆着两碗煮甜菜叶,了无热气,是中午放上去的。奶奶还有一口微弱的气息。我出门喊来邻居,邻居跟我一起来把奶奶抬到床上。邻居走了,没有别的表示,他们家也正缺粮呢。我把甜菜叶热了,一点一点给奶奶喂下去,奶奶终于有了一点气息。
我去找生产队长要粮食,要没有分到手的那份牛肉。生产队长躺在床上,对我的表现非常愤怒,之前从来没有哪个社员敢上他门来要东西。大概牛鞭吃多了,他声音洪亮得炸耳,底气充盈得走音,他破口大骂道:“劳改犯的儿子!你再敢到我家里来要这要那,看我不把你撵出这个村子!喊话发通知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早到早分,迟到迟分,不来的就没有,你们奶孙俩不来领,怪谁?再说了,你奶奶是活是死关我球事,一人坐牢,全家不是好东西。滚!”半个月后,我奶奶亡故了,裹我奶奶的草席被抬出去的时候,我注意到,奶奶家门口那堵墙根下的菊花像一个个浅红、纯黄的漩涡,蓬蓬勃勃地盛开了。奶奶死后三天,收进仓库三个多月的粮食终于分下来了,我一个人吃着奶奶的口粮。填饱了肚子我的思路清晰了不少,可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粮食收上去那么长时间不分下来?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有开不完的会、喊不完的口号、刷不完的标语,饿着肚子也不去多种些粮食?
五年后,1980年,我的爸爸妈妈从遥远的大西南回来把我接走,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据说我爸被“平反”了。“平反”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也来不及懂,因为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下就让我爸的形象给整懵了。我差点没认出我爸,才三十五岁,驼背拱得比他的头顶还高,瘸了一条腿,走路需要拐杖。我爸这辈子都离不开拐杖了。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五年前被宰杀的红苕家的公牛。我打了个足以影响我一辈子的寒战,背脊凉飕飕的。在死亡和生不如死之间,后者更令人恐怖。这个年轻的残废老头儿牵起我的手往我脸上看了一阵。他的手粗糙坚硬,跟枯树枝似的,没有热气。从他浑浊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不相信我长这么高大了,刚见面的时候他甚至不相信我就是他儿子。终于,他确信了,似乎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却只说出一句:“烧饼,我们回家!”爸爸的后四个字让我热泪盈眶——我特别注意到,是“我们”,不是“你”或者“我”,指代我们仨——这就是说,我从此又有家了。我妈头发白了一大半,从前两条黑黝黝的辫子,现在扎成一个,还嫌头发少。全生产队没有一个人来送我们一家三口。我很希望看见红苕和荞壳,我们都长高了许多,红苕比以前聪明,荞壳还那么倔。如果红苕和荞壳能来送我多好,我们仨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我们仨晚上出门,狗都不敢叫一声。直到我走出村子,村子在我身后消失不见,也没见到红苕和荞壳的影子。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昨天我们已踩好点,今天即将发生的事儿本来有我的份儿,临出门我爸妈来了,没作任何停留,接上我就上路。这会儿,他俩说不定在碰头点抱怨我呢。
我离开的时候,村里人兴奋地对他们的邻居说,劳改犯的饿痨鬼儿子被接走了!他们的邻居同样兴奋,兴奋的脸上挂着几许忧虑,他说:“三个恶棍还剩两个,那两个可是没人来接走的!啥时候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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