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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当年好声音

2014-11-26郭桂杰

辽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评书老牛收音机

郭桂杰

月光穿越了一棵又一棵树的枝蔓,顺着摇曳、婆娑的叶子滑落下来,柔柔的,爽爽的,亮亮的。

一些村人在斑驳的树影下,围坐一起,听老辛讲评书。我们几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和老辛面对面席地而坐,听得尤其入神。过不多久,年纪大的人坐着听累了,身子重重地躺在麦秸编织的铺席上,刚倒下就有了断断续续的鼾声。鼾声搅扰得烦了,这个喊:“爹,家里睡去。”那个喊:“爷爷醒醒,呼噜烦死了。”于是,他们站起来,抱着铺席卷儿回屋睡觉,临走都会催促说:“时候不早了,再拉一会儿都睡去,明天还下地干活哩。”我们和老辛都会说:“知道了,知道了。”老辛继续讲,我们继续听。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辛用手推推我的胳膊,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在问:“还听着么?咋睡啦?”我们几个孩子实在抵抗不了阵阵突袭的困意,眼皮粘在一起,怎么也睁不开了。老辛只好悻悻地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在冀南民间,外甥在外祖母家里,无论年龄大小,姓前加“老”字称之,这个“老”字并不等同于尊称,这仅是民风习俗。老辛是外村人,兄弟姊妹多,吃不上饭,老辛小学没毕业就被父母送到我们小村子里,寄养在他的外祖母家。老辛大我近二十岁,但论辈分我却长他一辈儿。中国是礼仪之邦,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崇奉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长幼之道,得而治国”。辈分就是辈分,农村尤为讲究,不可偏废。我们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在老辛面前都是不卑不亢的,在大街上都敢冲着老辛吆喝:“老辛,过来给叔叔们拉一段儿。”无论老辛是担水路过,还是扛着锄头赶路,都要站在那里,开始讲起评书故事。街头路人也渐渐围拢过来,凑热闹听着,还不时地你一言我一语插话询问,老辛都能对答如流。

老辛讲的评书是《岳飞传》、《杨家将》,他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收音机是一件奢侈品,小村里屈指可数,那时候人们都称之为“戏匣子”。一天,听说胡同口二大爷家买了收音机,我兴高采烈地跑去,果然听到了正在热播的《杨家将》。此后我每天傍晚去二大爷家听收音机里刘兰芳讲的原汁原味的评书《杨家将》。每天下午六点半开讲,每次半小时。在漫长的少年时光里,贫困、饥饿、劳累侵占了我们的纯真岁月,幼小的心灵感到迷茫,蒙上灰色,听评书几乎成为熬过每一个日子的唯一快乐。企盼、兴奋、回味、畅想,刘兰芳的评书把我带入一个神奇虚幻的精彩世界,让我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再好的故事都有结束。当刘兰芳讲完《杨家将》最后一节,二大爷说:“评书讲完了,你明天也不用再来喽!换节目啦!”我清楚地记得,评书最后一节是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两三个月间我风雨无阻,每日必到,就是为了听半小时的评书,今天居然讲完了。我明天最快乐的期待戛然而止了,心情一下子跌入最低谷,一种生活节奏被瞬间打乱的惶恐感、失落感交织袭来。

没有评书听的日子,我的心俨然被掏空了,我又去找老辛。老辛告诉我刘兰芳讲的《岳飞传》收音机里正在重播呢,现在讲到岳飞在八盘山上大战金兀术,说着说着老辛就给我讲起《岳飞传》来。听过刘兰芳的评书,才发现老辛模仿刘兰芳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逼真程度了。他有着刘兰芳一样高亢洪亮的嗓音,抑扬顿挫、铿锵起伏、表达清晰、干练、豪迈、不罗嗦、不重复,人名记得清,地名说得准,细节讲得全。尤其老辛天生两只大圆眼睛,在讲评书时,面部表情随着故事情节变化多端,不时地加上很形象的肢体语言,两只手模拟着评书里的武打动作,上下左右比比划划着。那种出神入化的表演,每次都会让我产生极大的想象空间,万马奔腾,旌旗招展,战场上紧锣密鼓,呐喊声震耳欲聋。或万箭齐发,势如破竹;或刀光剑影,马翻人亡;或烽火四起,车马疾行。身置其中,身临其境,怒目锁眉,咬牙切齿,双拳紧握,有一种热血沸腾、驰骋疆场的冲动,不断在胸中点燃、激荡着。

老辛讲评书的本事在小村子里不胫而走,喜欢听他讲评书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组织集体劳动开渠挖河,人人都争抢着和老辛一个组。边干活儿边听老辛讲评书,一举两得,悠哉乐哉。为了鼓励老辛讲评书,不让他干活儿,他那一份活儿由大家自愿分摊了。老辛讲得生动传神,眉飞色舞,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都对老辛投来惊奇、羡慕的目光。监督大家劳动的村支书,掂着一杯水,经常递给老辛,乐呵呵地说:“老辛,喝口水,润润嗓儿,接着讲。”老辛受宠若惊,接过村支书的水一仰脖,咚咚咚几口把水干掉了,一抹嘴儿,嗓门子立刻提高了许多。

老辛同时收听着好几部评书,他如数家珍地告诉我,有袁阔成讲的《三国演义》、《封神榜》、《西楚霸王》,田连元讲的《水浒传》、《隋唐演义》、《刘秀传》,单田芳讲的《明英烈》、《三侠五义》、《白眉大侠》……进入八十年代初期,小村子里虽然电视机依旧是凤毛麟角,但收音机逐渐多起来,娘也狠狠心给我买了一台收音机,让我欣喜若狂了好长一阵子。只要放学、放假,收音机肯定要陪伴在我的身边,下地干活也有了劲头,只要一到评书节目,便坐在地头上休息半小时,专心致志地听完评书。自从我家买了收音机,邻居小全就整天和我黏在一起,借光听评书。我家的几块儿庄稼地都在村南,他家的地在村北,只要到了说评书的时间,他就会从庄稼地里匆匆地钻出来,听完评书他再返回村北地里去。当时我很奇怪他是怎么猜到我在哪一块儿地里干活?如偶尔有一天因事耽误了听评书,第二天我定会跑去找老辛给我补讲的。我也和老辛一起同时收听几部评书,仅《杨家将》我就听了不下三遍,慢慢地我也能和老辛共同探讨、交流起评书里的情节了。在我年少的心灵里烙印下不少“文能提笔安天下,武可上马定乾坤”的英雄形象,使我及早地对中国古代历史情有独钟。

我上了高中成了寄宿生,只能一两周回家一趟。每次回家老辛都会把我没有听的评书补讲给我听。到了学习吃紧,连续一两个月不回家时,老辛几次串门到我家里问我娘,“二叔回来了吗?”“都一个半月了,咋还不回来?”“回来了,让二叔找我,我还得给他补讲这个把月的评书呢。”

老辛犹如一个孤独的拓荒者,不经意间在我原始荒漠的幼小心灵里撒下一粒种子,把我懵懂的少年人生引领到了一片生机盎然、风景旖旎的绿洲里。在他的口传心授中,蕴含着多少文化气息、创作因子、侠骨柔情,潜移默化渗透到了我的生命里,让我终生受益。在以后的岁月中,我用新的方式和途径去感受和理解着评书里的精彩。老辛却失去了一个让他随心所欲去诉说的忠实听众,他的精神世界里一定也会和我一样一度黯然神伤。韩愈说:“少年乐相知,衰暮思故友”。老辛当年的“好声音”从未在我的耳畔消失,没有被这个世界的喧嚣嘈杂之声湮没。

遥想当年我离开家乡时,正好看到老辛的背影。他赶着一头老牛在耙地,老牛拉着铁耙低着头,不停地甩着尾巴,顺着田垄慢慢地迈着沉重的步子。老辛站在铁耙上两条腿左右摇摆着铁耙,把翻新的土垄划散刮平。他左手抖动着牛的缰绳,嘴里还不断地招呼老牛“喁喁、喔喔”,给老牛发号施令按照直线前进。右手则拿着一个小收音机紧贴在右耳朵上。我知道老辛正沉浸在他苦中求乐的世界里,我没有去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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