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五题

尚庆海

陪你站一程

老张挤上公交车，前后瞅了一圈，发现没有空位，就抓住一只吊环站在那里。老张正好站在老李的旁边。公交车每次停下或者启动的时候，老张的身子都要随着车子的惯性前后挪两步，老李连忙站起来，要老张坐。老张看看老李，笑着说，老哥，还是你坐吧！老李执意要老张坐，老张看着比自己年龄还大的老李，怎么可能去坐那个座位。老李说，老弟，如果你不坐，老哥就陪你站一程。老张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老李却执意要站起来陪着老张。老张仔细端详过老李，又把之前经历过的人和事，曾经认识的老师同学朋友邻居、甚至是上级领导和下级科员以及其他科室的同事全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对老李这个人确实没有一丁点印象啊，难道是对方认错人了？老张满腹狐疑，却又不好意思问。一站，两站，三站。老张想，自己还得好几站才到呢，一直这样，害得人家有座位不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老张就想下站就下车，大不了下一班车过来再坐上。老张就对老李说，老哥，您快坐，我下站就到了，谢谢您啊谢谢您！老李说，下站我也就到了，咱老哥俩一起下。公交车停了下来，老张和老李一前一后下了车。老张还是不知道陪着自己站了几站的老哥是何许人，如果一会对方一走，还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那不成了终身遗憾！到那时，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去想这个事这个人，还不如现在拉下面子问个明白。主意拿定，老张开口问老李，老哥，你尊姓大名，老弟糊涂，一时想不起来了。老李听老张这样问他，不好意思地说，想不起来就对了，我也不认识你啊！老张更纳闷了，说，那刚才您……老李叹口气，羞愧地说，不怕老弟笑话，刚才在车上，坐在我前面位置的是我孙子，我看他一直不给您让座，我心里难受啊！老张听老李这么一说，想起来刚才他前面确实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这时，走在前面的男孩子大声对老李喊：爷爷，快点，你真磨蹭！老李走了，老张没有坐下一班公交车，他慢慢走在人行道上，想把刚才的事想个明白。

取 暖

她退休以后，就免费帮几个农民工的孩子辅导功课，来打发时间。几个孩子中，有一个小女孩特别令她心疼，那个小女孩叫小菊，小菊九岁的时候，一次帮妈妈买菜时横穿马路，被一辆卡车碾断了双腿，小菊装上假肢后，就再没有进过学校。小菊非常聪明，有一颗十分敏感的心。那天，北方的天气突然降温，没有刮风，没有下雪，晴朗朗的天空突然就充塞满了冷空气。几个农民工的孩子下午放学之后，直接奔她这边来了，一进门，个个喊冷。她也一下子有些招架不住，冷得突然，还没有生炉子，只好把门窗关严，来抵御寒冷。小菊还没有来，已经比平常迟到十分钟了，她想，这么冷的天气，应该是不会来了。小菊虽然功课底子薄，但非常刻苦用功，想到这里，她的心隐隐作痛。“砰砰砰”有人敲门。她闻声赶紧去开门，她当时的心情非常矛盾，既希望是小菊，又希望不是小菊。是小菊！穿着单薄的小菊坐在轮椅上，瑟瑟发抖。她慌忙把小菊推进屋里，关上门。她忍不住说，以后再遇到这么冷的天，我过去给你辅导。小菊听了，连连摇头，并慢慢垂下了头。她知道自己说错了，她应该把小菊像正常孩子一样看待。小菊坐在轮椅上，单薄的身体还在哆嗦，她把目光转向其他几个农民工的孩子，故意到窗口看看外面，然后，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她抱出来一抱厚衣物，有呢子大衣，有羽绒服，有毛衣，还有小毯子。她依次给孩子们发，每人两件，一件披在肩上，一件盖在腿上。最后，她把一件呢子大衣披在小菊的肩上，并把一条小毯子盖在小菊的“腿”上。在她给小菊的假肢上盖小毯子的时候，小菊眼里闪过一丝慌张，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辅导结束的时候，她对几个农民工的孩子说，取暖有很多种方法，大家看，我们今天的取暖方法怎么样？几个农民工的孩子一致说好，她接着说，要想自己感觉到温暖，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故意停顿了一下，几个农民工的孩子面面相觑，好奇地问，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她微笑着说，要想自己感觉到温暖，另一个更好的方法就是，让你身边的人感到温暖，那么你一定就会很温暖！孩子们都走了，她不知道，这次，是几个农民工孩子一路呵护着小菊，把小菊送到了家里，一路上，小菊有说有笑，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孩子，快跑

大娘不小心崴了脚，疼得爬不起来，就喊在一旁玩耍的小毛：“孩子，快过来扶奶奶一把啊。”小毛一听，转身就跑，一头撞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那男人一把抓住小毛，问：“跑啥呢跑？”小毛说：“那位奶奶跌倒了，她喊我扶，我害怕。”被撞的男人说：“小孩子不能跑，奶奶跌倒了，需要你帮忙，怎么能跑呢，要学习雷锋叔叔那样做好事，你一跑，反而撞到我了，呵呵，把我撞倒了怎么办？走，叔叔陪你一起去扶那位奶奶。”小毛自知理亏，不情愿地和被撞的男人一起把大娘扶起来，大娘感激地连连说：“谢谢，谢谢！”那位被撞的男人笑呵呵地走了。大娘问小毛：“孩子，刚才为啥要跑？”小毛心神不定，用稚嫩地语气说：“前段电视里报道说有个小孩扶跌倒的老人，被那位老人家诬告是他撞的，还要赔偿，我害怕啊。”大娘微微一怔。这时，一个凶巴巴的疤瘌脸男人跑了过来，大娘忙推了小毛一把，说：“孩子，快跑！快跑！”小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撒腿就跑，大娘焦急地说：“哎呀，这边这边！孩子，往后边跑！”说话间，迎面跑来的疤瘌脸已经到了跟前，一只手里还拎着惊慌失措的小毛。疤瘌脸站在大娘面前焦急地大声问：“妈，你没事吧？”大娘拍打着疤瘌脸，急着说：“快把孩子放下，你吓着孩子啦。”“哦。”疤瘌脸忙把小毛放在地上。疤瘌脸问大娘：“妈，我刚才怎么听见你说让扶你起来的小孩快跑呢，也不谢谢人家？”大娘没好气的地说：“你整天不务正业，我怕你看到了去诬告这个孩子，说是人家撞了我，讹人家的医药费。”“哎呀，妈，我刚才在阳台上看的一清二楚，怎么会呢，是这个小孩扶你起来的，儿子再怎么混蛋，也不能拿良心喂狗，对好人恩将仇报！”疤瘌脸面红耳赤地说。大娘宽慰地一笑，用手抚摸着小毛的头，亲切地说：“孩子，谢谢你！”疤瘌脸怕吓着小毛似的，小声感激地说：“小子，谢谢你！”小毛挠挠头，羞愧地笑了。

寻找辛玲梅

省城的晚报上发出一则寻人启事，内容如下：美籍华人凯特先生寻找失散30年的表妹，性别：女，姓名：辛玲梅（谐音），年龄：不详。凯特先生随父母移居美国的时候，凯特先生只有几岁，到美国不久，父母不幸双亡，便与国内唯一的表姨家失去了联系，如今凯特先生事业有成，回国寻找记忆中的小表妹，想带表妹一起去美国生活，如果表妹不能如愿一起去美国，将赠给表妹100万人民币，了却多年心愿……此寻人启事一出，引起了全国媒体的高度关注，更有全国各地无数的辛凌妹、辛领媚、辛灵美前来认亲。凯特先生却一个劲对着来认亲的老少不一的“小表妹”说“NO”。寻找辛玲梅的启事还持续在省城的晚报上刊登着，接着更有一些连“辛玲梅”的谐音都够不着边的女人前来认亲，说是什么自己被过继或者被送人等等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凯特先生却始终皱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天，凯特先生在助理的陪同下，去大街上散心，刚出酒店的门，就看到一位大姐捡起酒店门口的一只矿泉水瓶往旁边的垃圾桶里扔，只见凯特先生惊讶地大声呼喊：“表妹！表妹！”说着，朝刚才那位大姐奔去。大姐是该酒店的一名洗碗工，她下班回家，她当然知道凯特先生寻找表妹的事情，大姐说：“凯特先生，您认错人了，我不是辛玲梅。”正说着，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大堆长枪短炮，对准了凯特和那位大姐。凯特却对着长枪短炮激动地说：“你就是心灵美，你就是心灵美，我的表妹，你愿意跟我去美国生活吗？”大姐抱歉地说：“凯特先生，我真的不是你表妹，我更不能跟你去美国。”“那我就给你100万人民币！助理，开支票！”凯特果断地说。助理很麻利地开好支票，大姐说什么都不收：“我不是你表妹，我不能收你的钱。”凯特懊恼地说：“我感觉你就是，你为什么不承认？”大姐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让凯特看，好证明自己真的不是他表妹，但凯特却不看大姐的身份证，说：“你有可能小时候过继给别人，也有可能被送人改了姓名！”凯特一再坚持，说：“就算你真的不是我表妹，但我认了，你就是我表妹！”大姐见凯特如此说，只有接下支票，但当时就对着长枪短炮承诺：“这100万，我一分都不会要，我全部捐给那些山区的孩子们！”这样一番下来，“寻找辛玲梅”事件被媒体炒得更是沸沸扬扬，凯特在国内的人气一时超过一线的歌星演员，大红大紫。一天晚上，大家突然在省电视台的上星频道看到了凯特和他公司生产的化妆品广告……

天堂茶

10年前，他55岁，她56岁，他们一起从乡下辗转到城里拾荒。

他和她一共生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乡下有种说法叫“五男二女好福气”，孩子都还小的时候，他和她一直都感觉自己好福气，虽然累点，苦点，但晚上看着炕上一溜熟睡的孩子，那些生命的果实，心里有股莫大的幸福汩汩涌出。

一大家子的开销，就靠几亩薄地的收入，真正感到困难是在老大老二结过婚以后，多少年的积蓄一下子就空了，当时虽然非常困难，但两个女儿出嫁，他们没有向对方讨要一分彩礼钱。亲戚邻居说他俩：“傻啊，老三老四的彩礼钱不指望俩闺女的捂上，你们老两口哪弄去？”

她说：“闺女过去过时光，咱不能刻薄闺女。”

她持家有一套，养鸡养鸭养猪，家里的一片烂菜都不会浪费掉。

他和她更是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劳作。

自己吃的再不好，只要有客人来，她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待客，他和她的好名声传遍十里八乡。

等到最小的儿子也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他和她真的感觉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们借亲戚找邻居，把小儿子的婚事办了，欠下的一屁股债自是不能让小儿子去还的，上面的四个哥哥都没有分账，这样的话，对小儿子不公平。

在小儿子结过婚的第二个月，他和她便到了城里，在城郊结合部租了一间旧油毡搭的棚子，开始了拾荒。

每天一早，他和她结伴而出，中午的时候就吃他们自己带的冷馒头，喝自来水。每天的收入10元20元不等，就这样一坚持就是10年，如今他65岁，她66岁。

小儿子结婚欠下的所有债务已经还清，他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手头宽裕了一点，还不时买点小零食给乡下的孙子孙女捎去。

他和她本来说好了就在城市里拾荒，直到他们再也拾不动为止，偏偏他们的大儿子来城里找他们，说是他们的大孙媳妇要生孩子了，想让母亲回去带孩子。

他和她听了，自然高兴，都是要当曾祖父曾祖母的人啦！

她张罗着收拾东西，对他说：“老头子，咱回家去，这城里的地上有再多的钱，咱也不捡了，回家抱重孙子！”

大儿子说：“娘，就你一个人回去就成，爹回去也帮不上忙，就让爹留在城里赚钱吧，还能补贴家用呢。”

听了大儿子的话，他和她都沉默了，良久，她蹒跚着拿起两只瓷碗，在门后的塑料桶里舀了两大碗自来水，放在一张木板架的桌子上，招呼他说：“老头子，过来，我再陪你喝碗天堂茶。”

那次，他对她说：“老婆子，跟着我受苦了，等咱俩到了天堂，咱也学着城里人天天喝茶。”她说：“老头子，我感觉很幸福，你不幸福？”他说：“幸福！幸福！”她说：“那咱俩为啥要到天堂才喝茶呢？咱不就一直住在天堂里嘛，咱现在就喝碗天堂茶！”说着，她就用两只瓷碗在门后的塑料桶里舀了两碗自来水……

他和她对视而坐，双手捧着瓷碗，默默地，喝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