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山中
2014-11-26程川
程川
老马蹒跚在崎岖的山路上,心里直后悔;若非晌午在山脚的小店与那穷汉顶撞得红眉毛绿眼睛,自已也不会负气赶路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荒野山岭上。
老马是牛贩子,把山中的病牛老牛便宜买来,一倒手卖给山外,就能赚上一大笔钱。他每年都往山中打几个来回,受罪不少,利润却喜煞人。
时值深秋,天暗得快。很快地,浓重的夜色吞没了苍茫蜿蜒的群山。四野黑漆漆一片,夜像怪兽一样张开阴森大口。更让老马颇觉晦气和诅咒的,是此时又刮起风、飞起雨来。秋天的山风特别凶猛,卷着松涛带着骇人的声浪从远处呼啸着滚来,横冲直撞,调戏着崖头和树,暴发出尖锐的浪笑,就好像有千百只野狼齐声怪嚎似的慑人魂魄。那雨呢,也助纣为虐,与风缠绵地卷着扭着,乱箭样密集地往老马身上狠狠击打。霎时,老马就成了落汤鸡。
山风劲吹,寒气砭肌入骨;山路泥泞,行人举步维艰。此时此刻的夜是暴躁恐怖狰狞的。“鬼天气,我日你祖宗八代先人!”老马叫嚣着,为了发泄更为了壮胆。就在老马惶然无措之际,突然发现前头有一缕昏黄在风雨中摇曳出几分凄清与神秘。在这人烟稀疏的老山林里能逢上一户人家也真是造化!老马惊喜地抖擞精神朝着光明之处扑了过去,也顾不得在山道上跌了无数次跤的疼痛,就急急地扣响了门扉。
“遭天杀的你终于回来啦!”突兀的吆喝吓得老马魂飞魄散,怀疑自己是否碰上了山魅。“吱”的一声,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妇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冲老马喝道:“滚进来啊!”老马眼尖,瞧出少妇多半是人,便壮起胆子哆嗦了一声:“大嫂。”
“你——是谁?”少妇的声音颤栗而又细软。老马受了催眠般一阵恍惚:“老——马。”
“牛头马面?” 少妇猛然一下子又推紧了门。少妇的惊骇举止,让老马舒了口气,“大嫂,我到山那边走亲戚,天又冷又黑,风大雨急,可路还远,只好向你借宿一夜,我付十元钱行不?”屋内沉寂了一下,然后门开了,飘出柔腔软语:“进来吧。”黑暗里老马似乎瞧见少妇眉开眼笑。还是钱的魅力大,他想。在这时常吊起锅来当钟敲的山旮旯里,两元钱都算得一笔财富呢。
老马进得屋来,借着昏黄的油灯稍一打量,原来这是一座低矮阴湿的草房,四壁昏黑一片如同烟熏火烤的锅底。夜色好像破壁而入,粘住了每个角落,又鬼头鬼脑阴森森地围袭上来,企图吞噬唯一跳跃的火星。老马刚刚平定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只见少妇一头凌乱的乌发遮住了面容,一双眼睛却从发丝间透出磷火般幽蓝的光。他暗暗提高了警惕,三千元买牛钱揣在身上,稍一马虎大意就有可能让主人谋了财害了命,把你的老骨头捣碎了往崖下涧里一扔……老马不敢再往下想,心惊肉跳地打住了思绪。 “大嫂,天冷得很,能弄盆热水吗?”他想打破僵局。少妇沉默地去弄了一大盆热水端来,细碎的脚步就像踩在老马心上……
身子暖和了些,老马说:“大嫂,我想早点歇着。”少妇点灯引路来到最里一间摆设虽简陋古拙却洁净的屋子。屋内的床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蜷缩着伶仃的身子正熟睡着,他嘴角流着涎水,唇紧抿着,隐约地泛起一个交织着企盼和失望的笑。少妇放下油灯,翻箱倒柜地从一个角落的底层觅出一套干爽的衣服递给老马,然后伏身抱起小男孩,他被她的动静弄醒了,嘴里却含糊地吐着梦话:“求你,给我吃点,好不好嘛!就一点点……”少妇猛扬起巴掌,滞了一下便就落在孩子的脸上,却是怜爱地摩挲着。
“我住这儿?”老马忍不住问。少妇受惊地点头,留下灯,自已却幽灵般融入沉沉黑暗。老马满腹狐疑:这婆娘,瞧她当初多泼辣,眼下却温顺得反常,不知耍啥鬼把戏。他觉得身上寒意袭人,目光不由得投向手中干爽的衣服;这衣服极其陈旧,但看得出质地特好,绝非山里人所能穿得起的。老马的脑海里浮现出晌午在山脚小店与自已争吵的山里穷汉那身狼狈的穿着,心中便一闪:这家的男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他思索的目光凝视着衣服上一团浅色的印迹——血,一定是!他猛一激灵,嗅到那刺鼻的血腥,窗外的风声雨声也好似凄切的哀号和嘤嘤的幽泣,那准是暴毙在此的借宿者的鬼魂在诉说冤屈。老马越想越玄乎,心跳更胜打鼓,抖索着把换下的衣服乱七八糟地甩在一旁,这是他借宿的经验,好给欲图财害命的主人造成没油水可捞的错觉……
正在老马辗转将眠压得竹床吱呀呻吟之时,一声吆喝猛然惊飞了睡意,他忙凝神倾听。
“遭天杀的,你可回来了。”
“……”
“呸,别一说就毛手毛脚。”
“嘻,你发啥火?怪我没早些回来同你亲热吗?”
“瞧你那副猴相。”少妇的声音趋于软和,“干么这么晚才回来?外头风雨多大,小心着凉呢。”
男人乐道:“哇,锅里煮的是啥东西?这么香,我这是沾了谁的光?”
少妇似乎附着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道:“……怪不得。看在钱的份上,应该的应该的。”
——看在钱的份上!好啊,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老马的神经绷紧了。小男孩听说有吃的,一双手儿拍得啪啪响,“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狗崽,这碗面汤给那位大爷端去。”“好!”小孩脆生生地答应。老马闻声眯起眼睛佯装睡着,小孩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海碗小心翼翼地摸黑走了进来,他把碗搁在放油灯的桌上,嘘口气,以童稚的声音说:“香死人的面汤竟然把他逗不醒,这老伯真是个死人。”他伸手摇了摇老马,见老马睁开眼来,他便展颜一笑转身溜去。这是一碗灰乎乎的麦面糊糊,其中有不少面块,虽然粗粝但是勾起了老马强烈的食欲,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他捧起碗凑到嘴边,正要喝……心里突然“哎呀”一声:老马啊老马你好糊涂,亏你还是老江湖,熟读《水浒》,怎就没料想到这面汤里万一下了蒙汗药呢?老马蹑手蹑脚地把面汤倒在了窗外。
“妈,那个老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呢。”小孩说,“我若有钱多好啊,就可以上学了,也用不着半夜里饿得睡不着觉了。”
“是啊,狗崽。瞧你妈,别人说借宿一晚给她十元钱,她就乐颠得像捡了宝贝似的,还要破例一次招待人家。”男人说:“说起钱来我真有点来气,我们不缺胳膊不少腿,没少挨累,还是穷得叮当响,同山外人一比就像矮了一头似的。唉——就说今天晌午的事吧,我在山脚的小店打尖,一个山外人打扮的老头竟然不准我跟他同桌,为啥?还不是因为我衣服破烂肮脏,他怕沾染了晦气呗!我当然不服,‘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能坐我咋就不能坐?老头就与我争执起来,后来他见我执拗便独自另霸了一张桌子,先点的酒菜却不要,说舍弃给我,并讥讽,‘怕只怕你山猪子吃不来细糠呢!我的肺差点儿要气炸,冲上去扭住他。不是大伙劝阻,后果没法儿想!”老马惊呆了,好熟悉的口音,是他,真是冤家路窄啊……
“这种人真可恶,还不是仗恃有两个臭钱!真该用蒺麻扇他的嘴。你也真无用,换上我甭跟他理论,抄起板凳就砸……”少妇数落起来。
“刀子嘴豆腐心。”男人又乐了。
“妈,我还要……”“嚎屁!这再给那位大爷端去,听话。”随着嘟着嘴的小孩再次走进老马的视线,脚缓滞地移到老马跟前,沉默地把碗递给老马。这碗里依旧是麦面糊糊,但只有半碗,没有一丁半点的块状。老马见呆立未去的小孩吐出舌头贪婪地舔着嘴四周,不觉动了恻隐之心:“我不饿,你吃。” “不,不,我妈说过,这是给你的。”小孩的眼睛骨碌碌地盯着碗里,“你尝尝,是甜的,可好吃呢!我妈特意往碗里加了两颗糖精。”糖精?鬼话!蒙汗药不假。老马心湖泛起的一丝柔情顿时荡然无存,却又让这一石激起惊涛狂浪……
“婆娘,困觉喽。”男人说着往老马这边走来。“别去。”少妇咬着男人的耳朵一阵嘁嘁喳喳。“什么?你竟然把房间让给一个毫不相关的借宿老头,而叫老公睡牛棚去喝西北风!”男人叫嚣。老马想:好厉害的婆娘,竟然把自已的房间让与我,好让我安然入睡,她才好干那谋财害命的勾当……他睨了一眼痴立一旁的小孩,突然计上心来,“哎呀”一声直嚷肚痛要上茅厕。小孩不知有诈,便指点于他。老马冒着漫天风雨,打摆子般从后门窜到茅厕。这里山中的茅厕脱离住房自成一体,四根竹杆孤零零地支起一个草棚,风雨对窜对过,若遇上风大雨急时,茅厕便嗲声嗲气地扭摆起来。老马看定后头没盯梢的,忙把吊在短裤衩里的三千元买牛钱取出藏入伸手可及的茅草中,做好标记,回转宿处。由于老马先前心悬着钱的安危而胡思乱想,现在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般轻松舒畅,却又感到精疲力竭,渐渐地挺不住浓厚的倦意迷糊起来。依稀觉得外面的山风越刮越猛,肆无忌惮地摇撼着老树,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怪啸着。门窗在大风中猛烈地摇晃,使人觉得小屋似乎就要被卷走。雨大得像一条条鞭子疯狂地抽打着世上的一切和睡梦中的老马。
老马醒来时天已放亮,风雨经过一夜的折腾好像也疲倦了似的,轻风吹得细雨袅袅如烟。老马穿好衣服准备告别主人,但屋内空无一人。他出了屋欲到茅厕拿所藏的钱,但放眼一看:天啊!险些昏厥。他急急地跑上几步,努力地稳住摇摆的身子。茅厕竟然不见了!唯见漫山遍野的茅草纷纷扬扬,似乎都在朝着他讥笑。老马浑身的血都冷了,这两个该千刀万剐抛油锅的狗崽啊,不惜拆掉茅厕寻着钱席卷着逃了。他的牙帮咬得咯咯响,踉踉跄跄地转过身来。却见少妇一家不知几时静立在他面前,她依旧蓬头垢面,藏山雾水般神秘朦胧,浑身湿透在风雨中,衣服不知让什么撕裂了几道口子,那被撕下的布条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在风雨中翩翩;捏着一叠濡湿的钞票。她说:“昨夜风大……你上过茅厕,这大概是你的吧。几年前曾有过这样的事。”
老马似乎明白了一切,急促的呼吸吹得下巴上那一小撮胡子抖动起来,猛然想起那套质地很好的衣服来,那也许是几年前发生的另一段故事的最好注脚。“我这婆娘对老公吼得凶巴巴,对陌生人却胆怯得结巴巴。”男人嘴角似乎牵起一丝讥诮的笑,“老头,我弄不明白,好好的你为何把钱弄丢在茅厕顶上?”老马无言以对,老脸发烧,很窘迫地作深呼吸,这是寒意颇深的深秋,那雨丝儿却带着股温热的气息直透肺腑。
“老头,我们昨儿晌午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男人的眼中跳着奇异的火焰,趋身向前。少妇一把拦住他,”我来,”却一动不动如石雕屹立,沉寂片刻,她说:“大爷,你听着,山里人是不可以任意侮辱的。”轻轻的一句却是那么铿锵,老马被击倒了,她的形象连同背后衬托着的大山呼啸着向他直压下来……
(责任编辑/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