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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的爱情

2014-11-26宋玉

辽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魏王娘亲歌舞

宋玉

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只是知道,自从我有真正的记忆以来,芳泽苑里的妈妈和姐妹们都一直是“莺儿”“莺儿”地叫我。这个名字注定了我的命运。几年来,我就像一只栖息于杨柳梢头的流莺一样,在这座表面繁华、内里悲凉的芳泽苑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不喜欢芳泽苑里的一切:男人无聊龌龊的欲望、姐妹们的不羁与放浪以及妈妈见钱眼开的势利与歹毒,甚至有时候,当我看到那漆着朱红与浅金花纹的楼阁前媚颜怒放的各色花朵时,我都会感觉心里一阵阵的恶心泛上来,让我难过的想吐。很多个斜阳西下的傍晚,我站在芳泽苑最高层的楼阁走廊上看这个院外的世界,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绿树的枝叶间掩映着密密麻麻的青蓝色屋顶,仿佛一片片绿色的云朵之间裹挟着许多怪异的大鸟,铺天盖地的向我的眼前扑面而来。那些青蓝色屋顶之下的人们,他们正在做什么呢?我很想知道,但又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又如何呢?不过是徒增我的羡慕与痛苦罢了。

我清楚地明白,我的命运注定是被芳泽苑这座四四方方的大四合院所主宰的。这在十年前那个大雪飘飞的日子里,我就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那是一个特别冷特别冷的冬季,整日从耳边呜呜而过的寒风如刀子一样穿过你的五脏六腑,让你即使沐浴在大太阳之下也能感觉到体内生生被割裂般的疼痛。我牵着娘亲那一处已经破了个大洞的衣角,从遥远的顿丘一步一步地走向这个叫做洛阳的城市,一路上的风餐露宿让我对这个世界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我仰起小小的头颅问我的娘亲:“娘,我们为什么要去洛阳呢?”这时,我那已是满面尘土、衣衫褴褛的娘亲就暂时停下了她匆匆赶路的脚步,蹲下身来用干枯皲裂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说:“我们去找你爹呀!”“我爹?我爹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呀?”娘亲直起身来,眼神望向了前方的路,干枯的眼眶里旋即滚下两颗浑浊的水珠来,落在了我脚下冰冷干裂的土地上。呼呼的风声中,我似乎听到了那两颗水珠落地的声音,硬硬的,沉沉的,仿佛穿越了万千年浩渺的宇宙,然后“噗通”一声栽到了这亘古不变的黄色土地,任漫漫风沙吹过,任严霜冷雨打过,那两颗带着娘亲温热体温的水珠宛如两粒顽强坚韧的种子在广袤的原野里千百年来岿然不移,深深地被埋在了历史长河的淤泥中去了。

在我模糊的印象中,我的娘亲带着我不远千里来洛阳是寻找我那参军多年的爹地。据说我爹在我刚刚出生三天的时候被强行征兵征走,从此以后便黄鹤般杳无了音讯。我不知道我娘亲是怎么知道我爹在洛阳的,大概是听说,大概是有人在洛阳见过我爹然后告诉了她,也大概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盲目地瞎撞寻找而已。

我的娘亲带着我随着一行孤苦无依的难民一路乞讨走到了洛阳东部的荥阳,不料在那儿遇上了一路兵马。我娘亲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爹的名字跑过去,以为那路兵马里或许会有我爹高大英勇的身影,但是,那路兵马呼啸着、嘶鸣着过去了。在一大片滚滚的黄色尘雾散去之后,我看到了我娘亲羸弱的身躯躺倒在了黄色的土地上,已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破布烂衫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尘沙。这幅画面长期以来就像楔入我脑海中的一枚钉子一样,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旦想起,就头痛欲裂,怎么拔也拔不掉。我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下意识地迈开我细弱的双腿颠颠地跑过去,扑在我娘亲的身上扯着稚嫩的嗓音叫了一声“娘”,可我娘亲没有像平时一样回应我。我“哇”地一声哭了,内心里充满了强烈的恐惧与不安。

同行的难民把我娘亲的身体移到一处长满荒草的土丘上,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便强拽着我的手离开了。那时我似乎就知道,我将要离开我娘亲了,永远地离开我娘亲了。我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那处埋有我娘亲躯体的土丘,忍住我内心强烈的悲痛随着那一行难民继续上路,从此以后我开始强烈地痛恨起了兵马,痛恨起了那在漫漫黄沙中飞驰而过的军队……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乞丐终于抵达了洛阳城。我说不上来这座名叫洛阳的城与我家所在的顿丘有什么不同之处,我只是感觉,在这座城里,到处都是已经凋零了叶子的树木,它们伸着错综复杂的枝干在灰蒙蒙的天空中左摇右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在呜呜而过的冷风中不住地摆动着它们瘦弱的身躯。有时候,会有一群乌黑乌黑的寒鸦叫嚣着飞过,然后在纵横交错的枝杈间渐渐地隐去。我抬起头,微微地眯了眼,从这座城那青蓝色的屋顶之上望向遥远的天际,似有所思地在浩渺无垠的天空中寻找着什么,但终究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哪怕是一小朵洁白的云彩,我也没有看到。这不禁令我对这座城产生了巨大的失望。

那位领我到洛阳城的老爷爷在我到达这里的第二天,便带我来到了这座芳泽苑。那一天不知怎么下起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了洛阳城密密麻麻的枯枝上和各家各户青蓝色的屋顶上,也落在了芳泽苑朱红色大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上。我冷冷地站在芳泽苑的屋堂前,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位穿着大红色衣衫的妈妈围着我绕了三圈,从头到尾地把我仔细打量了,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嘴里不住地说着:“不错,不错。是个美人胚子。”说完便从身边一个小匣子里取出几锭银子交给了那位老爷爷。那位老爷爷接过银子,看了我一眼,“唉”地一声长叹了一口气,便匆匆地走出芳泽苑去了。

妈妈让一位姐姐带我去梳洗了一番,给我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又端给了我一碗热乎乎的稀粥。可以说,我已经好久没喝过这样热乎的粥了,尽管粥里没有多少米粒,清得甚至能照出我的脸影来,但我仍是一把把碗端过来,顾不得烫,就呼噜呼噜地一口气把粥喝光了。妈妈看我把一碗粥喝完,便扭着粗壮的腰肢走过来,脸上一条条堆满脂粉的皱褶里洋溢着僵硬的笑容,生怕一扯动哪一条皱纹那里面的脂粉就会扑簌簌地掉落下来一样,走到我的面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捏了一下我因为刚刚喝完粥而泛起些微红晕的小脸,语调略带夸张地说:“哎哟,这小脸儿一洗还是挺白嫩的嘛!”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啪”的一声打掉了那只在我脸上停留的手。妈妈显然是没有料到我的这一举动,脸上讪讪地僵持了一下,然后蓦地扬起手臂以一声更响亮的“啪”声在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痕。

我没有哭,只是冷冷地盯着她。妈妈不耐烦地挥了一挥手,我便被那位姐姐带了出去,带到了芳泽苑后院中的教坊里。这里是一个教习像我这样幼小的女孩儿学习歌舞的地方,所以整个教坊都弥漫着或轻柔或欢快或忧伤或哀怨的音乐。我看到有一群幼小的女孩子在乐师的指挥下练着一支不知名的舞蹈,她们纤细的腰肢扭曲着,在瑟瑟的寒风里舞动着长长的水袖,那种悲凉轻盈的美让我不禁停下了脚步,痴痴地看着她们。那位姐姐见我不往前走了,便猛地狠拽了一下我的手臂,用一种说不清是愤恨还是哀怨的语调说:“别看了,以后你也会和她们一样有这种命运的。”我当时虽然还不具体清楚那位姐姐口里所指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但我从芳泽苑里所见到的一些大姐姐的神情中知道,芳泽苑里的女人的命运是一种苍凉无比的命运,就像门前那一对蹲在两边漠然而视的石狮子一样冰冷凄凉。这让我又想起了洛阳城的上空“哇哇哇”地嘶叫着飞过青蓝色屋顶和虬曲枯枝的那一群群寒鸦,它们乌泱乌泱地笼罩了洛阳城的上空,给整个洛阳城投下了一片又一片巨大的阴影。

姐姐带我到乐师那儿,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乐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让我跟着他随意弹唱了几句:“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忧伤的琴音伴着我清幽的嗓音,让我幼小的心灵仿佛感受到了那随波逐流的一朵朵落花般的忧愁。唱完,他又让我随着他的旋律跳一支舞。我以前没有学过什么舞蹈,也不知道舞蹈怎么跳,但当从乐师的手下流泻出的丝竹之音袅袅地在教坊的上空响起时,我似乎又看到了我和娘亲来洛阳路上时的漫漫黄沙,看到了那在萧瑟的冷风中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看到了我的娘亲在一队卷着黄沙飞驰而过的兵马之后落满了厚厚一层尘土的躯体,我不禁悲恨交加,身体不自觉地随着旋律旋转起来……我随意的乱唱乱舞没想到获得了乐师的好评,他放下手里的乐器,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好苗子!可惜来错了地方!”然后也是一声叹息,便把我编入了那支幼小的女孩子组成的歌舞队之中了。

从此,我在教坊开始了我夜以继日地学习歌舞的生涯。正如乐师当初对我的评价一样,我在歌舞方面的确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天赋。我喜欢歌唱,喜欢用我清幽的嗓音抒发我内心深处潜藏的忧伤;我喜欢舞蹈,喜欢用我急速旋转的身体忘却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就这样在清幽的歌声和旋转的舞蹈中成长着,几乎与世隔绝。但是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却总会从芳泽苑前院里传来的嘈杂的欢声笑语中感到一阵阵的悲伤。这悲伤乘着清冷的月色悄然而来,轻轻地告诉我将来的命运,让我明白我除了这座成日装满了男人与女人的欢笑声的芳泽苑之外,我没有别处可去。这种深深的悲伤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我,让我在练习歌舞的时候加入了我自己的情绪,使我渐渐地有了自己独特的曲风与舞蹈。我开创了一支专门属于我自己的舞蹈——火焰舞。这支舞蹈激烈而奔放,像熊熊的烈火一样,燃烧着我满腔愤恨的心。后来也正是这支舞蹈,把我推向了芳泽苑硕大的铺着鲜红地毯的舞台中心。

我第一次登上芳泽苑硕大的舞台表演火焰舞是在我14岁那年。芳泽苑的头牌舞女董莲儿不慎在一次舞蹈时扭伤了脚,妈妈知道我的火焰舞跳得几近炉火纯青,于是就让我登台顶替了董莲儿。说实话,我不想登台,我知道我的火焰舞是跳给自己的,而不是跳给那些台下仰着丑陋的头颅瞪着色迷迷的眼睛观看的男人的。但是在这座芳泽苑里,我的命运注定不是由我主宰的。我在妈妈的淫威下第一次穿上殷红如血的舞蹈服,在近似于疯狂的旋转中发泄着我对人生命运的无奈与绝望。我清楚地明白,在这座古老庞大的帝都洛阳,我脚下的这方舞台以后就是我人生的立锥之地了。自此以后,我将要和以前的董莲儿一样在这方舞台上成为那些仰着丑陋的头颅瞪着色迷迷的眼睛观看的男人的赏玩之物。想到此,我几欲流泪,可是流泪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在急速的旋转中迅速地用长长的水袖擦拭了我眼里的泪水,让身体更加疯狂地舞动起来。在疾如暴雨的乐鼓声中、上下翻飞的长长的水袖中以及一圈又一圈飞速地旋转着的动作中,台下那大片大片黑压压的头颅在我的眼前如一阵阵黑色的旋风闪过,令我不禁又想起了乌泱乌泱地笼罩于洛阳城上空的那一群群寒鸦,使我似乎看不到任何一丝丝的光明。

一曲舞罢,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那些极尽丑态的各色男人纷纷站起身来,扯着乌七八糟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冷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他们,然后甩下身后的阵阵骚乱走下台来。在舞台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身着绯红色衣衫的董莲儿落寞而怨恨的目光。她或许已经很清楚地明白,从此以后这方舞台上的主角将会不再属于她了。我心里一阵悲哀,似乎看到了我与董莲儿相同的未来。我心里很清楚,芳泽苑里的女人,她们纵使再风华绝代、艳压群芳,可又经得起几年男人的蹂躏与岁月的摧残呢?

自那次以后,我的火焰舞与清幽的歌喉犹如我的名字一样,像一只舞动着双翅飞翔的流莺般从洛阳城的一家飞向了另一家,飞进了整个洛阳城王公贵族、各色乡绅等豪华的府邸中。他们闲暇之余,孜孜不倦地谈论着我的美色、我的舞姿和我的歌喉,甚至有的王公贵族为了一睹我的如花美颜而不惜豪掷千金。他们一进芳泽苑朱红色的大门,就会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我的名字,甚至有几次,无数王孙公子为了争得我的第一夜侍寝而打得头破血流。我厌恶地望着这一切,心里一阵阵地恶心,我无数次忍不住想推开芳泽苑厚重的朱红色大门逃脱而去。可是我只是想想而已,并没有真的勇气独自步出芳泽苑高高的门槛。这座大门就像一道紧箍在我身上的绳索一样,让我几年来都无法挣脱出去。

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芳泽苑里只出卖我的舞姿与歌喉,不管那些男人允诺给我多少黄金珠宝,也不管妈妈如何使尽各方手段,我都坚持不出卖我的身体。可是在这座芳泽苑里,我的坚持又能撑多久呢?我不得不盼着上天能给我一个奇迹,能让我得以走出这座芳泽苑朱红色的大门。

就这样日子在我不断旋转的火焰舞与一句句清幽婉转的歌声里一点点逝去。我天天祈祷期盼的那一个奇迹始终杳无踪影。直到有一天,我透过我房间的雕花窗棂望过去,外面一片火光冲天,阵阵哀嚎与兵马蹄疾不时而来,整个洛阳城陷入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火之中,一位名叫董卓的男人火烧了洛阳城。我不安地看着那场大火。看着那场大火的火苗吞吐着毒舌渐渐地靠近芳泽苑,我不禁想放声大笑,就让我的生命在这场大火中逝去吧!我不由地想。可是不知怎么,那场大火在噼噼啪啪地屠戮了大半个洛阳城之后,却在芳泽苑厚厚的大门外渐渐地熄灭了,徒留下门外一大片一大片烧焦的废墟面目狰狞地袒露在灰黑色的天空之下。这真是一场巨大的讽刺!

大火并没有烧灭芳泽苑里的歌舞升平,那些丑陋的男人依然鱼贯而来,只不过来的人群中换了很多新面孔。有一次,在我再一次登台跳火焰舞的时候,我看到一张坚毅冷峻的面孔在台下一闪,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紧跟着我的身影。我突然感觉我的某根神经似乎颤了一下,对那双闪耀着炽热光芒的眼睛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难道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我想不起来了。哎——岁月是如此地冷淡无情,只管自己鼓涨着风帆一路向前,又有谁会记得那些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而过的过客呢?

我一曲舞毕,像平时那样冷冷地走下了台,任身后那群男人喧哗阵阵。我看见妈妈扭着粗壮的腰肢从对面急急地朝我奔来,神色间竟带着一些慌张与不安。她喘着如她的腰肢一样粗壮的呼吸停在我的面前,声音颤颤地对我说:“莺儿,有个大人物要替你赎身,你快去接见一下吧。”大人物?哼!在这座芳泽苑里,曾有多少所谓的“大人物”为了我来过啊!他们来这座芳泽苑豪掷千金,目的不就是为了与我一晌贪欢吗?又有谁会是真的爱怜与疼惜我呢?我冷漠地“哦”了一声,便随着妈妈来到了芳泽苑最奢华的会客室。

妈妈“吱呀”一声推开了会客室的门让我进去,我看到刚刚那位有着坚毅冷峻的面孔的男人正端坐于客室中间那张巨大的太师椅上,他目光如炬,眉毛如漆黑的两条卧蚕向两鬓爬伸,一副威武桀骜的样子。我走上前冷冷地望着他,默不作声。他微微地笑了,摸着唇边几缕稀稀疏疏的胡须对我说:“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来莺儿啊!见了本王也是如此的清洁孤傲,看来本王赎你出去没有做错啊!”说完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地坠落,落在昏黄的光线里缓缓地飞扬。

我知道了他是谁——他就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魏王曹操。他之所以专门到芳泽苑里来为我赎身,除了我作为芳泽苑头牌歌舞妓的“美名远扬”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在我的家乡顿丘做顿丘令时见过我和我的娘亲,只不过那时我还幼小,不记得当时见面时的情景了。

威名赫赫的魏王曹操肯为芳泽苑里我这样的一个歌舞妓赎身,我自是不胜感激。难道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期盼的奇迹吗?我不敢相信。但不管怎样,我终于可以离开这座让我时时感到肮脏恶心的芳泽苑了。我不禁一阵欣喜,兀自迅速地脱下身上殷红如血的舞蹈服,抹去脸上厚厚的脂粉层,高昂着头颅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芳泽苑朱红色的大门。我不管我走出这座大门之后将来的命运会是怎样,但我想,哪怕是死,我也宁愿选择死在芳泽苑朱红色的大门之外,而不是死在芳泽苑内那些丑陋男人的蹂躏之下。

当我的双脚紧跟着魏王曹操的脚步迈出芳泽苑的大门之时,我知道我以后的命运就要与这位魁梧冷峻的男人相生相依了。于是后来,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一名侍妾。我以我清幽的歌喉滋润着他戎马生涯中孤独忧郁的心灵,我以我绚烂的舞姿支撑着他长年的征战中疲惫劳累的身躯。每当他带着兵马冲锋陷阵时,在郁郁的沙场黄沙中虽然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的娘亲躺在黄土地上的身体,但我仍不得不以我优美的歌声与曼妙的舞姿鼓舞着他、激励着他,为他扫去征战途中的劳累与寂寞。

说实话,对于这个改变着华夏大地历史的男人,我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我只是很清晰地明白,这个男人是我一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我感激他,把自己的身体与歌舞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他。但对这样乱世之中志在天下的男人来说,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的姿色与才艺,在他心中能占有几分重量呢?再说了,他身边侍妾如云,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于是日久天长,我逐渐感到我心中有一片空白越来越大,这片空白像一只施毒的蚂蚁般一点点地蚕食着我的心,让我时常在沙场上暗黑的夜里感到一阵阵的恐惧。我不知道我该拿什么去填补那片空白,我只是感觉,我需要一个足够重视我的男人,需要一个我足够重视他的男人,我和他要远离这沙场上无休止的征战,去过一种没有死亡、没有恐惧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这个“他”究竟在哪儿呢?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战争的间隙,魏王曹操让我到他的帐营为他跳舞助兴,我看到魏王身边新添了一位年轻的侍卫。他身材颀长,面色俊美,两只眼睛如夜空中两颗闪亮的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的,笑起来时两个嘴角上扬,透出一种孩童般的可爱。我不禁看得呆了,感觉心里的那处空白立即被眼前的这位男人充斥得满满的,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傻傻地紧盯着我舞动的身影,面颊不时地泛起一片片的潮红。我暗暗地笑了,为他这样一副痴愣呆傻的模样笑了。我的笑如江南温润轻柔的风儿一样,瞬间鼓胀了我年轻的心。

后来我知道了那位俊美的侍卫的名字,他叫王图,由于英勇善战,屡建战功,成为了魏王新近提拔上来的贴身侍卫。不知道怎么,我特别地贪恋王图的年轻俊美,贪恋他的飒爽英姿,贪恋他唇边微微上扬的孩童般的笑容……他就像沙场上那轮遥远的明月一样,让我在寂静的黑夜看到了一丝光明。我渴望着与他的亲近,但我又害怕着与他的亲近。我是魏王曹操的侍妾,我是天下枭雄曹操的侍妾,我是救我出水火的恩公曹操的侍妾。这种身份让我觉得无奈,可是乱世飘零的旅程中,有谁在乎过我内心真正的需求呢?

我还是勇敢地迈出了我追求爱情的脚步。我深深地懂得,在这样的乱世中,遇到一个爱的人很不容易,我不想错过,哪怕我已是魏王曹操的侍妾。于是我慢慢地靠近他。我给他讲我的故乡顿丘,给他讲我牵着娘亲的衣角到洛阳城去寻找我多年杳无音讯的爹,给他讲芳泽苑里我清幽的歌喉和热辣辣的火焰舞,给他讲我对战争兵马的痛恨和无奈……他吃惊地望着我,久久地没有说话。他再次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你就是莺儿妹妹吧?”我一愣,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于是,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乡顿丘,给我讲了他在童年时代天天牵着一位小女孩的手在顿丘的大街小巷上玩耍,给我讲了那位小女孩跟着娘亲去了洛阳城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给我讲他长大后参军打仗屡建战功的英勇事迹……我笑了,又哭了。我像见到久违的亲人般扑到他的怀里哭了。我的哭声如战场上四处而起的狼烟一样,久久地萦绕于黑蓝色的天幕中。

我和他的心瞬间拉近了,我们躲着魏王互诉衷肠,我们在征战的间隙互相安慰。很多的时候,我在为魏王曹操跳舞解乏时心里眼里满是他英俊高大的身影。我期待着魏王曹操能看到我心底里的这种幸福,但也恐惧着他看到我的这种幸福之后的结果。我的心里战战兢兢地充满了矛盾,不知道如何是好。

魏王曹操又要远征了,有一天夜里王图匆匆忙忙地来找我。他告诉我今天深夜就要率军去敌人的内部打探消息了。此去必定凶多吉少,所以特意来向我告别。我一怔,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泪水随即滚滚而来。我虽然知道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我和他的相守不见得能够长久,但我也没有料到,生死离别会来得这么早、这么悴不及防。我痛恨这些战争,痛恨这些男人间的厮杀。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我那不知面目的父亲离家出征的身影,看到了那一队卷着滚滚黄沙飞驰而过的兵马之后我的娘亲躺在黄土地上的情形,看到了我躲在芳泽苑的雕花窗棂后看那场席卷了整个洛阳城的滔天大火,看到了万千黎民百姓生离死别的恸哭与哀嚎……我不禁悲从中来,更紧地抱住了我心爱的人。我生怕我的一松手,我心爱的人就会像那些飘零的落叶一样,永远地离开了我的枝头。

我和我心爱的人都沉浸在了这种生离死别的巨大的悲伤之中,不知不觉间东边的天空已露出一丝鱼肚白。我们同时大惊,哎呀!错过了出发时间了!我和王图不禁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魏王曹操的责罚。

贻误军机,那是死罪!魏王曹操愤怒地宣布了王图的死刑,并把他打入了大牢,只等午时已过,即刻斩首。我大惊,我心爱的人如果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王图的失误纯粹是因我而起,我该承担全部的责任与惩罚。于是我不顾帐外兵士的阻拦,闯进了魏王的营帐,对他说我愿意代王图一死。我深知这样必定会牵出我和王图的私情,但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我只能实话实说。如果我的请求能够让魏王曹操免去我心爱的人的死刑,那说出来我和他之间的这种感情又有什么呢?我爱他,这是事实啊,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魏王为我道出的真情感到大为震惊。他愣愣地看着我,两条卧蚕似的眉毛向两鬓爬伸出去,良久才说:“既然你愿意代王图一死,那我就成全你。但是你得在一个月内给我培养出一个歌舞班子来,好让她们替代你在本王身边的位置。”我答应了下来。的确,如果我现在死了,还有谁能够为魏王唱歌跳舞呢?还有谁能够解除魏王征战途中的孤独与疲惫呢?

我在魏王后宫的宫女中挑选了七个有歌舞天赋的女婢。我开始紧锣密鼓地培养她们的歌舞才华。我知道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段短短的时间是我最后一次报答魏王的机会。我不想让魏王失望,不想让自己失望,更不想让王图失望。我倾尽我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把我全部的歌舞技能教授给她们,我希望她们能够在我死后的日子里为魏王缓解长年征战的孤独劳累。

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我带着我训练出来的这一支小小的歌舞队为魏王表演了一场歌舞。我看到了魏王几次微微的颔首,眼神透露出惊讶与赞赏。显然他对我的训练成绩是满意的。他捋着几缕稀稀疏疏的胡须对我说:“来莺儿,念你一个月来训练歌舞有功,我可以免你不死!”

魏王曹操对我的仁善令我大为感动,但我不想接受他的这种仁善。跟随魏王这么多年,我知道魏王军令的重要,知道魏王说话的分量,知道魏军军法的严格。如果我接受了魏王的这种仁善,那简直是对魏王军令的一种亵渎,是对魏王本人的一种不尊重,也是对我和王图之间美好的感情的一种玷污。于是我对魏王说:“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身犯重罪可以逍遥法外,不但本身难以自处,丞相又如何统御天下?再说贱妾有负丞相厚恩,也无颜苟活。”说完,我毅然决然地步入了刑场,将自己的头颅置于行刑人的刀口之下,只等着魏王曹操的一声令下,然后我身首异处,灵魂能够飘向我心爱的人的身边……

然而魏王曹操并没有下令,我不禁感到奇怪。我微微转身,看到了魏王脸颊上两行泪水在不断地奔流。我大惊,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这位南征北战久经沙场的男人内心深处对我的那种依恋,明白了我和王图之间的私情给这位从未流过泪的男人带来了多么大的心灵伤害。可是,我明白得却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声,眼里滚下两颗水珠来,未等那两颗泪珠落地,我便深深地望了魏王一眼,大叫一声“魏王您多保重!”然后夺下行刑人手里的大刀向自己的颈项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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