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势
2014-11-27刘俊奇
刘俊奇,原籍通渭县,迁居瓜州县,农民,甘肃省作协会员,在《作品》《飞天》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小说《白雪花》获广东省《作品》第十一届作品奖——全国打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三等奖、第四届甘肃黄河文学奖优秀奖。
1
年前我当上村民组长后,听乡上管民政的老裴说,县里去年建了养老院,一拾掇停当,就把全县无人赡养的孤寡老人收到养老院,由养老院来养活。我给老裴说,到时候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组的丁卫星。半年后的一天早晨,老裴打电话告诉我,下午县养老院的女院长,要领着人来了解丁卫星的情况,让我把丁卫星狠狠打扮一下,拾掇利索,争取让人家一次就“验收”上,头一批就能进养老院。
我把这一令人兴奋的消息,告诉了凡是我能碰见的村里人。人们都一个口气,要我一定不敢马虎,像对待一件大事一样去操心。于是我没到田里干活,骑着摩托去县城给丁卫星买新衣裳。
丁卫星是个傻子五保户,他一过五十岁,衰老得就像个七十岁的人,早就变得不好动了,时常往丁字路口的大柳树下一趄,要么睡觉,要么专注于他认为有趣的事。这天吃过午饭我找见他的时候,他在大柳树下,看着路南水渠里洗澡戏水的几个人,傻傻地笑。
我把撕开口的一袋洗衣粉往他手里一递,让他到水渠里,把他多年没见过水的身子狠狠洗一洗——我怕他身上陈年累月的腐臭味,特别是他裤裆周围的尿臊味,会熏跑县养老院来“验收”他的女院长。但他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为了谁。他不知热冷地说,冰死了,我就不洗,你能把我做个啥?
我给气笑了。中伏天的渠水,别人恨不得钻进水里不出来,他却说“冰死了”。我吓他身上臭烘烘的,这么脏人家养老院不要他,他却得意地呵呵笑着说,不要就不要。我哪里都不去,谁稀罕谁去!
丁卫星这么说,我一点不觉得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活得好不好;更不知道养老院是他最好的去处。但他知道村里每家的厕所的位置,还有羊圈、猪圈和牲口圈的位置。在他的意识里,县养老院就与他晚上睡觉,堆满脏衣裳和各种烂鞋的那间独房子一样。这也不怪他,一个从未走出过村庄一步的傻子,你跟他计较,你才是个真正的傻子。我还得哄着他,一进养老院,就没人再叫他掏厕所了,也不起猪羊和牲口圈里的粪了,吃饱了由着自个儿闲溜达……进不了养老院,说不定哪个冬天,把你倒霉鬼冻死在那间独房里。
你才是倒霉鬼,把你冻死去。丁卫星呵呵傻笑着继续跟我斗嘴。
见他这样,我只好绷起脸,拿最恶毒能唬住他的招数吓唬说,再不听话,我就叫大家不给你饭吃,饿死你苕娃子!
丁卫星脸上的傻笑陡地消失了,我甚至看到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脸上立刻布满了厚实的惶恐和忧伤。他再没敢与我犟嘴,目光空洞而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似乎想着该不该听我的话。我说的这些恶毒话,像一扇厚实的磨盘,把他的傻气压下去了。其实这样的话,伴着他活过了几十年,村里多数人说“不给他饭吃”,只是一种吓唬;但唯有老庞和他婆姨说了,丁卫星真的就会饿肚子。
丁卫星饿没饿肚子,他从来不会给你说,从他欢不欢实上,人们都会看出来。他这个人,从来不像乞丐一样伸手向谁讨要一口吃的,也没听说他偷吃过谁家的东西,这真是一件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他在谁家能吃饱饭的时日,除了给“主人”干活,与常人一样歇缓的时候,就在村街上引着一群屁娃娃耍;更多的时候,他叫屁娃们跟在他身后,踢踏着人送给他的半旧的鞋,踏着正步走,唱着他唯一会唱的、其实唱得颠三倒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是文革时期丁卫星唯一学会的歌。有时他站在一边,指挥屁娃们走正步、唱歌。这样的情景,以前常能看到。这样的情景虽然不怎么样,但同样能给人带来乐子。一个傻子给人带来的乐子,那是一种别样的味道。有时我逗他,苕(尸从),看把你能的。他会很得意地一仰脖子,你才是苕(尸从)!我就能,你能把我做个啥?
空着肚子的时日,若是冬天,他会趄在有太阳的地方,一动不动地晒日头。若是天热的季节,他会坐在那棵大柳树下,双膝弯曲,额头枕着重叠在膝盖上的双臂,把自己折成一个僵硬的三角形,长久地坐在那里;碰巧“主人”家没有他能干的活,他会用那样的姿势坐一天。其实我们村的人,因丁卫星没干完安顿的活而不给他饱饭吃的,就老庞一家。丁卫星在老庞家吃不饱,屁娃娃找他玩,他极不耐烦地说,自己去玩,我正烦着哩!屁娃娃再缠他,他就攥起拳头在虚空晃晃,快滚,再烦我,小心我一捶砸扁你!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打过谁家的孩子。这样的情形以前并不常见,五十岁之前,丁卫星吃饱饭,一般情况下,能把“主人”安顿的活,照着“主人”的意愿干完。但五十岁之后,就算他吃得再饱,也长不出从前的力气了,况且还有吃不饱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欢实了,时常孤独地坐在某个地方。这不全是因为他没吃饱饭,而是提前衰老了,变得不大好动了。
我给洗澡的那五个汉子打个手势,他们利索地爬出来,很轻松地把丁卫星弄进水渠,扒光他身上的衣裳,抓着他的四肢,仰面朝天地在水面上摆动,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丁卫星遇水而冷缩的男根,好似一只溺水的小老鼠,藏在一撮乌黑的杂草中,时不时探出水面。有人腾出手,扒拉着丁卫星有烫痕的男根,逗笑取乐。时间不长,丁卫星的身体适应了渠里的水温,舒服感使他不再反抗,不仅让人帮他搓身上的污垢,自己也胡乱地往身上撩起了水。
2
从丁卫星身上扒下的脏衣裳让水冲走了。我给他拿来一套早晨从县城买来的迷彩服、线衣线裤、背心裤头和一双迷彩鞋。这是我年初当上组长后,给他第二次买衣裳。照惯例,一年就给他买一套新夏衣,一套新冬衣,两套衣裳他当然不够穿,好在如今的人,淘汰下来的衣裳多得很,像处理垃圾一样送给他。丁卫星唯一不缺的就是旧衣裳。我又一次给他买新夏衣,不是我自己掏的钱,而是民政局每年给五保户的救助钱。丁卫星不识数,更不会花钱,民政局给他的钱,向来由每一任组长管。年初,前一任组长给我交接手续时,说丁卫星的钱,本来攒了有六千多,近几年叫大家花掉了五千多,现在就剩一千三百元。前任组长无奈地说,一庄子的明白人,花一个傻子五保户的钱,日他妈丢人啊!
庄里的人都知道,丁卫星的那些钱,是交了社火款了。
年年过春节,上头为了让全乡的老百姓能过个热闹的春节,叫四个村轮着给全乡老百姓耍社火。参与耍社火的人,已经习惯了耍社火得有报酬,没报酬没人愿意去耍。全乡就一个村的人耍社火,动静就得闹大些,人马自然不能少。从排练到下到各组拜年演出,再到乡上,最后参加全县的汇演,少说得十天,几十个人的报酬至少得好几万。这些钱乡上和村委会各担一半,村委的一半就摊到每个组了。摊到组里的钱,其实就是摊到每个村民的头上了。这钱放在以前,组长收起来并不难,但最近几年,组长就算跑断腿,只能收到极少数人的钱。原因可多了——其中有些人说,社火队来时,他们正在屋里打麻将、斗地主、诈金花,看都没看一眼,凭啥要钱?有好几个信基督教的婆姨说,就那些老套套,还好意思要钱?挣钱也不是这挣法。倒劝组长跟她们一起信耶稣,坐在热屋里唱福音歌——信耶稣好处多得很,两口子不吵架,种啥成啥,棉花一卖就是七八万,种哈密瓜收入还要多……还有脾气倔、心气不平而藏不住事的人,会扯声恨气地说,我家又没享受低保,见不到额外的一分补助,哪有多余的钱交社火款?消停等着吧。
从一件事扯出这么多的事,顺便再扯扯。说到享受低保,村里谁看了是困难的家庭?能享受到上头的恩泽的,是村组干部和与村组干部关系密切的精能人。除了那些精能人,在乡上和县民政局的花名册上,填的不是村组干部的名字,而是他们婆姨或娃娃的名字,难怪有人那么气不顺。组长收不来社火款,有人给组长出主意,要不把丁卫星的钱先垫上,他吃大家的饭吃了几十年,他也看过不少大家掏钱耍的社火,大家花些他的钱,也能说过去。
拿丁卫星的钱支付的社火款,但丁卫星倒没有机会看社火。社火队下到各组演出,是有活都不干的大年时节,丁卫星碰巧轮到养羊的人家,他吃了“主人”家的年饭,就得吆着“主人”家的羊去放……事后有人告诉他社火队来演出,他会露出一副相当遗憾的样子说,我咋就不知道?我最爱看个社火,真倒霉!也有人在这样的时候,试探他对钱有没有啥概念,说大家是用你的钱看的社火。他非常迷茫地只是傻笑。试探他的人更明了地告诉他,我们大家把你的钱花掉了。他仍然迷茫地傻笑。但当那人摇着头走开后,丁卫星会说,花掉就花掉了,谁管球它呢,真是闲得没球事干了!
就这么一个对钱财没有概念的傻子,不把他收拾利索送进县养老院,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大概用了一个多小时,那五个汉子把丁卫星搓洗得浑身红彤彤的,活像一根没有拧掉缨子的红萝卜。他从里到外换上新衣裳,我像狗一样皱着鼻子,围着他浑身上下嗅了一圈,他身上那种不好闻的气味消失了,我只闻到了洗衣粉和清水的味道。
我端详着他身上还有没有不顺看的地方,有人说他的头发和胡子得拾掇。不知啥时候聚来的一群人,我大声问谁家有推子?苏山说他家有,就回家去拿了。我冲着苏山的背影喊,有刮胡刀也拿来!
3
苏山来时还提了一把方凳子,他让丁卫星坐在方凳上,握着推子在树阴下给丁卫星推起头来。
丁卫星是五八年出生的,正赶上全国放卫星。他爸听了卫星这个新词儿,觉得新意得了不得,就给儿子起名丁卫星。丁卫星在十二岁之前,是个脑子没毛病的机灵孩子,十二岁那年他才变成了傻子;他变傻不是得了啥病祸害的,而是他犯了文革时期不能犯的错,他爸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头碰在路边的一扇磨盘上撞傻的。当时他爸是村里的民兵大队长,有几枚伟人像章,丁卫星喜欢得不得了,偷了一枚别在胸前。在一次批斗大会上,他爸在台前挥着拳头高喊打倒黑五类,他和一帮懵懂未开的屁娃们也混在大人中瞎呼喊,喊着喊着尿憋了,溜出来在路边废弃的磨盘前尿尿。他双手把持着小鸡鸡尿尿,扭过头还要看他爸在台前喊口号的威武样子;却不知道别在胸前的那枚像章啥时候掉到地上了,从他小鸡鸡里滋出的尿,正好撒在迎面朝天的像章上。这让转来转去维持会场秩序的民兵副队长看见了。民兵副队长是我六叔。那年我七岁,也有记忆了。记得我六叔一个箭步蹿过去锁定现场,以高过丁卫星爸几倍的声音喊:抓到现行反革命了!
那边除了挨斗的黑五类,人群哗一下拥了过来。丁卫星他爸让我六叔锁定的现场吓得尿裆了。尿裆之后的他爸,抡圆胳膊一巴掌扇倒了“现行反革命”儿子。他爸没料到,儿子“现行反革命”的行为,把他一个红得发紫、耀武扬威的民兵大队长,也弄成了更大的“反革命”。理由很简单,子不教,父之过。更没想到的是,机灵的儿子让自己给打成了天地不醒的傻子了。他爸受刺激过大,不久拿根绳子上吊自杀了。半年后,丁卫星他妈撇下傻儿子,跟着一个成分不好的光棍跑新疆了。直到如今,他亲妈也没来看过一眼她的傻儿子。
爹死娘跑的一个少年傻子,人们已经不在乎他是个“现行反革命”,揪斗一个十二岁的傻子“现行反革命”,人们除了觉得没啥意思,人性的某根神经似乎也不答应。人们很快发现,丁卫星这个小傻子“现行反革命”,多简单的饭他都不会做,甚至认不得饭的生熟,据亲眼见过的张田老伯说,丁卫星锅里的水还没烧开,抓几把玉米面就往热水中撒,用勺子胡乱搅一搅,就舀进碗里吃,吃生食差点胀死了他。一个认不得饭生熟的傻子,只能靠大家照管了。他像下乡的公社干部一样开始吃派饭,到谁家吃饭,队里就给谁家记工分。那时人们都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丁卫星没有被饿死,也没耽搁一年比一年长高的个子,练就了一个吃啥都能长肉的好胃,从中也能看出我们村庄的人在骨子里并不怎么歹毒,毕竟让一个没有任何亲人、不敢走出村庄一步的傻子活下来了。
文革最后那年,丁卫星身上发生了一件让这个傻子到死都无法忘记的事。
他变傻后,自然再没上学,他也干不了啥,就让他给喂牲口的饲养员搭个手,这样安排,是让他晚上有个睡觉的地方。那时生产队的牲口辛苦得很,打场犁地拉车送粪,没一样不靠牲口的,每天都有换歇的牲口,队长再派个人,和丁卫星吆着牲口,去庄子外的草滩或河湾放。当时我六叔是队长兼民兵大队长,就派六婶和丁卫星去干放牲口的轻松活。表面看,六叔是偏着六婶,实则是支开六婶,他好找机会与队里的一些婆姨搭一腿。那时六婶不上四十岁。据后来神志有时不正常有时正常的六婶说,你六叔当队长的那几年,把身子让旁人的婆姨给掏空了。要不,半月二十天的,咋不让我掏一次呢?若不是叫那些婆姨掏得太空,咋没活够五十岁就死了?这事坐实不坐实,我当侄子的没法考证,但我听说六婶在丁卫星十八岁那年,掏了丁卫星的身子。
六婶在掏丁卫星的身子之前,从来没有设想过和一个傻子做那事。丁卫星虽说长得还算耐看,毕竟是个傻子,身上还有股难闻的怪味。但那天六婶和丁卫星在河湾放牲口,一头叫驴和一头草驴张张扬扬地干那事,把六婶看得彻底迷失了自己。
我向贞节娘娘起誓,六婶不是那种生性花哨的女人,她在迷失自己之前,除了和六叔有房事,她甚至没想过和其他任何男人有肌肤之挨。那天她那么彻底地迷失自己,是缺乏夫妻之欢的落寞与焦渴,使六婶蓦然想起了花心的六叔,只在旁人的女人身上下功夫,把她冷落在一边的耻辱。这种屈辱感,催生了六婶报复六叔的强烈念头。而且她要找一个童子身的男子耍耍。说到底,六婶迷失自己,是与六叔不主动让六婶掏他的身子有关。
目击者张田老伯在我六叔死了二十年后的某一日与我磨牙时说,你六婶和丁卫星真有那回事。张田老伯说他虽然亲眼看到过,怕说出去对谁都没好处,从未向其他人说起过,但他给我描述了他看到的全部。理由是我是六婶的亲侄子,年纪也不小了,不怕嘴不牢,给他和我惹麻烦;也不担心我恶意去败坏六婶的名声。张田老伯告诉我,那天他和几个人吆着牲口碾场,他吆的一匹老骟马,从早上拉着碌碡碾场碾到下午三点左右,老骟马实在拉不动了,需要去河湾另牵一匹骡子。张田老伯在河湾的崖边上,不仅看到两头做爱的驴,也看到六婶一只手攥着丁卫星从裤门钻出来的尘根,牵着丁卫星往河里走。来到河里,六婶扒掉丁卫星身上的衣裳,亲手给他洗身子,包括丁卫星硬邦邦的下身……六婶过于矫揉造作了——听说六叔不洗净自己,六婶绝对不让上她的身。猴急的六叔恼火得要命,为此还打过六婶好几次。但六婶不管六叔怎么对待她,多恼火不愿意,洗不净别想与她有房事。六婶的这一洁癖,听说是从她姑姑那里学来的。六婶的姑姑是乡卫生院的妇产科的医生,她在六婶结婚的前一天对六婶说,房事前一定要洗干净,要不遭罪的永远是女人。
那时候刚入秋,六婶专注地洗了一阵丁卫星,眼瞅着渐次软下去的丁卫星,六婶忽然想起她姑姑对她说的话:要用热水洗,不能用冰水。六婶一急,拿嘴噙住丁卫星给加温……六婶陷入焦渴的迷狂中,老练而急迫地引导着丁卫星,进入一个陌生的幽暗。但六婶刚有了感觉,丁卫星却惊恐地蹦起来,显出一副不解人事的惶惑喊,不得了了,把你的肚子戳破了。
六婶迅疾翻起来,拍着她白灿灿的肚子让丁卫星看,苕(尸从),你看仔细,老娘的肚子好好的,你是进了好地方了。反把丁卫星扑倒在沙滩上,自己骑了上去。
4
六婶和丁卫星之间的黏糊事,不是目击者张田老伯说出去的。傻子丁卫星那天下午品尝了女人妙不可言的快感,其后的日子里,欲火烧得他甚至不知道躲避外人,用手或身子比画着要和六婶做那事。这把六婶吓得心惊肉跳,坐卧不安。六婶觉得,丁卫星这样露骨的比画,无疑在向别人昭示着她偷过傻子的事实。因为在这之前,丁卫星在任何一个女人前,从未有过类似的比画。他不知深浅的比画,像针一样不停地刺扎着六婶的心,六婶一想到丁卫星不防外人的比画,就会感到巨大的害怕和不安。六婶怕丁卫星坏了她本分女人的名声,后来想出一计,把丁卫星修理得终生难忘,再不敢在她跟前耍骚了,事情在人们的推测中,才变得明朗化了。
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六婶哭着喊着六叔的乳名,狗蛋,你这头蠢猪嫖客,光顾着日旁人的女人,把自己的女人晾在一边不理,让一个苕子都看出来了……六婶亮出提前扯烂的裤腰让六叔看,又撕挖着六叔嚷,一个苕子都敢欺负你女人,你还有脸当队长?六叔惊疑地问真有这种事?六婶说不信你明天到河湾来看看……六叔为了坐实六婶说的事,第二天就去了河湾。
六婶那天作了精心安排,提前选个绝好的地势,待看到离河崖已经不远的六叔,突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蓄意诬陷一个傻子。丁卫星已经够倒霉了,再有意去伤害他,六婶有些不忍心;但她晓得不去诱害他,又拿傻子没办法,自己本分的名声无疑会毁在一个傻子手里,那样她就没脸见人了;还有,自己不去那样做,她在六叔那里就无法自圆其说了。六婶狠了狠心,来到丁卫星跟前,手抖抖索索地探进丁卫星的裤门。丁卫星以为六婶又要他受活一次,急慌慌地解自己的布条裤带。但六婶惹起丁卫星之后,只是使劲捏了捏傻子已经挺起的尘根,撒手闪开了,还做了个让丁卫星撵她的手势。丁卫星自然要追六婶,但褪到小腿处的裤子把他绊倒了,丁卫星翻起身,三两下脱去牵绊自己的裤子,精着下身撵六婶。六婶估摸着六叔离河崖不远了,故意发出惊恐而诡异的吱哇声,不得了了,救命啊……六婶在河湾的草滩上叫唤着乱跑;性起的傻子弓着腰,宛如逆风中的一条公狗,呲牙咧嘴地撵六婶。
丁卫星光着下身追赶六婶的情景,让六叔全看清了。六叔当时表现出让六婶不敢相信的大度和宽容,他只是喝令丁卫星穿上了裤子,捣了丁卫星两拳,说了几句吓唬话就不再理丁卫星了。但六叔审视着六婶说,这苕(尸从)以前没有这毛病,怎么和你一起放牲口就有了这毛病?六叔临走给六婶安顿,让她晚上把丁卫星留在家里,他要好好修理一下丁卫星,取了傻子的这种毛病,要不六婶和村里的其他女人,都会遭受一个傻子的骚扰和欺负。
那几天,丁卫星正好轮在六叔家吃饭。
六婶慌乱不安地答应着,听出六叔在怀疑她,指责她。六叔对她的怀疑,远比丁卫星的比画更令六婶害怕。她后悔把这事告诉了六叔。当初六婶告诉六叔,只是想借用他的力量和手段毒打一顿丁卫星,使丁卫星不再纠缠她,让她全身而退,没想到让六叔怀疑上了;但不告诉六叔,她又没办法控制一个傻子的行为;六婶已经没有退路了,自己不照着六叔的安顿去做,无疑证实了六叔的怀疑。晚饭后,六婶忐忑不安地把丁卫星留下了,但她猜不出六叔会用怎样的手段修理傻子丁卫星。
六叔修理丁卫星的那个晚上,我正好和六叔的儿子苏山睡在六叔家。那年我十三岁,苏山十二岁,我俩睡着不久,就被嘈杂的声音惊醒,翻起来循着声音,在六叔家那间堆放杂物的库房,透过门缝,看到了以下的情景。
——丁卫星仰面躺在一扇废弃的门扇上,嘴里塞着一只烂袜子,他的双臂和两腿,分别用绳子绑住,绳子又扯展傻子的胳膊和两腿,绕过门扇缠紧傻子的胸部、腹部和大小腿……那一刻,六叔解开丁卫星的布条裤带,扯开裤门,点着一根自卷的旱烟,叫六婶端着煤油灯给他照亮,他要用烟头烫丁卫星的尘根。六婶惊得身子一哆嗦,颤声说,这使不得!要六叔用绳子狠狠抽他一顿……六叔凶恨地盯着六婶,质问六婶心痛了还是想着保护好以后继续用?六婶显然被六叔这句话的所指打垮了,沉默好一阵,才胆怯地说,那是男人的命根子,你咋整治他都行,就是不能用火烫。六叔突然伸手捏住了六婶的下巴,你如果不让我烫他,就证明你肯定勾引过他……六婶又一次被六叔逼上了绝路,只好依着六叔的吩咐,双手颤抖着端着煤油灯给六叔照亮。
六叔猛吸了两口烟卷,烟头立刻在微弱的煤油灯影里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六叔就拿燃烧的烟头,蹲下身一下一下烫丁卫星的尘根。六叔烫一下骂一声,我让你狗日的骚个够!之后看一眼六婶,烫一下又骂一声,不信把你狗日的骚气去不掉!又看一眼六婶,再烫一下又骂一声,狗日的你一个苕子,有啥资格尝女人的味道?我让你想个够……六婶看着六叔每烫一下丁卫星,身子就恐惧地颤一下,嘴咧一下,牙呲一下,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一下,而且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捂住自己的下身,仿佛六叔在烫她。燃烧的烟头稍微不旺,六叔就狠劲吸几口,待烟头闪烁出钢蓝的火焰,六叔要第四次烫丁卫星时,六婶抓住六叔的手,哭声乱溅地劝六叔再不要烫了,有这三下,想必丁卫星在女人跟前再不敢骚情了。但六叔打开六婶的手,又要烫丁卫星,六婶突然喊着六叔的小名说,丁卫星还是你把他害成苕子的,作孽不要没限度!
六叔惊讶地看一阵六婶,呵斥六婶,明明是丁卫星老子把儿子打成个苕子了,怎么会赖成他?不是他这个队长给丁卫星分口粮,派饭吃,他妈的一个苕子,早就饿死了。这么一个不知道好歹的畜生,只能像对待畜生一样的待承他。六叔训斥过六婶,从六婶手中接过煤油灯,突然一巴掌甩在六婶的脸上,把六婶打翻在地。六婶倒地之后,似乎再没力气和勇气翻起来了,她没想到六叔会如此凶残地整治丁卫星。六婶嗅到皮肉焦煳的难闻味弥漫开来。听着丁卫星从鼻孔憋出的惨叫声,她昏过去了。打那之后,六婶就有了神志不正常的毛病。
丁卫星被六叔烫伤之后的那几天,是六婶神志失常最严重的时候。她不去放牲口,也不给家里人做饭,披散着头发,向队里凡是她能遇到的人,描述着六叔拿烟头烫丁卫星的事,之后还要加几句她的看法。说我六叔活生生是阎王派来的小鬼,歹毒得比恶鬼还要厉害。但六婶从未提及她掏过丁卫星的身子。而六叔对人是这样解释的:六婶一个明白人,被苕子丁卫星强奸未遂给吓糊涂了。六叔还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提醒全队的女人提高警惕,一旦丁卫星还有祸害女人的行为,谁都可以任意处置他。
时隔几十年的今天,苏山在树阴下给丁卫星推头的时候,不知道是否与我一样,想起亲眼目睹的那一幕与后来发生的事?
5
其实直到今天,我对那时神志失常的六婶仍有所怀疑。
六婶把舍不得吃的二十个鸡蛋,偷着六叔,用铁马勺炼成在乡村最能治疗烫伤的鸡蛋油,第二天交给饲养员张田老伯,求张田老伯给丁卫星搽抹烫伤的尘根。那时候,丁卫星和喂牲口的张田老伯睡在饲养场。张田老伯当时装作啥也不知道,问六婶,丁卫星做了啥了不得的事,我六叔竟下手如此狠?六婶自以为她偷丁卫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就骗张田老伯,丁卫星在她家吃过饭,她去上厕所,丁卫星偷偷跟了去,对她动手动脚的,让我六叔看见了……六婶跪下求张田老伯:不管丁卫星有多不懂事,他毕竟是个苕子,你老人家就可怜可怜他……
六婶给丁卫星炼鸡蛋油的事让六叔晓得后,六叔越发相信六婶勾引过丁卫星。六叔喜欢放纵自己,用他当队长的权力睡旁人的女人,但不容许六婶背叛他。六叔先拿家里损失的二十个鸡蛋刺激六婶,别人的女人卖一次×,多少能赚些,六婶反而还倒搭。二十个鸡蛋能换来家里半年的煤油钱……六叔心疼那二十个鸡蛋,要打六婶。六婶没有躲,反而挺向六叔,叫着六叔的乳名狗蛋,说六叔敢动她一指头,她就告六叔私设公堂,残害一个残疾人;六婶见六叔禁了手,又加了一码,队里好多人说了,就算丁卫星犯了杀头的罪,只有公家有权使刑法,六叔无权私设公堂,对一个傻子动酷刑。六叔以为六婶疯魔了,不免有些胆怯;又听六婶嚷着要从张田老伯那里取回给丁卫星医治烫伤的鸡蛋油,再不为六叔擦屁股了,让丁卫星任意去发炎,任意去感染,直到死了,等着公家来找六叔说事……
六婶当时抱定一个念头,六叔有短处,她拿六叔没办法;就是她自己有短处,绝不能让六叔拿她的短处,拿捏她一辈子。
这是一个神志失常的女人能干了的事吗?
六婶说她给丁卫星炼鸡蛋油,是为了给六叔擦屁股,实则是为了丁卫星。在六婶心里,其实装着由来已久而挥之不去的愧疚,不是六叔当初狂热好事,拿一个少年不经意的过失,锁定那个现场,不要命地喊那几嗓子,丁卫星不可能变成一个傻子,更不会失去双亲而没人心疼他。六婶痛恨她在河湾迷失了自己,报复六叔,引诱无辜的丁卫星;更后悔自己把后来的事告诉了六叔,让一个无辜的傻子,因自己不要脸的下流遭受了六叔的毒手。六婶那时顽固地认为,是六叔毁了丁卫星,害得丁卫星打小就家破人亡;是她害得一个傻子又遭遇了非人的摧残。六婶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在丁卫星烫伤未痊愈的那段时间,不顾六叔的辱骂和阻拦,每天要去饲养场探问张田老伯,丁卫星伤势愈合得怎么样,鸡蛋油够不够用?再瞒着六叔,给丁卫星送些好吃的。六婶除了这样做,似乎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但六婶没想到她的做法,换来了六叔晚上不与她睡一个屋的结果。
六叔去另一间屋睡觉的举动,让六婶越发恨他了。起初六婶想,一个不如畜生的脏货,滚远些我还少恶心。但半年后,三十来岁的六婶,一个人晚上躺在没有男人陪伴的炕上,免不了要想有个男人来填补自己,但六婶想的不是六叔,而是一个虚设的不花心、忠于她、能把她当回事的男人。但这个虚设的男人太遥远、太飘渺了。不过六婶用想象的办法,把这个虚设的男人变得真实化了,让真实化的男人与自己的手配合,抚平体内闹心而折磨人的难受。有时候,六婶会想到年轻孟浪的丁卫星,但一想到他,六婶立刻会想到六叔用烟头烫人的情景……六婶随即害怕了,也恨起了自己,就拿话羞辱自己,害人害己的贱货,你快去死吧!突然自虐般的把手指插进自己的身体,虽不怎么遂愿,却不那么烦躁了。
现在想来,我六叔那时太张狂了,太自以为是了,他也太小看了六婶。六婶对六叔的怨恨达到了极限,六婶又一次产生了报复六叔的念头。
六婶又有了报复六叔的想法后,她哄着十三岁的我做的一件事,后来懂事了的我一琢磨,那时的六婶,神志果真出现过失常与疯癫。要不她不会哄着屁事不懂的我,在文革时期做那样冒失的事。
六婶不识字,但她会用人。当时我上小学四年级,写个人名字和一般的话还能做到。六婶拿了十个水果糖、一把红糖和两个煮熟的鸡蛋,把我哄得不计任何后果,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后半夜,喜颠颠地跟着六婶,把我们队的政治咽喉——黑板上写的最高指示擦去。然后我拿着六婶提前准备好的半截粉笔,六婶用手电筒给我照着亮,她口述,我在黑板上写下了揭发六叔与不少女人睡觉的流氓证据。
那时我们队与我年龄相仿的娃娃中,数我写的字最像样,依我当时的想法,要大显一下我能写好字的本事,但六婶提醒我,我写的字不能写得像我写的字,以防日后被人查出来。我问六婶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六婶说一旦查出来,我就像丁卫星一样,会被我六叔或我父亲打成一个苕娃子。吓得我当下就不敢写了。六婶掏出五角钱,拿手电筒照了照,说只要我写得不像我写的,写完了那五角钱就送给我。那时的五角钱能买五十个水果糖,我抗不住五十个水果糖的诱惑,尽量把字写得七拧八拐的。内容是这样的:
队长苏狗蛋,和某某的婆姨某某睡过几次觉,又和某某的婆姨某某睡过几次觉……还和男人去当兵的某某也睡过觉。六婶让我写了八九个女人和她们男人的名字后,要我一定写上:“被苏狗蛋睡过的女人的男人们,你们真是一群爱戴绿帽子的缩头乌龟,地道的龟孙子,为了让队长苏狗蛋能派个轻松活,为了能多记一二分工,让婆姨由着苏狗蛋睡,你们还有脸当男人吗?”
写完后,六婶给我那五角钱时,又叮嘱我,千万不能说出去,一旦漏了嘴,她和我都得死。事实上,谁也没猜到,在黑板上揭发六叔的,是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和一个不识字的女人。那几天,我们队又像搞了一次新运动,弄得鸡犬不宁,女人哭男人嚎。之后有不少人联名把我六叔告到大队和公社,六叔的队长职务给撤了。一直走红的六叔,从我们队的头号人物一下子变成了任人唾骂的下三滥。据说当时要不是六叔和公社主任关系铁,公社主任力保六叔,就判六叔劳改了。六叔从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但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是谁在背后捅了他一刀……直到他积忧成疾,四十九岁去见阎王,也没查出来是我这个亲侄儿和他女人害了他。如今我用小说的形式,把这件我从未给人透露过的隐瞒了几十年的事说出来,权当是我对六叔亡灵的一个交待。
6
丁卫星从来不在乎头发和胡子的长短,每次都是让人看着太扎眼,才给他强行拾掇的。给丁卫星拾掇头发和胡子的人,要数张田老伯次数最多,其次是六婶的儿子苏山;我也给丁卫星拾掇过头发和胡子。一般都是他轮到我家吃饭干活的时候。但我给丁卫星拾掇头发,他没有一次情愿过,说是太麻烦了;还有他的那张你不说他就永远不知道洗一把的脸。每次我要他洗脸或给他拾掇头发,他一嫌麻烦,我就说人做啥都麻烦得很,要数吃饭最麻烦,你就不要受麻烦吃饭了。丁卫星立马讪笑着反击,我啥时候嫌吃饭麻烦了?遭了瘟的。然后,丁卫星要么去洗脸,要么听话地配合我给他拾掇头,但他依旧要发牢骚,真是闲得没球事干了。
丁卫星从变傻后到如今,一直轮着吃饭,区别在于没单干前他给队里放牲口,由队里给他管口粮;单干后,他到谁家吃饭就给谁家干活,用干活的付出换取一天的饭食。起初他只会放羊喂牲口,田里间苗薅草的细作活,怎么教他都学不会,甚至收拾一顿他也干不来,但他很快学会了起圈粪的活路。单干后的前十年,谁家都养着几头牲口,还有羊圈、猪圈和厕所的粪,都指望着他起,四十来家的圈粪,让他一个人起,他哪能不忙不累?如老庞家该起圈粪了,丁卫星还没轮到他家,老庞自家不起,偏要等着丁卫星来了起,他哪能干得完?干不完就等着下一次轮来再干,反正他是起圈粪混饭吃的人。那时候丁卫星年轻,只要主家给他吃结实吃好些,他根本不知道惜力,拼了命地起圈粪。常年如一日地握掀把握镢头,两只手和两条胳膊在不知不觉间严重地变了形,十根指头似悬空的鸡爪,过于弯曲的胳膊撑在两肋边,宛如始终夹着两个大西瓜。但他从来不抱怨,似乎这一切是天经地义的,没啥不好,自己本来就该这样。
好在后来家家有了四轮车,备了各种机械农具,成了闲物的牲口几乎卖光了,这让丁卫星轻松了不少,但仍然有他干的活,如猪羊圈的粪和厕所的粪。特别是老庞家的圈粪。
老庞家种地也用四轮车,不用牲口种地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但他家一直养着七八头牛和二三十只羊,是我们组唯一小打小闹的养殖专业户。老庞家现在一年攒的圈粪,比半庄人攒的多。丁卫星如今给老庞家干几天的活,等于给半庄人干两三个月的活。以前老庞和他婆姨认死理,丁卫星干不完安顿的活,就不给他饱饭吃,甚至不给他饭吃。老庞两口子认为,只有让丁卫星饿着肚子,才会给他家好好干活。但这让一个傻子把不给他饱饭吃的事,记进骨髓里了。每轮到老庞家,丁卫星夹着他瓷漆斑驳的旧搪瓷碗,一脸愁苦地不愿意去。但这不由他,老庞和他婆姨早就掐算着日子呢。丁卫星年轻有力的那些年,他可以凑合着应付,但随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他委实无力应付了。最近两年,一轮到老庞家,老庞和他婆姨怎么叫,丁卫星死活不踏进老庞家一步,既不给老庞家干活,也不吃老庞家的一口饭,拿着旧搪瓷碗,蹴在他平时爱蹴的地方,凄苦无助而愤怒地挨日子。
以前丁卫星到老庞家饿肚子,人们除了说老庞一家不厚道,有人还会给丁卫星塞一两个馒头,碰巧饭做多了,就给丁卫星舀一碗。起初老庞和他婆姨弄不明白咋就制不服一个傻子的原因,后来晓得了其中的因果,老庞和他婆姨就不答应了。老庞话少,却蔫阴,指使敢跟剽悍男人动手的婆姨,格外嚣张地站出来给他家维权。
老庞婆姨很有气势地在村街上来来回回骂,狗娘养的,有本事你一家把苕子你爹养活上,把苕子你爹抬得高高的,不要让苕子你爹干活,顿顿给苕子你爹有七碟八碗的酒席吃……没那球本事,少给老娘装善人!
老庞婆姨如此骂过几次,多数人就断了那份怜悯之心,不给丁卫星吃的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和赡养义务,何必为一个傻子担骂呢?但有极少数人仍然会给丁卫星吃的,其中就有张田老伯和六婶;但张田老伯去世后,就剩下六婶一个人了。六婶不在乎老庞婆姨的辱骂,依旧关注着丁卫星是否饿肚子。经常问丁卫星在谁家吃的饭,问他吃饱了没有,没吃饱就给他取些馍馍。单干后的第二年,六婶就察觉出,我们村只有老庞家不给丁卫星饱饭吃。每轮到老庞家吃饭干活,六婶一天至少给丁卫星送一次馍馍。中午与傍晚,当人人都吃了饭,而丁卫星仍干裂着嘴唇孤苦地坐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六婶就把他叫到家里给他饭吃。六婶心里一直有一种替六叔赎罪、也为自己赎罪的念头。而为六叔和自己赎罪的唯一路子,是尽量让丁卫星少挨些饿。那时候六叔已经去世了,家里六婶说了算。
但六婶唯一的儿子苏山娶妻生子后,苏山的女人何枣花,从六婶不顾老庞婆姨的辱骂,依旧给丁卫星送馍馍给饭吃的做法,似乎相信了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有关六婶和丁卫星的黏糊事。何枣花就绕着弯子敲打六婶,为了避嫌,再不要为丁卫星吃不饱去担骂了。六婶心里立刻潮起不是滋味的苦水,但她已经没法抹去替六叔和为自己赎罪的心思。硬撑着拿六叔曾经好出风头、使丁卫星变成傻子的罪孽,劝导儿媳何枣花,如今又不缺吃的,日子能不能过到人前头,不在乎给丁卫星些馍馍。何枣花并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女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过分地干涉六婶。但已经上了六十岁的六婶明确意识到,这个家已经不是她说了算数的家,不久便提出与儿子儿媳分开单过的要求。而且六婶所端出的理由和条件,让儿媳何枣花窃喜。
六婶提出单过的理由只有一个,说是她上了年纪牙口不行了,和儿子儿媳吃不到一块;条件是给她的名下分一亩地的口粮田,播种和收割的活由儿子两口子承担,她的零花钱、有个头疼脑热的治病钱,全由苏山出嫁的四个姐姐承担。至于她在家里该干的活,还与从前一样,照看孙子做家务。秋天,六婶仍然帮她的儿子儿媳摘棉花。
7
苏山给丁卫星推完头,又用推子给丁卫星推过长的胡子,胡茬打短后,再用电动剃须刀收拾溜光。这时苏山握着电动剃须刀,在丁卫星脸上来来回回地蹭,剃须刀的嗡嗡声,吓得丁卫星一抽一抽的,惹得周围凑热闹的人笑个不停。
十多年前,六婶虽说给她争来了不受家人干涉的好处,却招来了老庞婆姨的不满与仇恨。六婶在老庞婆姨没骂街之前,一般把馍馍送给在柳树下或在其他地方闲坐的丁卫星。自从老庞婆姨多次地骂街,而且对着六婶家院门长久地骂过之后,六婶再不像从前那么明着给丁卫星吃食了。六婶觉得自己老了之后越来越怕事了,也怕老庞婆姨的骂,更怕因为老庞婆姨的干涉,不便关照一个傻子的饥饱。六婶怕老庞婆姨给她找麻烦,丁卫星轮到老庞家,六婶再不过问丁卫星吃饱了没有,饿不饿,而是把馍馍装进孙子淘汰下来的书包里,偷偷送到丁卫星的那间独屋里,挂在她亲手钉在墙上的钉子上,出来拿一截木棒插住门环,之后找机会,很随意地告诉丁卫星,馍馍挂在墙上的包里,饿了就去吃。
丁卫星的独房子,在大柳树渠南的一块闲地上,周围堆满了附近人家的麦草、棉花秆和烂木头。他的独房里,除了一盘炕和炕的一头堆着的破衣裳,便是满地各种各样的烂鞋了。一旦没关门,除了狗进去溜一趟,没有人愿意踏进一步,但六婶后来经常去,还把那破衣烂鞋清理过几次,却被丁卫星又捡了进去。
有一年初秋,丁卫星轮到六婶家,碰巧六婶一家要去大女儿家,给娶媳妇的外孙贺喜,六婶天麻亮就给丁卫星送来一天的吃喝。那次,六婶意外地看到曾被六叔烫伤过的丁卫星的残体——六婶手电筒的光束照在丁卫星裸身仰面睡着的男根上——被天快亮“尿胀子”充憋的男根,中间因受过烫伤,被褐红色的包皮箍得细细的,倒显得两头过粗不协调。丁卫星畸形的男根使六婶大惊失色,她蓦然想起自己当初蛊惑六叔,为保全自己名节的往事。那一刻,六婶的心锥刺般地剧痛起来,她眼前突然一黑,身子一软。若不是她扶住炕沿,无疑会被看到的情景击昏跌倒。但六婶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丁卫星挺挺的男根,六婶瞅着瞅着,她老了的心忽然酥了一下,又酥了一下,又酥了一下,六婶又一次迷失了自己——几十年前的记忆,呼啦一下扑面而来。六婶想起曾经攥着丁卫星,把他牵到河里的情景,洗丁卫星的情景,噙丁卫星的情景,骑丁卫星的情景,以及当时她快要死的感觉……六婶的心一而再、再而三地酥,催生了她早已枯死的欲望,也激活了她久违的儿女情长与温情柔意,六婶心疼而怜惜地抚摸着丁卫星……丁卫星被一种莫名的快感弄醒了。他迷茫、惊惧而仓皇地左右环顾。好久才弄明白,是六婶拿着手电筒在照他,在抚摸他。渗进丁卫星骨头的记忆也给激活了,迟钝地想起几十年前六婶端着煤油灯,让六叔烫他的情景,吓得他急忙拿看不出颜色的被子裹住身子,挪到炕角,惊恐地看着六婶,居然求六婶,我再不敢戳你了,不要烫我!
那天的六婶,又一次出现了神志失常的情形。她没去给外孙贺喜,而是躲在家里,一个人流着泪反复唠叨,是我男人毁了丁卫星,是下流不要脸的我与男人合伙,害残了丁卫星的身子……我不得好死、我不得好死,我罪孽深重,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我不得好死,是我活该不得好死……
六婶的神志终于恢复正常了,她不再与从前一样,不管丁卫星轮到谁家吃饭干活,她每隔一天,就给丁卫星送一次馍馍。如果前次送去的馍没吃完,六婶就把新送的留下,再把前次剩下的拿回家喂鸡。六婶从那次吓着丁卫星之后,再不是天麻亮或白天去送馍馍,而是晚上去。一是避着外人,六婶担心她的行为会惹恼不在吃喝上扣掐丁卫星的人家;主要是为了躲避老庞和他婆姨;二是怕又吓着丁卫星。因为丁卫星不到深夜,从来不进他的独屋里睡觉。丁卫星在谁家干活吃了饭,晚上总要磨蹭着在谁家看看电视,他不在乎电视节目好看不好看,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懂,反正他爱看电视。主人若不打发他去睡觉,他会一直看下去。也有嫌他脏的人家,象征性地让他看那么一会儿,就会撵他走。丁卫星就不情愿地离开了,再去不撵他走的人家看电视。也有晚上看不上电视的时候,他要么在村街上来来回回地闲转,要么坐在某个地方,磨蹭到实在没意思了,才回他的独屋里去睡觉。
六婶从亲眼看过丁卫星因烫伤而变形的残体后,罪孽感仿佛比以前更深重了,似乎让丁卫星多吃些自己亲手做的馍,就会减轻一分她和六叔的罪孽。丁卫星再轮到老庞家,六婶不仅每晚偷偷给丁卫星送一次馍,有时还给弄一碗凉面或煮两三个鸡蛋。六婶这样做,并非刻意为着减轻一份罪孽,她发现,丁卫星一到老庞家,她送去的吃食从未剩下过。越是剩不下,六婶越要多送些,直到有剩下的,六婶才认为丁卫星不再挨饿了,心里就会坦然些。但这样一来,丁卫星就不怕干不完老庞安顿的活而不给他饭吃。他想干就干些,不想干就躺在牛槽睡大觉。只要磨够了在老庞家的日子,他也知道就会去另一家,干比较轻松的活,吃不挨骂受气的饭。
丁卫星一到老庞家,一般是老庞他婆姨监视着丁卫星起圈粪。以前老庞和他婆姨拿不给丁卫星饱饭吃,还能起到吓唬的作用,但越到后来越不顶事,最后完全失灵了。老庞婆姨脾气躁,先是喝骂丁卫星,当她明白她的喝骂不起任何作用时,就抓块撬起的牛粪砸去,丁卫星躲过飞来的牛粪块,老庞婆姨就抄起铁锨拍他。丁卫星挨了打,也不敢还手,但他会耍脾气,铁锨一撂,干脆不起粪了。老庞婆姨拿丁卫星没办法,就找老庞。老庞不爱说话,但比他婆姨有心计,就叫他婆姨给丁卫星炒一碗肉菜,丁卫星屁股挎在牛槽上,吃了老庞端来的一碗猪肉炒菜,又喝了一碗老庞泡给他的白糖水,老庞没用多少口水,就从丁卫星嘴里套出了他不怕挨饿的原因。老庞没有急着让丁卫星干活,破天荒让他好好缓缓,缓够了再干。丁卫星果真听话,躺在牛槽上睡了一阵,然后抄起铁锨,狠了劲地起圈粪。他还想着再能吃一碗老庞家的猪肉炒菜。
8
丁卫星的独房里一直没通电,晚上睡觉和夜里起夜只能黑摸,谁也没想过他晚上方便不方便。六婶把五个馒头和三个鸡蛋摸黑装进挂在墙上的包里,突然老庞婆姨拿手电光罩定了六婶。六婶吓了一跳,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脸上像被利爪挠了一把,接着又挠了一把,六婶立刻感到脸上热辣辣地疼,她弄不清来人为啥会挠她。就听老庞婆姨骂上了,几十年前就听人说,六婶勾引过丁卫星,她还有些不相信,如今亲眼看到快老成干柴棒的六婶,还黑灯瞎火地往丁卫星屋里钻,足见得六婶是个死不要脸的“老骚×”。这时六婶才弄清,原来挠她骂她的,是她最担心碰见的老庞婆姨,一时愣在那里。老庞婆姨接着骂六婶,骂她爱做“老骚×”的事,那是一个寡妇老婆子的爱好,但不该挑唆丁卫星不给她家起圈粪。老庞婆姨如果只挠了两把六婶,骂骂六婶是个“老骚×”,六婶还能忍过去,但老庞婆姨骂着骂着,伸手扯下墙上装馍馍的包,把包里的馍和煮熟的鸡蛋倒在地上,跳着蹦子踩踏,没几下就把馍和鸡蛋踩碎了。老庞婆姨跳着蹦子踩踏馍和鸡蛋的时候,还警告六婶,丁卫星以后轮到她家,六婶再敢给丁卫星偷着送一次吃的,她就挠一次六婶,也会把六婶送来的吃的踩烂或扔掉。
六婶不依了。六婶不是不依老庞婆姨挠了她辱骂了她,而是恼恨老庞婆姨,说她挑唆了丁卫星。这比老庞婆姨挠她、辱骂她更使她难受,甚至更令她绝望。六婶越老越认为,丁卫星一生的所有不幸和苦难,都是六叔和她一手造成的,觉得罪责难逃,自己已经是个奔七十的人了,就算给丁卫星送些吃的,让一个没亲人疼爱的傻子少挨些饿,自己能坚持多少年,谁也说不准。现在老庞婆姨要断了她赎罪的这条路,除非她死了,要不谁也别想拦挡她。但六婶知道打不过小她十多岁的老庞婆姨,也骂不过对方。于是回家拿把切菜刀,来到老庞家,菜刀往老庞婆姨前一撂,把伸长的脖子送给老庞婆姨,说要拦挡她给丁卫星送吃的,就剁了她……老庞婆姨没想到六婶比她还要横,吓得溜出屋,躲到黑夜里去了。
第二天,六婶的儿子苏山弄清六婶脸上的数道挠痕,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之后他躲过六婶,抄着一把砍斧,也去找老庞婆姨。老庞婆姨正在她家牛棚里,依旧监视着丁卫星起圈粪。苏山黑着脸,钻进牛棚,一斧子剁在木桩上,震得牛棚刷啦啦响。苏山看着敢和剽悍男人动手而被他吓得脸色变绿的老庞婆姨,只给老庞婆姨丢了一句话,再敢动一下我妈,我就拿斧子和你说话!
事后我问堂弟苏山,他平时不是那么蛮的人,咋就抄着斧子去威胁人,也不怕老庞和他婆姨报派出所?苏山说蛮横的人就得用蛮横的招数;至于报派出所,他量定老庞两口子不敢那么做。他们也不想想,现在雇一个工干一天零活至少得一百元。一个苕子身上脸上溅满了粪,干着那么脏那么累的活,仅仅为了挣顿饱饭吃,老庞和他婆姨不给苕子饱饭吃也就罢了,还辱骂一庄人怜悯的苕子,甚至用暴力阻拦人……我忽然想起有关丁卫星和六婶之间的事,就拐弯抹角地问苏山,作为儿子的他,对六婶不弃不舍的做法有没有啥想法?苏山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告诉我,只给我说了个他从书上看来的故事,算是回答。
苏山平时爱看些传奇之类的杂书,那天他给我讲的故事内容是这样的:从前有座山,山上的庙里有个和尚,和尚要下山从河中挑水,每次能看到隔河有个村妇也来取水。终于有一次,和尚趟过齐腰深的水,来到河对岸,和村妇认识了。得知来河里取水的村妇的丈夫在儿子生下满月后就充了军,儿子七八岁了,村妇仍然得不到充军丈夫的任何消息。后来与和尚好上了,有时和尚下山趟过河来找村妇,有时村妇趟过河上山去找和尚。儿子长大成人后,听说父亲早就死在疆场,儿子心疼母亲在齐腰深的河里趟来趟去,就在河上修了桥,使母亲不再受过河之苦,也方便了和尚。再后来儿子的母亲老死了,儿子葬了母亲后,先拆了桥,然后上山杀了和尚。回家在父母的牌位前写了副对联:修木桥为母尽孝,杀和尚为父报仇。
六婶依旧给丁卫星送吃的,老庞和他婆姨再没有找过六婶的麻烦,直到六婶七十九岁无疾而终。她在弥留之际所做的一件事,值得我再描述一下。
六婶在临终的前两个晚上,做了好多次同样的梦。六婶梦见六叔来叫她,要带她去一个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天亮后六婶反复琢磨从来没做过的梦,认定自己的阳寿到头了,就叫来儿子苏山,让苏山把我也叫了去,当着我俩的面,六婶把她在六叔身上和在丁卫星身上所做的事,一件不漏地告诉了我们。然后从木箱里取出一个包袱打开,拿出几沓毛线捆绑的钱塞给儿子苏山,说这是一万六千零三块钱,是儿女们平时给她的零花钱,她没花完剩下的。如今她要走了,将来丁卫星老得干不动活了,万一吃不上饭,希望儿子能用她留下的这笔钱接济他,最不济不要让丁卫星饿死。六婶没等儿子答应她,又着急地说她想吃白兰瓜,让苏山和我立刻给她去找,要不就来不及了。这时我俩觉得六婶真的有些不对劲,我让苏山留下,以防万一。
那是腊月天,我找遍了庄里的每一家,也没找到一个白兰瓜。我正要去外村认识的人家去找,却听到六婶已经走了。
六婶去世后,再没有人像六婶那样在乎丁卫星饿没饿肚子了。
9
当衰老缠上丁卫星,他变得不好动的这几年,我见识了在一个傻子的骨头里隐藏着的一种令我惊悚的东西。
去年夏天,丁卫星轮到老庞家干活挣饭吃,我和堂弟苏山打麻将打到深夜两点多,回家路过那棵大柳树下时,借着快要沉没的月光,看见丁卫星脊背靠着树干,把自己折成僵硬的三角形蹴在那里。惨淡的月光洒在他僵硬的身上,仿佛把他裹在一团愁云惨雾里。我俩轮换着问了几声咋还不去睡觉,他始终不吱声,以为他睡着了,我伸手摇他的肩膀,他扬起头说,不要碰我,我正烦着哩!丁卫星一旦说“我正烦着哩”,我们就知道他正饿着肚子,他是饿得睡不着才坐在那里。我和苏山开导他,让他尽量把老庞家的活干掉,老庞和他婆姨才会给他饱饭吃。丁卫星把脸拧向一边说,饿就饿着,就不给他家干活。遭了瘟的还打我哩,还用沙枣树条抽我哩。
沙枣树条上长满了钢钉一般坚硬的尖刺,抽在牛身上也能刺穿厚实的牛皮,不要说人了。但我俩继续劝丁卫星,他是躲不过老庞家,只能给老庞家好好干活,要不会饿死他。不料丁卫星说,我就不吃他家的饭,我偏不给他家干活,饿死算球了!
我身上一紧,感觉有一层凉森森的鸡皮疙瘩在迅速形成。我回家用塑料袋装了六七个馒头,给丁卫星送过去时,苏山也拿了几张烙饼。我们谁都知道,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但谁都无能为力,丁卫星凄苦的境遇让人看了就难受。
丁卫星的好运终于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苏山把丁卫星收拾妥帖不久,乡上管民政的老裴领着县养老院的女院长和一男一女来了。老裴给我介绍了女院长。看面相女院长有四十来岁,长得也耐看,她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袖衫,戴了胸罩的乳房凶险地悬在胸前,身上还散发着乡下娘们没有的香味。我带着讨好女院长的表情和口气,把丁卫星拉到女院长跟前,说了不少丁卫星的好话。女院长也问了不少有关丁卫星的事,如丁卫星有没有有意损坏他人财物、无端打人或走丢的事。村里人他一言你一语地给我帮腔,说丁卫星憨是憨些,只要能吃饱饭,是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的。女院长应和着我们,大家可不要哄我。她说话的时候,把丁卫星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几遍,然后她将散着香味的脸庞对着丁卫星,锐利的目光近距离研究着丁卫星拾掇得光溜溜的脸……丁卫星一生除了六婶,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像女院长一样,如此近地瞅过他。丁卫星被耐看而有香味的女院长瞅得居然害起羞了,连忙扭过脸,胡乱地搓着手。丁卫星这一羞,让女院长满心欢喜起来。女院长说,一个会害羞的人,一定是个好弄的人。当场拍板,让我第二天就把丁卫星送到县养老院。
一个月后的一天,女院长给我打电话,要我一定去一趟养老院,她有要紧事给我说。
我已经是丁卫星的监护人了。一进院长室,女院长就责怪我,说我和村里人把他们骗了。丁卫星傻尚且不说,也没啥疯癫症和暴力行为,不给他们惹过大的麻烦,但他每次尿尿,会把裤门和裤门以下的裤子尿湿,他们怎么指教,丁卫星都像头犟驴一样,死活不听话。因为这,他们还挨了来检查的县上领导的训。女院长要我配合他们想想办法,丁卫星尿裤子的毛病再不改,就叫我把丁卫星领走。我立刻来气了。这娘们除了不是善茬子,说话水平也不咋的。她拿大话吓唬我,甚至把我看成了屁事不懂的乡下傻子,以为我不知道县养老院是政府办的而是她个人出钱办的。她让我把人领走我就得把人领走?去她奶奶的挨球货,啥事都由得她了!但我仍违心地赔着笑脸表示配合。
我怎么配合呢?
丁卫星与常人相比,提前衰老了。这与他孤独无依、挨饿受冻、干了一辈子过重的苦力活有关。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加速了他提前衰老的过程,也损害了他的身心健康,肾功能退化是很自然的事,更不要说他尿尿撒不远了。再说他的男根,曾经被我六叔拿烟头烫得通体是褐色的疤痕,尘根的包皮早就失去了弹性。从烫伤后,他就有了尿裤子的毛病。丁卫星尿裤子,其实是不得已的事……我还向女院长描述了丁卫星从一个机灵的少年变成傻子的经过。女院长似乎动了恻隐之心,但她仍然拉着脸,说从全县收拢来的孤寡老人,都是些有残障的人,都有十足的客观原因和理由,都需要他们担待、克服,他们的工作怎么搞?
好在女院长是个聪明的娘们,就一阵阵时间,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绝好办法。她要我告诉丁卫星,从现在起,丁卫星尿尿再不能像以前一样站着尿了,要像女人一样,褪下裤子蹲着尿,只有蹲着尿尿,才不会尿湿裤门和裤子。
我问了女院长,丁卫星还住在三楼六室。
我一找到丁卫星,就把他拉到卫生间。我褪下自己的裤子给他做示范,教他像女人一样蹲着尿尿。他老大不情愿地说,麻烦死了,真是闲得没球事干了。
我知道给他说好话等于放闲屁,就拿能降住他的毒招吓唬他,从今天起,再站着尿尿,把裤子尿湿一次,我就叫养老院的人不给你饭吃,饿死你!丁卫星的身子剧烈地痉挛起来,他最怕不给他饱饭吃的滋味。我黑着脸大声吼,记牢了没有?
丁卫星瓮声瓮气地说,记牢了。显然在他完全没有泯灭的记忆里,残存着只要听我的话,就会给他带来不饿肚子的朦胧意识。我让他按我刚才的示范,解开裤带,两腿叉在便池上,褪下裤子蹲下身尿了一泡尿,他站起来时,果真没尿湿裤子。
我拿最恶毒的招数又叮嘱了几遍。丁卫星不耐烦了,极不情愿地应承着,记牢了,记牢了!我离开时,他手指戳着我的背影,小声咒骂着,遭了瘟的,真闲得没球事干了!
十天后,我给女院长打电话,问丁卫星尿裤的毛病改了没有。她说不尿了。问我用了啥招数,能让一个傻子如此听话?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她,我担心……我只说,丁卫星不尿裤了,你们也就好弄了,这比啥都好。
丁卫星怕不给他饱饭吃,这么快就改变了与生俱来的尿尿姿势,他不再受气,也不用再下苦力,享受那一日三餐的保障,又住着冬天有地暖的楼房,这与他过去的日子相比,真是跌进福窝了。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丁卫星以前真有那么傻,还是他周围的“明白人”把他待成一个傻子了?
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