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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寨

2014-11-27李迎新

飞天 2014年8期
关键词:堡子掌柜的寡妇

李迎新,男,1966年出生,甘肃陇西县人,现任西北师范大学研究员、生命科学学院党委书记。2004年挂职渭源县委副书记期间,撰写报告文学《代课教师现状调研》一文。有长篇小说《丁香花开》、中篇小说集《旧寨》出版。

那一年的秋天,旧寨的人们都惊慌失措地说着同一句话:这世道恐怕要变了。

开始的时候,三掌柜家的堡子墙东头好端端掉下了一个角,这便是征兆。紧接着,大秃爷家的一坛子银元莫名其妙失踪了,这让人们感到极度的恐慌。在人们的恐慌和匪夷所思中,一场百年不遇的白雨?譹?訛顷刻间降临了,旧寨连同后凤山的古庙,以及三掌柜家的堡子都被笼罩在濛濛的冰雹和烟雨之中,白雨整整下了一夜,拳头大的冰雹打得地上寸草不生,大水冲走了田地里所有的麦垛,三掌柜家坍塌的堡子墙豁口显得更大了。白雨过后,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地底下发出来:哞——哞——哞——

这声音连续叫了半个多月,像极了一头待宰的老公牛,叫得人们心里发慌。半个月之后,大秃爷去了一次后凤山神庙,他在神像前极尽虔诚地滚了一卦。那卦辞端的奇怪:百年大雨难得一遇,红头娃娃扬眉吐气,泥牛地下鹞子翻身,世道乾坤从新而立。大秃爷仔细端详了一阵卦辞,嘴里喃喃道:“这世道难道真的要变了?”

从后凤山回来之后,大秃爷又悄悄去了一趟南河镇。大秃爷去南河镇的准确时辰应该是鸡叫头遍之后,四野里除了漫天的星宿外,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但大秃爷去南河镇的消息,却在第二天的晌午前后已经在旧寨的川道里纷纷攘攘传开了。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神乎其神,说大秃爷赶着一匹骡子一匹马,牲口身上驮的全是黄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这消息口耳相传,流动的速度极快,到了晚饭时分,消息像长了翅膀已经飞到三掌柜耳朵里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三掌柜正为家里的一件蹊跷事发愁,他没深究大秃爷驮金驮银去南河镇的缘由,只是不假思索地说:“鬼才知道他去南河镇干什么!这正好,夜黑风高,正是动手的时辰,趁他不在家里,我们赶快安排新神进后凤山神庙。”三掌柜将管家卜易人叫来叮咛一番:事不宜迟,如此如此。

这之前,三掌柜已经和大秃爷协商过几次,想让新神早一日进后凤山神庙,但都被大秃爷拒绝了。他早就想和大秃爷干一场,但考虑到大秃爷有十几条土枪,他始终没敢动手。现在,趁着大秃爷去南河镇的当儿,三掌柜指挥人马抬着新神向后凤山神庙进发。当人马快到后凤山豁口时,一个家丁突然从后凤山方向飞奔而来,扑通跪倒在三掌柜的脚下,惊慌失措道:“老爷,不好了,大秃爷的人马已经堵在了山口。”

众人向后凤山望去,只见山头上人头攒动,十几条土枪黑魆魆压在山口上。抬着新神的四个大汉忐忑不安地停下了脚步,回首惊慌地看着一脸铁青的三掌柜。

“怎么办?”管家卜易人同样十分惊慌地看着三掌柜。三掌柜眼仁儿一瞪,啪的拍了一下怀中的水连珠枪,大声吆喝道:“走,我就不信这个邪!”

脚夫们抬着新神,哆哆嗦嗦跟在三掌柜的后面往前走去,山道上随之卷起一股尘烟,尘烟慢慢移动,像一股勾起的黄云……

“站住,再走我们就开枪了!”大秃爷的人哗啦哗啦拉着枪栓,口气十分强硬,山道里散发出一股火药味,看来一场打斗在所难免。

“开枪吧,朝我这里打!”三掌柜拍着自己的胸脯,大步流星向前走去。卜易人和脚夫们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也紧紧跟了上去。

正在这时,只见从山口中走出一个穿着白绸衫、青裤子的黑脸大汉。此人是旧寨头人大秃爷家的二少爷,外号白狼。白狼向三掌柜抱了抱拳,道:“王家三伯,小侄这里有礼了。”

“二少爷,冒犯了。”三掌柜也向白狼抱了抱拳。

三掌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然领着人丁向前走去,白狼身旁的人轻声问道:“二少爷,打不打?”

白狼轻轻摇了摇头,又向前走了几步说:“王家三伯,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后凤山的规矩,怎么能让一个野鬼随随便便进居堂堂的神庙之位?”

“不是野鬼,是一尊新神。”

“新神?您怎么知道他是一尊新神?”白狼一脸不屑地质问道。

“已经显灵了。”三掌柜说着,顺势跪地向新神拜了拜、叩了叩,一脸的虔诚。后面跟着的人也跪地叩拜起来。

“显灵了?真的、假的?”

三掌柜的人齐齐跪在新神前,一边叩拜一边大声喊起来:“真的显灵了,是一尊新神,是一尊百年不遇的新神。”

白狼满脸狐疑地看着三掌柜,双方的人都紧张地簇拥在各自的主人身旁,空气一时显得十分紧张、停滞不动,唯有山道两旁的酸枣树发出呼呼的响声。

要知道三掌柜家发生的蹊跷事,时间还须返回到三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

夜幕中,管家卜易人打着灯笼庄前院后逡巡回来,正准备回房休息。忽听老庄后院腾的一声响,卜易人赶快出门查看,只见一个黑影从后院的洋芋窖里跑了出来,刷的一下不见了踪影。

“抓贼娃子——抓贼娃子——”在卜易人和几个家丁的围困堵截下,偷吃洋芋的贼娃子最终被堵在一个羊圈里。一个家丁手执一柄钢叉向贼娃子身上投去,啊呀一声,贼娃子被戳倒在羊圈门旁。

“拖出来!”卜易人站在羊圈门口大声喊叫着,几个家丁呼啸着冲进了羊圈。

贼娃子被拖出来,大家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阎六人。阎六人是半年前从外地逃难来的一个乞丐,曾经在三掌柜家打过一阵短工。半个月前突然不见了,没成想他竟做起了贼娃子。卜易人让阎六人站起来,但阎六人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脚后跟的一根筋被戳断了,死狗般瘫在地上,唉声叹气着。

“狗东西,让你偷,还不砍断你的懒筋!”卜易人在阎六人没有半点生气的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命令几个家丁将阎六人抬出去。

“抬到哪里去,管家?”

“撇到堡子后的荒滩上,喂狼去!”

于是,家丁连夜将阎六人撇到堡子后的一片荒滩上了。三天之后,家丁回来禀告卜易人:“管家,贼娃子阎六人还在荒滩上哩。”

“还在荒滩上,死了没?”卜易人听说阎六人还在荒滩上,心里一惊。

“快了,还有半口气。”

“半口气了?”卜易人想了一阵,做了砍的动作,张口说,“把他弄掉算了,反正没人追究,天不管地不收的。”

不料想,阎六人死后半个月,三掌柜家竟然开始闹鬼了。一天早晨,三掌柜的大老婆手提一把铡刀,披头散发地从厨房里大喊着冲了出来,一直冲向正在厅房里喝茶烧烟泡的三掌柜:“三掌柜,还我命来!”

三掌柜抬头一看,只听刷的一声,铡刀已向自己头上砍来。三掌柜身子一躲,铡刀沿着他的耳朵砍了过去,咣当一声,砍翻了一盆木炭火。顷刻间,火光四溅,烟雾缭绕,屋子里一片焦糊味。

“疯了,你?”三掌柜急切中大喊大叫,一个激灵从炕上跳了起来。

“还我命来!”三掌柜大老婆发出的声音十分蹊跷,明显不是一个女人,特别像半个月前死去的阎六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我是阎六人,还我命来!”三掌柜老婆说着,又一次举起铡刀向三掌柜砍去。三掌柜慌忙中从怀里掏出手枪,当的一声,子弹飞向女人的脑门。顿时间,女人的鲜血似一眼喷泉喷射到了房顶。三掌柜瘫在炕上,半天缓不过劲来。

三掌柜的大老婆死后半年,二老婆又犯病了。这一次,她不是举着铡刀向三掌柜的头上砍去,而是拿着一把剪刀使劲地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戳,嘴里不停地喊着同一句话:“三掌柜,还我命来!三掌柜,还我命来!”声音极其凄惨诡异,口气一会儿像乞丐阎六人,一会儿又像死去的大老婆。

二老婆挥舞着剪刀不停地猛扎自己的大腿,人们拉也拉不住。二老婆的大腿被扎得像蜂窝一般,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几天之后,胳膊腿瘦如风干的麻秆,最后血流干了,人也就死了。

三掌柜的小老婆是一个刚娶进门不久的女人,年龄二十岁不到,水灵活鲜的,颇有几分姿色,三掌柜爱如掌上明珠。一天,小老婆陪着三掌柜烧烟泡,正在腾云驾雾、神魂颠倒之时,三老婆突然站起来用劲扇了三掌柜几巴掌。就在三掌柜懵懂之际,三老婆如男人般健步如飞,一阵风跑出了大门,纵身一跳,跳进门前的一口水井。

三掌柜命人赶快打捞,但为时已晚。此后每当夜幕降临,阎六人和三掌柜三个老婆的声音就隐隐约约从门前的水井里传来:“三掌柜,还我命来!三掌柜,还我命来……”

三掌柜派人将门前的水井填平,但那瘆人的声音依然从地面上传出来,在如风的夜里飘飘渺渺,游弋不定。

从此,三掌柜的宅子里怪事不断。三个女人死掉之后,三掌柜家的一圈羊莫名其妙死光了。又之后,一窝猪娃也死掉了……

三掌柜愁眉不展,不思茶饭。一天,管家卜易人在三掌柜身旁如此这般耳语一番,三掌柜频频点头。第二天,卜易人从南阳镇请来了一位阴阳先生。阴阳先生倒骑着一头栗色毛驴,一脸肃穆地走进了三掌柜的大门。

阴阳先生茶足饭饱之后,在三掌柜的庄前屋后顺走了三圈,倒走了三圈,突然眉头紧蹙,大惊失色道:“不得了,这毛鬼成神了,这毛鬼真成了一尊新神了!”

阴阳先生要来五谷粮食、四色纸钱和一把筷子、一把切刀,跪在院子中间一边点着香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东方的鬼神东方去,西方的鬼神西方去,神有神道,鬼有鬼路……”继而大声呵斥,“你如果是一尊新神你就站住,你如果是孤坟中的一个野鬼你就早点离开,啊呸……”

阴阳先生捯饬了一阵,只见那把筷子稳稳站在了切刀背上。三掌柜一脸骇然地喊了一声:“都跪下,都跪下,新神显灵了!”顿时,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人,紧张中一个家丁忍不住放了一个屁,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响亮。

这之后,阎六人变成了神,是一尊新神。阴阳先生临走说了一句话:要使三掌柜宅中平安无事,除非请新神进后凤山神庙。

于是,这一天,三掌柜趁大秃爷去南河镇的机会,准备抬新神进后凤山神庙。大秃爷早已料到三掌柜会有这一手,走前已向儿子白狼做了周密安排。

现在,双方相持不下。三掌柜只好发狠话道:“二少爷,你真个不让新神进神庙?”白狼拱了拱手说:“三伯,您就饶了侄子,等我爹回来咱们好商量、好商量。”三掌柜拍了拍手中的枪说:“商量?你问问我手中的这玩意儿,它会和你商量吗?”

白狼转身看了一眼山口上压的几杆枪,底气十足道:“三伯,你说不商量就不商量,但那十几杆土枪也不是烧火棍,你看着办吧。”

三掌柜撩了撩衣衫,手一摆,家丁们抬着新神慢慢向前走起来。白狼也摆了摆手,只听山口上的枪栓哗啦哗啦响起来。就在这时,嘚嘚嘚一阵响,有人骑着马从山下飞奔而来。骑马人冲到三掌柜跟前,嘀嘀咕咕一阵耳语,三掌柜的脸色突然大变。他看了一眼白狼,说了一声“二少爷,咱们走着瞧吧”,便悻悻然带着家丁抬着新神下山而去。

“三伯,就不远送了。”白狼拍了拍身上的土,向远去的三掌柜喊道。

星光满天的时候,大秃爷从南河镇回到了旧寨。大秃爷坐在八仙椅上,一边擦拭着一把乌黑透亮的驳壳枪,一边瞅着二儿子白狼大声大气地问:“什么,真显灵了?”

“是的,爹,三掌柜家的毛鬼神真显灵了。”白狼仔细瞅着大秃爷手里的驳壳枪,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下去一口涎水。

“怪球事,显灵了?显灵了就让他把咱家失踪的一坛银元找出来,咹?”大秃爷放下手中的驳壳枪,抓起八仙桌上的水烟壶,嗖嗖的吸起来,一泡烟雾缭绕起来,飘过八仙桌上的佛像,顷刻间消散在房梁间。

白狼看了一眼八仙桌上的驳壳枪,想伸手抓到手里。大秃爷用烟斗敲了一下白狼的手,白狼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大秃爷又抽了一口烟,紧瞅了一眼白狼说:“咹?还不快去告诉他,让他家的新神找出咱家失踪的一坛子银元,咹?”白狼赶忙说:“是,爹,我这就去。”

看着白狼从花园门一摇一摇走了出去,大秃爷又呼噜呼噜吸了一口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八仙椅上,自言自语道:“怪球事,我看他家的新神能球得很,还想进后凤山神庙?”接着喃喃道,“除非找到我失踪的那一坛子银元……”

正在大秃爷闭目养神的当儿,只听川道里一阵锣鼓喧天响。紧接着门楼前一阵嘈杂的话语声和脚步声。不一会,白狼气喘吁吁闯进了大门:“爹,爹,三掌柜他、他……”

“三掌柜?他、他怎么啦?”大秃爷忽的一声从八仙椅上跳了起来,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里惶惶的跳个不停。

“三掌柜答应找出咱家失踪的那一坛子银元,现在、现在他们抬着新神、新神来了、来了……”

“啊……”大秃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甩掉身上的绸衫道,“走,咱看看三掌柜能出甚幺蛾子,怕不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

川道里,烟尘起处,几声炮响。须臾间,一尊新神在王姓族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大秃爷家的门楼前走来。三掌柜十分虔诚地跟在新神后面,三步一叩头,九步一大拜,后面黑压压拥着一群人。大秃爷从女墙上观望了一阵,渐渐皱起了眉头。

三掌柜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老远向大秃爷打招呼:“头人,头人,一向可好?南河镇几时来的?”

大秃爷缓缓从门楼上走下来,吭、吭的咳嗽了两声说:“你家的新神真显灵了?他真能找见我失踪的那一坛子银元?”

三掌柜叉着腰,仰头说:“我不敢说。”

“你不敢说?这说的什么话?你难道是在戏耍我大秃爷不成?你碎娃子今天不要把话说过头了。”大秃爷明显有点生气,口气十分生硬。

“神敢说。”三掌柜努嘴指了指四个壮汉抬的一尊新神。三掌柜话音一落,只见那尊新神在四个壮汉手里忽忽点了两下,俨然在点头承诺。

大秃爷迟疑了一会,遂大声喊道:“孩子们,把大门打开!”

大门尚未开启,只见新神又在四个壮汉的手里忽忽两下,平地里卷起一股冷风。顷刻间,四个壮汉像疯了一样在新神的扯动下舞动起来。

正在新神舞动时,吱呀一声,大秃爷在李家族人的簇拥下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没等大秃爷发话,新神撕扯着壮汉越过山墙,跨过门前的一丛花草,冲进了大秃爷家的大门,门道里刮起一股烟土。三掌柜紧跟其后,与大秃爷的眼睛对视了片刻,神气十足地走了进去。

“我看你娃能刮起什么妖风,哼哼……”看着三掌柜的背影,大秃爷鼻子里发出一阵狠声,也走进了大门。白狼紧随其后,三掌柜家族的人也涌进了李家大院。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大秃爷呆住了。与其说四个大汉抬着新神舞动着,不如说是新神提着四个大汉舞动着。他们从这个房间飞舞进去,又从那个房间飞舞出来,四个大汉汗流浃背,但似乎已经由不了他们。新神舞遍所有的房间,最后停在花园里的一棵牡丹树下踯躅不前。停动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新神拖着四个大汉从牡丹树向前走了三步,冲一堆瓦砾点了三点,便停止不动了。四个大汉“啊呀”一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动了。

三掌柜冲大秃爷笑了笑说:“头人,是地方了。”

“你是说我家的一坛子银元就埋在这里?”大秃爷看了一阵三掌柜,又看了一阵新神,一脸的怀疑。

“我不敢说,神敢说。”三掌柜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大秃爷朝白狼挥了挥手说:“挖,挖不出一坛子银子,我看你三掌柜如何交待。”

白狼指挥几个家丁在那堆瓦砾下挖起来。挖了大约三尺来深的时候,铁锹当的一声碰到一个硬东西上。白狼赶忙推开家丁,跪在地上用手刨起来。刨了几下,刨出来一个紫青色的瓦坛子。白狼大喊一声:“坛子出来了。”他小心地揭开坛盖,一坛子白花花的银元赫然出现在眼前。

“啊……”大秃爷吃惊地僵在那里。

“啊,真神了……”所有的人都僵在了那里。

三掌柜家的新神找见了大秃爷家丢失的一坛子银元,这真是太神奇了。全寨子的人都极其亢奋,唯有大秃爷陷入沮丧之中。按理说,丢失的银元找到了,大秃爷应当高兴才是,但他现在的确十分沮丧起来。一晚上,大秃爷坐在八仙椅上愣是出神,儿子白狼前后五次过来劝他吃饭,他都没反应。

“爹,银元找见了您老应当高兴,怎么您倒不高兴了……”白狼又一次走进堂屋劝大秃爷吃饭。大秃爷瞪了白狼一眼,生气道:“你懂个屁,三掌柜要那个野鬼进神庙,你说咋办?”

白狼呐呐道:“他、他、他敢,您老不是又买了一把驳壳枪吗?”白狼说着,又瞄了瞄八仙桌上的那把乌黑透亮的手枪,喉咙里咕噜咕噜咽下几口涎水。

大秃爷拍了一下八仙桌,恼怒道:“就知道打打杀杀,你就不能动一动脑筋,那野鬼进了神庙,我在旧寨还有什么威信?咹?”看见大秃爷十分震怒的样子,白狼悄悄退出了堂屋。

一晚上,大秃爷转辗反侧,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借用什么理由阻止三掌柜家的新神进入后凤山神庙,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出个头绪。

通过窗纸,外面的月亮出奇的亮,照得堂屋里一片灰白。大秃爷披了件大氅走出堂屋,登上门楼看远处的山梁。远处的山梁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山风呼啦啦吹着,颇有点凉意。后半夜的时候,南山头上起了一片浓云。大秃爷喃喃道:“又要下雨了,他娘的。”

大秃爷再仔细看那片云时,忽然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也合不住。那南山道上分明走过来一队人马,有背着枪的,有骑着马的,偶尔还传来马儿咴咴的嘶叫声,大秃爷脑袋激灵一下失声说:“土匪来了!”

大秃爷几步奔进堂屋背上驳壳枪,转身跨过后庄的山墙跳了下去。他几步窜进马圈,牵出那匹栗色马,骑着马沿后凤山梁狂奔而去……

一袋烟的工夫,大秃爷骑着马已经越过了后凤山豁口。大秃爷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先前那些响动又听不见了。大秃爷慢慢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在后凤山的山脊上向旧寨方向瞭望,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四野里一片静寂,时不时有一两声零碎的狗叫声,一点不像土匪进庄的样子。

“狗日的怪了。”大秃爷骂了一声,心里七上八下胡思乱想起来:今夜土匪来得蹊跷,咋这么善良,不似往日凶狠,一声枪声也听不到……

大秃爷忍不住又骑着马往回走,临进庄口的时候,他看见前面人影绰绰起来。仔细一看,原来那些人马绕过旧寨庄口向西去了,后面的人马接着又过来了,临近旧寨的时候又绕向西去了。大秃爷一时不敢进庄,他将马拴在一棵杏树上,悄悄趴在土堆上继续观望,那看不见首尾的马队大约走了两个时辰。天快麻麻亮的时候,大秃爷看见几个落队的士兵稀稀拉拉向西走去……

大秃爷心里说:“我的老天爷呀,哪里钻出来这么多兵?”

第二天,整个旧寨的人都神神秘秘议论起来。有人说那是尕司令的部队过境;有的说是国民党的军队,临时哗变了,潜逃到这里;还有人说,那是南方来的红军,被国民党军打败后,向西逃去了……

各种议论持续了很长时间,伴随着一种恐慌弥漫在旧寨人的心头。在这一片恐慌中,三掌柜再没有心思提新神进庙的事,大秃爷也把这事暂时搁置起来。紧接着,另外一件蹊跷的事正搅动着大家的心。

堡子山上出现了一个野人,这是张寡妇亲眼看见的。

旧寨原本是一个大庄户,主要由三姓人组成,除了大秃爷老李家、三掌柜新王家,还有张寡妇的丈夫张大榜张家。张大榜张家也是旧寨的一姓大户,但自从张大榜娶了张寡妇后,家道日渐稀落,一日反倒不如一日了。

这事说来话长,先得从张寡妇说起。张寡妇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她在嫁到张家之前有过丈夫,其前夫是南河镇的南一刀。人如其名,南一刀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是南河镇有名的刀客。南一刀自小喜欢舞枪弄棒,有事没事就在南河镇的堡子山上练飞刀。南一刀二十出头的时候,他的飞刀已玩得炉火纯青、神乎其神,能射杀五十米之外奔跑的野狗,天上的大雁也被他时常射落。由于南一刀如此能耐,他便被南河镇的大商户南首文看中,当了南家的保镖,主要是护送南家的商队去洮州贩卖清油。去洮州有一个必经之路叫铁门槛,是强盗出没、土匪聚集的地方。在南一刀未当保镖之前,南家的商队十次倒有九次遭遇强盗抢劫。但自从南一刀当了南家保镖之后,南家的商队再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不过,南一刀因此与铁门槛的强盗结下了仇,对方发誓要他的人头。

南一刀第一次押送商队到了铁门槛,当时正值风高月黑之际,只听呼啸一声,山岗上便聚集了一二十个打着火把的喽啰,这情形与古书中描述的颇为相似,一个穿着羊皮大氅、戴着翻皮毡帽的胡子便发狠话过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过铁门槛,放下买路钱。”众商客早已吓得抖抖索索、屁滚尿流,大气也不敢出,几个胆子小的,已经瘫软在地上。南一刀一看这情形,心想今天不动真格的怕是过不了关了。他向南管家挤了一下眼,一边向强盗身边凑,一边低声下气地说:“各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说话间,两把飞刀已经从怀中刷的一声飞了出去,两个强盗头领应声而倒。众喽啰正要蜂拥而上,只听南一刀对南管家大声喊道:“师傅,你老人家不要动手,看徒弟怎么收拾这几个毛贼……”话音未落,南一刀早已飞起鸳鸯腿,将近身的两个喽啰踢下了山涧。其他喽啰一看,师傅还没有动手,徒弟已经干掉了他们四五个人,这还了得,赶紧逃命要紧。呼啦啦一阵,众喽啰作鸟散状,四下里逃命去了。从此,南一刀在铁门槛一代名声大振,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与他叫板。

说来也怪,人一旦好上一件事,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南一刀凭借娴熟的刀法和拳术,在铁门槛一带横行无阻,但最终也死在这上头。铁门槛的强盗为了报仇雪恨,他们想了一个毒招,通过买通南一刀身边的人,在南一刀的饭里下了毒,最终除掉了南一刀。

据说,南一刀是在洮州的一家客栈里被人下剧毒害死的,死的时候其大徒弟张大榜就在他的身旁。南一刀两眼瞪直,口吐鲜血,极其痛苦地将他的两把飞刀和一包细碎银子交到张大榜手里,交待说:“小侠就交、交给你、你了,你要为我报、报仇啊……”南一刀说出最后一句话,就蹬腿死了。

张大榜带着小侠离开南河镇,回到旧寨。那个叫小侠的女人就是张寡妇,她的美艳在南河镇是早已出了名的,一到旧寨自然成了庄前屋后人们议论的一件新鲜事。据说张大榜自从娶了张寡妇之后,专干一件事情,就是为他的师父南一刀报仇。为了报仇雪恨,张大榜农活生意等一概不管不顾,一年四季东奔西走,明察暗访,专心寻找杀害师傅的仇人。

你要问他的仇人是谁?就是南一刀的二徒弟黄四愣。黄四愣投毒害死南一刀后,便卷着铁门槛强盗送给他的一百两银子远走高飞了。张大榜满世界整整寻找了四年,祖上积攒下的基业差不多抖光了,好在上天有眼,最终在武山地界的鸳鸯镇发现了黄四愣。其时,黄四愣已在鸳鸯镇娶妻生子,开了一家砂锅店,经营得风生水起,像模像样,当属鸳鸯镇数一数二的富户。

那天师兄弟两人对决的时候,鸳鸯镇一街道站满了围观的人,像看一场大戏。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街道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霜。两个人站在街道的正中,相距二三十米之远,憋足了劲相互盯了大约三袋烟的工夫。

临了,只听张大榜喊道:“狗日的,来吧!”正当两人将要相互投掷飞刀的瞬间,一只黑狗从雪地里跑过,停在两人之间,抬腿撒了一泡尿。张大榜心里道:“真是晦气!”一愣神,只听刷的一声,一把飞刀已经插进了他的右眼,紧接着,又一把飞刀插进了他的左眼。在第二把飞刀还未插进其左眼的瞬间,张大榜的两把飞刀也霍霍两声飞出了手心,一把指向黄四愣的心窝,另一把指向其命根,黄四愣当即毙命。

杀死黄四愣后,张大榜在人们的一片惊呼声中离开了鸳鸯镇。他在冰天雪地里摸瞎走了三天四夜,好不容易摸进了临近旧寨的那条石头河湾。也是张大榜命该如此,有两只灰狼嗅着张大榜留在雪地上的血迹暗暗跟踪而来。谁也不清楚他是如何与狼搏斗的,但“张大榜被狼吃了”这一消息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在旧寨沸沸扬扬传播开来的。人们在出事地点发现了一只被张大榜杀死的灰狼、两把飞刀和一堆吃剩的人骨。有人听见另外一只灰狼在此后几天一直在旧寨附近“呕——嗷——呕——嗷”叫着,声音极其悲伤。

张大榜死后,小侠彻底变成了张寡妇。开始的时候,好些人还惦念着张寡妇的美貌,但抵不住“张寡妇是白虎星下凡专一克夫”流言的威慑,人们便渐渐地忘记了张寡妇,或者说,她在人们心目中的光彩日渐暗淡了。

现在,人们又一次惦念起张寡妇,缘于张寡妇是唯一看见过野人的人。

张寡妇门前有一个涝坝,滟滟的蓄着一地的水。那天早晨,太阳一箭高的时候,张寡妇端着一盆旧衣物到涝坝前搓洗。正在搓洗间,张寡妇猛然间看见一个野人趴在涝坝里喝水,她被吓得哇的一声叫出了口,手中的衣盆咣当一下掉在了地上。那野人看见张寡妇,也被吓了一跳,傻愣愣地看了张寡妇两眼,几个蹦子便跳到麦地里不见了踪影。

其实,当时看见野人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大秃爷家的长工哑巴二春。二春当时正赶着大秃爷家的几头牲口在涝坝边饮水,看见野人逃进了麦地,他嘴里呜里哇啦喊了一阵,便大惊失色地赶着牲口跑了。二春回到大秃爷家呜里哇啦向大秃爷比画了一阵,大秃爷也没弄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能证明野人出没在旧寨的人只有张寡妇一个。

对于野人出没在旧寨,大秃爷本来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令他关注了。当然,关心这事的人不止大秃爷一个,三掌柜同样十分关心。不久,他们都在暗地里巴结张寡妇,向她献殷勤,都想从张寡妇这里了解野人的来龙去脉和事实真相。

开始的时候,张寡妇十分惊骇地把看见野人的事向隔壁张老三说了一遍。张老三是个传话筒,他把张寡妇的见闻神神道道传遍到全庄。正当人们说道的时候,张寡妇却绝口不提看见过野人的事了。

张寡妇之所以闭口不提野人,是因为她第二次看见了野人。那天,张寡妇洗完衣裳回到家里,心突突跳个不住,想,好端端哪里就跑出来一个野人?从没听人说起过旧寨还有野人出没。冬天的天黑得早,张寡妇随便拾掇了点东西,胡乱吃了一下就卷着被子睡了。睡梦里张寡妇看见那个野人张牙舞爪的,一会儿趴在自家的窗棂上,一会儿又飘向无边的茫茫夜色里。有一阵,她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只听得窗外某一个地方窸窸窣窣响,像刮风的声音,但又不像刮风的声音,仿佛夏夜里的雨声。张寡妇眼明耳亮的听了一阵,那声音就又听不见了。真是奇怪,这事搅得张寡妇一夜没有睡踏实。

天麻麻亮了,窗外透进些许光亮,和着一丝丝冰凉的风。张寡妇披上一件旧袄,扑腾扑腾摸索着进了茅厕。茅厕的一角有一个废弃的猪圈,那猪圈里已经多年没有养猪了,黑乎乎的。张寡妇刚刚蹲在茅厕边上出恭,一股热尿憋得好紧,她忍不住刷刷刷抛出来,正抛得欢快,只听猪圈里泼刺刺一阵响动,竟然探出一个毛啦啦的人头来。张寡妇“我的天大大呀”一声喊,尿水洒了一裤裆,她惶急忙乱提起裤子往外跑,不料那毛啦啦的人头居然“啊—啊”的喊出了声。张寡妇站在茅厕外面张皇失措地问:“你是人还是鬼?我的天爷……”那鬼居然张口说起人话来,虽然不是当地言语,但也能听出个七儿八分:“大嫂,我是个人,你莫怕,你莫怕哦……”那人说着话,竟从猪圈里爬了出来,慢慢从茅厕地上站起来,手里拄着一杆枪,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利落的地方,破不滋滋、脏不达达,和野人没有多大区别。张寡妇万分紧张地喊道:“你到底是谁呀?”那人乌黑脸上一双白眼仁一翻,满口白牙张了张,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红军、红军,受伤掉队了……”

那自称红军的士兵说完这句话,又咣当一声跌倒了,原来他的一条腿断了。他扑哧扑哧往前爬,眼睛里汪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张寡妇看着那汪雾蒙蒙的水,心里咯噔一下,初时的恐惧和胆怯便被一种母性的怜悯克制了。她颠着一双小脚碎步走到那男人身旁,用一只纤细小手轻轻拉了一把他的胳膊,继而又用两只小手拉他的两个胳膊。借着晨光,张寡妇终于费了吃奶的劲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卧房,帮他洗了脸,拾掇了一点饼子和汤,让他靠在窗台的炕边慢慢吃。没多大工夫,他狼吞虎咽很快将饼子和汤一扫而光。张寡妇又添了汤,忍不住问:“你咋饿得这样?像一只虎头猪娃……”他抬头看了一眼张寡妇,咧嘴笑了一下:“大嫂,我都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呼——呼——一碗汤又下肚了。

对于这样一个细节,旧寨的人无人知晓。只是人们发现了一件颇为蹊跷的事,张寡妇在当天的晌午去了一趟汪家的生药铺,抓了几付专治跌打损伤的中药。

汪家的生药铺是一个人们谈天说地、议论时弊的地方。现在,这里人来人往,除了家里有人得了急症前来取药问讯的忙人外,十有八九是一些无所事事的闲汉,比如大秃爷家的远房外甥常喜、三掌柜家的短工蔓生,还有上街头的光棍五奎等,都圪蹴在地上,一边晒日头,一边极尽想像地数罗张寡妇小侠的好处。五奎喜滋滋地说:“你们不知道,张寡妇那脸蛋、那奶子、那屁股,哎呀呀,真是的……”蔓生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咕噜了一声说:“五奎,你真个和张寡妇有一腿,你不怕白虎星下凡要了你的命?”五奎喉咙又咕噜一声,刚说道:“白天爷下凡我也不拍,只是……”只见常喜从地上站起来,呸了一声道:“吹你爷爷的爷爷吧,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样子,还想和人家张寡妇有一腿?”常喜说完,围观的一群人哈哈笑起来,五奎站起来跺了跺脚,脸红脖子粗地说:“不信拉倒!”

正说着,大家都噤了声,都朝一个方向看去。原来,张寡妇扭扭捏捏从那边过来了,手里还甩着一块手帕。五奎赶紧凑到张寡妇身旁小心搭话道:“张嫂,你、你来了,有甚事还不告我一声,劳您大驾……”张寡妇瞥了一眼五奎,刷的一下手帕打在五奎的脸上,说:“兴你在这里耍秧歌,就不许我来这里看社火?”众人一听都大笑起来。五奎用手抚摸着脸颊,嬉皮笑脸地说:“嫂子的手帕真香。”张寡妇啐了一口,便扭着屁股进了汪家的生药铺。

在人们的嬉笑声中,张寡妇又扭着屁股离开了汪家的生药铺。之后,汪家药铺的伙计走出来神秘兮兮地说:“张寡妇取了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你们说奇怪不?”一帮闲汉都惊奇地张大了嘴:“张寡妇取了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这真是奇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个奇怪的消息就又传遍了旧寨。

先是大秃爷听到了这个奇怪的消息。大秃爷吐了一口烟,打了三声喷嚏,遂对身旁的二少爷白狼说:“张寡妇取了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你说奇怪不?”白狼回答道:“是的,大,很奇怪。”大秃爷又吐了一口烟,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说:“你去打探一下,必要的时候把她请来吃顿饭。”白狼赶忙道:“好的,大。”

晌午时辰,白狼拄着文明棍进了张寡妇的土豁门。白狼一眼看见三掌柜正坐在张寡妇的门槛上和张寡妇说着话,赶紧躲在土墙外竖起耳朵听起来,隐隐约约传来他们的对话声。三掌柜问:“张家他嫂子,听说你去了一趟汪家生药铺?”张寡妇回答道:“是啊,掌柜的,我是去了一趟汪家生药铺。”三掌柜接着问:“你可是取了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张寡妇好像迟疑了一阵,接着回答道:“是的,掌柜的,我是取了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取那药干啥?”“噢,你问这。”张寡妇支吾了一会,终于说:“我娘家侄子摔断了胳膊……”三掌柜突然压低了声音,只听到一句什么“红军伤员”,别的便听不见了。白狼正想走近土豁门细听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三掌柜腾的从土豁门走了出来,和白狼碰了个满怀,三掌柜一看是白狼,盛怒道:“二少爷,你这是干啥?”白狼唯唯道:“三老爷,我不、不干啥!”三掌柜狠狠地瞪了白狼一眼,就盛气凌人地扬长而去了。

白狼送走三掌柜,转身看时,张寡妇正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狼讪笑着问:“三掌柜,他、他来做甚?”张寡妇撇了一下嘴说:“你问他来作甚,我倒要问你来作甚?”白狼嘿嘿笑了两声说:“我不作甚,我大请你吃饭哩。”

张寡妇哈哈笑了起来,她甩了一下手帕说:“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秃爷发了什么善心,倒要请我去吃饭呢?”白狼走近张寡妇,轻轻捏了捏张寡妇的肩,皮笑肉不笑地说:“嫂子真是好身材……”

张寡妇啪的打了一下白狼的手,笑骂道:“滚你娘的蛋,好身材与你有什么相干!我是个白虎星下凡,谁敢动我谁还不要遭殃?”张寡妇一说这话,白狼的脸刷的红了。白狼知道,张寡妇还在怪怨自己。

几年前,张寡妇丈夫张大榜死后,白狼一直垂涎张寡妇的美艳。但几次纠缠都没有得手,白狼恼羞成怒,便逢人传播“张寡妇是白虎星下凡,谁惹她谁就遭殃”的流言。此后,这流言仿佛成了铁律,谁也不敢打破。有人说,三掌柜曾经和张寡妇有染,但这只是人们的一种猜测,谁也没有抓住把柄。不过,张寡妇再没有嫁人,这倒是事实。

现在,大秃爷居然要请张寡妇吃饭,这无疑是一个比天还大的新鲜事。

大秃爷请张寡妇吃饭的前一天,三掌柜也收到了赴宴的请柬。三掌柜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准时去赴宴,三掌柜对他新娶的婆娘巧巧说:“再大的鸿门宴,咱也敢去。”巧巧阻拦再三,还是没有阻拦住。

三掌柜骑着一匹枣红大马走进大秃爷家的门楼。白狼站在门前拱手相迎:“三伯,这厢有礼了。”三掌柜拱了拱手道:“侄子,你爹请张寡妇吃饭,为何还要请我?”白狼回答道:“还不是您和张寡妇的交情好?”三掌柜骂道:“放屁,一派胡言!”

说笑间,白狼跟在三掌柜的身后进了大院。大院里摆着两张大方桌,大秃爷坐在上位正和旧寨几个老者闲话。看见三掌柜进来了,大秃爷说:“啊哈,今天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连三掌柜都请到了。”三掌柜在大秃爷的侧身落座,打着哈哈说:“头人请客,我敢不来?”三掌柜又向其他几个老者拱了拱拳,老者们也拱手还礼。

正在大家相互打着哈哈的时候,大门咣当一声响了,紧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远天远地地飘了进来:“哎呀呀,头人家请客,真是好大的排场。”话音未落,只见张寡妇摇摇摆摆走了进来,手里甩着一块手帕。

看见张寡妇款款在三掌柜身旁落座,几个老者大眼瞪小眼相互猜测眼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大秃爷看了几个老者一眼,清了清嗓门说:“我大秃爷今天请大家来,明人不说暗事,是有一件顶重要的事情要和大家相商……”

“什么顶重要的事?”众人忙问,分别竖起了耳朵。

大秃爷故意卖了一阵关子,又抓起水烟壶抽了几口水烟,遂慢慢道:“我大儿从省城来了信,说上峰怀疑咱们这一带可能遗落了一些红军伤员,教我们千万小心,发现了有重赏,谁一旦窝藏红军伤员,便是死罪……”

“啊?红军伤员,谁胆大包天敢窝藏红军伤员?”几个老者吃惊地张大了嘴。三掌柜笑嘻嘻地说:“在咱们旧寨,除了头人谁还有那么大的胆子?”

“什么,你说我窝藏了红军?”大秃爷一听三掌柜如此说,盛怒之下,一把从腰间掏出驳壳枪,嘭的一声拍在桌上,“谁敢窝藏红军我就用这把枪毙了他!”三掌柜赶忙站起抱拳道:“头人,您老误会了,我是说没有人敢在您的太岁头上动土。”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在怀疑我。”大秃爷瞪眼看一看张寡妇,接着说,“我听有人在汪家生药铺专取治跌打的药,大榜家的,你可听说?”

张寡妇忽然从凳子上起来,哈哈笑着道:“你们今日个好像都吃了生铁,个个说话都带着钢,我看还是先喝酒吧。”张寡妇说着,给每个人倒了满满一杯酒。几个老者也打着圆场说:“是啊,是啊,大家还是喝酒,别伤了和气。”

张寡妇用三寸小脚轻轻踩了一下三掌柜的脚,三掌柜会意,马上端起酒走前一步说:“头人,我来敬大家一杯酒,来来来,喝酒。”

众人都端起了酒杯。大秃爷用眼角不经意扫了一下张寡妇脚下的动作,阴郁的脸突然变得开朗了些许,遂哈哈大笑着说:“好好好,咱们还是喝酒,红军伤员的事等喝完酒再说。”

碰完一杯酒,大家就猜五喊六的干起来。等每人过了一关,场上的气氛就十分活跃了。大秃爷和三掌柜明显较上劲,大秃爷说:“三掌柜,来,我和你大干十八回合,你敢吗?”三掌柜挽起袖子回应道:“大头人,我和你大干一百回合也无妨,怕的是鸟。”张寡妇一边斟酒一边趁机说:“我就说哩,咱们旧寨只有两个男人,一个是——”

“一个是谁哦?”大秃爷和三掌柜同时问。张寡妇拍了拍大秃爷的肩膀说着,将一杯酒灌进大秃爷的嘴里:“一个当然是咱们大头人了。”大秃爷得意地笑起来,用力在张寡妇的脸蛋上捏了一下说:“还是大榜家的会说话。”

这边三掌柜着急地问:“还有一个呢?”那几个老者也着急地问:“是啊,另一个男人是谁,快说呀?”

张寡妇又斟满一杯酒,一把揽过三掌柜的脖子,将酒灌进他的嘴里:“那还用问?另一个肯定是三掌柜您了。”三掌柜一听张寡妇如此说,也得意得大笑起来,一只胳膊轻轻地挽在张寡妇的腰上。

大掌柜立刻正色道:“老三,你可不能欺负大榜家的,那样不好。”张寡妇轻轻将三掌柜的手拉下,轻描淡写道:“三掌柜,你好像已经醉了?你看头人还那么清醒。”三掌柜忽的站起来,端起一大杯酒说:“谁说我醉了?来呀,大头人,我们再来十八回合。”

“好啊——”大家齐声喝彩起来。

大秃爷和三掌柜相互不服输,又来了十八回合,总共喝掉了十大碗酒。大秃爷斜躺在太师椅上,眯缝着眼睛瞪了一阵三掌柜,大着嗓门说:“三掌柜,还敢不敢赌?”三掌柜也不示弱,从椅子上跳起来,硬着舌头喊:“我怕个鸟!大头人,你说赌甚呢?”

大秃爷拍了拍桌子上的驳壳枪:“赌枪,咱打五十米开外的香头,你敢吗?”三掌柜迟疑了一下,立马又拍着胸脯说:“打就打,怕个甚鸟。”

几个老者惊慌地看着他俩,都紧张得张大了嘴。张寡妇嘴角扑哧一下,嘻嘻笑着说:“这才像旧寨的男人,你们今个子赌枪就带个彩,谁赢了我就给谁烧烟泡。”

大秃爷和三掌柜几乎同时喊道:“一言为定,就这么着。”

这时候天色已暗,家仆们在院墙外五十米点起了两支香,香头忽明忽暗在暮色里燃烧着。大秃爷和三掌柜摇摇晃晃走上山墙,张寡妇和几个老者站在廊檐上观望。大秃爷和三掌柜相互谦让了一下,最终大秃爷端起了驳壳枪。

大秃爷看了一下廊檐上观看的人,大声道:“大家作证,输赢有个理。”廊檐上的人大声回应道:“好啊,我们作证。”

大秃爷掂着枪,在衣袖上擦了擦,斜着眼睛看了看三掌柜,喷着酒气道:“赌定了。”三掌柜也说:“赌定了。”说话间,大秃爷猛地甩手出去,当的一声,一支香头灭掉了。廊檐上的人齐声喝彩起来:“好啊。”

轮到三掌柜了,他摇摆着身子端起了枪,人们紧张得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墙。他端枪瞄了一阵,又放下来,斜睨着大秃爷说:“头人,我打准了算谁赢?”大秃爷嘟噜道:“快打,还没打怎知道你能打准?”

三掌柜正要端枪射击,突然一阵“哒哒哒”的声音从寨子某个方位传来,人们一下子都惊呆了。大秃爷惊叫道:“这是哪里来的枪声?”

廊檐上的人也惊慌道:“枪声,这是什么枪声,怎么会连着响?”大秃爷喃喃道:“这好像是机关枪的声音。”

“机关枪?”人们更加吃惊了。

这时候,只见张寡妇扭扭捏捏从廊檐上下来,一边甩着手帕一边笑呵呵地说:“你们都喝醉了,连人家放鞭炮都当成了机关枪,你们胆子也太小了。”

人们议论了一阵,就前前后后走出了大秃爷家的门楼,夜彻底黑了下来。人们的心像黑夜一样,只是天上的星星格外的亮,一如水洗。

深深黑夜里,大秃爷始终睡不踏实。他心里暗暗想:“这个女人不简单,当然,三掌柜也是一个很可疑的人。”

风言风语,有人看见张寡妇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当人们问起张寡妇的时候,她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大秃爷的人已经几次打探情况,暗中也派人跟踪张寡妇和三掌柜。对于这一切,三掌柜也感到十分蹊跷,他也不知道张寡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现在他第三次来到张寡妇的茅棚小院。

房门吱呀一声,张寡妇端着一盆脏水走出来,顺手一甩,盆水刚好泼在三掌柜的身上。张寡妇失惊道:“我的天大大,怎么是你?”三掌柜有点生气地说:“迟不泼,早不泼,看见我来了就泼,你存的什么心?”张寡妇一边用手帕替三掌柜揩身上的水,一边嘻嘻笑着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家的,哪里就知道你这样的尊客竟然会降临寒舍?哈哈哈……”

三掌柜走进屋子坐在土炕上,正色道:“大秃爷的人已经跟踪上了我们,你可知道?”张寡妇故作吃惊问:“大秃爷的人跟踪我们?跟踪你三掌柜还有说道,跟踪我有甚说道?何况,我和你有什么把柄抓在人家手里、让人家怀疑?”三掌柜盯着张寡妇看了一阵,心情复杂地说:“你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现在全旧寨的人都知道你张寡妇窝藏着一个红军伤员!”

“什么?我窝藏着一个红军伤员?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了,我怎么不知道?”张寡妇一副十分无辜的样子,让三掌柜心里没了底。三掌柜本想从张寡妇这儿探听有关黑衣人的消息,但从张寡妇决绝的表情上,没有一点希望。

三掌柜还不死心,一只手轻轻伸过去抓住了张寡妇的纤纤细手,有点柔情蜜意地说:“妹子,不看人面看佛面,看在我和大榜兄弟的交情上,帮帮我?”

“交情?你和大榜的交情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大榜为了给南一刀报仇,被人戳瞎了眼倒在河湾让狼吃掉了,也没听说你去帮他一把,你们的什么交情?”

三掌柜有点着急道:“我还收拾了他的遗骨呢。”张寡妇抢白道:“几块骨头有什么用?”张寡妇说着,竟嘤嘤哭起来。三掌柜有点动情,用胳膊将张寡妇揽了过来。张寡妇挣脱出来,用手帕打了一下三掌柜,笑骂着说:“你躲我远一点,我是白虎星下凡,会克死你的。”说完,便从屋子里跑出去,一副送客走人的样子。三掌柜悻悻然、很不甘心地离开了张寡妇的茅棚小院。

三掌柜走后,张寡妇跑到门口看了看,见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在附近走动,便返身回到屋里,急忙向内间的暗室走去。

张寡妇住的屋子内间设有暗室这个秘密,旧寨没有人知道,那是张大榜当年躲土匪的时候建造的。张寡妇将红军伤员藏在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之久了。现在,张寡妇轻启暗室秘门,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点了一盏清油灯,一个四五平方米的暗室赫然出现,土炕上那个红军伤员正瞪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走进来的张寡妇,微微欠起身来。

她轻轻按倒他,着急道:“这下麻达了?譺?訛,全寨子的人都知道你了。”红军伤员一听也有点着急,翻身坐在炕上说:“那怎么办?”张寡妇埋怨道:“都是你那一梭子枪响惹的祸。”红军伤员有点歉意地说:“擦枪不小心走火了,我该死。”张寡妇继续埋怨道:“你也不该晚上出去练什么臂力,你看看,现在让人家看见了!”听到练臂力的话,红军伤员嘿嘿笑了起来。

这几天,红军伤员嚷嚷着去寻找他的队伍,张寡妇再三劝道:“你的伤还没有好,出去了不是被大秃爷抓到,就是被三掌柜抓到,甚至还会被河湾里的狼吃掉,你还是好好呆着吧。”那伤员看见张寡妇的眼睛里隐隐透出一股柔情,心有点微微颤了。几次要走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但为了尽快恢复体力,每到深更半夜的时候,就走出暗室,到茅棚小院的对面山上练臂力。

每次,他都是将一块大石头从山底下一直抱到山顶,每夜反复往来五六次。有一天夜里,他正抱着石头往山顶走,突然看见两个打着灯笼的人从山畔走来,他赶忙扔掉石头就跑。但那石头一点不听话,咣啷啷一阵,就从山腰一直滚到山底。打灯笼的两个人听到响动,赶过来喊道:“什么人?跑了,赶快追,是一个黑衣人!”

两个人跟着红军伤员一路追来,追到张寡妇的茅棚小院的时候,黑衣人不见了。他们走进茅棚小院,咣咣咣敲起张寡妇的屋门。好大一会后,屋子里才传来张寡妇半睡不醒的声音:“谁呀?卯日三怪的?譻?訛,打搅老娘的瞌睡。”

又过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寡妇打着清油灯盏凑前一看,故作惊讶道:“哎呀呀,卜管家,三更半夜的,你撞魂呢还是寻鬼呢?”卜易人打着哈哈说:“没撞魂,也没寻鬼,我们在找人。”张寡妇打了一个哈欠,柳叶眉一横,叫骂道:“卜管家,你这是癞蛤蟆背沟子?譼?訛,又蹲沟子又伤脸,自找羞哩。你三更半夜到我这达找人,是抓丁呢还是捉奸呢?”卜易人脸红脖子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不、不是,我们看、看见一个黑衣人进了你的茅棚小院,考虑到、到你的安全,才追了过来、来了……”

他们僵持了一阵,张寡妇扬了一下眉说:“卜管家,想不想进屋搜一下?”卜易人忙不迭道:“哪敢,哪敢!”张寡妇生气地说:“不搜了就赶快滚,老娘还要睡觉哩。”不等卜易人搭话,张寡妇咣啷一声关住了门。

以后几天夜里,张寡妇的茅棚小院前后老有人影晃动,红军伤员几个夜晚都窝在暗室里没敢出来。张寡妇为此有点忧心忡忡,她想把红军送出旧寨,但一看他的伤情并没有完全好,这让她的心里十分焦灼。

好一阵,张寡妇犹豫着没有说话,红军伤员有点急了,起身从炕上跳下来:“要不这样,你看我伤也快好了,今晚连夜就走。”

张寡妇将他推到炕上说:“你走得了吗?他们满山在找你,这不正撞到枪口上了?”两个人在暗室里思谋了好长时间,也没有个结果。后来,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下来了,从大秃爷的门楼方向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紧接着一支马队在老街上嘚嘚嘚响起。

那一夜,大秃爷的人马在山上逡巡。一晚上,张寡妇心惊胆战,一宿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天未亮,她就悄悄送红军伤员出了寨子,向堡子山上走去。太阳一箭高的时候,张寡妇又挎着一个篮子进村了。在村口碰见白狼骑着一匹马冲了过来,他满眼狐疑地盯着张寡妇看了半天,张寡妇眼皮翘了一下说:“你看甚呢?老娘缺了胳膊还是缺了腿?”白狼在马上转了几圈,皮笑肉不笑地问:“张嫂,你这么早出去干甚?”

张寡妇呸了一声说:“老娘偷人嫁汉去了,你管得着吗?”白狼脸上急红赤白道:“张寡妇,你能、你能,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张寡妇骂道:“瞧你娘的逼,没礼数的东西,看把你张狂的,像一匹狼崽!”白狼狠狠瞪了张寡妇一眼,便举鞭打马扬长而去,道口上飘起一片烟尘。

看着白狼远去的背影,张寡妇嘴角噗嗤笑了一下,然后唱着一首歌儿走了,那歌儿在寨子的四野里轻轻荡漾:“白布衫子青丝带,系在腰里一道黑,杏核眼睛樱桃嘴,柳叶眉儿两道黑……妹娃子走在山畔上,扭扭捏捏扭(九)到黑,豌豆儿躺在光场里,娃娃老汉拾到黑……”

白狼把了解到的情况向大秃爷作了交待,大秃爷更加怀疑三掌柜和张寡妇了。“他们肯定在密谋一场阴谋,这还了得!”入夜,大秃爷关起门和白狼一起商量了一晚上,大秃爷决定派白狼去一趟南河镇。第三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白狼从南河镇回来了。白狼将两把驳壳枪交到大秃爷手里说:“大,南员外说了,一百个银元只能买两把。”

大秃爷嘴里咕噜一声,喊道:“南员外也太心黑了!我一百个银元才换两把枪,真是的。”他两只手掂量着两把驳壳枪,嘴里骂道:“我看三掌柜和张寡妇这下还能逞什么能?”白狼走近一步说:“大,我看咱们把三掌柜和张寡妇抓起来,黑衣人自然就知道了。”大秃爷白了一眼白狼说:“急什么?先侦察侦察,看他们把黑衣人藏到什么地方了。”白狼哦了一声,转身从堂屋里走了出去。

这几天,三掌柜十分烦恼。大秃爷已经几次暗示,让他交出黑衣人来,但他不知道张寡妇耍了什么花招,就是不把黑衣人的去向告诉自己。他甚至怀疑张寡妇已经私下和大秃爷做了一笔交易,早已将黑衣人交到了大秃爷手里。

现在,旧寨的老街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人们都感到有一场灾难即将发生,许多人已经躲到寨子外边的亲戚家去了。此刻,三掌柜又一次来到张寡妇的茅棚小院,他看见张寡妇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正要出门,三掌柜老远就喊:“大妹子,天色不早了,你出门做甚?”张寡妇将锁门的手缩了回来,迟疑了一下说:“你管天管地,还管起我来了?”

三掌柜撩起黑绸衫,故意将一支手枪从裤腰里露了出来。张寡妇心里一惊,马上镇静道:“三掌柜,你莫不是拿着根烧火棍吓唬我?”三掌柜将手枪掏出来,嘿嘿笑着说:“谁吓唬你?我只是想让你知趣些,大秃爷已经将你我当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还在我跟前装什么?”

张寡妇正色道:“三掌柜,我跟你装什么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三掌柜正用手枪瞄院子里树上的一只鸟,听见张寡妇如此说,便将手枪放下说:“见得还是见不得,只有你自己知道。”张寡妇还想分辩,不等她说,三掌柜顺势抬枪,乓的一声,树上的鸟儿应声而下。

三掌柜转身看了看张寡妇,嘴里哼了一声,抬腿扬长而去。足足一袋烟的工夫,张寡妇才慢慢转过神来,她锁门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知道三掌柜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什么都可以干出来。如果红军伤员让他发现,那就麻烦了。她从茅棚小院里走出去,转了几个弯子,然后向寨子对面的堡子山上走去。

十一

暮色中,张寡妇从堡子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匆匆走来。这时刻,有两只狼的眼睛在灰暗中紧紧地盯着她的行踪。一只狼自然是白狼,另一只狼是三掌柜。当然,两只狼相互之间并没有发现各自被对方发现。张寡妇唱着一支小曲慢慢从堡子山上走下来:“山里的野鸡娃,红冠子呀,翅膀闪闪红花开吆——”

白狼手下的人想冲上去抓住张寡妇,但被白狼轻轻按住了。眼看着,张寡妇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三掌柜趴在土堆上,冲张寡妇远去的背影,狠狠地骂了一句:“骚情货,看哪天我不收拾了你,嘿嘿……”

黑夜中,白狼向大秃爷汇报侦察到的结果:“大,张寡妇肯定和三掌柜有勾结,我看见张寡妇提着篮子从三掌柜的堡子里出来了,那个红军伤员看样子就藏在三掌柜的堡子里。”

“藏在堡子里?”大秃爷震怒道,“三掌柜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将红军伤员藏在他的堡子里?”

大秃爷将手枪拍到桌子上,在屋子里急速地来回走动,大约一袋烟的工夫,他坐在八仙椅上,一边抽着水烟一边对白狼交代道:“继续侦察,一旦发现那个黑衣人,立刻动手。”并用力做了个劈砍的动作。

白狼唯唯着退出了屋子。屋子里,大秃爷的水烟壶拉得山响,烟雾裹住了房梁。

又一个黄昏,三掌柜坐在堡子墙上的观景亭懒洋洋地抽烟,抽了一会,他将烟枪放在桌子上,看那一轮即将落下的日头发呆。正在发呆间,卜易人领着一个喽啰悄悄在他耳边说:“老爷,有人窥视咱们的堡子。”

“谁窥视咱的堡子?吃了豹子胆了?”三掌柜从发呆中惊醒过来,一把从腰间抽出手枪,十分恼怒地喊起来。卜易人轻轻暗示了一下,三掌柜便噤了声,几个人悄悄从堡子墙上走了下来。他们耳语了一阵,就从堡子的两面包抄了过去。

夜幕中,一阵激烈的枪声响了起来。这样密集的枪声只有在民国十八年尕司令的兵进旧寨抢劫时响起过,这几年虽然偶有土匪进庄,但慑于大秃爷和三掌柜的威力,都不敢轻易滋事。现在平静多时的旧寨又一次响起了枪声。

三掌柜的人围着一个土坎子狠命打了一阵。开始的时候,土坎子下面的人也匆忙还击起来,但经不住三掌柜强大的火力,土坎子下有人大声喊起来:“王家三伯,别打了,是我!”

听见有人喊,三掌柜压了一下手,枪声渐渐停止了。三掌柜大声道:“你是谁?出来吧。”随着三掌柜的喊声,白狼和手下的两个人哆哆嗦嗦从土坎子下走了出来。等走近了,三掌柜失惊道:“二少爷,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南河镇来的土匪呢!”三掌柜向旁边的人使个眼色,几个人过去下了白狼他们的枪,并簇拥着进了堡子门。

大秃爷听说三掌柜的人将白狼抓了起来,便骑着枣红大马,带着几个随从来到堡子山前。三掌柜的人已经严阵以待,家丁将十来把土枪压在堡子墙的垛口上。大秃爷用马鞭指着堡子墙的人大声喊,要三掌柜出来说话。

一顿饭的时间,三掌柜慢腾腾从墙上出现了,一手叉着腰一手端着水烟壶,故作惊讶地说:“啊呀,什么事惊动了大头人,让您老亲自跑来了?”大秃爷盛怒道:“三掌柜,快把二少爷交出来。”三掌柜抱拳道:“头人,什么二少爷?我让您老给闹糊涂了。”大秃爷骑着马在地上转了几圈,不耐烦地说:“三掌柜,你少装蒜,快将二少爷交出来,否则……”

三掌柜和旁边的人耳语了一阵,便从堡子墙上消失了。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三掌柜又从堡子墙上出现了。三掌柜向大秃爷抱拳作揖道:“头人,不好意思,我才知道我们这儿确实将二少爷抓了起来,不过……”大秃爷着急道:“不过什么?”三掌柜欠了欠身说:“不过,二少爷是因为私闯我家堡子,被他们误当成劫匪给抓了……”

听三掌柜如此说,大秃爷气愤不过,用马鞭指着三掌柜说:“你胡说!三掌柜,你还是乖乖把二少爷给我放出来!”三掌柜嘿嘿一笑说:“头人,放二少爷不难,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用两把驳壳枪来换。”

大秃爷听三掌柜要用两把驳壳枪换二少爷,气得哇里哇啦乱叫起来:“三掌柜,你不要母猪婆嘴里插俩葱——装象;给你一根棒槌,你就当针;你不把二少爷放出来,我还不把你的堡子踏成平地?三掌柜,你听着,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要人,到时你别怪我大秃爷不客气!”

三掌柜抱了抱拳说:“头人,您自便吧,二少爷我会好生照看的,他一点饿不着,您就放心吧。”大秃爷气不打一处来,拔出枪朝天放了两枪,然后打马向山下飞奔而去。

一连三天,大秃爷领着人到堡子山叫骂,但三掌柜不为所动,坚持要大秃爷用两把驳壳枪来换白狼。大秃爷本想强攻三掌柜的堡子,从实力上来看,他的军火远远胜过三掌柜;三掌柜虽然只有十几条土枪,但堡子十分坚固,真正打起来,一时三刻难以攻破。况且自己在明处,三掌柜的人全躲在暗处,弄不好自己还会搭上老命。

不得已,大秃爷忍痛让人将两把驳壳枪送到三掌柜的堡子山上。三掌柜收到枪后,将白狼放出了堡子门。那天晚上,整个堡子山上喜气洋洋,像过大年似的。在王姓一族人的欢呼中,土枪和驳壳枪的响声交织在一起。

白狼被放回去以后,大秃爷发誓要报仇雪恨。几天之后,他派白狼去了一趟南河镇。他让白狼去南河镇做两件事,一是在南河镇给省城的大儿子奎胜发一份电报,把家里的情况说一下,让他想办法帮助一下家里;二是去向南河镇的南员外求助,让南员外赊他几条枪,用来收拾堡子山的三掌柜,等秋后田熟了再还他银元。当然,白狼是鸡叫两遍之后起身的,这一次旧寨没有一个人发觉。

十二

三掌柜的力量壮大起来之后,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公然抬着新神进了后凤山神庙。当人们敲锣打鼓向后凤山进发的时候,大秃爷站在他家的门楼上发狠道:“三掌柜,你龟娃子小心点!你也是秋后的蚂蚱,蹬踏不了几天了。”

就在大秃爷发誓要报仇、三掌柜抬新神进了后凤山神庙的当儿,张寡妇又悄悄去了几次堡子山。张寡妇其实并没有把红军伤员藏在三掌柜的堡子里,而是藏在堡子山后崖的一个石洞里。那个石洞绝少有人知道,那是张大榜家躲土匪的密室,张大榜临死的时候,把这个石洞的秘密告诉了她。所以,现在只有张寡妇一个人知道这个石洞的秘密。

黑衣人,也就是那个红军伤员,他现在躲在石洞里正在思谋如何逃出旧寨的计划。他的伤虽然已经好了,但要逃出旧寨,还要费一番周折的,一个是他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他的部队离开他好长时间了,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另一个是旧寨已经让大秃爷和三掌柜的人封锁死了,要想走出旧寨,比登天还难。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舍不得离开张寡妇,张寡妇也舍不得让他走。对于张寡妇来说,她由怜悯而产生了爱意,已经把他当成她生命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男人,难以舍弃;对于红军伤员来说,张寡妇是他的再生父母,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他从内心深处没有理由不感激她,随着两个人相处时间的变化,从感激她逐渐变为依恋她,似乎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深秋季节,张寡妇提着一篮干粮走进了石洞。他正坐在土炕上擦枪,看见她来了,他把枪放下,笑着说:“你来了?”张寡妇用嘴哈了哈手,也笑了一下说:“啊呀,今天天气真冷,你现在怎么样了?”那个红军伤员,张寡妇现在叫他再生。再生从土炕上下来,将张寡妇抱在怀里说:“你都快冻成一根冰了,这天气真的冷啊。”再生接着说,“我想我还是走吧,一旦过了寒露,路上更不好走了。”张寡妇从再生的怀里挣脱出两只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说:“你还真要走啊?”

“不走怎能行?”再生一脸无辜地看着张寡妇。其实,从心里讲再生也不想走,只是眼下的形势让他无法捉摸,大秃爷和三掌柜的人都在满世界找他,一个小小的旧寨能永远藏得住他吗?何况,这挺机关枪是部队的命根,他不幸受伤掉队了,说不定部队的人也在满世界找他。想到这一切,再生的心里就十分矛盾、十分难受起来。

张寡妇和再生依偎在一起,想着各自的心事,再生突然盯着张寡妇的脸问:“你为什么要救我?”张寡妇仰起脸答道:“你这个傻子,猫儿狗儿也是一条命,何况你还是个人呢!”两个人从早上就这样说话,一直说到太阳偏西,似乎还没有说够,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正当他们为走还是不走争执不下的时候,洞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两个人赶紧趴到洞口张望起来,那枪声似乎就在三掌柜的堡子门前,还夹杂着人的嘶喊声和叫骂声。张寡妇赶紧把再生推进洞里,堵上洞门,急匆匆迎着夕阳的余辉向山下走去。

原来,大秃爷正带着一帮人攻打三掌柜的堡子,双方的土枪和快枪一齐发力,响成一片。大秃爷的人在下面高喊着:“活捉三掌柜!”堡子墙上的人喊道:“打死大秃爷,照准了打!”密集的枪声中,火光闪烁起来,有人在堡子下堆起了一堆柴火。

张寡妇静静地藏在山包后面,观看双方激烈的打斗场面。她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大秃爷和三掌柜因何事竟然打起来了。

这与白狼去了一趟南河镇有关。那天,白狼从南河镇回来后,告诉大秃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过几天大少爷就从省城回来了,大少爷现在当了省城保安司令部的参谋,专门负责剿匪工作的。回来以后,有一个任务就是寻找遗失的红军伤员。

五天后,大少爷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进寨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兵,怀里都抱着盒子枪。大秃爷家大少爷来到寨子的消息很快传到三掌柜耳朵里,三掌柜连夜将家里的粮食和细软以及枪支人员全集中到堡子山上。三天之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张寡妇趴在土堆后看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大秃爷的人似乎一直没有攻破三掌柜的堡子。枪声慢慢稀疏下来。后来大秃爷的人从堡子门前撤走了,堡子墙上的人打着灯笼来回逡巡,墙下燃烧的火堆已经被浇灭了。张寡妇伸长耳朵仔细听了一阵,除了零星的狗叫,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张寡妇拍了拍身上的土,就提着篮子回家了。

十三

第二天晌午的时候,大少爷请来了当地县上的民团,大约五六十人,浩浩荡荡开进了旧寨。大秃爷让手下的告诉三掌柜,让他乖乖投降,并交出窝藏的红军伤员。三掌柜带来话说:“交个鸟,我如果知道红军伤员就不用怕你大秃爷了!”

大秃爷坐在八仙椅上,狠狠地吐了几口烟,对坐在对面的大少爷奎胜说:“别让一只鸟飞出堡子山!”

黄昏的时候,大秃爷和两个儿子带着人马又开始进攻堡子了。三掌柜站在堡子墙上大声高喊:“大头人,你听我说,你不就是要找到那个红军伤员吗?抓到张寡妇就抓到红军伤员了……”

大秃爷想说什么,大少爷奎胜说:“大,别听他解释。”说话间,掏出手枪冲三掌柜就是一下。子弹飞过三掌柜的额头,削掉了他的半个耳朵。三掌柜“妈呀”一声,赶紧趴倒在墙上,嘴里咕噜道:“他妈的大秃爷,他还真打。”一看三掌柜趴在了地上,管家卜易人喊叫着让人将三掌柜拖下堡子墙,墙上的人开始还击,土枪乒乒乓乓响起来。

大秃爷的人趴在土坎上,瞄准墙上的人头,土枪、快枪和盒子枪一齐乱打。堡子墙上的人被打愣了,半天没有了响声。奎胜让人将柴禾搬到堡子门下,上面浇了几桶清油,随之点起了熊熊大火。

三掌柜的人反应过来,赶快叫人提水灭火。有几个人提着水桶刚刚露出堡子墙,就被大秃爷的人撂翻了。

三掌柜被打怕了,趴在墙上半个头从墙垛里探出来,高声喊叫道:“大头人,您听我解释,红军伤员真的不在我这里,在、在张寡妇手里……”

大秃爷说:“你耍什么鬼把戏?赶快将红军伤员交出来,不然我要了你的命!”白狼喊道:“三掌柜,你骗鬼,我看见你把红军伤员藏在堡子里,张寡妇每天去一趟堡子山。”三掌柜又探出头喊道:“贤侄,你是冤枉了我,我和张寡妇根本不是一路人……”大少爷奎胜对手下命令:“继续打,冲进去活捉了三掌柜!”

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堡子门咣当一声撞开了,一队人马蜂拥而入。有人抬过来一张八仙椅让大秃爷坐了上去,奎胜和白狼站在两旁。一会儿,三掌柜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跪在了大秃爷面前。大秃爷一手端着水烟壶,一手捻着胡须,轻蔑地看着三掌柜。三掌柜仰着一张血红吊脸,略带哭声道:“大头人,您真的冤枉了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红军伤员……”

大秃爷冲堡子门看了一眼,问大少爷奎胜:“张寡妇和那个红军伤员呢?”一个兵跑过来答道:“搜遍了整个堡子,没有发现张寡妇和那个红军伤员。”奎胜命令道:“继续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一顿饭的时间,兵们又来报告道:“挖地三尺,也没有找见张寡妇和那个红军伤员。”大秃爷吐了一口烟说:“这就奇怪了。”白狼在大秃爷耳边说:“肯定藏起来了,不打怎么能说出来!”大少爷奎胜命令道:“把他吊起来,给我狠狠打!”

火光中,三掌柜被吊在一根木柱上,几个兵拿着马鞭左右开弓,轮番在三掌柜的身上抽打,三掌柜死活就是不说红军伤员藏到了哪里,他杀猪般的嚎叫声在夜色中传播到很远的地方。

白狼见三掌柜死活不说,从一个兵手中抢过鞭子,照三掌柜的头颅抽了两下问:“打死也不说吗?你为一个寡妇值吗?”三掌柜耷拉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打死、打死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藏在什么、什么地方……”这时候,天空中突然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整个堡子山被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

白狼又打了三掌柜几马鞭,三掌柜还是什么也不说,实际上他已经奄奄一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大秃爷他们没有办法,就叫人将堡子里的粮食和金银细软打扫一空,带着人马撤离了堡子山。临撤离前,白狼看了一眼吊着脑袋的三掌柜,问大秃爷道:“三掌柜怎么办?”大秃爷说:“撇到雪地里喂狼去!”

那一夜的雪下得真大,是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雪。第二天,堡子山前战斗的痕迹被这场大雪深深地掩盖了,三掌柜的尸体也不见了,听人说是被两条大灰狼吃掉了,也有的说是被那个哑巴二春偷偷掩埋了。总之,三掌柜在旧寨彻底消失了。

十四

大少爷奎胜没有抓到红军伤员,很遗憾地离开了旧寨。奎胜临走前一再告诫白狼,一定要找到张寡妇,弄清楚红军伤员的下落。其实,在三掌柜死后,张寡已经很少在旧寨露面,她在人们的视线中似乎也消失了。

这些天,张寡妇早已不在茅棚小院住了,她的茅棚小院已经被白狼的人一伙烧掉了。还是在大秃爷攻打三掌柜的那天夜里,张寡妇就连夜将家里的粮食和一些值钱的东西背到石洞里,三天三夜没有出洞。

在石洞中,张寡妇将头埋在再生的怀里,两个人卿卿我我的说着悄悄话。再生轻轻摸了摸张寡妇微微凸起的肚皮说:“一定得逃出去,咱们现在可是三个人了。”张寡妇抓住再生的手说:“你仔细摸,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动弹了。”

再生摸了一阵,又把耳朵贴在张寡妇的肚皮上听起来,十分惊喜道:“是啊,胎儿已经动弹起来了。”

说了一阵孩子,他们又说起了那把机关枪来。再生不无犹豫地说:“带着这把机关枪出逃,目标也太大了。”张寡妇仰起头问:“那怎么办?我们把它藏起来吧。”再生点了点头说:“对,咱们把它藏起来,但藏到什么地方呢?”两个人想了一晚上,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头绪,不知道该把机关枪藏到什么地方。

第四天早晨,雪住了。太阳出来了,漫山遍野一片银色。张寡妇走出石洞,一是想探一探外面的情况,二一个是想从什么地方找点吃的,主要是肉食一类的东西。张寡妇从堡子上走下来,她看见大秃爷家的门楼上站着一个持枪的兵,向堡子山上张望。张寡妇吓了一跳,赶紧把身子躲在一个土包后。

等了一会,那个兵从门楼上走了下去。张寡妇赶紧从土包后出来,一路小跑着从雪道上蹒跚而过。张寡妇小心地敲开了光棍五奎的土窑门,五奎看见张寡妇,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说:“我的姑奶奶,大秃爷的人满世界抓你,你躲到哪儿去了?你看你,把我都急死了!”

张寡妇打了一下五奎的手说:“你操的是哪门子心?看把你急的。”五奎嘿嘿笑了一下说:“我还不是为你着急嘛。”张寡妇瞪了一眼五奎说:“说正经的,寨子里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五奎叹了一口气,便将大秃爷的大儿子领着县上的民团,如何攻打三掌柜的堡子、如何在雪地里杀死三掌柜、如何在满世界寻找张寡妇的事情细细说了出来。

“那大少爷的人走了没?”张寡妇迫不及待地问。五奎着急地说:“哦,我把这事还给忘了,大少爷没有抓住你,很失望地走了。不过,白狼的人随时会抓住你的。”张寡妇点点头,随之又问五奎道:“你能不能找点吃的?最好是猪肉鸡肉什么的。”

五奎说:“我到哪里去找猪肉鸡肉?现今只有大秃爷家有,我哪里敢去要?”张寡妇失望地看了一眼五奎,就准备离开。她一转身,一件护着肚子的棉袄掉了下来。看见张寡妇微微隆起的肚子,五奎吃惊地张大嘴半天合不上。

张寡妇看见五奎盯看自己肚子的奇怪眼神,慌忙用棉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掩饰道:“我昨天晚上吃了一大锅洋芋,吃撑了、吃撑了……”说着,喉咙里故意“咕”了一下,以表明胃里还很难受的样子。

“哦,吃撑了?”五奎狐疑地打量着张寡妇,心里暗暗想:脸都成了菜色脸,哪里还有能吃撑肚子的洋芋?张寡妇怕五奎发现自己的秘密,赶忙打着哈哈说:“没有吃的就算了,我到别的地方去找找。”五奎心一横说:“张嫂,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吃喝。”说着,就拽了一把铁锹出去了。

张寡妇立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五奎的人影,她心里有点慌张,疑心五奎是不是将她报告给大秃爷的人了,要是那样的话,一切就完了。但转眼又一想,五奎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出卖我呢?他一直对我挺好的,如果他去找大秃爷的人,早就该回来了。

张寡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五奎土头土脸地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死狗。张寡妇失惊道:“哪里来的狗?”五奎喘着粗气说:“大秃爷家的看羊狗,我把它给弄死了。”想起刚才自己的胡思乱想,张寡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差点错怪了你,以为你去告诉大秃爷的人了。”一听张寡妇说出这话,五奎暴睁着两眼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那样?”

张寡妇一看五奎急了,赶忙讨好地说:“是我想错了,都是我的不是。”说着,用手轻轻擦五奎脸上的土。五奎愣了一下,接着嘿嘿笑起来:“张嫂,你在试探我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出卖你的,你放一万个心好了!”

两个人说笑了好一阵,太阳渐渐搭山畔了。这时候,五奎已将那只狗开剥好了。五奎找来一块破麻纸,将几块精肉包起来,塞进张寡妇的手里。五奎说:“你赶快走吧,万一大秃爷的人找狗找不见,找到我这里来,就麻达了。”张寡妇看着五奎实诚的面庞,心里忽然一热,一行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五奎推着张寡妇的脊背说:“你赶快走吧,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再不走路上就不方便了。”

张寡妇又转身看了看五奎,就怀揣着狗肉离开了五奎家,她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地向堡子山走去。

十五

白狼得到一个准确的消息,说有人看见张寡妇一个人上了堡子山。白狼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大秃爷,大秃爷欣喜道:“带上几个人,把这个骚窠子?譽?訛开剥了算了。”

白狼领着人上了堡子山,一地里的雪慢慢融化开了。但仔细辨认,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小脚女人的脚痕出现在雪地上。白狼他们循着痕迹,一直来到堡子山南面的悬崖旁,张寡妇的脚痕不见了。白狼盯着悬崖看了半天,嘴里嘶嘶道:“这还日球怪了,难道她跳崖了不成?”他对身后的一个家丁说:“牧羊犬呢?把牧羊犬牵来嗅嗅。”那个家丁回答道:“牧羊犬可能被人打死了,羊圈旁一地的狗毛和血迹,狗不见了。”

“什么?谁胆子这么大,敢打死我的牧羊犬?”白狼暴跳如雷地喊道,“查一查,看是谁打死了我的狗,查出来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白狼在悬崖边观察了半天,但看不出一点破绽。白狼留下两个人在悬崖边蹲守,其他人撤了回去。留守的两个人,一个是大秃爷的远方外甥常喜,一个蔓生。蔓生本来是三掌柜家的短工,三掌柜死了之后,他就投靠了大秃爷。

白狼给蹲守的人送来了两条羊腿、一坛酒,两个人蹲在悬崖边的一个避风处吃肉喝酒。两条羊腿下肚,酒也喝到八分了,常喜和蔓生的话就多了。常喜说:“听人说张寡妇喜欢上了那个红军伤员,你说这女人傻不傻?”蔓生说:“简直是个傻逼,跟上我也比跟上那个南蛮好!你看看,她现在有家回不了,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常喜又喝了一口酒,大声嚷嚷起来:“跟上你,你、你就不、不怕白虎星克、克死你?”蔓生也喝了一口酒,哈哈笑着说:“白虎星?你是说她那地方没毛?没毛才好,我就喜欢没毛的,只要能和张寡妇睡一觉,克死了也就算了。哈哈哈……”

两个人正说得带劲,突然悬崖旁的一条石缝刺啦啦一阵响,常喜警觉地喊:“什么声音?”蔓生吓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地问:“是的,有一种声音,莫不是鬼吧?”两个人万分紧张地盯着发出响声的石缝看,从石缝里隐隐约约发出两团光,那光忽明忽暗的,酷似鬼的两个眼睛。蔓生大喊一声:“鬼啊!”抱着枪就往山下跑。常喜一看蔓生跑了,他也拎起枪跟着跑下了山。

常喜和蔓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看见鬼火的事告诉了白狼,白狼生气地骂道:“哪里有什么鬼?是你们心里有鬼!”白狼看天色太晚了,就叫常喜和蔓生去休息了,自己披了一件大氅进了堂屋去见大秃爷。

大秃爷听了白狼的分析,认为张寡妇和红军伤员很可能就藏在那个石缝中。父子两人商量了大半晚,准备第二天上午采取行动。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天,一地的雪几乎消完了。白狼领着人又一次上了堡子山。白狼问旁边的人:“杀狗的人查出来了吗?”有人回答说:“好像是五奎。”白狼怒道:“五奎,他吃了豹子胆了?去把他抓来,我们一同祭山!”

五奎被五花大绑押在队伍的前面,白狼骑在马上用马鞭指着五奎说:“五奎,你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竟敢杀我的看羊狗?”五奎梗着脖子喊道:“白狼,你驴日的杂种,你有种你就把我打死!”白狼看了看晴朗的天空,然后抽出手枪对着五奎的腿就是一下,五奎扑腾一声栽倒在雪地上,支撑着另一条腿挣扎着站,白狼又用马鞭指着五奎问:“你说,狗肉都让谁吃了?”

五奎痛苦地团在雪地里,发狠道:“狗肉让你妈吃了!”白狼再看看晴朗的天,抽枪又是一下,五奎的另一条腿也折了,彻底瘫在雪地里了,血水染红了一大片。白狼教人用麻绳将五奎拴在马鞍子上,马拖着五奎在雪地上跑,一行人趁着早晨的雪雾上了堡子山。

到了悬崖边,常喜和蔓生指着昨夜看到鬼的那条石缝说:“二少爷,鬼就在那里。”白狼顺着他俩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发现那个石缝端的奇怪,冷峻的雪天时候,石缝旁边的雪竟然融化了一大片,看来这石缝里真的有鬼。

白狼正要派两个人踩着悬崖上凸出的石头到石缝前仔细看看,突然他的坐骑疯了似地嘶鸣一声,遂向悬崖边滑退而去。人们这才发现马鞍后面拴的五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到悬崖之下,那马也在五奎的拖拽下急速向悬崖滑去。就在马坠下悬崖的一瞬,白狼纵身一跳,抓住了悬崖边的一棵酸刺,就在酸刺刺啦啦即将断裂的时刻,白狼被手下的人从悬崖边拽了上来。

白狼举着血糊糊的两只手,举枪朝悬崖之下的五奎乒乒乓乓一阵乱打,悬崖上惊起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半个天几乎被黑色的乌鸦蒙蔽了,枪声在堡子山回荡。

白狼的两个人小心地朝石缝的地方攀爬,白狼咧着嘴在后面诅咒五奎,还有张寡妇和那个红军伤员。两个人里边有一个是常喜,常喜终于攀爬到石缝跟前,他用力搬动了一下石缝中间的一块石头,突然从石缝中射出一梭子子弹,常喜啊呀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就像一个面袋子软塌塌掉到悬崖下面去了。

另一个人趴在悬崖上一动不动,其他的人大喊一声,都作兽散状了。白狼跑了一阵,又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指挥着几个胆子大的,逡巡着往悬崖边包抄。又一阵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了,趁着白狼他们抱头缩脖子的工夫,那个红军伤员从他们眼前飞奔而去。

白狼抬头看时,那个穿黑衣的红军已经从雪地上跑出老远,他们一阵乱射,黑衣人似乎在雪地里踉跄了一下,然后又飞身奔跑起来,慢慢便不见了踪影。

白狼说:“几个人跟我去追,几个人到石缝洞里抓张寡妇。”白狼追到堡子山下时,一行醒目的血迹洒落在雪地上。他们沿着血迹一直追下去,那血迹在三掌柜家的油坊门口突然不见了。

十六

三掌柜死后,大秃爷将三掌柜的油坊送给了常喜,常喜雇了原来的三个油官经营着油坊,但常喜经常在大秃爷家做事,很少到油坊里来。现在,连常喜也死了。三个油官听到常喜死了的消息后,高兴得撂蹦子?譾?訛。

落幕了,他们烙了一沓锅盔,蘸着清油,轮番把盏着喝酒。一个油官说:“三掌柜死得冤,我们把这盅酒献给他。”说着将一盅酒祭奠到地上,另两个油官也端起酒祭奠起来。祭奠完毕,几个人开始猜拳喝酒,好不热闹。喝到七儿八分了,有人卷着石头说起了醉话:“常喜背叛了三掌柜,死有余辜。”另一个说:“是啊,常喜他妈的不是东西,他也有今日。”

第三个醉醺醺道:“扫兴,不要再提狗娘养的常喜,喝酒啊,喝酒……”三个人继续喝酒,一沓子油锅盔也风卷残云了。一个嘴吧唧吧唧说:“现在有只鸡就好了。”另一个咽了一口唾沫说:“你们坐着,我去想办法。”说着,他就起身走出了油坊门。

外面黑黢黢一片,满天的星星眨巴着眼睛。他在黑地里走了几步,突然听见旁边的柴房里一阵刺啦刺啦响,他悄悄走到柴房门口屏声静气听了一会,里面居然传来一个人的呻吟声。他踮着脚赶快跑进油坊,喘着气说:“不好了,柴房里钻进贼了!”

“钻进贼了?”另两个同时喊,呼啦啦一阵,三个人提着杠担就往柴房里跑。他们死死堵住了柴房门,一个大声喊:“什么人?出来!”喊了一阵,听不见任何声音,两个人埋怨一个道:“哪里有什么人?你怕是弄不上鸡了,故意找磁搁?譿?訛吧?”那一个赌咒发誓道:“如果我听错了,让天雷把我的头殛了!”两人看他有点认真,就商量道:“既然你说没听错,那你先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贼。”那一个犹豫了一会,就手握着根杠担小心翼翼地猫进了柴房门。他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柴火堆后面闪了出来。他刚想喊声“妈呀”转身逃跑,没料到那人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救命,声音有点嘶哑。

他犹豫了一下就将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外面的两个人听到有人喊救命,也都进了柴房门。透过朦胧的月色,他们看见一个满脸血污的黑衣人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喊:“大爷,救命,大爷救命!”

他们怔了一下,问道:“你是谁呀?”黑衣人带着哭腔说:“我是红军,一年前掉队在这里的红军伤员。”一个惊讶地说:“你原来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黑衣人点头不已。他们看见黑衣人手里拄着一杆大枪,就小声议论起来。

议论了一阵,其中一个走过来说:“你把这个东西给我。”说着,就从黑衣人手里夺枪。但黑衣人死活不放,他紧紧抱着枪托说:“大爷,这枪不能给你,这是队伍的命根子!”另两个见黑衣人死命护着枪不放,就给那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一个就放下枪不再争抢了。

一个说:“我们不要你的枪,你也不要护得那么紧。”另一个老成一点的说:“我看你也饿坏了,走,到我们油坊里吃点东西吧。”

黑衣人,也就是那个红军伤员,名字叫再生的,惊恐地跟在三个人后面进了油坊。他们给黑衣人巴掌大的一块馍,又端来一碗水。红军伤员瞪着大眼看了他们一阵,就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再生吃得正欢,不防被三个中的一个拦腰抱住了。再生啊的喊了一声,手中的碗就翻扣在抱他的人的头上,另外两个一看再生力气这么大,就一齐上来拧住了红军伤员的两只胳膊,三个人死命将再生压在地上。

抱住再生的那个人这时候腾出手,抹了两把满脸的血污,就走过去从墙上取来一根麻绳,三个人将再生五花大绑了。再生一边挣扎一边告饶道:“你们不要杀我,我是队伍里的机枪手,这枪是队伍的命根子,队伍迟早会来寻找它……”

他们没听再生的解释,但怕他的声音太大,就用一块破抹布塞住了他的嘴。再生喉咙里呜里哇啦喊着,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老成一点的向另外两个努了一下嘴,三个人就抬着再生向油坊后套里走去,他们将再生压在一盘石磨下,上面还堆了一堆石头。开始的时候,再生的两条腿还使命蹬着,后来便慢慢不动了。

一个说:“他死了。”老成一点的说:“死了就死了,总算给三掌柜报了仇了。”另外一个抱着那杆机枪说:“这东西怎么办?”

三个人这才坐在地上细细端详这个被再生说成是队伍命根的东西。他们议论道:“这枪真奇怪,既不像土枪,也不像大秃爷家的盒子炮,这是杆什么枪?”三个人轮番抱着那枪瞅来瞅去,一直到夜深人静。

他们始终没理出个头绪,不知道将这枪怎么办。老成一点的那个说:“反正不能叫大秃爷的人知道,谁说出去就割谁的头。”另外两个惊恐地点着头,唯恐自己的头要被人割下来似的。

正说着,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他们不知道旧寨又要发生什么事情,几个人赶紧将枪藏起来,跑出油坊门张望起来。

十七

这一夜,白狼的人正干着另外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

白狼的人押着张寡妇进了大秃爷家的门楼。大秃爷冷峻地看着张寡妇微微隆起的肚子,愤愤道:“真是伤风败俗,一个寡妇人家,怀了什么人的娃?”张寡妇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刀子一样的眼盯着大秃爷看。大秃爷正色道:“看什么看?没廉耻的东西!那个黑衣人到哪里去了?”张寡妇呸地唾了大秃爷一口说:“到哪里去了?我还要问你哩。”她转身冲着白狼喊,“还我男人!”

白狼扬鞭照张寡妇头打了一下说:“想男人想疯了?”大秃爷正坐在八仙椅上抽水烟,一听张寡妇要他男人,疑惑的眼神投向白狼。白狼赶快走到大秃爷的耳旁说:“就是那个黑衣人,那个红军伤员。”大秃爷吐了一口烟问:“那那个红军伤员呢?”白狼便一一将抓捕红军伤员的经过告诉了大秃爷。

原来,白狼的人追到油坊跟前后,雪地上的血迹不见了。白狼命人进入油坊搜,但搜了大半天,不见黑衣人的一根毫毛。白狼让人将三个油官叫出来,一个一个拷问。无论怎样拷问,三个人都是拼命地摇着头,说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就日怪了,怎么会不见呢?难道他长了翅膀飞走了?”白狼在雪地上不停地踱步,搜寻的人在油坊里出出进进,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就是没有了黑衣人的踪影。

其实,白狼的人在油坊搜寻的时候,再生就藏在油坊里,只是人们没有想到他会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他听见白狼的人很快追了上来,就麻利地用柴房里的一块破油布包扎了伤口,然后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油坊的侧墙有一个台阶,台阶顶端高耸着一个烟囱,那时候台阶上的雪已经消化殆尽。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台阶,藏身于烟囱。白狼的人什么地方都搜寻到了,独独没有想到烟囱里竟藏着一个人。等白狼的人一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再生又一次返回到了柴房。

后来,就发生了三个油官为三掌柜报仇、用石磨压死再生的事情。此后发生的这一切,白狼的人一概不知。

现在,大秃爷为此伤透了脑筋,他命令白狼将张寡妇绑在菜园子里的一根木柱上,让她说出黑衣人可能藏身的地方。

冬天的夜晚冷得出奇,但月亮却异常明亮。大秃爷端坐在八仙椅上,白狼叫人端来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七八柄飞刀,旁边站着一个腰系青丝、头裹羊肚手巾的年轻人。大秃爷一声不吭,一个劲儿地抽烟。白狼在地上走着,指着张寡妇对那个年轻人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今日个就看你的了。”

那年轻人点了一下头,走到盘子跟前,从盘子里拿起一柄飞刀,眼睛里喷着火说:“张寡妇,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张寡妇听年轻人如此说,便努力睁开眼看去,仔细辨认了一阵,心里突然打了激灵,想那莫不是南一刀的徒弟黄四愣,他不是死了吗?看来是张大榜日弄了她,他并没有杀死背叛师傅的黄四愣。她心里思谋了一阵,就出声道:“四愣兄弟,你不是死了吗?”

年轻人呸了一声说:“算你能干,眼睛里还认得黄四愣。”他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我告诉你,我不是黄四愣,我是黄四愣的弟弟黄五愣。”

张寡妇释然道:“哦,你不是黄四愣,你是黄四愣的弟弟黄五愣?”黄五愣哈哈笑了一阵说:“是啊,我就是黄四愣的弟弟黄五愣,我本来是找张大榜报仇的,可惜他被狼吃了,我只好来找你了,谁让你是他老婆?”黄五愣将飞刀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突然说:“对不住了,张寡妇——”

说时迟,那时快。黄五愣的话音未落,一把飞刀刷的飞了出来,张寡妇的一只耳朵被死死扎在木柱上,一股鲜血沿着木柱流下来。

大秃爷微微欠了欠身说:“张大榜家的,现在说出红军藏身的地方还来得及,否则……”张寡妇挺着隆起的大肚子说:“大秃爷,你拍拍自己的良心问问,再生让白狼撵跑了,叫我到哪里去找?”大秃爷嘿嘿笑道:“再生?你不说只好到另一世去生了,还再生?”白狼在旁边说:“大,别和她啰嗦了。”他向黄五愣努了努嘴,黄五愣又从盘子里拿起第二柄飞刀。

黄五愣向前走了一步说:“张寡妇,你没有想到吧?南一刀的飞刀绝技竟传到我手里了!”张寡妇怒骂道:“只怨南一刀没脸色,收了黄四愣这样没人伦的东西做徒弟!”黄五愣手一扬,飞刀端端扎在张寡妇的另一只耳朵上,木柱上出现了两道黑色的印子。

张寡妇伸直了脖子骂道:“大秃爷,没人性的东西!白狼,丧天良的东西!要杀要剐快一点,老娘死了变成厉鬼,也要来报仇!”

黄五愣的第三柄飞刀出手了,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扎在张寡妇的头皮上。白狼大声问道:“张寡妇,说不说?再不说,下一刀就该往肚子上扎了!”

张寡妇大概已经昏厥,半天没有吭声。白狼叫人端了一盆凉水猛泼到张寡妇的脸上,张寡妇哆嗦了一下,逐渐清醒了过来。她耳风里听见要扎她的肚子,她本能地用手去护肚子,但双手被绑死在木柱上,一点不能动弹。透过明亮如昼的月光,她的心思有点恍惚起来,她分明看见南一刀向她走来,她喊道:“南一刀,快点救我!”来人突然又变成了张大榜,继而又变成了再生,几个男人变幻着向她走来……变幻中,向她走来的人却又变成了黄五愣。黄五愣手里把玩着一把飞刀,端端向自己的肚子上扎来,她“啊”的喊了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就在张寡妇“啊”的喊了一声的同时,一声清脆的枪声惊破了皎白的深夜,黄五愣的飞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园子里枪声大作,有人大声喊起来:“土匪进庄了,土匪进庄了!”白狼顾不得瘫在八仙椅上的大秃爷,也顾不得昏死过去的张寡妇,一个人从园子后门洞冲了出去,骑着那匹枣红大马逃遁而去。

当张寡妇醒过来时,园子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自己被人抬在大秃爷的堂屋炕上,几个黑麻大汉站在地上焦急地看着她。

一个腰里别着手枪坐在炕沿上的人松了一口气说:“醒过来了。”站在地上的人都笑嘻嘻地说:“是啊,总算醒过来了。好险,再迟来一步恐怕就没命了。”

张寡妇用疑惑的眼睛盯着他们看,坐在炕沿上的人笑着说:“你别急,是这样的,我们是陇右游击队的人,是地下党。”张寡妇启了几下嘴问:“那,那你们和红军是什么关系?”

“一家人,一家人。”他们都笑呵呵的样子,好像是她的亲人似的。

张寡妇的思绪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想努力坐起来,但被炕沿上的人又按着躺了下来,她终于忍不住一行热泪喷涌而出,声音颤抖着说:“一家人好啊,一家人好啊!”

第二天,地下党的那些人终于在三掌柜的油坊里找见了再生的尸体和那挺机关枪。张寡妇趴在再生的身上大哭了一场,哭得极其哀伤。之后,她向地下党的人提出,想亲自枪毙大秃爷,她说:“我要为我男人报仇!”地下党的人商量了一下,很快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十八

枪毙大秃爷的那天,旧寨的老街上冷冷清清的,庄里的人听说土匪来了以后,都跑得没了踪影。地下党的人用绳子拴着大秃爷,后面还有三个陪沙场的,就是那三个油官。那三个油官也用绳子拴着,样子有点滑稽可笑。那个老成一点的穿着一件翻毛羊皮,半个袖子露在外面,他走着走着就跪在地上求饶:“老总,你饶了我吧!我们和大秃爷是仇家。”

地下党的一个人过来在他腿上捣了一枪托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谁让你用石磨压死红军的?”他继续求饶道:“我还不是为了给三掌柜报仇,都是那一杆机关枪惹的祸。老总,你还是饶了我吧!”地下党的人就又在他的腿上捣了一枪托,他就再不吭声了。

三个油官向地下党求饶的时候,大秃爷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张寡妇看,张寡妇其时正躺在一张担架上,跟在大秃爷身后走。看见大秃爷愤怒的眼睛像两个火球,张寡妇就有点来气,她哼了一声说:“大秃爷,你死到临头还是一副凶相,你这是报应啊!你不但害了你,你还害了你的子孙后代。”

“我两个儿子会来给我报仇的,你就等着瞧吧!”大秃爷说完这句话,就被地下党的一个人牵着绳子径直往前面走了。走出老远,他还扭着脖子似乎说着什么犟话,但张寡妇一句都没听见。

后来,他们来到堡子山前。大秃爷和那三个油官都被绑在木柱上,地下党的人讲了一些“代表人民”和“审判”之类的话,就让张寡妇端着那挺机关枪瞄准大秃爷的脑袋打。

张寡妇抱着枪瞄了半天,但硬是瞄不准。地下党的人就说:“你胡乱打吧,这是一挺机关枪,随便一颗子弹就够他吃的了。”

张寡妇闭着眼狠命一勾,“哒哒哒”,一梭子子弹就出去了。只听大秃爷啊呀一声,脑袋就耷拉了下来。有人过去检查了一下说:“真准,有一颗子弹打在额头上了。”

张寡妇叹了口气说:“他这人还真不禁打,一颗子弹就不行了。”地下党的人问:“那三个油官你打不打?”张寡妇说:“我手软得不行,还是你们打吧。”

地下党的人就一边往山下走,一边从怀里掏出手枪,叭叭叭——三个油官就应声倒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了。

晌午的时候,他们就从旧寨撤了出来。白狼带着民团的人赶到旧寨的时间,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他们在方圆五十里的地方追击地下党和张寡妇,但没有任何踪影。此后好长时间,旧寨的人再没见过张寡妇。

后来,人们一直传说着有关张寡妇的一些故事。说张寡妇加入了地下党,经常带着游击队在陇右一带吃大户,说南河镇的猪骨头、铁门槛的马员外都是张寡妇带的人收拾掉的,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还说,解放后张寡妇去了省城,嫁给了一个共产党的大官,他们谁谁谁还在西关十字看见过她,说她当时就在一个小学门口接她儿子,她儿子长得和当年的那个黑衣人一模一样。总之,张寡妇在人们的说道中,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再后来,人们又一直传说有关白狼的故事。那时候,旧寨已经解放了,这里属于共产党的天下。有人说,白狼在临解放的时候,带着几十号人马进了马寒山的深山老林,干着抢家掠舍的勾当,共产党带着队伍剿匪三四年,硬是没有抓住白狼本人。

十几年后的一天,人们在白河湾看见了白狼的尸骨。尸骨旁边放着两把驳壳枪,里边没有一粒子弹。通过那两把驳壳枪,人们猜测那尸骨就是白狼的,看样子他真的是被两只灰狼吃掉了。

注释:

1.白雨:当地人称冰雹。

2.麻达:当地方言,麻烦、复杂的意思。

3.卯日三怪:当地方言,毛手毛脚的意思。

4.背沟子:当地方言,性交的意思。

5.窠子:当地方言,骚情货的意思。

6.撂蹦子:当地方言,高兴得跳起来。

7.磁搁:当地方言,借口的意思。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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