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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

2014-11-27王庆才

飞天 2014年8期
关键词:小夏多吉唐卡

王庆才,甘肃省作协会员。作品在《飞天》、《阳光》、《青春》、《芒种》、《雪莲》、《短篇小说》、《延安文学》、《特区文学》、《黄河文学》、《民族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或转载,出版长篇小说《阴山》等。

酥油茶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奶脂清香,这让多吉想到在氤氲的雨雾中散逸的松脂的芬芳。被这温暖浸润着,多吉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传统的藏式家具,被烟熏的梁柱,金属的器皿,展开的厚绒地毯,所有这些都显得古朴、厚重。格调似乎有些沉郁,但视觉不会受到影响,包括思维;相反,多吉需要的就是这种质朴色素的沉淀。运笔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沉静自我,他把这看做是情绪的内敛和净化,或者说是心智另一种形式下的融和。多吉记着师傅说过的话,画唐卡,要有颗素净的心。

深红漆彩的窗框裹着湿重的雾气,不断置换的画面像某种意境的构思,那是游弋的心面对未知的畅想和感悟。

一只白猫敏捷地从屋檐上跳了过去,毛发很蓬松,这让他想到了高山雪莲在冰峰上的绽放。

背水的尼玛走过去了,彩色的衣裙上那精美的银饰发出纯质的旋律,那是阳光下的舞蹈。这视觉感受会带给多吉一些冲动。有一次,他看到尼玛衣衫不整地和一个男孩从草垛里钻出来,娇羞的脸庞像避阳草的花朵晕红而含蓄……

多吉微合上眼,随着视觉的黯然隐没,带来的是心的静如止水,这是他渴望的效果。

酥油茶仍很烫,但舌尖已在那滚烫中品味到了醇香。

……

笔很纤细,执笔的手因了对图彩的精确把握,显得有些柔弱。线条的勾勒细如发丝,那些羽状的花絮,植物的齿叶,以重复对称的方式交替延续;曲线的连贯冗长似忽略了某些细节的雕琢,但那装饰的流畅显得更直接,色彩的融合也更加的饱满柔和。那些等待渲染的空间,其填塞的部分像珐琅的呈现——奢华而绚丽。那些有着金属光感和质地的射线,看上去与整幅画面并不和谐,但因背景色彩的映衬,那锐利得到收敛和抑制。还有那些山水景物,因色泽的晕染,而有了浅淡的划分和立体的层面,这有赖于那些不透明的矿物颜料——石黄、石青、石缘、赭石、朱砂……这些色彩的个性被充分体现。

多吉有时会想,这传承了1000多年的唐卡,最初的表现形式会是个什么样子的?是对花草的临摹,还是思想意境的攀升?抑或神祇的驾驭?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正常心态下的单纯表述,就像小时候在墙皮或草地上刻画的那些图案,只是在泥土上留下一条浅显的划痕,简洁、凌乱,并无秩序——田地是网状的线条划分,寺院要宏伟高大一些,牛羊显得憨态可掬。人物的描摹同出一辙,男女的区分取决于身体的部位特征:男人的表现近于丑陋——两腿间怪异地凸显一物,类似于牦牛的犄角。而女人似乎要柔细一些,主要表现为那对丰硕的乳房。那夸张同样超过了极限。那用以储存生命汁液的容器,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令多吉感到困惑。对女人的知之甚微,滞缓了他对性的理解。为此,他曾进行过无数次猜测,关于女性,关于那神秘的器官,那是在两腿的交汇处一条纵深而又隐秘的刻线……这游戏的表现也可能是他绘画初始的情绪萌动……多吉仍记得这样一个情景,那是一次河边的偶遇,那是木匠嘉措的女人,女人洗浴已毕,正在穿衣,见多吉远远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笑了,那惬意而又轻佻的笑容给多吉的感觉是蓄意着某种阴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温暖的阳光在寂静的空间里暧昧地流动着。后来女人将束紧的腰带松开了,衣衫剥离开的那一刻,多吉看到了女性丰腴的全部……多吉很难对这一行为做出正确的理解和判断。尽管那一年多吉已经十八岁了,尽管他对女性已经有了一种莫名的渴望,但他还是感到了茫然无措。后来女人重新束紧腰带离开了……

多吉的手指有些发酸,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只是换了个捉笔的姿势:绶带、经幡、流云、鹤鸟、莲花和菩提树、彰显的造像……内容丰富而严谨。多吉以为,他不是在简单地绘制唐卡,而是在内心做一种虔诚的塑造。这么想,手中的笔就有了某种灵性。意念的思维空间便有了另一种阐释:物质、机体、影像、遗迹、神性的表露、幻化或积聚……木框将布面绷得很紧,像阔的皮鼓或手工造纸的滤网,不同的是沉淀其上的是浓郁的色彩,而非稀释的纸浆。这浸透了白垩粉和骨胶的画布是经过磨光处理的,更易于着色——绿色的表现明快清晰,绿得超然世外。红色则更为热烈,但那光艳的深处凝结的却是淡然和冷漠。蓝色较为平静,但那色泽并非含蓄,那本真的质朴有着一种内在的深沉。白色的流露更为真挚、纯净,那珍珠般凝润的光泽使画面看上去更加的温婉简约……绘制唐卡是一种宗教皈依和崇拜行为,目的是为了供奉和膜拜,不是艺术家表现自我的想像力、创造力和对艺术创新的追求。故而必须遵守固定的程式,不能随心所欲。这是传统的唐卡创作。而今的唐卡作品为迎合市场的需求,艺术的表现力得到彰显,宗教内涵被逐渐淡化。多吉现在所创作的这巨幅唐卡就是信仰、乃至思想和艺术形式表现的融合。

多吉是在朝圣的路上与家人走散的,当时他也就五六岁,是一个绘制唐卡的老匠人将他领回了家。多吉不记得家在哪里了,父母什么模样也记不清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以往记忆是一片空白。那无法忘记的影像居然是一只鹿,怎么会是一只鹿呢?这让他感到茫然。场景很清晰,的确是一只鹿,那深色的瞳孔,深邃且充满希冀的目光。那弯曲的犄角和光洁的毛色彩缎般的靓丽,而那棕色的斑点有如梅花般的绽放。那平静而稳重的脚步在山野中像叩击着一扇门,那么轻微而又笃定……多吉始终认为自己是得到了一只神鹿的引领,才来到这卡瓦格博的脚下,才得以亲近这座大山……

多吉从小就跟着师傅学画唐卡,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技艺日渐成熟,直至精湛完美,其间自然是付出了许多艰辛。现今,师傅也已经不在了,但他的技艺多吉却完全继承了下来……多吉还记得师傅离开时的情景,他正在画圣湖的水面,那水真的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但多吉却看到了那平静下的涌动……多吉知道,师傅一定是渴了,他是想喝水。可师傅太虚弱了,他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多吉拿勺子喂他,一勺水还没喝完,就走了……勺里的水洒落在画布上,融到了那圣洁的湖水里……多吉有时候想,师傅就是这自然界中的一滴水,那消失并不意味着离开,那是融入到了更大的一个怀抱,是被那广阔无边的浩淼所兼容。

屋外,一缕鲜活的光泽浮动着,像游弋的彩虹,被那光泽诱惑着,多吉走出屋去。空气很清新,阳光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沿着屋后的山径而上,很快就到达一个高岗,多吉喜欢坐在这里看周围的景色。山岗的四周生长着茂密的红衫林,一抬头就看见绿意伸展的枝节,看得见树干和枝节上的松茸,以及针叶折射状的排列。脚下的青苔像羊毛般的松软,还有嫩绿的青草,绽放着的淡雅的花絮……这个时候,多吉的心是寂静而温暖的。

多吉看到身背柳条筐的阿莫拉(老奶奶)又进了山谷,多吉知道,她要去那个岩洞,那里住着一位修行者,作为供养人,她会定期送去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那隐匿的修行者的存在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多吉从没有见到过他,有时候,多吉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但他的确存在着。有一次多吉也攀上了那个山崖,但他没有找到洞口,在崖壁上,在石砌的封闭中,他看到一个隐现的天窗。他朝里丢了一颗石子,听到物体溅落后的沉闷和清脆,以及人为的若隐若现的阐释经文的吟诵。显然,他真实存在……

多吉想到很久以前,他曾看到的那尊肉身佛,据说已经有五百多年了,粗麻的僧衣已遭了虫蛀,然风干的肢体却完好无损——独特的坐姿,棕褐色凸显的肌体,脸部仍保留着最初的真挚。脖子上用来束颈的禅修带,给出了生命终结的依据。这奇特的方式需要脚和手的完美配合,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借助于某种冥想,他利用自我窒息的方式帮助冥想。通过冥想,控制心智,从而达到呼吸和脉率的匀畅。这过程将持续很久,为达到高升的境界,他必须有坚韧和专注的决心。在自缢的紧束中,身心渐趋平静,而冥想却得到飞驰……那虚幻的过程一定很奇妙,以至于没有带给他丝毫的痛苦和煎熬。为了开悟或成就自身的不朽,才有了这生命终结的过度,或者说恒久……

多吉不知道,岩洞中的那个隐匿的修行者会不会也是为了修就一尊不朽的肉身?在这依托灵魂的圣山脚下……这想法让他感动的同时,又莫名的有些怅然。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村子的面貌,房屋散落在低洼的沟谷里,金顶红墙的寺院,圣洁高耸的曲登(白塔),飘扬的隆达(经幡),田地以不规则的方式呈现着她的完整与丰盈;游动的牦牛和跳跃的羊儿……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恬静。茂密的植被沿山体匍匐而上,那极尽铺展的浓郁,朝山谷的纵深处延伸……目光再远一点是高大绵延的山峦,是雪线,是尖耸的雪峰,那洁净的彰显是如此的强烈和震撼,那是卡瓦格博(雪山之神),外界被称作梅里雪山……多吉的目光于温暖中透着一丝惊悸。他看到了山的褶皱和肌理——黑白相间的构图,被冰冻的青色滞冷的岩石;鱼鳞般碎裂的层面,雪的簇拥……这强健的裸露,因了那极尽展现的蓬勃气势,才有了那刀削般游刃的山脊。

更高处的峰巅深陷在云雾中,让人去洞悉猜测,这融合起初并无层次,那矜持或混沌让你茫然,就像浓稠而又稀释的颜料:青灰、淡紫、深蓝、棕褐……让人无法透彻。

其实那耸动在云雾中的峰峦,对多吉并不陌生,在他心里那山峰清秀而温和,犹如轻挽纱丽的女子雍容而娴静……多吉还在凝神遐思,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色已经有了改变。那峰巅揭开面纱的过程让人猝不及防,只在一瞬间,就像跳跃而出的烈马或骑士,扯动着风帆般的旗云,滑入天的湛蓝……那飘逸的姿容,通透而优雅,从容而沉静……每一次看到这场景,多吉都为之惊叹感动。

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的卡瓦格博还是处女峰,还不曾有任何人登上那耸拔的巅峰。其独特的地理环境和多变的气候,是攀登雪山的最大障碍,国内外多个登山队均以失败而告终。最惨的就是中日联合登山队,所有登山队员竟全部遇难。

多吉有时候会想,那些人为什么非要去攀这陡峭的山峰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即便你登上了那山峰又能证明什么?多吉想,无论你登上与否都不可能征服她,你征服或者说达到的只是一种高度,山峰并不会因为你的登临而臣服或逊色,没有什么可以玷污她的圣洁……

多吉从山上下来,去了学校。村小学在一处向阳的坡地上,是一幢簇新的两层木楼,是社会集资建的。原来的旧校舍更靠近下面的河谷。多吉还记得那一次暴雨造成的泥石流,来得太突然,就像一只怒吼的巨兽,很远就听到了它的咆哮。一村子的人都吓坏了,大家都朝小学校跑。多吉是第一个跑到学校的,但泥石流更快,已将学校摧毁了。还好,孩子们在山洪下来之前就脱离了险境。可小夏老师在哪里?还有小曲珍,那个喜欢唱歌的小曲珍?人们没有看到这两个人的身影。小曲珍的母亲已经哭出声来了。正在人们惊恐、焦虑之时,满身污泥的小夏老师抱着小曲珍,从倒塌的废墟中站了起来……孩子的母亲跪下了,后来老人们也跪下了,老人们面向卡瓦格博,那座净化心灵的圣山,虔诚地叩拜。不错,洪水无情地摧毁了学校,但孩子们却得到了庇护,那是村子的未来和希望……多吉永远也忘不了那感人至深的一幕。

小夏老师是来自内地的一个志愿者,刚迈出大学的校门就来到了这里。她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年头了,学校统共十几个学生,分了三个班,但却只有小夏一位老师。作为一名志愿者,她没有工资,生活靠村民赞助和社会上的捐赠。但她却活得很充实,学生们很喜欢小夏老师,都亲切地称呼她公主老师。

多吉不知道小夏老师因何要来这里,这是个封闭的村落,与外界隔离着,不通公路,没有电,不能看电视,不通电话……城市里所拥有的这里统统没有,但她却留了下来。多吉知道她的家人是不赞同她留在这里的,每读完家里的来信,她的情绪都会有很大的波动。她会静静地望着远方出神,情绪很低落,就像一个游子面对前途和归宿而表现出来的依恋和取舍。

小夏老师曾问过多吉晓不晓得柏拉图?

多吉显得有些茫然。

小夏老师说,柏拉图曾说过一段经典的话: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灵魂离开了家园,来到这个世界,漂泊了很久,寄居在一个躯壳里面,它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忘记了家乡的一切。但每当它看到、听到或感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时,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动,它就觉得非常舒畅和亲切———它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来自它的故园,那似曾相识的纯净和美好唤醒了它的记忆。于是它的一生都极力地追寻着那种回忆的感觉,不断地朝自己的故乡跋涉。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灵魂寻找它的美丽。

很像是某段佛经的阐释。多吉不知道谁是柏拉图,或许是位大德高僧,多吉想。

多吉记得小夏老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在村里教书,喂马,磨面,面朝雪山,即便终年冰雪,我也觉得春暖花开……”

后来,多吉在一本词典里查到了一个词:奉献,心里对小夏老师就更加的崇敬了。

多吉来到学校的时候,小夏老师正在教学生唱歌:

邦锦梅朵宁吉莫啦

开在草原上

邦锦梅朵宁吉莫啦

开在雪山下

邦锦梅朵宁吉莫啦

阿妈心中的歌

邦锦梅朵宁吉莫啦

唱给太阳的歌

……

孩子们的声音充满稚趣的童真,这让多吉想到了山谷里的云雀。

小夏老师常教孩子们唱歌,这也是锻炼孩子们正确发音的一种方式。小夏老师来这里之前,多吉的普通话很拗口。小夏老师纠正多吉说,得益不是得意!

多吉想到一个词,得意洋洋!

小夏老师说,诚实不是城市!实是二声。

小夏老师说多吉的发音带有粘稠的酥油味。这显然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小夏老师那一双秀美的大眼睛,让多吉想到镶嵌的珠宝和夜空中的星星,那脸上明媚的笑容让他想到高山雪莲。

多吉说,怕若所(你真漂亮)!这话原本是在心里想的,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小夏老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竟不由得红了。

多吉记得,藏历新年的那一天,小夏老师和大家一起围着篝火跳锅庄。身穿藏式礼服的小夏老师是那么的端庄秀美,那神情和气质真像一位骄傲的公主。村里的年轻人都给迷倒了。

拉巴执意要给小夏老师敬酒,青稞酒的味道太浓烈了,熏也把人熏醉了。小夏老师已经喝了一杯,拉巴仍纠缠不放,这让小夏老师很是被动。拉巴已经差不多醉了,他非要小夏老师再喝一杯。多吉有些气愤了,打落了拉巴擎着的酒杯,并把一杯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拉巴想扑上来,但他喝得太多了,刚一迈步就栽倒了,身上的袍子险些被篝火燎着。拉巴说,她又不是……你女人,干嘛……护着她?莫不是……你喜欢上她了?那一刻,多吉看到小夏老师的脸因羞赧再一次变得绯红。

小夏老师很喜欢多吉绘画的唐卡。那天多吉在晒自己刚刚绘制完成的一幅唐卡,恰巧被小夏老师看见。那是一幅曼陀罗的唐卡,绘制得极其精美。被那鲜艳的色彩和奇妙的构图所吸引,小夏老师表现出了少有的惊讶……多吉不知道绘制了多少幅曼陀罗唐卡,那是他较为偏爱的题材。关于曼陀罗,传说,在西方极乐世界的佛国,空中时常发出天乐,地上都是黄金装饰的。有一种极芬芳美丽的花称为曼陀罗花,不论昼夜没有间断地从天上落下,满地缤纷……

多吉笔下的曼陀罗是一种意象的引申,是三维立像下的奇异花卉的排列,那旋转优美的线条,和规整的形迹组合带给人的是玄妙的生机,是凝重蜕变了的渴望滞留,是目光聚集后的深邃洞悉,是物象思想化的曼妙飞扬……那呈现的美妙超越了信仰本身。

小夏老师说,在她的家乡,有一种特殊的绘画——年画,颜色也是这么鲜艳。还有一种古老的艺术,剪纸,曾在生活中广泛流行。

多吉没有见过年画,更没有见过剪纸,他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门艺术……有一次,小夏老师当着他的面,演绎了这一独特的艺术。小夏老师将一张红纸对角折了,再折,经过几次反复的折叠,然后用剪刀裁剪……就像在雕刻一副经板,动作娴熟而很流畅……完了展开,竟然是一幅精美的图画——涌动的河水,飞扬的浪花,一条飞跃的鱼,腾空而起……小夏老师把她完成的作品称之为“鲤鱼跳龙门”。这被镂空的彩纸,很像一些线条的组合,看上去单纯而繁琐,它不同于唐卡,并不依赖于色彩的描摹,但这艺术形式的呈现,却同样带给人赏心悦目的效果。后来多吉把它贴在了墙上,每次看到都有一种感觉。他把自己看成了那条鲤鱼,那不是简单的腾跃,他想,那是向往中的精神和意念的飞驰。

唐卡的绘画颜料都是分别配制的。花青色是欧然草加工而成。胭脂色得来于一种黄色树皮的煎熬。石青、石绿来源于同一种矿石,通过研磨、分离,浮在上面的是石青,沉在底部的是石绿。石青在器皿中通过湿研,浮在表层的是淡蓝,其次是蓝色、天蓝色,最底层为青色。石绿经过湿研后,其上层是淡绿色,依次是绿色、大绿,全凭经验,要通过眼力和手感来区分。经过调制的矿物颜料不含杂质,具有任何时候都不失去光泽的优点。植物色的提取方式是通过炭火熬煮,将浸色的液体注入容器中使其蒸发,以保其色彩的纯正……

高山草甸和灌丛中生长着种类繁多的植物,有些植物也是绘画唐卡不可或缺的颜料。天气好的时候,多吉会去山谷里采摘这些植物。

报春花的植株低矮,花色有深红、纯白、碧蓝、紫红、浅黄等,颇为繁杂。这花色的组合恰似一幅唐卡绘制颜色的排列。那有着绢样花瓣和苞叶的花朵就更显娇嫩,因通体密布柔长的绒毛而有了“绿绒蒿”这个雅称。飞燕草的花形很是别致,酷似一群蓝色的小鸟翩然而至,十分动人。采摘时,则要格外小心,因其含有剧毒。

……

山谷并不寂寞,有转山者进入了多吉的视线,那些人是来朝拜卡瓦格博的。过去人们一般会带上马匹,整个外传会花上半个月的时间。如今,更多的人愿意选择自背行李,负重而行似乎更为虔诚……那弯曲的身体极尽地匍匐于大地之上,有如对大地做虔诚的叩拜。那镌刻在粗糙容颜中的坚毅,和沉稳单一的步履,无不显示出韧性和执著。可以想见那淡定的神情,空茫而又飘渺的目光中所浸含的向往……那些疲惫的身影并不真实,像錾刻在石壁上的浮雕、岩画,像刻意的剪影,像记忆中流逝的影像,像褪色的痕迹,在坦途的迷惘中踽踽而行,渐渐消隐,最终与山体融为了一色……

多吉听到有扎木聂(六弦琴)伴唱声传来:北有神山40座,南有神山40座,那是全藏区的保护神……东方的玛加崩热山、西方的冈嘎底斯山、南部的卡瓦嘎布山、北部的念青唐古拉山……上方的玛旁雍错湖,像金灯的酥油往外溢;中部的纳木错秋莫,像银杯的净水往外溢;下方的赤雄加姆湖,像螺盘的牛奶往外溢……罗绒达瓦骑一匹马,带着两匹空骑,一路弹唱着从山道上下来。罗绒达瓦是个说唱艺人,原来一直游走四乡说唱,这两年来卡瓦格博旅游的人多了,有关部门还专门开辟了去冰湖、神瀑,去登上大本营的旅游路线。罗绒达瓦也投入了几匹骡马,用以载客。

看到多吉,罗绒达瓦将扎木聂弹出一阵欢快的旋律,一边打马快速地下山去了。

……

又有一些游人上山来了。看来是走了很久的山路,有些疲惫不堪,样子很颓废,但神情却很愉悦,目光中充满自信。问多吉村子里可有旅社?

多吉说,往前不远,有个徒步者之家!

问者惊讶于多吉汉语发音的标准!

一个女孩说,是个帅哥呢!要求同多吉拍张合影。多吉没有拒绝,女孩很热情,居然还挽住了他的胳膊。吹拂的山风将女孩的纱巾撩起,遮住了半边脸,女孩矫情地央多吉将遮掩了脸颊的纱巾撩开。多吉照她说的做了。女孩目光把多吉再审视一遍,说,真的很帅呢!一边很认真的样子说,不如我就嫁给你吧!话没说完,竟兀自笑起来了。

那女孩和小夏老师有着一样青春美丽的容颜,有着一样的活泼性格,有着一样开朗的笑声……

多吉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条山路上,他遇到的那个女孩。

那一年的气候真是有些反常,原本是夏季,却突降大雪,那个徒步上山的女孩意外地掉进了雪坑……

那天多吉去寺院请喇嘛为唐卡开光,回来时已是傍晚了。那匹马真的很通人性,居然就停下不走了,而且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女孩被救上来的时候快冻僵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多吉没有犹豫,他解开棉衣,将女孩那一双冻僵的脚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多吉的胸膛就像一堆火焰,消融了冰雪隐晦下的沉湎,驱赶开女孩因冰冻的过分侵入而带来的僵滞。就像解冻的河流,多吉能感受到女孩的身子渐渐地温热起来,并有了轻微的抖动,就像枝叶在雪的坠压下那么细微的颤动……那炽热和温暖就像这高原的紫外线,渗透她的肌肤,浸染着她的脸颊,并最终糅进了她惶惑的目光……那个女孩后来留在了村子里,那女孩就是小夏老师。

多吉最爱做的事就是听小夏老师给学生上课。

多吉喜欢听小夏老师朗诵诗歌时的甜润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清晰,又是那么的淳美: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多吉看到远处那高耸的卡瓦格博因云雾的飘忽不定而不断地隐现变化,还真像诗中所描绘的那般。

在多吉眼里,小夏老师不同于其他女孩,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秀美,又那么的文静,那纯真的笑脸像流动的溪水,像徜徉的白云,像绚烂的花朵,像珠宝美玉……对小夏老师,多吉有着太多的赞誉。

那天,小夏老师用鲜艳的花瓣在奶酪上拼摆出一个心形的图案,中间燃一根红色的蜡烛,就成了生日蛋糕。蜡烛的光芒将她的脸映得绯红,这让多吉想起寺庙里酥油灯那跳跃的火焰。那些摆在供台上的酥油灯盏——铜质的,光艳洁净,阶梯状依次排列。一盏盏的灯火相互映衬,那稳定、持久的光芒将大殿映照得通透而辉煌。经书上说,点酥油灯可以将世间变为火把,使火的慧光永不受阻,肉眼变得极为清亮,懂明善与非善之法,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使其在世间永不迷茫于黑暗,转生高界,迅速全面脱离悲悯……在多吉看来,这摆放在奶酪上的蜡烛是和酥油灯有着一样神圣意义的,那同样是一盏点亮人心智的灯火。

多吉把自己佩戴的一个翡翠的挂坠送给了小夏老师,那是师傅留给他的。挂在精细银链下的是个小的绿度母雕像。雕像为一少女的显身,体貌绝美,因为天然的材质翡翠,使雕像看上去绿意盎然。

多吉说,绿色为草木生长的本色,蕴育着蓬勃的生机与妙趣活力,代表着生命和希望,是生生不息的创造力量,它将一切阴郁和绝望的色彩排斥在外。

小夏老师手捧着雕像说,太珍贵了!看得出,她很喜欢的,立马戴上了。那幽幽的绿意为小夏老师平添了几分柔媚。

小夏老师的书桌上摆着一个小的镜框,里面镶着一张小夏老师小时候的照片,照片上那个瞪着一双茫然大眼睛的小姑娘,会是眼前的小夏老师?多吉几乎不敢相信。

小夏老师问多吉是否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样子?

关于自己小时候,多吉印象最深的就是伏在马背上,似乎有着永远也走不完的路。多吉知道,那是一条朝圣的路,目的就是要到达那向往中的辉煌彼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父母走散的,后来他看见了一只鹿,那只鹿真漂亮,身上棕褐色的斑点像梅花绽放……那一切都好像是在梦中。多吉相信当年带他找到师傅的那只鹿是神鹿,是卡瓦格博为帮助他而派来的神鹿。要不然他怎么就会来到这神山的脚下……多吉喜欢那高入云端的雪峰,喜欢这莽原冰川,喜欢大山的逶迤和苍翠……多吉相信,小夏老师也像他一样喜欢这山的耸峙、秀美。

小夏老师说,这里和自己的家乡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地方,她的家乡是大平原,坦荡开阔一望无际。

多吉想,没有大山,没有冰川,没有森林的大地会是什么样子?即便是自己绘制的唐卡,也会有山川、河谷的显现。

小夏老师生活在城市,高耸的楼盘、宽敞的街道、流动的车辆、熙攘的人群、闪烁的霓虹灯……城市彰显的是潮流、时尚,是前卫。城市的文明进程和时代步履总是新颖快捷。

多吉想到“阿吉拉姆”(藏戏)在鼓和钹的伴奏下那高亢雄浑的唱腔,悠沉缓慢的舞步,以及那图腾膜拜的脸谱……带给人怎样的心灵震撼啊!这里同样有激情和喧闹,同样可以感受到色彩与声音;贴近自然最真实的体验就是感受大山的律动——涌动的松涛,湍急的溪流,各种鸟兽的嘶鸣啼叫……

小夏老师说,小时候,感受最多的是父爱,父亲常带她去公园划船,去动物园看小猴子;父亲总是喜欢把她高高举在头上……父亲曾是一名警察,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殉职了……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好半天,小夏老师才又重露出笑脸。

小夏老师说,多吉,你谈过恋爱吗?

多吉脸上露出羞赧之色。

小夏老师说,多吉,你不该这么腼腆,要去追女孩子。

蜡烛已经燃下去很多,那烛泪将花瓣都黏住了。小夏老师对着蜡烛默默地许了个心愿,然后把蜡烛吹灭了。

多吉不知她许的什么愿,那样子一如信徒般的虔诚。

多吉记得,有一次小夏老师收到一封信,看完信她忽然变得黯然神伤,那一次她好像真的做出了决定,打算要离开村子了。

多吉找来两匹马,要送小夏老师下山。已经走出村子很远了,突然看到了一群孩子,那是来送行的学生们。孩子们天不亮就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孩子们还给小夏老师带来了礼物,那是一些牛肉干、酥油、糌粑和奶酪,还有敬献的哈达。小曲珍还采了一把野菊花……面对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脸和充满希冀的目光,小夏老师哭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孩子们。她是不想让孩子们看到她的泪水。那一天的小夏老师看上去是那么的弱不禁风……小夏老师最终还是没能走。

多吉并不知道小夏老师是有男友的,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那是个有些自负的青年。

青年来的那一天正下着雨,雨水将教室前石砌的台阶冲刷得很干净。学生们已经放假了。空荡荡的教室里显得很肃静。青年安静地坐在晦暗的光线下,那样子像是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结果。

小夏老师凝望着窗外暮色掩映的山影,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一种无法穿透的紧张氛围让人很不适。

青年轻咳了一声,他可能着凉了。青年的目光中有一种压抑的热情。

多吉注意到了青年的手。透过那丝微弱的光芒,多吉看到那指尖上沾渍着一些视觉熟悉的东西,多吉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绘画的颜料,多吉的手指上就经常会有这种无法清洗的残留物。

多吉的介入无疑打破了这寂静,青年表情疲惫地站起身,漠然地走了出去。

小夏老师依然默默地静立着,让人很难洞悉她的内心。

多吉想,他们之间可能有过长时间的交谈,因某种不能达成的协议而违背理性,使争执陷于绝望之中,才有了这沉闷的止息,和那短暂的宁静。

过后,多吉在小夏老师那里得到了答案。青年是一家美院的教师,曾经是小夏老师的男友,后来又分开了,现在他又回来,想和小夏老师重归于好,并且要带小夏老师离开这里,小夏老师没有答应他。

多吉想,青年曾经一定伤她很重。多吉想到伴随着小夏老师的那些孤独的日子,和她遥望远方时的迷茫的神情。

……

青年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在村子里住了下来。显然他是在等待他想要的结果。

青年多时在村里画写生。他画路边那棵枯死的大树,画转动的水磨;画村中泥泞的街道,画那些圈养牲畜的围栏;画坍塌的碉楼和颓败的石墙……在多吉看来,青年所追逐的是那些边缘的痕迹,和曾经的遗弃。

青年给丑婆娘央金画过一张肖像,他的画笔似乎有意遮掩了央金的丑陋,这让央金一连激动了好几天。他给格桑家的牦牛画速写,这让格桑倍感荣耀。他要给老次仁画像时却遭到了拒绝。老次仁早年走过马帮,在村子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了。但现在他耳聋眼花,已是桑榆暮景。他说,年轻人,收起你的画笔,找一些别的东西画吧,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不会带给你多少视觉享受的。灵魂的丢失就像水的散落,不是你用画笔能聚得拢的。老次仁认为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他渴望下一个轮回的尽快到来,而那衰老色相的记录则是这一进程的阻碍……

那天,多吉在小夏老师那里看到一张画。那是铅笔画,正确的叫法是素描,是由一些深浅不一的线条勾画而成,其特点是把握光影的要素,通过线条的堆垒、排列,达到立体的呈现。画中的人物是小夏老师,画得很逼真,画中的小夏老师眉眼上扬,似在做着某种沉思。青年的观察细致入微,他捕捉到了人物的内心。

小夏老师说,上高三的那年,周末她和几个同学到郊区的雁泽湖游玩,突发急性阑尾炎。那是个正待开发的景区,基础设施还不完善,交通很不方便,沼泽湿地,举步维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硬是将自己背了出来……他那么瘦弱,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那些事,想起来还是忘不掉的……小夏老师的内心似深锁着无绪的惆怅,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抑郁忧伤。

多吉说天空聚集了好多云,要下雨呢。多吉说快到雪顿节了……多吉说,雪顿节有隆重的晒佛仪式,有欢腾的阿吉拉姆(藏戏)表演,还有赛牦牛、马术、歌舞表演等……多吉说着说着停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说这么多又有什么意思?他心里很乱。

夏季的花期就要过去了,多吉要趁着这个季节多收集一些植物性的颜料。

有些植物花期很短,例如藏红花,花期只有短短的十几天,错过这个时节就没有了。

多吉是在山谷里遇到那个青年的,青年正在画卡瓦格博。画很写实,但那构图并非完整清晰,画面的格调很暗,层次间并无界限,所要表达的细节虚拟而又模糊。还有那摊开的色彩像粘稠的奶酪或油脂,看上去有些浑浊。那是和唐卡完全不同的画法。唐卡的着色讲究色彩的浓淡强弱,设色通常分为干、湿两种。前者浑厚凝重,后者则清新明快。青年作画时的颜料添加,不像画唐卡那么工整,看上去毫无章法,只是一味地用排笔在画布上涂抹,靠色彩的堆积获得鲜亮和明快。唐卡的晕染原则是,明面由暗面表现,突出由凹处体现。着色应先浅后深,由淡到浓,进而达到所需要的细腻和厚重。色彩的搭配上,多吉认为唐卡更大胆。在唐卡的绘制中,有些颜料是金银及各类珠宝研磨的,金色不可或缺的应用做到了唐卡品质的提升。除了彰显线条及图案的个性,其本身也可分出十多种色相,用珊瑚或玛瑙特制的笔在涂金的画面上能磨出很多层次。有色的珊瑚和珠宝具有纯度高、质量稳定的特性,可使画面色彩更加艳丽夺目,而且历久如新……青年的画法并未得到多吉太多的肯定,在多吉看来,一位成熟的匠人是不可能这般随意涂抹颜料的。所有这些疑虑都暴露在多吉的目光里。青年似乎并不在意多吉用什么样的目光看待自己的作品,他问多吉,梅里雪山从哪个角度看上去更美?

多吉说,卡瓦格博任何一面的呈现都很精彩!

青年说,站在巅峰上看周围的景色,一定是更加的迷人。

多吉说,作为藏传佛教的朝拜圣地,这座因信仰和文化而被尊崇的山,已经不再允许被攀登。

青年审视的目光望着多吉,这个身穿氆氇长袍和松巴鞋的藏族男子让他可能觉得有些与众不同。

青年放下画笔,凝视着眼前的卡瓦格博进入了固有的情绪思索,或者说是艺术形式的思考。

……

那隆隆的响声就是在这时候传过来的,那危险的迫近竟来得如此突然,青年还以为要下雨了,他甚至仰头去望天空。

多吉说,是雪崩……多吉也为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里并不是雪崩经常流经的路线,怎么可能呢?但的确是雪崩。那声势浩大的雪屑烟尘,已经飓风般地席卷而来。大地顷刻间变得极为疏松,脚下的岩石都颤动起来,那积雪的山体,大面积的坍塌与冲撞,就像河水的奔涌。那稠密的山林,那些参天的大树,其脆弱的断裂声像钝器的锤击……强劲的浪头吞噬了一切。被那巨浪冲击着,多吉感觉就像一枚飘零的落叶,在气流的跌宕中无助地起落。那裹挟密不透风——重压、抛掷、跌落、飞驰……雪的窒闷让多吉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像溺水者面对生死的考验……不知被冲击了多远,那流动渐渐的滞缓了,终于止息了行程……多吉拼力从积雪中挣扎着爬出,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很疼痛……他不知道青年在哪里。他摸到一支笔,笔尖上那一坨橘红的油彩看上去很是血腥。再摸是一张没有完成的画稿,已被蹂躏撕扯得不成样子……多吉拼命地刨雪,终于找到了……还活着。青年看不出有什么外伤,但多吉知道,他一定伤得不轻,他看上去很虚弱,而且在咳血,那殷红溅落在雪上格外醒目。

所处的环境不容乐观。这是一条冰谷,四周除了陡峭的岩壁就是冰雪,冰层间的落差很大,有的高达十余米,想攀爬上去显然不可能。多吉知道,靠自身的能力,他们不可能摆脱困境,何况那青年又伤得那么重,只能等待救援了。

多吉想找些柴草,生一堆火,但最终他失望了。在这冰川的雪谷中,在这样的低温环境下,是不可能有任何植物生长的。

青年说,我们会……话没说完就打住了。

多吉知道他要说什么,多吉探寻的目光望着他,不知他是否挺得住?

青年的脸有些苍白,但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多吉想,其实他还是很坚强的,尽管外表看上去有些羸弱。

青年说,他一直没有找到观赏梅里雪山的最佳角度,可是,他今天找到了,就在雪崩发生之前的那一刻,那真是前所未有的壮观。青年似乎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多吉看到,冰冻的山野深锁着一切,天空呈现出冰的质感层面,矗立在黑暗中的大山,让人无法辨别虚假与真实……那巅峰处绽露而出的一丝亮泽,像是被谁涂抹了一笔……其实多吉知道,没有一种色彩能将那光芒表现或诠释。

青年说,那雪峰真的很美!尽管它有时表现得过激与冲动……

多吉说,城市人口很多,一定不会像荒野这么寒冷!

青年说他和小夏老师上高中的时候是同桌。他记得一到冬天,她的手总是冰凉的,她时常会把手伸过来对他说,傻子,帮我捂手……青年在回忆中静静地品味着那段温情。

凝望着模糊的远方,多吉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萧瑟、寒冷。

天渐渐黑了下来。

青年的额头很烫,疼痛和高烧已经让他的思维变得紊乱……青年说着含糊的呓语……好像还叫了小夏老师的名字。

忽然,更远处的山腰间闪过一丝纤弱的灯火,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天空中抖动的星子。肯定是救援的人。青年的未归,村人不可能熟视无睹。多吉知道,呼喊是根本没用的,距离太远……多吉看到了那张没有完成的画作,并迅速地将它抓在了手里。但那燃烧的过程极为短暂,那稍纵即逝的光泽似乎并未引起搜寻者的注意……随着灯火的渐行渐远,多吉的心也随之沉入黑暗的谷底,他知道自己和青年不可能熬过这个彻寒的夜晚……他已经没有了选择,脱下氆氇长袍的一瞬间,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他知道这对他将意味着什么,寒冷的空气比刀子更为凌厉。可他不能失去这获救的机会……棉衣被迅速地点燃了,天空腾起一团烟雾,火光将四周的冰雪映得一片彤红。火焰在欢快地战栗,那柔和绚烂像藤状枝条的缠绕,或凝重色彩的堆积,这让多吉联想到玛尼堆。那些錾刻精美的玛尼石。那是不同于唐卡的另一种表现形式。那是经文、造像及各种动植物图文的镌刻。那些形状各异,并饰以色彩的石子被赋予了某种灵性寄托,那是祈愿的凝系界定,是凡尘与神祇的界线,是神祇信仰的交汇和连接……几片雪在深邃的夜空中飘落。那典雅和温馨让多吉忽然有一丝感动——那菱形的裁剪,私密的六边装饰,和意象中的曼陀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结晶对称如花瓣,精致而完美。他想到鹿的身上也是密布着这样的斑点,也是这般的玄妙而神秘。视觉的恍惚中,遗失的情景再一次重现,依然是幼小的身影。那是漫长的山路,是马背上的颠簸——草甸、红杉林、流石滩、冰川、雪的慵积……在那地平线的边缘,转山者匍匐的身影重叠往复……多吉知道,此刻,岩洞中的那个修行者,一定是在打坐禅修;寺院里的喇嘛们在为酥油灯添加灯油;村人则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诉说着庄稼的长势;而小夏老师一定是在为学生备课,她侧立的身姿在烛光里像极了一幅剪影……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有着一颗素净的心。多吉想。被那火焰烘染着,多吉的内心涌起一阵少有的温暖……多吉看到,被他抱在怀里的青年,嘴角挂着一丝惬意,尽管他闭着双眼,可他的心里一定是在企盼着一份美好……火焰渐弱了下去,蓄意中那最后一缕烟尘扬起,像一条深色的绢带,在劫后的一抹余光中悄然遁去。

多吉希望救援的人能够尽快赶来,多吉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微弱的正不断聚拢而来的火光……他相信,青年应该够坚强,无论是精神还是体质……

万籁俱寂,就像傩戏的退场止息,那骤冷霎时裹紧了多吉的身体。心脏因血液的凝滞而出现了轻微的痉挛。蜕变的肌肤像瓷釉的碎裂,他甚至能听到那分离的声音,像雪屑扬洒在冰面上;或雨滴,在湿冷空气中的骤然凝结……

多吉看到,在如洗的月光下卡瓦格博正在不断地显露着高峻、雄伟——封顶的浓云层层敛去,那瞬间的剥离,让这隆起的耸峙有了清晰和明澈的展示。在冰封的雾霾中,那凸显的奇拔有如一幅巨大的唐卡悬浮于天地之间……那一刻,多吉的心里充满了幸福。望着这寂静的夜色,多吉的心渐趋平静了下来……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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