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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坡

2014-11-27赖薇

飞天 2014年8期
关键词:画眉

赖薇,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东莞文学艺术院首届签约作家。广西人(仫佬族),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东莞广播电视台资深编导。策划并撰稿的电视专题片多次获省、市、国家级大奖。作品散见于《飞天》、《作品》等。出版有长篇小说《淘气宝贝》,剧本《卖子风波》等。

一、摩登少妇

春日黄昏,落日余晖映照着桂西北莽莽苍苍的九万大山。

连绵起伏的群山间,有一道狭长的丘陵。这里,奇峰垒翠,碧水如练,天空长蓝,鸟语花香,宛若一道如诗如画的山水长廊。这里是传说中神鸟凤凰的故乡,当地人称其为“小桂林”。

而风糜国内外的电影《刘三姐》一开始,美丽的歌仙向打鱼人父子自报身世:从罗城流浪到宜山……这是她一路飘泊传歌的始发站,所以这里又称为“刘三姐的第一故乡”。

而地图上标着: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

此时,在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上,走来一位风姿绰约的紫衣少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身着一件鹅黄的小大衣,牵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路边五颜六色的野花,显然是第一次看到这大山深处的春天,那张小嘴一直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妈咪,你真的从出生到十六岁一直住在这儿?”

“是的,宝见儿,妈妈的家乡漂亮吧?”

“喔,像我的童话书一样好看,不过,你后来干嘛离开家呢?”

“嗯,你外公外婆要我到山外面读书,考大学,要不,妈妈怎么会遇到爸爸,又怎么会有你?”

少妇一大早从上海起飞,到柳州机场后换乘大巴,一路西行,为的是赶回仫佬山乡给祖母奔丧。她的先生原是跟她同一所大学的老师,前些年辞职下海,野心勃勃要发大财,日里夜里为那间小公司忙得像个蜘蛛,自然无暇陪母女俩回娘家。不巧,母女所乘的汽车快到凤凰山脚便抛锚了,女儿闹着要下车看花,少妇一看离家不远,这一带路又极熟,索性同女儿步行回家。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几场春雨后,粉红色的桃花、鹅黄的猫爪刺花、雪白的金樱花一下子都绽开了,把远远近近的山峦和沟谷点缀得绚烂多彩。灿烂的落日更是给这片花木竞艳的美景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影,微风吹来一阵淡淡的野花香,天地万物都充满了芬芳。

少妇秋水般的眸子深情地看着四周的一草一木,又望向面前那个躺在晚霞中的小小县城。突然,她看到了一间湮没在荒草中的泥房,脸上现出迷惘之色。

她搜寻的目光掠过这半倒半塌的泥房四周,最后定格在不远处的一座孤坟上。

她神色一懔,攥着女儿的小手,离开大路,走到坟前。

坟头上荒草萋萋,几朵小小的雏菊在微风中轻轻点头,一块青石墓碑上刻着几行字:

生不分来死不分

哥同妹,共一村

生难共枕

死后长伴妹的魂

这是一首山歌的歌词。除此之外,碑上再没有其他文字,没提及死者的姓名和生平。

此时,西边的晚霞收敛了最后一丝华彩,天空失去颜色。

黛绿的草丛藏着春天的秘密,界外青冢埋着生命的秘密。少妇以手抚碑,百感交集。

“妈咪,快走吧,我怕死人!”小女孩急摇母亲。

“别怕,这墓里睡着一个很会唱歌的老爷爷,妈妈小时候听过他唱歌,唱得好听极了。好啦,我们走吧。”

半个月亮从山肩爬上了天空,天地相接处,群山的剪影好似一条长长的波状花边。少妇躺在自家的床上,身边是熟睡的女儿。

一线月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射到壁上挂的山水画上,那一道亮光慢慢地向前移动,她的眼光也不知不觉地跟随着。

现在,亮光移到了一张嵌在雕花相框里的小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坐在花树下看书的少男少女。少妇轻轻地哼起了歌:

天河流水长又长

妹在河边洗衣裳

抬头见哥双桥上过

衣裳推走

棒槌敲手心发慌

她刚刚唱完这首歌,时间就变了,她是在她的少女时代了。

二、晨读少女

不久,一条绿如翡翠的大河出现在她眼前,河水翻腾着雪白的浪花,哗啦啦地从一座石桥下流过。桥边的几竿翠竹下,一位白衣少女手里捧着一册高二《英语》,正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诵读。

她知道那是十六岁的自己。

一个高挑健美的红衣女孩挑着两个木桶往河边走来,两条粗黑的大辫子垂在她丰满的胸脯上,随着女孩节奏欢快的步履一摇一摆的。她边走边唱:

天河流水清悠悠

一年四季水长流

我家就在河边住

鲤鱼鲢鱼水中游

只可见,难可求

可惜同年不是鱼

是鱼钓归家里头

女孩唱罢抬起头,她有一张黑里透红的俏脸,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眼角上挑的丹凤眼,透出热辣辣的风情,也带着任性和骄傲。她瞥到晨曦中读书的少女,笑着嚷:

“银画眉,别再用功了,今天是八月十五,我们今晚要去歌圩‘杀拐(谈情说爱),你去不去?”

“别提啦,春花姐,我爸和我妈整天唠叨什么早恋影响学习呀,高二要抓紧时间呀,从来不准我参加走坡盛会的。”

“别理你布(爸)你妮(妮)两个老封建,你的成绩整个县高都数一数二啦,玩一个晚上怕什么?”红衣女孩担起水往外走,边走边撇嘴,“身为仫佬人,歌又唱得那么好,连歌圩都没去过,真白活了,你!”

银画眉本想申明“爸爸妈妈不准我去歌圩玩不是因为封建”,可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这罗春花绰号“小辣椒”,一张利嘴可以骂得许多泼辣媳妇不敢还口,可是九洞十八寨出了名的野玫瑰。跟她斗口才,只有自己吃亏。

“小辣椒”担水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妹的心,像团火

十八十九好娇娥

山上杉树排对排

山下竹子行对行

树成排,竹成双

等哥不见

叫妹哪样不心伤

一阵风过,竹叶上的露珠儿扑簌簌地坠落,凉嗖嗖的浸入竹下少女的发梢、衣襟。可画眉恍若不闻,她托腮凝望着身边苔藓斑驳的“同年桥”,想起了祖母的故事。

许多年前,中寨村寨佬有个女儿叫侬姣,那是个人见人爱、树见花开的俏妹子,全村的后生都围着她转,来说亲的媒人踏烂了她家的门坎,可她偏偏爱上了地良村族头的儿子勒达。

然而,这对情人所属的两个村虽然鸡犬之声相闻,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世仇。八月十五的晚上,这对热恋的情人就在这桥上私会,两村人听说后大怒,燃起灯笼火把,追杀到河的两岸。

中寨村寨佬在这边跳脚大骂:“来人,快点下去,拿猪笼把她笼回来!”

地良村族头也在挥臂高喊:“真是败门风,给我用大粪泼过去!”

一片愚蛮激愤的喝骂中,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河面上腾起一朵大大的水花,无言的天河水接纳了这对在人间无立锥之地的情侣。

有人说,曾在月圆之夜看到过侬姣和勒达,他们有时在这桥边对歌,有时在水底抱拥。中寨村和地良村的人又是惊惧,又是内疚,谁也不敢去查证,只是慢慢开始了来往、通婚。

族人把男女恋爱的对象称为“同年”,这座无名桥遂因这对生死相随的同年得名“同年桥”。这就是山里生水边长,大情大性、敢爱敢恨的仫佬人。

然而,今晚这场大热闹,所有爱玩爱闹的伙伴都会去,唯有我要困在家里了!银画眉越想越沮丧,对着河水发起了呆。镜子似的水面现出一个少女娉婷袅娜的身影:

长长的马尾辫,蔷薇色皮肤,一条裁剪合体的雪白连衣裙,将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珠衬得更黑,将那两片花瓣似的红唇衬得更红。在她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异族少女的打扮,完全像一位都市美少女。

原来,仫佬人是古百越族群的后裔,其语言属于汉藏语系壮侗语族侗水语支,那是一种清脆如鸟鸣的美丽语言。可由于仫佬人村寨与汉、壮等族的村寨交错杂居,所以不少仫佬人都会说汉语和壮话,一些知识层的人物还会用汉语书写,更以让子女接受全套的汉族文化为荣。

银画眉可是这个小小山城里最时髦的女孩子。

水里面那位少女正闷闷不乐,突然,她的身边探出一张男孩子的俊秀笑脸,一对黑眼睛在滟潋波光中笑意盈盈,从水里凝视着岸上人。

画眉急忙伸手捂住脸,马上,她又禁不住从指缝间往外瞧。

水中美少年口一张,竟唱起了山歌:

八月十五是中秋

我想邀妹上坡游

托话给妹怕不到

寄信又怕旁人收

歌声淳厚、悠扬,十分动人。以画眉自幼所受的声乐训练,她自然听出,这副歌嗓若非经过专业训练绝对达不到。

何况,男孩子身上这份倜傥和飘逸,更不是寻常的山村少年所具备的。画眉惊得几乎屏住呼吸,脑海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难道,他是祖母故事里所讲的龙宫王子?

三、桥上少年

银画眉对着水面发了会子呆,突然间心念一动,抬起头向“同年桥”瞧去。果然,水中人此刻就站在桥上。

就在少女临水照影的几分钟里,她周围的北温带晨羲已被曙光代替了。光线五彩缤纷地从东天的云层里迸射出来,地上的群山、河流、石桥、小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光彩夺目了。

那桥上少年身着白衬衫、石磨兰牛仔裤,浴在满天霞光里。就在他身后,团团浓雾被阳光之火凿碎,分散成片片袅袅轻云。

她永远都将记得这幅画:在虹霓烟霁的背景映衬下,一座古老石桥上立着一位宛若从希腊神话里走出的美少年,他是多么多么的健美飘逸、神采飞扬啊。

咦,这不是妈最最得意的学生、已经考进广西艺术学院的李明辉吗?画眉最初的惊讶过去,细看这人,不由在心中大叫。想当年,他俩常在一起唱歌跳舞、吟诗弹琴,最是两小无猜的。一别两年,做师兄的一身时髦的汉装,竟出落得这般人才啦。

少女面上一红,忙啐道:“喂,明哥哥!你怎么不在学校上课?难道又犯了老毛病,喝酒打架,要么是乱追女孩,给人家开除了?”

桥上少年似乎很得意他制造的戏剧性效果,朗声笑道:“才两年不见,妹妹漂亮得我都快认不出来啦,只不过越大越不乖,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左右张望了一番,这才说:“我这个时候请假回家,是因为要干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业,所以一大早就特特来请,嗯,我们妙解音律的小师妹,嗯,助我一臂之力!”

那煞有介事的模样,逗得画眉“嗤”地一笑:“青史留名的大事业?你?呸,我看还是算了吧。”

明辉得意地宣布,他正在创作一部仫佬歌舞剧,“这将是我们族历史上的第一部戏剧,师妹,你妈是仫佬音乐研究方面的权威,你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历史意义。”

就为此,学院专门给李明辉放了假,许他回家乡采风,他特意赶在八月十五之前回乡,就是希望能从今晚的歌圩上找到最原汁原味的仫佬山歌曲调。

画眉自幼跟母亲学艺,又常听师兄师姐们讲谈,马上就明白了明辉的目的:

“是啦,你是想用原始山歌的曲调作素材,设计新的唱腔,因为,妈说过,最原始的东西才是最有民族特色的,对不对?”

明辉拍手大笑,夸赞:“心有灵犀一点通!师妹真是聪明过人。”

“可是,你明明知道,爸爸妈妈从来不准我晚上出门乱跑的,何况是今夜?”画眉右足在地上顿了两下,皱起了眉头。

明辉嘴里“啧、啧、啧”了三声,脸现鄙夷之色:“哪,你就留在家里当爸爸妈妈的乖宝贝吧,可惜,乖宝贝是当不成女英雄的。”

“呸,别门缝里看人,我可没说不去的。”

少年见“激将法”得手,不由嘴角一挑,想笑又忍住了。当下,他嘱咐了画眉几句,吹着口哨,兴兴头头地走了。

画眉一看天色不早,忙结束晨读,匆匆赶回学校。然而她一整天都在计划着晚上出逃的种种方案,这位出名的优秀生竟把当天的作业和老师提问答得一塌糊涂。

四、母亲与父亲

同一切搞艺术的女人一样,林玉婉有许多漂亮的演出照。画眉最喜欢的,还是母亲高中时代那些生活照,她常常从中揣测母亲的少女时代,并把她与现在的自己相对照。她最喜欢的是那张母亲着运动装的黑白照,照片放得几乎像一本书那么大,显示出主人对它的喜爱。照片中,少女林玉婉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辫梢系着大大的蝴蝶结,着一身英姿飒爽的短衣短裤,手里拿着一个网球拍,仰头对着照片外的世界畅笑。阳光洒在她青春洋溢的面孔上,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她的。

还有一张只有巴掌大的照片,常常让画眉想象母亲当年的风光。照片上是一群少年在表演叠罗汉,上层的人踩着下层人的肩膀,排成一个高达五层的金字塔,下面四层全是男生,第五层是一位笑靥如花的少女,那就是林玉婉。她踌躇满志地站在众男生的头顶,双手伸向空中,好像小鸟的翅膀,似乎一阵风一样就可以飞上白云深处。

多才多艺的林玉婉如愿考上了广西艺术学院声乐系,这时,大地主家庭出身的阴影开始沉重地向她压来。她要一遍一遍地写跟家庭断绝关系的声明,才能加入共青团;学院里排演彩调剧《刘三姐》,她只能演B角,A角由一名唱功和外形条件不如她但根正苗红的同学担任。

从艺术学院毕业后,林玉婉分配到柳州地区歌舞团担任独唱演员。一位清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爱上了她。然而,当组织出面要那位前途无量的工程师放弃地主女儿时,他含泪跟她分了手。这时,正好单位要下放一批文艺人才去跟劳动人民相结合,家庭出身不好的林玉婉首当其冲。

就这样,林玉婉从繁华的大都市里流放出来,离开了整个文明世界,来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地方。

罗城县处在一个崎岖的山区,无论从哪个角度往天地相连处看,触目的都是层层叠叠的大山。住在这里的人们生活清贫,吃苦耐劳。林玉婉生在富裕的平原,看惯了大片绿油油的稻田在阳光下碧波滚滚,看惯了蓝天下红彤彤的荔枝林,眼前所见未免荒凉粗犷。

这一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山民们亲昵友好,对人和蔼,彬彬有礼,但也刚毅坚强,脾气火暴。林玉婉在大都市向来清静惯了,因此与他们根本没法打成一片,也不会打成一片。可她尊重他们。

过了段日子,才知道这些人性恪真诚坦率,对生活充满热情,特别喜欢唱歌跳舞,县里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台晚会,每逢节庆日,许多地方都有歌舞表演。她不由喜欢上了他们。

就在这时,她遇上了仫佬丈夫银星河,一个同她一样来自广西第一工业之城且受过高等教育的仫佬美男子。

银星河是当地“豆腐西施”罗巧云同教书先生银灿辉的小儿子。他自幼天资聪颖,学业出众,十五岁就考上宜州高中到山外读书,十八岁考上了武汉大学建设系。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一家建筑公司当技术员。后来逢上下放、支边等运动,他同许多热血沸腾的同学一样,积极报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于是到过兰州、贵阳等地,这样漂了几年,女朋友也换了几茬,最后禁不住寡母的一再央求,调到了离家最近的城市——柳州。

在外面的世界闯荡了一番,银星河已经二十八岁,在当时属于大龄青年。禁不住母亲的一再催逼,心高气傲的他已决定放弃“才子佳人”式的理想爱情,随便找一个贤淑女子完成终身大事。

这时他回家探亲,在观看一场晚会时,看到了林玉婉。

作为一只飞出九万大山的金凤凰,银星河素不喜欢族人动辄欢天喜地载歌载舞的性恪,他陪着寡母去看热闹纯属孝心,可是看到开场歌舞时,他被领舞女郎吸引了。

那女郎扮相清雅,歌喉甜美,舞姿曼妙,举手投足间,处处显得训练有素。周围那堆穿红着绿的伴舞女郎同她一比,全都成了出水芙蓉身下的败叶残梗。

“县文艺队里竟有这样的人物?”银星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母亲。

实际上,他看到那女郎眉梢嘴角尽管带着跟音乐相符的笑容,而那对妙目里却盛着寂寞和失落,显得那样神秘莫测时,已感到心醉神迷了。

“这是罗城高中新调来的音乐老师,文艺队暂时借她来帮排节目。”罗巧云敏锐地感到儿子的心动,她正设法把这个飞得太远太高的小儿子拉回身边,心里不由窃喜。“听讲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所以才从柳州调到我们这个山沟沟,有许多后生想追她,不过人家眼角高,一个也看不上。”

“妈,明天你能不能请她到家里吃饭?”

“平白无故请人吃饭?总要找个由头吧?”

“就说我刚从柳州回来,想找个熟悉这个城市的人说说话。”

当半年之后,银家那个心比天高的小儿子毅然从大城市调回家乡小县城,住进银家那栋破旧阴暗的老屋,放弃建筑师的体面工作,跑到县高去做一名卑微的数学老师时,族人都吃惊不已,最后,当林玉婉嫁进银家时,大家才明白过来。

第二年,他们的女儿便出世了。银星河一大早便听到画眉鸟欢叫,又看到这粉团团的小娃娃面孔精致,两道淡淡的长眉好似画上去的,遂给这个女孩取名“画眉”。

从银画眉记事起,家里永远回荡着母亲的琴声和歌声。白天,她要负责全校的音乐课;课后,她要辅导学校文艺队排练;回到家,她还要编排节目、练伴奏、练身段;而星期六、星期天,总有想报考山外艺术院校的孩子在他们父母的带领下,拎着一袋糍粑或是一篮水果,怯怯地来到家中,请求指导。

那时高考制度还未曾恢复,考艺术院校便是山里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道路。

仫佬山乡节日众多,作为当地唯一一位受过专业音乐训练的人才,林玉婉总有忙不完的事。她一时要担任全校教师大合唱的指挥,一时在编排全校学生的大型歌舞,对上级、对同事、对学生、对孩子,她从来有求必应,热情和蔼。

在这大山的褶皱里,没有人再去想她的家庭出身,她年年都是学校里的先进工作者,是改变许多山里孩子命运的艺术女神,是人人敬重的优秀教师。

她的缺点是天生不会做家务,偶尔烧一顿饭不是烧糊了就是夹生了。好在,她有能干的丈夫和精明的婆婆,他们替她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路,所以,她可以从容地将所有的热情和时间都献给心爱的艺术,仍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某些习性和风度。

她今年四十二岁,许多这个年龄的当地妇女已是满脸风霜,憔悴不堪了,可她的身材依然苗条挺拔,步履依然优雅轻盈。她的脑后老是盘着一个沉甸甸的发髻,露出一张端庄的脸,这张脸上常常带着谦和的微笑,深受学生们喜爱。

即使银星河有过不该为一个女人放弃多年奋斗的念头,即使他后悔不该放弃自己的专业和工作,那也从来没人知道。

自从有了孩子,他就承担了一个父亲的种种责任。

他首先说服母亲离开破旧的祖屋,将家搬到学校里宽敞洁净的教师宿舍。他亲手制作了新家的每一个柜子,每一件桌椅沙发。他那双灵巧的手一刻都没歇着,不是在修理家中的各种电器,就是在给孩子们做各种泥的、竹的、木的玩具,或是在打理天井里那几个大大的金鱼池,要么,他就在后园忙碌那些花木盆景。

这里的老师每家都有一个后园,许多人都在园里种上四时菜蔬,以便改善生活。而银星河却不顾母亲的反对,在后园精心种上许多茉莉花、凤仙花、玫瑰和蝴蝶兰,让牵牛花吹着小喇叭爬上嶙峋的山石,把后园建成一座五彩缤纷的大花园。

他常翻着菜谱在厨房里制作各种城里商场才有的点心;他会在忙碌一天的晚上,或是在星期天的早晨,给孩子们念探险的故事,教孩子们做飞机模型;他也曾在寒冬的深夜把孩子们从被窝里摇醒,拉他们到户外去看月蚀或流星雨……他要孩子们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有无数的新奇和美好等着他们去认识和参与。

他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衣着讲究搭配,皮鞋永远锃亮,目光敏于表达,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翩翩风度,给身处穷乡僻壤的孩子们一个文明人的形象,让他们通过他刚毅的黑眼睛,对山外世界的文明和繁华心驰神往。

银画眉长到两周岁的时候,在祖母的眼里她已有了酷似父亲的眉眼,成了一个小小的美人坯子。这时,家里又添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娃,取名银清泉。

过去,林玉婉家中有二十多个仆人使女,所以她不会干家务活。但她受的是大家闺秀的教育,对于诗词曲赋、刺绣针凿无不精通。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拥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将来也搞艺术接自己的班。

于是,画眉六岁时便跟母亲学琴,七岁时她跟着母亲练舞,到了八岁,她已是全县所有文艺晚会的小主持。

对于她的功课,父母更是要求严格,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没有背景的异族女子,要想走出这重重大山,唯一能够帮助她的便是才艺和学业。

在父母的严格教导下长大,银画眉养成同族中女子迥然不同的温婉娴逸的气度。

她虽然常在县里的大型晚会上表演,是当地著名的小歌星,但由于父母从没给她以溢美之词,她身上并无漂亮女孩的娇骄二气,相反,由于活动范围只在家庭、学校、舞台三个地方,极少接触外人,她清纯可爱,活泼天真,如同一株深谷幽兰,沐浴着大自然的阳光雨露,在群山的怀抱里静静地开放。

五、餐桌上的决定

那天晚上,林玉婉在为一个准备考中央民族学院的学生编排舞蹈,没有在家吃饭。这顿晚饭少了她亲切的话语,大家都吃得索然寡味。

银星河喋喋不休地追问着两个孩子近期的测验分数,分析他们的失误原因。他素来恃才傲物,跟周围的环境和学校里的同事格格不入,就把每日三餐的训话当作表现父性权威的地方。两个孩子都很聪明用功,功课很好,可他总要时时督促,力求尽善尽美。

银画眉今天一心想着同师兄的约定,基本上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以致她在好几次父亲询问时接不上腔,银星河无奈之下,跟母亲谈起了家中的族谱,两个孩子更加不想插话。

这顿饭快结束的时候,林玉婉带着疲倦的微笑,出现在餐桌旁边。她刚坐下,四个声音一起向她进攻了:

“妈,今天语文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作文是《难忘的中秋节》,今晚他们都去走坡,我去瞧一会子热闹,写篇作文好不好?”

“妈,我们学校国庆节要搞合唱比赛,班主任要我做我们班合唱队的指挥,我说这是丫头们的事,可他非说我家学渊博,堪挑重任什么的,等会你教教我好不好?”

“玉婉,不是我老太婆多嘴,你这样天天帮学生排节目,迟早要把身体搞垮的。你看这里老师哪个像你,上班也忙,下班也忙。”

“阿婉,你想不到我今天上街买菜遇到了谁——别吵了,孩子们,大人讲话不要插嘴!我遇到了县人民医院的李院长。他说他家明辉昨天刚从南宁回来,要去歌圩采风什么的,还说他要搞一个仫佬剧本作为毕业作品,说要来找你请教。老实说,我很怀疑那个花花公子能干出什么大事情。”他转向女儿,“你现在也长大啦,不许再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男男女女像什么样子!”

面对这片吵闹声,林玉婉疲惫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她按传统的礼仪,先回答长辈的话。

“妈,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忙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人家从下面镇上大老远把孩子送到这里求我帮助,事关学生的前途,怎么能不尽心尽力?”

“星河,你对李院长的儿子成见太深。这孩子外形条件好,人又聪明用功,说不定真能做出什么事来。他要到我们家里来请教,我不会拒绝帮助这孩子。作为老师,最大的快乐就是培养的学生有出息。”

“画眉,今晚的走坡你不能参加,什么理由都不成!那些男欢女爱卿卿我我的地方,最容易让女孩子胡思乱想。你也不小了,一不小心走错一步,将来怎么做人?爸爸让你跟明辉疏远些是对的,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保持你的名次,考上理想的大学。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分心!”

“清泉,老师叫你当指挥你就当嘛,妈妈在学校的时候指挥课成绩是很好的,等会做完家庭作业妈妈就教你基本动作,让我们清泉去捧个第一名回来。”

银清泉放下碗,得意地冲画眉眨眨眼,蹦蹦跳跳地跑回房中做功课去了。罗巧云嘴里叽咕着,走到厨房,拱开火,为林玉婉热留给她的饭菜。画眉无端地被教训了一番,鼓着嘴,怏怏地回到卧室的书桌前做功课。

她一家所住的教师宿舍是间普通的平房,一厅三室,父母住最里面的一室;清泉是男孩子,自住一室;画眉同祖母同住一室。各人的卧室里除了床铺外,还有书架和书桌,这样卧室又兼了书房的作用。

因为父亲是数学老师,辅导她不在话下,父母也不愿她到不时有同学说话吵闹的教室里做功课,所以画眉是被班主任特批在家晚自习的。

她打开书包,拿出家庭作业,然而心事重重,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从敞开的门里,她听到餐厅里的父亲在向母亲抗议,说当地人太多节庆太多晚会太多,不应该让画眉整天唱唱跳跳抛头露面,这样会影响学习。

母亲申辩:“高考制度恢复以后,不少家长也开始重视孩子的成绩了。身为音乐老师,有那么多演出的排练任务,自己的女儿不带头参加,怎么动员别人的孩子?何况,谁当晚会主持人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每次都是县里指名要她。”

她听到父亲斩钉截铁的声音:“你要一律回绝!搞文艺是吃青春饭,风光只有那么几年,画眉不能走你的路。别人的孩子我不管,我的女儿一定要考取大学,飞出这个山旮旯!”他顿了顿,沉痛地说,“你我这辈子最好的年华已经给耽搁了,这是时代的悲剧,我们个人无能为力,但是,孩子们赶上了好时代,他们应该比我们幸运。”

那么说,今后她要远离舞台,远离一切娱乐和光荣,成为一只地地道道的书虫子了?画眉又沮丧又伤心,泪水不由一滴滴落下来。

她想起同师兄的约定,心中不由一懔:保守的父母一旦察觉她晚上不在床上,家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然而,既然往后要度过一年多的复习迎考日子,想想那远离音乐和欢笑、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她为什么不最后痛痛快快地玩一个晚上呢?何况,身边有师兄保驾,料想也不会出什么事。

当晚二更,画眉静静地躺在双层床的上铺,双目在月色中熠熠生辉。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关于走坡的种种传闻,它们来自祖母的故事和女伴们的私语,都是些神秘而浪漫的场景。

渐渐地,在沉闷的寂静中,能听出一些细微的声响。秋风吹动窗帘的声音,远处的蛙鸣,一阵均匀的鼾声从睡在下铺的祖母的帐子里传出来。

这时,近处传来了一阵似是而非的画眉鸟叫,这叫声划过夜空,显得突兀而古怪。

画眉一听到暗号,赶紧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起来,她的全身上下早已收拾妥当,当下抱着床柱,双足往下一探,轻轻地跳到床边的书桌上。

她“吱”地一声推开窗,明辉已候在窗下,说了声“来吧”,两手穿在她腋下,托起她轻盈落地。

六、歌圩猎奇

圆月高挂,玉宇无尘,清辉笼罩之下,葫芦山水库的水面上似乎有千万条银鱼在跳动。

葫芦山是一座有一大一小两个圆圆山头的山峦,远看近看都极似一个横放的葫芦。这只硕大无朋的“葫芦”旁有一深潭,“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全县人民大修水利,将潭水围成了一个水库。就在水库和山峦之间,有一片芳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平地,这片草地倚山临水,本身就是个浪漫美丽的所在,兼之距县城又不远,遂成族中青年人走坡的最佳地点。

此刻,这里布满了身着节日盛装的姑娘小伙,人们站的站,坐的坐,有人在对歌,有人在调笑,有人在吃月饼赏月,好一派旖旎风光。

这就是一年一度的仫佬歌坡。

李明辉和银画眉手拉着手,在歌坡上东听西探,进刺蓬,钻草丛,到处转悠。

当师兄的深知,将老师的掌上明珠勾来歌圩,稍有差池都是他的干系,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别乱跑,别笑出声,万一坏了人家的好事,挨打我可救不得你哟。”

画眉终于瞒过父母,溜出家门,好似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喜冲冲地瞧得应接不暇,听得津津有味,哪里还顾得师兄的警告。

当一伙姑娘后生嬉笑唱和着走过来时,她差一点就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好在明辉手快,一把将她拉入一大丛金银花下。

她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忙屏声静气,细听那班人逗歌。照例是男孩子先开口:

走坡妹子排打排

情哥越看心越开

女孩子们也不扭捏:

妹是旱塘莲一朵

望哥移去水边栽

男孩子以退为进,继续诱敌深入:

眼看莲花鲜又鲜

情哥隔水难靠边

郎有心,妹亦有意:

妹是鲜花等甘露

盼哥过水来相连

……

“这组山歌的唱腔如何?明哥哥,我听着觉得挺感人的。”

“一般般,这些比喻还算生动。你知道的,罗城虽是仫佬人世世代代的生息之地,但我们几百年来都跟汉族、壮族的人杂居,流传到现在的仫佬山歌已经融进了太多壮族彩调的成分,你瞧,好多人唱的都是土拐歌呢。”

“你是说,我们今晚听到的许多歌里,都难以见到先祖音乐的精髓啦,对不对?”

“是的,你还记得你妈讲过的话吗?真正的民歌不是做出来的,是生长起来的,从空中掉下来的,像游丝一样在地上飞来飞去,到处都是的,同一个时候,总有一千个地方的人在唱它们。我们在这些歌里面找得到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好像是我们大家帮忙编成它们似的。

“算了吧,这首也一般般,那首也没特色!明哥哥,你的眼角也太高啦,我担心我们会一无所获。”

“宁缺勿滥嘛,你要有信心,我们是在做一件即将载入史册的大事情,啊,想起来我真有些激动。”

两人正在悄悄议论,却听到一个又脆又甜的声音凌空飞来,唱道:

大路不走走山崖

干柴不烧烧湿柴

园中有花你不采

为何寻花上山来

师兄妹循声望去,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那歌手年约十八九岁,丰腴健美,眉目如画,正坐在十步开外的一块半人高的山石上。她上着斜襟靛红衣,下系花边彩裙,赤足上套着一双红白相间的绒线草鞋,鞋尖上一个大绒球随着她双足的晃动一跳一跳的。

而她所坐的山石旁边,簇拥着七八位年龄相若的女伴,都打扮得桃红柳绿的,更衬出唱歌人众星捧月般的风采。

画眉认出,这个大声向满坡的小伙子挑战的歌手正是罗春花。

“小辣椒”今晚搽了胭脂,涂了口红,打扮得好似一朵盛开的红玫瑰,难怪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她身上,连一向骄傲的师兄也忘了评长论短,两眼发直起来。

熙熙攘攘的歌圩突然安静下来,后生们的眼睛光顾贪看美艳的女郎,一个个呆若木鸡,一时无人应对“小辣椒”的挑战。

姑娘们有了出头的人,不禁“格儿格儿”地娇笑起来,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挑逗地唱道:

哥是鸡公

垂头丧气软绵绵

歌坛比赛败了阵

苦难言

看哥威风——就在今朝倒眼前

歌声未歇,许多娇滴滴的笑声和嘘声响了起来。

万马齐喑的危急关头,往往是独立特行的英雄显身手之时。好个李明辉,翩然步出隐身的花丛,线条优美的下巴颏儿一抬,对着“小辣椒”热烈地唱将起来:

妹是山中一枝梅

哥是蜜蜂花上飞

蜜蜂为花飞千里

妹上刀山我敢追

他本是省内最高音乐学府声乐系的高才生,理所当然技压群芳,顿时,葫芦山山麓雄风大振,后生们嘴里“呜噢呜噢”地欢叫着,喝起彩来。

月光下,罗春花的俏脸如娇花初绽,光彩照人。她只念过几年村小就辍学,并不认识一直在县中读书的李明辉,但是这翩翩美少年竟一下攫去了少女的芳心。更何况,她周围的女伴们一致撺掇:“抓住他!”“喂,你不上我就上啦!”她再也顾不上羞涩,急忙表明心迹:

棒槌吹火不通气

有心交情山敢移

无缘金山懒得看

有缘白手做夫妻

哥声甫落,她一扬右手,掷出一件黑黝黝的物什,不偏不倚,正正击中李明辉的脑门。明辉猝不及防,忍不住“啊哟”一声惨呼,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只见这美少年身旁的花枝一分,一个明秀少女奔了出来。少女满头青丝盘成一只优美的发髻,髻旁斜插一支式样奇特的银钗。她上着葱绿花边短衣,下系鹅黄筒裙,脚套一双小小的鸳鸯金线鞋。月光映照之下,但见她肤光胜雪,两粒黑瞳仁点漆一般闪闪发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雅之气。

眼前分明是夜晚,但人人都觉得太阳似乎正从这清丽绝伦的少女身后升起,天空和大地都增添了一重光明。这种光焰来自花季少女身上那份清水出芙蓉般的娇艳。

坡上响起了一片咕哝声。有人认出:这少女正是换了仫佬服饰的银画眉,不由大大诧异起来:这个一向着汉装玩诗词擅歌舞的神秘女孩子,也春心萌动来相“同年”啦?

银画眉不理会众人的惊讶,急急瞧向师兄的额头,好在毛发无损,她嘘了口气,拾起春花姐丢过来的“暗器”,触手的竟是一双布鞋。

这双鞋有着雪白的底,靛蓝的鞋面,表面看似粗朴,里面却有无数的人工,无数的机巧。首先,要把几十层白布裁成鞋的底样,用浆糊一层层粘贴起来,然后,用白棉线一针针钉紧,针脚要横成行、竖成排,针与针间距一致,这就是鞋底。接下来,要用自制的蓝靛布做成鞋面。这种布的制作亦是繁复无比:要经过米汤、薯莨、牛皮胶糊面,经过石滚碾平,经过槌子槌软,这才制成光亮耀眼、人人喜爱的蓝靛布。把这蓝靛布鞋面上上鞋底之后,还要将这鞋放到蒸笼里蒸上十多分钟,这才做成一又漂亮又精致的“同年鞋”呢。

画眉虽然不会做鞋,但她知道这双鞋是春花姐送给意中人的定情之物,不由皱了皱眉头,将这双“同年鞋”塞到师兄怀里。

李明辉听着大伙唱得热闹,早就技痒难耐,终于觑了个空子露了一手,谁想竟招来女孩子托付终身的信物!

当下他捧着这双“同年鞋”,收也不是,扔也不是,解释不清,不解释更加讲不清,活像那只被选中去给猫颈系铃的老鼠,一脸的倒霉。

谁都以为,这帅小伙独得美人儿的亲睐,正乐得晕头转向了呢,于是大家齐声唱起了“送鞋歌”:

八月十五近近来

走坡同年唱开怀

一队队,一排排

哥送月饼妹送鞋

妹送新鞋,双双做成龙船样

妹送新鞋,对对绣起凤凰台

情深义重,妹的恩情难报答

双鞋赛过百万财

可怜的明辉这才想起,按礼节他应回赠给“同年妹”月饼,可他本无意此道,来前哪有准备?眼见就要弄假成真,吓得他张口结舌,手足冰凉,恨不得找道地缝钻进去。

大伙哪知这位“幸运儿”的心事,只顾兴高采烈地起哄,大唱:

穿起新鞋

日行百里不知累

鞋印双双

哥会步步把花栽

左脚踏出莲花瓣

右脚踩着鲤鱼鳃

路过塘边鱼生蛋

走过青山百花(哈罗)开

事起仓促,当师妹的对这混乱局面亦是不知所措。待她听清那些欢呼声中,竟然夹有“小画眉也来‘杀拐啦”、“亲亲小画眉是我的”一类肉麻话,更是暗暗叫苦,一颗心直往下沉:搅乱歌场,闹大祸啦!

七、祸起萧墙

情场如战场,先下手为强。趁着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在罗春花和李明辉身上,春花的哥哥勒歪已打起银画眉的主意。

勒歪今年二十岁,身坯高大,肌肉发达,一张晒得黝黑的大脸,处处带着在风吹日晒下耕作的痕迹。他和妹妹都是无忧无虑、不爱读书的年轻人,跟山坡的牛牯一样难以驯服,像发情的野兔那么疯狂。只听他热烈地高声唱道:

我锄头弯弯锄头在

种出五谷谁不爱

画眉若是跟我好

年年三月有谷卖

卖豆腐的瘦七扬起一张瘦骨嶙峋的方脸,不甘示弱地开了声:

我磨手弯弯磨手在

磨出豆腐人人爱

画眉何不跟我好

免得下田太阳晒

瘦七的柔情小调刚刚唱罢,一个粗如破锣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直把大伙都吓了一跳:

我刀尾尖尖刀尾在

不用养猪有肉卖

画眉还是来跟我

猪肝粉肠当小菜

大伙一看,唱歌的少年个子不高,腰圆体壮,粗粗的脖子上是一张精力旺盛的红脸,短鼻子、大嘴巴,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正是杀猪匠佬老勾。大家正看得应接不暇,一个油腔滑调的鸭公嗓又响了起来:

我笔头尖尖最厉害

写出文章谁不爱

画眉快快来跟我

花前月下无限爱

银画眉皱眉瞧去,这厮不是村小原先的民办教师博仡是谁?此人二十出头,模样还算周正,只是脸上老有一副厚颜无耻、色迷迷的神情,这厮不久前还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教师队伍呢,居然又混进歌圩里采花来了。

她再也不敢听下去了,急急婉言拒绝,唱道:

我梳子弯弯梳子在

梳亮头发逗人爱

你们不必喜欢我

我读书不想谈恋爱

几个追求者一听,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起来,唯有那博仡碰多了女孩子的钉子,素来是愈锉愈坚,仍在涎着脸大唱:

好花红

好花生在(啊)石山中

万丈竹篙取不到

几时上得哥手中

李明辉终于回过神来,暗忖:再不采取断然措施就无法收场啦!急忙向四周抱拳赔礼,强笑:

“多谢各位一片美意,我跟师妹是来看热闹玩儿的,不想造成了误会,多有打扰,我们这就告辞。”

他将那双“同年鞋”一抛,鞋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飞回春花怀中。紧接着,他一把拉过画眉,转身就走。

那罗春花自负美貌,素来把男孩子们支使得团团转。她从十四岁就跟邻居大嫂学习做“同年鞋”,一心要找一位出色的男孩子做佳偶。

早在今年春天,她就悄悄闭门做鞋,一针一线,将自己的一片痴情、一腔热望,都缝在了这双鞋上。谁想,现在这双千针万线纳进无数相思和憧憬的“同年鞋”,竟当众被自己选中的“同年哥”拒绝,当下真是羞怒欲狂,“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跺脚大骂:“骗子!呜呜,你这个短命挨刀,呜呜,天打雷劈的大骗子!”

走坡节也叫“后生节”,歌坡是年轻人以歌为媒寻找意中人的地方,若男女唱得投缘,谈得满意,则互赠信物,私订终身,几经约会之后,可以托媒人通报家长,确定婚期结婚。这可是决定终身的大事,不得儿戏,所以人人在歌坡上都是坦诚相见,礼貌周全,从没有过积极应征得手后又出尔反尔的。

可怜的春花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有些人义愤填膺地骂将起来,村言俚语,内中不免有些不干不净,李明辉的祖宗十八代也被牵扯进去了。

勒歪为妹子抱不平:“操他娘的,小白脸不杀拐(谈恋爱),到这里来逞鸟毛能!”

博仡酸溜溜的:“小妖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呸,假正经!”

而老勾的嗓门最大,他的提议也最有煽动性:“跟搅乱歌圩的家伙还有什么客气好讲,照老规矩,揍他个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那两只过街老鼠急忙夺路而逃。

但听得背后吆喝之声纷作:“快追哇,莫让小滑头跑啦!”

“妈的,再跑老子就放飞刀了。”

“不许乱来,别弄花了小美人的脸蛋!”

直吓得两人尽拣林木茂盛之处狂奔。

慌不择路地奔了一阵,只觉得双腿酸软,气喘如牛,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师兄妹正没做奈何处,忽听到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两人心中大喜,往前又走了十多步,一条玉带似的大河在眼前铺展开来。

原来已到了天河渡口。

画眉以双手作碗,掬了几捧河水往口里送。清洌的河水顺着几欲冒烟的喉咙流经五脏六腑,顿时一阵神清气爽。

抬起头看向明辉,却见师兄正打量着渡口那只竹排,而他的左臂上,赫然插着一柄小巧玲珑的匕首。

她“啊”地一声扑了过去,明辉这才发现不知几时挂了彩。

他见那小匕首入肉倒不甚深,刀柄上画有一颗小小的红辣椒,不由咬牙骂道;“好狠的妮子!”边说边将匕首拔出,血一下子从伤口冒了出来,他的衬衣袖子上顿时洇了殷红的一片。

画眉急道:“卷高袖管,用力握住伤口上面的手臂!记得这里原先长有一片大菲杨,它的汁止血是最灵验的,我来找找看,但愿没有被人拔光了。”

九万大山属于岩溶地貌,自然生态完整,生长着百万亩原始森林。在云海峡谷飞泉流瀑的深处,生长着无数的奇花异卉、奇鸟异兽,乃是一座天然的动植物王国。山里生山里长的仫佬人,谁不识得几味常用的草药?

画眉在河边的草丛里拨了几拨,手里很快握了几株长茎细叶的植物。她将那些细茎一一折断,再把断口处冒出的白色汁液滴上明辉的伤口,血一下止住了。

明辉见画眉秀眉紧锁,知道她既在为自己心痛,又在为刚才的闹剧生气,心下也懊悔,搭讪着笑道:“小师妹真是才貌双全,知识渊博,什么草药都认得,难怪人人都喜欢你……唉哟不好,他们追来啦!”

来赶坡的都是些血气方刚、活泼调皮的年轻人,大家都巴不得事情闹得越大越好,何况月下追踪,那是多刺激多好玩的事情!于是竟一齐追赶了下来,追到后来,倒把惩治肇事者的义愤消了一大半。然而,正当众人兴兴头头地追到河边,却见那两个捣蛋分子已经撑着竹排,顺流而下。风中,传来了他们得意洋洋的歌声:

天河流水弯又弯

弯弯河水绕青山

河水弯弯水多险

青山高高再追难

众人无奈,只好笑骂几句,赶回葫芦山水库继续相同年了。

然而,勒歪眼见着妹子哭着回家去,心上的姑娘又给别人勾走,自觉面上无光,心里更像给猫抓了一般,火辣辣的难受。

他从来都是惹事的都头、打架的能手,当下看了看仍失魂落魄地伫立在河边,对着画眉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的瘦七、老勾、博仡三人撺掇:“不能便宜了那小白脸,我们也去哪里弄条船,追上去!”

“这黑更半夜的,哪里去偷船?”瘦七心中亦是大大不受用,可他看问题远比那个只知道用拳头说话的莽汉周全。

老勾拔出插在后腰上的杀猪刀,“嗨“了一声,舞了个刀花:“这河边有的是竹子,我们不如砍下几根,用藤条捆扎起来,不就是现成的竹排么?”

“对呀,常言道: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舍不得下功夫抱不回美人!”博仡鼓动。当然,第一句“常言”是大家熟悉的,第二句子“常言”却是他自己发明的。“到时候我们也撑起竹排,顺着这河搜下去,那两个人难道会飞上天了不成?”

四人心中惦记着银画眉的美貌,心知过了今夜再难跟这小美人亲近,于是人人动手,个个争先,七手八脚地造起竹排来。

八、月下泛舟

夜深人静,淡金色的月亮又圆又亮,高挂在蓝丝绒似的天幕上。

李明辉以篙划水,站在排头游目四顾。月色如水,泻在河面上,天河成了一条银河。轻烟薄雾,笼罩在河边的灌木巉岩,竹排似在时光之外穿行。野花的香气忽浓忽淡,清风送爽,说不出的欢畅。

他今晚并未饮酒,此时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他突然想起一人,回头对在后面撑排的画眉说:“歌圩一无所获,这本在我意料之中,我们可不能泄气喔。好妹妹,你还记得山歌之王格佬潘吗?这老儿就住在天河下游,我们为什么没想到去找他碰碰运气呢?都说,这老头子记得许多古老的山歌调呢。”

“师兄好健忘,那怪老头不唱歌都四十年了,难道会为你我破戒?”画眉皱着眉,可怜兮兮地央求,“你还是送我回家吧,给爸和妈发现我整个晚上都不在家,这可不是耍的,明天一早我还要上课呢。”

“这个时候送你回家?”李明辉叫了起来,那样子活像踩了一条响尾蛇,“好妹妹,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到时你爸不揭了我的皮,也要打断你的腿呢!”

画眉一想有理,垂头不语。明辉一心逗她说话,唱了起来:

同年桥下一群鹅

口口声声叫哥哥

妹比白鹅歌声好

何不开口唱支歌

画眉仍不开口。

明辉见她嘟着嘴,颦着眉,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那对灵动清澈的妙目,竟是另有一番动人心弦处,不由心中一荡,赔笑说:“妹妹生气的样子更招人爱呢。”遂轻声唱道:

双眉弯弯像把弓

脸儿粉粉赛芙蓉

两眼好比雷打闪

十指白白似棉筒

画眉啐了一口,仍然没有接腔。

明辉长长地“唉”了一声:“好妹子,今晚的事确实是我不好,你看在咱们自小一起玩的情分上,总得原谅我才是。”他幽幽地唱:

哥想上山采仙桃

谁知山高路也遥

有心坐等仙桃熟

又怕枉费把心操

画眉忍无可忍,嚷道:“你,你个厚脸皮的风流鬼,刚刚在歌圩上惹事生非,害得我也跟着丢脸还不算,这会子又唱淫词艳曲来打趣了,我,我真算白认你了!”恨声唱道:

河水陡河水长

人心难测水难量

自作自受出洋相

你有几多花心肠

李明辉本是在女孩子面前演惯了戏,好人坏人轮着当,现在面对这清纯秀雅的女孩,竟然心如撞鹿,乱了分寸。他知道这小师妹心性极高,生怕越说越僵,只得闭上了嘴。

竹排静静地行在急流上,两岸的黛色山峰奇形怪状、姿态万千地在两人眼前悠悠退去——

有的山山体巨大,给人以雄伟之势;有的山山势高耸,似要冲上云霄;有的似高歌的雄鸡,有的似呼啸的雄狮猛虎,有的似戏水的游鱼,有的似多情的少女……真正是移步换景,美不胜收。

明辉沉默半晌,终于想出了个好题目:

“好妹妹,你知道山歌之王格佬潘为什么不再唱歌了?还有,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在凤凰山,一住四十年呢?”

“为什么?”画眉果然好奇地睁大眼睛,“听我奶奶讲,这人年轻的时候,可是九洞十八寨第一个风流人物呢,据说,他唱歌能叫百花开放,跳舞能引凤凰飞翔!”

“这些口头文学嘛,自然免不了夸张成分,不过,这人确是一个唱歌天才。”明辉注视着水中被竹篙划破的月影,沉吟着说,“年轻的格佬潘唱歌‘勾拐(诱惑女孩),到处留情,据说当年每一个寨子的柴垛后面,都等着他的一个同年妹呢。最后,闹得他的未婚妻姚依依伤透了心,一赌气,竟然嫁给族长做了三房。”

“明哥哥,我怎么觉得这个格佬潘,嘻嘻,跟你倒有点像哟。”

“别胡说!我对真心喜欢的女孩子是很认真的,只是你太单纯,讲你也不会懂!”明辉没好气地说。

他有些奇怪,自己竟对小丫头一句玩笑话如此气懑:“还是说姚依依吧。她家境贫寒,而族长家的大娘二娘都是富家女。那两个恶妇人生怕新来的狐狸精勾走老头子的魂,先是污三娘手脚不干净,后来又说她勾引野汉子——这事也怪格佬潘,自从姚依依出嫁之后,他又念起从前跟她青梅竹马的种种好处来,痛悔之下,不再搭理他那些同年妹,日日夜夜都在族长家的庭院外面转悠。最后,那两个坏女人竟把烧饭洗衣种种活路都派给了罗依依,暗地里又不给吃饱,不给穿暖。说来可怜,姚依依在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丫头,不足两年,生生给折磨死了。据族长家的帮工说,那个忧郁漂亮的三娘是念着格佬潘的名字咽气的,装殓的时候,人们怎么也无法合上她的眼睛!”

在如此美丽的月色下倾听这样悲惨的故事,画眉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说:“我明白啦,族长家的坟场在凤凰山,格佬潘独个儿住在那里就是为了陪她。”一颗亮亮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我觉得格佬潘比姚依依更可怜呢。人死一了百了,可他这样不唱歌不跟人来往,守着座坟墓过了四十年,简直是殉葬呢。”她说着伸手拭去面颊上的泪水,“不知这可怜的人现在在做什么?”

明辉同样神色黯然:“大家都说每到歌节之夜,格佬潘总要一直喝酒到天光的,今晚多半也不会变。大概,现在他正在对着月亮,一个人喝酒,回忆睡在后山上的姚依依吧。”

两人相对无言,静夜里只剩下了竹篙划水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岸边的长草突然“刷刷刷”地剧动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异动,吓得两位“冒险家”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惊疑间,一只状若黑豹的动物破草跃出,“扑通”一声跳进河里,随着“哗啦哗啦”一阵水花乱响,它竟然笔直地朝竹排游过来了!

“水鬼!”画眉尖叫一声,放下竹篙,三步两步奔到排头,径往明辉身边躲。

明辉一手揽住画眉,一手握紧竹篙,两人屏声静气,直盯那怪。

眨眼工夫,那“水鬼”已爬上了竹排尾,一屁股坐在两只后腿上,呼哧呼哧地张着一张大嘴喘气,一条长长的舌头从那张嘴里挂了下来。

“那怪足有半人高,四条长腿,长嘴长耳,周身黑毛,唯有那一对眉毛却是雪白的,怎么瞧怎么像地狱里跑出来的黑无常。

画眉看清那怪的尊容,一时哭笑不得,骂道:“呸,坏‘白眉,你干嘛不去打猎,跑到这里来吓我?”

这只“水鬼”正是她家的老狼狗“白眉”。

这个贪吃鬼本来在天河岸边猎野鸭,远远看到小主人一身赴宴的盛妆,以为又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吃,兴高采烈地赶着来“打秋风”。现在见画眉一脸不悦,生怕小主人扔下自己,赶紧全身伏在竹排上,拼命讨好地摇起尾巴来。

少女从惊吓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正紧紧靠在师兄怀里,心中大窘,她正想推开那手回到原先的位置,没想到明辉头一低,灼热的嘴唇印上她娇嫩的红唇。

她“嘤”了一声,全身热血如沸,忽然这世间万物已不复存在,无数星辰自她眼前陨落。她情不自禁地仰起脸,笨拙地承接着少年亢奋的热吻。

像画眉这样的女孩子,素来有不少男生追求的,然而一来她心高气傲,二来恪守家教,从未对一个男孩子假以词色。然而今晚歌圩那些自由不羁的情爱场面深深地打动了她,另一方面,十六年间她所受的都是闺阁教育,母亲的警告似乎又响在她耳边。

师兄的狂吻把她亲呆了,她全身都激动不安,可心里又恐惧到极点,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老狼狗对小主人的奇怪举止没兴趣,它只管瞧着两岸悠悠后退的群山。当它发现了一座状若飞鸟的高山,山下竟闪烁着一窗灯火时,不由“汪汪汪”地欢叫起来。

突如其来的狗吠使两人全身一震,两颗紧挨的脑袋一齐抬了起来。

画眉轻轻“哟”了一声,低语:“凤凰山到啦,明哥哥,你猜得真准,格佬潘果然没睡下。”

传说,在一个古老的夏季,天上的黑龙堵住了天河口。天河断流了,大地裂开一道道口子,好像孩子张开的一张张小嘴,在哀叹:我渴啊,我渴啊。寸草不生的地面上,人们纷纷张罗着离家逃荒。

一只五彩斑斓的金凤凰从东方翩翩飞来,神鸟落地,变成了一位手执宝剑的美女,她说她就是仫佬山乡的守护神,她要率领大家跟妖龙决一死战。

那一场恶战从天上打到海底,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三天三夜之后,凤凰姑娘与妖龙同归于尽,妖龙的尸身化为一个深深的水潭,那就是黑龙潭;凤凰姑娘的尸身化作一座奇秀的山峰,那就是凤凰山。

天河口打开了,天河水飞流直下,仫佬山乡又成了五谷丰登、人畜两旺的人间仙境。从此,凤凰山成了罗城县的标志,金凤凰成了仫佬人的图腾。

凤凰山前水急滩险,两人赶紧收拾起心猿意马,回到原先的位置,使劲地将竹排往岸边划去。

明辉意犹未尽:“明儿晚上能偷偷溜出来一会吗?好妹妹,我有许多许多话要对你说。”

画眉脸上余热未退,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轻轻地“嗯”了一声。

竹排离山脚下那一窗灯火越来越近,来客们心中叹息:又是一度月儿圆,情歌响彻不夜天,孤独的歌王啊,你在等待谁?

九、拜见歌王

两人弃排登岸,沿着一条在月色中闪闪发亮的鹅卵石小径,穿过一片黑黝黝的桔园,绕过一块蛙鸣如沸的鱼塘,一间修竹环绕的小砖房出现在眼前。

明辉们少时在天河里游泳或是划船,常常向这间孤零零的小屋投以好奇的目光。但是,最调皮的孩子也不敢去探索这间小屋的秘密。因为大人们告诫,这屋里住着个可怜的隐士,不愿意被人打扰,谁要是去偷他的桔子、钓他的鱼,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平日赶墟,孩子们倒是常见到那奇怪的隐士。有时他守着一篓鱼,有时守着一个草药摊子。他不像别的卖家那样大声吆喝着揽客,对生意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就是跟老主顾也没什么交情。

画眉记得,有一次下着雨,祖母带她去赶墟。那天买东西的人很少,那格佬潘守着一串鱼,沉默得像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祖母悄悄地擦起眼泪来,让画眉上前把老头的鱼全部买下了。

现在,站在那间月色中愈加神秘的小屋前,师兄妹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明辉曲起右手食指,在木门上“笃笃”地叩了几下,画眉扬声说:“格佬,省城有人来赶我们的歌圩,人家久闻你的大名,特特来拜见歌王啦。”

“吱呀”一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从半开的门里探出半个身子。他上着一件黑色枇杷襟布衣,下着同色宽脚裤,身量适中,容貌清癯,颏下疏疏朗朗一丛花白长须。

一旦看清了两位来客,山歌之王格佬潘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画眉只觉脸上“腾”地燃起了一股火苗,好在夜色中别人看不清她的脸色。

本来嘛,全县著名的“三好”生标兵同著名的风流浪子混作一路,已有些不伦不类,何况半夜去敲人家的门!

她见格佬潘尽打量着师兄胳膊上的血迹,急忙道出来意。老人淡淡地听着,直待她说完,仍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突然,他的眼光落到画眉头上那根银钗上,一怔,急问:“这根钗子,你,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画眉被老人的语气吓了一跳:“这是我奶奶的。你想,我今年十六岁啦,第一次来赶歌圩,总不能一件首饰也不戴吧?我就从她的梳妆奁里偷了根钗子戴着玩,反正她从来没戴过,只管宝贝似地收着。”

“哦,原来是巧妹的孙女儿,难怪有这等人才。”格佬潘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那对老眼已穿过眼前的少女,看到了时光之外的另一个少女。

他停了一停,终于说:“你俩进来吧,尝尝格佬自己酿的山野葡萄酒。”

族里许多人的房子都是两层的矮楼,不管是住平地还是住坡地,墙基都用火砖砌成高出地面三十至六十公分的地台,这样既可以防毒虫又能防水浸。第一层住着一大家子人,第二层则是仓库,装着稻粮、谷种、豆类、菜干等物,以满足家中老小的食用。

然而,格佬的住所却是间厅室合一的小平房,红砖墙,青瓦顶,四壁挂着果子狸皮、飞鼠干,还有些风干的大菲杨、一点红等常见的治痢疾和感冒的草药。室内一床一桌,做工甚是粗糙;地上有几只用高粱秸编成的矮凳,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

客人们刚进门,便闻到扑鼻的肉香。再瞧那“白眉”,咧着大口,抽着鼻子,涎水早流了三尺长。

堂屋一角的地炉上,架着一只煤罐,罐内热气蒸腾,正炖着香喷喷的野兔肉。炉边的地砖上,摆着一碟风干牛横肝、一碟炒黄豆、一个盐醮、一碗酒。显然,屋主一直在自斟自饮。

宾主围着地炉坐下了,明辉瞧了瞧面前的煤罐,笑道:“格佬,你这个煤罐又黑又亮,用了很久了吧?”

“十年了,这可是上好的三堆煤罐。”

原来,当地盛产无烟煤,一个叫三堆的小伙子便用煤粉和黄泥制造出了极有特色的煤罐,久之,当地便以这位小伙子的名字命名了。明辉向画眉丢了个眼色,唱起了《煤罐歌》:

四把过了是三堆

三堆煤罐有名堂

一年四季

春夏秋冬家家用

大大小小

煮菜煮饭又煨汤

祖先造罐好手艺

仫佬煤罐美名扬

刚才在路上时,当师兄的就分析说:要重新勾起老歌王的歌瘾,需得咱们先热热闹闹地唱起来,于是做师妹的赶紧接口:

不用金银铜铁打

仫佬煤罐壳光光

地炉烧火

一家大小团团坐

有个煤罐

不放油盐菜也香

又煮红薯和芋头

又炒萝卜又炒姜

打起边炉

个个都夸煤罐好

三堆煤罐传四方

格佬潘淡淡一笑:“唱得很好。”

说罢只顾低头给“白眉”分了一堆兔肉,再转过身,从碗柜里拿出两只黄橙橙的木碗,在客人面前各放了一只,再抱起靠墙的酒瓮,小心地往碗里注满了酒。

明辉见那酒殷红似血,芳香袭人,不由赞道:“好酒!”

格佬潘得意地举起碗;“这是我采集山上的野生葡萄,按祖传秘方酿成的酒,请请请,年轻人。”

画眉端起碗,抿了一口,果然这酒又香又甜,醇美无比。她的眼珠忽悠悠地一转,绽开了如花笑靥:“喝这样好的酒,没有好歌助兴,岂不可惜?”不待格佬潘回答,她唱起了仫佬“敬酒调”:

一碗美酒香又香

格佬山歌世无双

明辉向她投去赞许的一瞥,接口唱:

歌王美名扬

一碗酒下肚,老头儿惬意地咂起了嘴。画眉给格佬的空碗倒上酒,又唱:

二碗美酒浓又浓

格佬酿酒有神功

明辉吞下一大口酒,拍手笑道:“酒好,歌也好!”跟着凑趣儿,唱:

酒中乐无穷

老头儿又喝光一碗酒,笑逐颜开,指点着两人:“后生可畏啊,凭你俩今晚的一唱一和,可做新一代歌王和歌后啰。”

画眉再次给老人倒了酒,双手擎起那碗,盈盈下拜:

三碗美酒醇又醇

歌王歌声最迷人

明辉亦施礼:

赐教行不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格佬潘一口气喝下三碗酒,哈哈大笑,一部长须吹得笔直,正张口要说什么,岂料这节骨眼上,偏偏有人在窗外大骂:

“好啊,一个小白脸,一个小妖精,一个老不死,喝酒唱歌的好不快活,妈的,累得老子们好找!”

房中三人吃惊望去,但见窗棂外露出四颗脑袋瓜,不是勒歪、瘦七、老勾、博仡四个惹事精是谁?

十、王者之音

“咣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脚踢开了,四条莽汉一拥而入,他们有的拿绳,有的拿刀,围着李明辉就想动手。

格佬潘重重地将酒碗往地上一顿,厉声喝道:“住手!半夜闯进我家抓人,强盗还是土匪?反了你们这些兔崽子!有什么事讲个清楚。”

勒歪脸皮紫涨,“呸”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嚷道:“这小白脸在歌圩上骗得我妹子的同年鞋,却又不要她,春花哭得要寻死,我要他跟我到妹子跟前,讲个明白。”

瘦七搔着头皮说:“格佬莫怪,这个,我们只是帮春花讨个公道罢了。”

老勾从进门起,眼光一直落在画眉身上,可恨这小美人只管盯着小白脸,还一脸的关切,心里大不是滋味,挥舞着明晃晃的杀猪刀,恫吓:“你们就是躲到天边,我们也能追到天边!”

博仡阴阳怪气地说:“你们还是识相点,乖乖投降吧。当然,画眉妹妹要是肯跟哥哥们回到歌圩再唱几支小调,我们可以放过你的相好。”

画眉气得满脸通红,正待喝斥,明辉已“腾”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大放狗屁!”他两手抱在胸前,仰天打了个哈哈,“我碰都没碰过勒歪他妹子的一根头发,‘小辣椒竟敢飞刀伤人!啐,这样的母夜叉,白送再搭上一头牛,我都不要。各位想打架,我奉陪就是啦,犯不着拉扯旁人。”

画眉见师兄一转身,已摘下墙上挂着的柴刀,连忙站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撮在嘴上,“嘘嘘”一吹。

早已按捺不住的老狼狗得令,蓦地跃出,愤怒地低吠着,吐出暗红的长舌,呲着寒光闪闪的犬牙,挡在小主人面前。

那四条莽汉见到这等阵势,不由面面相觑:这“白眉”曾率群犬跟深山里的狼群激战过,它才是仫佬山乡一等一的打架好手呢。

眼看着这老恶魔洋洋得意地示完威,一抖全身的黑毛,一对前腿半跪下来,两只后腿蹬着地,脑袋伏得低低的,屁股撅得高高的,摆出一级备战姿势,四个人的八条腿不由得哆嗦起来。

双方正相持不下,一直坐着冷眼旁观的格佬潘突然讲起不相干的话来:“勒歪呀,你看到画眉头上那副银钗没有?你把(祖母)是不是也有一副呀?”

原先在歌圩上看不真切,现在灯下细看,画眉头上那副银钗确是十分奇特:竟然是一对交尾的蛇盘绕而成。

勒歪一怔:这种图案的银钗,我总以为世上只有一副的。他心中尽管诧异,可还兀自嘴硬:“是又怎么样?关你糟老头子什么事?”

瘦七等三人却不约而同地嚷起来:“怪了,我把也有这种银钗。”

“啊呀,我把也有。”

格佬潘“哼”了一声,淡淡地说:“这种银钗是我年轻的时候亲手打造的。”他是何等人物,自然见惯了醋海翻波引出的种种闹剧,不想让家中又起争端,当下摇摇头,一针见血地说,“年轻人做事真不知进退。我问你们,这黑更半夜的翻山过岭地拿人,你们真的是替春花出头?我看呀,找画眉才是真。我倒想问问你们,画眉只有一个,你们却有四人,真能把她抢到手,又打算怎样分呢?”

四个木脑壳大眼瞪小眼地乱瞧了一阵,显然当初谁也没想过这个难题,一时像四只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格佬潘右手拈着长须,神情甚是威严,裁决道:“听我老头子一句劝,李明辉对不起罗春花,罗春花刺伤人家,两边扯平,都不许闹!”

勒歪等听这老风流的口气,显见是跟家中老太太有着非同一般的交情,眼见这老儿老虽是老,糟却一点也不糟,得罪了他,家中的把是绝对不依的。

心念及此,谁还敢在他家中撒野?

格佬潘见这四人灰溜溜的,要走又舍不得,要留又无理由,不由笑了:“去吧,快去吧!月亮还没落山,还赶得及回歌圩‘勾拐,不要在老头子这里浪费时间啦,快去吧!”

四个人再笨也看得出,在这里绝对讨不了好,遂白了“小白脸”、“小妖精”几眼,悻悻然地向格佬潘告辞。

“白眉”一看无架可打,不甘地对着四人的背影吠了几声,又伏到地上啃起了骨头。

明辉将手中的柴刀挂回墙上,一把抱起画眉,在地上转起圈子来。少女的长裙兜满风,飞扬成一面胜利的旗帜,乐得格格娇笑。格佬潘目不转睛地瞧着这对情投意合的少男少女。每一对年轻的身影就是一个正在盛开的故事,而他的故事早已完结。老人轻轻地说:

“当年,依依同我在歌圩上定情的时候,也是十六岁,又聪明又俊气,像煞了今天的小画眉。”

他一仰脖,“咕”的一声,一口气喝干了满满一碗酒,凝望着窗外那轮满月,呆呆地出神。半晌,叹息一声:“唉,造孽啊!”唱了起来:伤心多

妹去人家受折磨

拳打脚踢哥知晓

心中想妹眼泪落

他的歌声圆润浑厚,犹如一粒粒透明的雨珠,从冥冥的天空中落下来,轻轻沁入人的心田;又像是三月的微风,轻轻拂过青草地,没有什么能躲过那柔情手指的抚弄。真正不愧为一代歌王。

而最最令听众们惊喜的是,格佬潘的唱腔用的竟是徵调式,跟族里流行的多是羽调式的山歌大异其趣,每一个音符都透出勾魂摄魄的野性,古朴优美,十分邪门。

两个人早听得呆了。良久,明辉才低低地对画眉咬耳朵:“你的记忆力好,背下他的曲谱。”

画眉深深点头。

两滴清泪从那张布满沧桑的脸上滚落下来,格佬潘转过脸,伸袖拭干了泪水,继续用那种神秘的调子唱:

伤心多

见妹被逼去割禾

两瓢清水当粥饭

心中痛妹像刀割

画眉瞧向师兄,却见明辉正凝目注视着她。这一刻,她觉得自己长大了,明白感情这杯伤怀的毒酒给人的种种欢欣和伤痛了。

四十载花开花谢,四十载沧海桑田,多少往事已随风而去,而留在他心中的,仍然是昔日的她。

可是,他的痛与悔,爱与怜,其实与她已不相干。他所有的情意,不过是一把徒劳的镰,来过又去;而她的坟上,青草自离离。

她见明辉向她伸过一只手,于是伸出纤手与他交握,两人紧张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我们今晚冒险的结果,这正是我们千寻万觅的那种歌调啦!

四十载耿耿长恨,四十载痴痴情深,此时全都化成一曲曲缠绵凄美的山歌,从老人心里口里源源涌出:

哥泪落

可怜妹死哥独活

岁岁年年悔不尽

夜夜思量睡不着

……

十一、青史背后

在后来的岁月里,银画眉回忆起十六岁那个中秋节以后那几天,细节都记不大清了。时间和事件全重叠在一起,像一场虚幻而莫名其妙的梦魇一样混乱。那几天在她记忆里一直是个空白点。

她永远也不知道罗春花兄妹一大早就跑到家里编排了什么,她只模糊记得自己次日清晨本是想悄悄溜回卧室的,可卧室的窗已被从里面锁死,她只好从大门进家,结果迎面就遇上父亲的怒斥和母亲的泪眼。

她记得母亲那张温和的脸气得煞白,她宣称她的得意高足竟敢勾引她的女儿彻夜不归,还带到歌圩那样乱七八糟的地方,她要清理门户,与他断绝师生关系。

盛怒的父母不听画眉的解释,她在家里被关了两天,然后乘上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苏州的姨妈家,转入当地一所中学学习。

一年之后,她果然拿到了那张通往山外文明世界的通行证——上海外国语学院国际经济与贸易系的录取通知书,终于获准回仫佬寨辞行。

然而,曾经充作小主人贴身保镖的老狼狗在一次巡山中落下石壁,摔破了脑袋,被埋在它心爱的猎场——天河岸边了。家里新来的小狼狗还不认主,一见画眉就“汪汪”叫。

画眉少了“跟班”,就没怎么走动,连罗春花同瘦七哥订亲,勒歪、老勾、博仡等一请再请,希望大学生赏面去吃订亲酒,她也懒懒的没去成。

私底下,她曾向祖母打听师兄的情况,得知他写的那个仫佬戏在省里在全国都拿了奖,学院派他出国深造了。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无法在这块伤心之地久留,她又回到繁华喧嚣的山外世界,跟周围的人一样匆匆地赶路,努力地生存。

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拿到博士学位了,留校任教了,结婚生子了。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冲淡她对故乡的回忆,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不容她怀旧。

她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都市女人。

学校放寒假的时候,她也曾回家乡过过几个春节。她发现,现代生活的波涛已在拍击仫佬山乡,记忆中那种同大自然一样自若坦然、充满绿色浓阴的生活正在消失:

家乡成立仫佬族自治县了,环城公路修起来了,高楼盖起来了,年轻人中几乎没人穿民族服装了,“杀拐”的人们不再需要走坡对歌了,他们也学起都市里的情侣,到电影院、舞厅、卡拉OK房这些时髦地方去谈情说爱了。

这些变化让她说不清是喜是忧,她更少回娘家了。办完祖母的后事,银画眉领女儿去看她当年晨读的地方。

“同年桥”依然故我,然而河边那一丛丛青翠欲滴的竹子已不知去向;天河的水也不再清澈见底,而是黄中带绿,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女儿皱着小鼻子,奇怪地问:“妈咪,这条河都比得苏州河啦,你真的天天早上到这里来看书吗?”

画眉苦笑了一下,她知道人们在上游建起了山野葡萄酒厂、水泥厂,她少女时代的乐园已荡然无存了。

难道发展经济总要以牺牲环境作为代价?她不想让女儿过早了解到这个星球上的烦恼和无奈,看到远处的树丛中露出一角白楼,趁机说:“咦,那是什么?来,我们去瞧瞧这栋新楼是作什么用的。”

那座白楼共有三层,外墙全部镶嵌着白色云石,楼顶上雄踞着一只彩塑凤凰,敛羽雄视,金碧辉煌,同远处展翅欲飞般的凤凰山遥相呼应,十分美丽。这白楼门前还没挂牌子,但画眉已听母亲描述过,知道这是筹建中的民族史料馆。

这史料馆的底层是一个大展厅,但此时东一摞西一摞地堆满了书籍图谱。那位从省城刚调来的年轻研究员正半跪在地上,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登记编号呢,突然看到一对美丽时髦的母女走了进来,十分高兴有人喜欢他这繁琐枯燥的工作,急忙倒水、让座,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

“仫佬族人口不足十六万,是古代百越族群后裔中的一员。它没有文字,它的传统文化艺术都是通过言传身教、代代相承而得以流传的。您瞧,这是本《仫佬族民间故事集》,收集整理了三百多个民间故事;再看这个,这是《仫佬舞蹈集锦》,介绍了依饭舞、花灯舞、独角秀(狮舞)的各种手诀和罡步,图文并茂,很生动形象的,太太感兴趣不妨瞧瞧;喏,还有这个,这本《仫佬山歌溯源》是从美国寄来的,书里分析了几近失传的仫佬族原始山歌的唱腔特色,是目前我们收集到的最珍贵的资料。”

见女客人听得目瞪口呆,研究员打开一个檀木小匣,取出一本包装精美的书,一脸神秘:

“瞧,就是它!不瞒您说,我常常在想,这本书的背后,会有怎么样的故事呢?你猜它的作者是谁?一个是仫佬族历史上第一位戏剧家,另一个是仫佬山乡音乐权威林玉婉的爱女,据说此女当年是族里的著名美人和才女。”

画眉接过那本从另一个世界飘洋过海而来的书,封面上赫然是:李明辉、银画眉合著。她用颤抖的手指翻开扉页,雪白的纸上题有几行熟悉的字迹,竟是一首山歌的歌词:

阿哥出走天边外

心儿留在仫佬寨

不知几时回家转

何日再会妹乖乖

是师兄的手迹!他知道他的小画眉会回家,终有一天会看到这段文字。

那些尘封的记忆,那些碎片记忆,如一小朵一小朵的风花,瞬间抖落岁月的尘埃,在空中飞舞着,盘旋着,拼成了春天。

画眉觉得恐惧,似乎一个看不见的门打开了,一股热烈激荡的飓风将她吞没。

有谁,有谁,会知晓这一切的一切?

许多人穷其一生都不能碰见那千分之一,她和他,在一生中最美丽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里,相识、相知、相嬉,却注定不能厮守,只能天隔一方。

画眉将那本书紧紧贴在胸口,在心中低语:“青史留名的代价,原是我同师兄一世的情缘啊!”

“妈咪,你怎么哭了?”

“哦,宝贝儿,有一只小虫飞进了妈妈的眼睛。”

注释:

走坡:即赶歌圩。

“仫佬”,解放前一直记载为“姆佬”,这两个词在民族语言中都是母亲的意思。据考证说,仫佬先民曾是山外的汉人,娶了这山里的女子为妻,生下子孙(仫佬人),一切风俗习惯从母不从父。虽说后来受汉人男尊女卑风俗的影响,女性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家族中老祖母仍有着极尊的地位。

土拐歌:仫佬族村寨因与汉族村屯交错,许多人都懂汉语,当地的汉族方言称“土拐话”,用这种话唱的民歌称“土拐歌”。仫佬民歌手大都会唱这种歌。

绒线草鞋:绒线草鞋是仫佬族未婚女青年的标志,它的式样同普通草鞋,但鞋底多用布,鞋面用五颜六色的绒线编织而成,鞋尖上有一个大绒球,是仫佬妹子走坡赶墟时穿的。在走坡场上,只要见穿绒线草鞋的姑娘,小伙子便可唱歌向她求婚。

格佬潘:格佬,仫佬人对男性长辈的尊称;潘,姓。仫佬话是倒装的,即潘伯伯。

地炉:建于当地人堂屋两侧或厨房中。先在地上挖个坑,在坑中用砖砌好炉子,炉旁安放一个大水坛,坛口与地炉口都略高于地面,以避污水流入。炉前砌一个煤坑,上面盖块活动的板子。除掏灰的炉门外,炉子及坛子的周围,全都用泥土填平,表面还得打上三合土。地炉全天不熄,水坛中总有热水。除随时可架锅做饭外,冬天像土暖气设备一样使堂屋舒适温暖。在潮湿多雨的季节,它使屋里的粮食和衣物等不致发霉。逢年过节,家人亲友就围着地炉吃“火锅”,非常方便。

四把:地名,罗城县的一个村。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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