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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4-11-26竹剑飞

辽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外地人同学聚会

竹剑飞

最近,路家出了点事。上了年纪的人有点事情属于正常,老人跟小孩差不多,时不时的会出点意外。但是路老爷却说不清楚,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即使他最亲近的人也听不明白。越是说不清楚,心里就越发着急,似乎这事情也将不了了之,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大家看在眼里,也跟着他着急在心里,越发觉得事情的严重性,却没有半点办法。他已经半身瘫痪,语言出现了障碍,嘴里却还不断叽里咕噜。一种渴望的欲望,十分强烈,也十分明显。但是,就是不明白。

这几天,路家的儿子路望乡也格外地细心照料,常来陪伴,陪老爷子左右,想听明白老爷子到底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还有未了的心愿。是喜还是忧?也好最后一次尽到孝心,充分满足老爷子。

说起路家老爷子,已经七十多了,也是不容易。从小离开家乡走出大山深处,到县里、到地区上学读书。穷苦的孩子早当家,也很要强,自立能力特别强。可以说一切都靠他自己,打拼出这个小天地。大学毕业后,又只身一人,来到长江下游的一个江南水乡教书。这一出来工作就是一辈子。虽有变动,靠他自己的努力,工作地方不断转换,从乡镇到省城,一步一个脚印。单位不断变动,从学校到报社,并且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是,都是在江南一带工作和生活,再也没有回去过,回到他的老家,他心里的那座大山。

路望乡来到路老爷的书房,平日里路老爷就喜欢一个人待在那,写写什么的。经常一待就是好半天,还不希望别人来打扰。路望乡坐在父亲经常坐的椅子上,若有所思,似乎好久没有和父亲沟通了,心里实在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和父亲多说话?自从父亲得了那种怪病以后就很少出门,常常一个人唉声叹气,似乎后悔什么。父亲还有什么遗憾呢?一个外地人经过自己的努力,从乡镇到省城打出一片小天地来还有什么遗憾呢?路望乡常常庆幸自己,也十分感激父亲,没有输在起跑线上。父亲很早就将他带出来在省城读书、生活,和省城里的孩子一样成长,使自己轻而易举地在省城有了立足之地。

路望乡望了四周一眼,都很熟悉,还是原来那样。这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三室二厅二卫,每平方米都在两万五千元以上,据说还在涨,好多人都想在省城拥有一张床。路有天曾对路望乡说起过,颇感慨,幸亏到省城早,买房子还买得起,否则只能望房子而兴叹,露宿在街头。室内布置谁也没去动一下,似乎要永久地定格在那。老爷子藏书很多,著作也很多。路望乡翻开一些父亲收藏的书籍和日记本,以及父亲写的文章。路有天爱好写作,工作之余就是写作,出版了两本书,还得了奖。好像有所寄托,比方说写一些刚参加工作的经历,比方说怀念老家的文章,等等。这类文章占据了一大半。路望乡想找到一些答案,想尽力而为。即使找不到答案,也要整理出一些碎片来,哪怕是不连贯的碎片也好,也许还有点用处,明白老爷子到底在说什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路有天从地区师范学院毕业,一人带着大学时的包裹乘汽车赶火车,又换乘汽车,折腾了三四天,活生生地脱了一身皮,来到这个叫东湖的水乡。他还要换乘轮船,一个多小时的轮船才能最终到达目的地。路有天到乡村来教书,即使江南水乡也比贵州大山深处好,交通方便。至少没有封闭,至少还通了轮船。每天有对开的两班轮船,还能看到一些陌生人,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新鲜的东西,不像在大山里走上老半天都不会遇到一个人。而且,还通了自来水,通了电,通了电话等等。这些东西在老家大山里根本就不可能的。好在一切都是说好的,说定的,工作和生活都是说定的,不用担忧什么。不会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再去找工作,再去租房子。学校里有食堂,还有宿舍。到了目的地以后就可以马上开始工作。

估计着时间,路有天乘坐的汽车到站时有人会来接站,接他去乡下教书。免得刚下车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找不到一个熟人,也找不到轮船码头,耽误时间。一个人站在大街上举目无亲,分不清东西南北,无缘无故地生出一丝悲伤来。知识分子很容易悲伤,一不小心就会影响到今后的工作和生活。

这一天,一般人都不知道,各干各的事,包括吃喝拉撒。一个外地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站在车站的出口处。他打量着四周,估计着自己的能力。像一幅画,更像一个缩影。他望着蓝天,天也是那么的蓝,几乎透明。朵朵白云,好像一个个心思,跟他家乡的天是一样的,一样的清澈。路有天很庆幸,马上就开始呼吸起这江南的空气,特有的空气,还带有一股海腥味。他感觉挺好,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更没有被淘汰的感觉。他相信他会扎根在此,能适应这个环境,甚至这空气、这水和这里的人,并且马上就能适应。路有天十分迫切,一种渴望的心情毫不掩饰,明显地写在脸上。明白今后将同呼吸共生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和这水土融合在一起,分不清你和我。路有天相信,这水土也会滋养着他,不分外地人和本地人,会给他无比的力量。比方说寻找到徐志摩描写过的雨巷,比方说寻找到爱情,比方说事业上有出色的表现,等等。

你是路有天吧?有人跟他打招呼,笑嘻嘻地说。

路有天忙说,是,我就是路有天。路有天已经等急了,听到有人叫他就欣喜若狂,手脚都没地方放,像找到了方向,找到了人生目标。好像此次来就是为了听到一种声音,和家乡不一样的声音,和大山不一样的声音。应该更加柔和,带有糯性,像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样,水灵灵的。更像一股春风,扑面而来。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几个人认识?会有谁知道自己的大名?一路奔波,目的就是到了一个新地方会有人叫他,记住他,甚至叫他干这干那,哪怕仅仅叫他吃饭了喝水了也是一种幸福,有满足感。

路有天两眼直放光芒,来了精神,上下打量起这个人。

那人也忙说,让你久等了,抱歉,其实我早就来了,一直在观察,估计你没有人来接你,而你又似乎在等人。十分着急的样子,我看得很清楚。我看就是你了,没错。

嘿,这人接人的方式还不一般,挺特别的,也许这就是水乡人的性格。

路有天也忙接着说,对,对,是我,就是我。由于激动,路有天重复着说话,语速有点快。不像师范学院毕业即将当教师的模样,说话语气抑扬顿挫,字正腔圆。终于接上了头。路有天高兴。路有天曾设计过好几种接头的方式,见面的第一句话,甚至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接头的方式,对上暗语后紧紧地握手,拥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战友,挺有戏剧效果。读师范时,路有天就演过这种戏。他还真的演了一个到外地去接头的人,却没有接上,被一场突然袭击的暴风雨打乱了,阻碍了,最后失败了。现在,路有天盯着那人,却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场面。像一艘船终于靠上了岸,有人抛了根缆绳,自己就上岸了。出乎意外,但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沉到了湖底。这次不会失败,决不会。路有天相信,充满着信心。从此以后就有了依靠,不再是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干一件陌生的事,可以放心地干革命了。

我叫蔡志根,是村小校长,欢迎你到我们学校里来工作。

路有天仔细地打量起蔡志根来,心想,一点都不像,真的不像,倒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脸黑黑的,布满了皱纹,像家乡的一块块梯田。手也不像拿笔杆子的,倒像拿锄头的,特别的粗糙。更不像自己细皮嫩肉的,手指也特别的纤细,还戴了副眼镜,假装读书人。母亲就说过自己不适合干粗活,会累坏身体的,就读书吧。当然,路有天知道这是母亲的一个借口,在帮助他,也十分偏爱他。蔡志根似乎刚从田地里走上岸,还没有洗手,就打算进屋做饭了,根本就无法和教师这个职业挂起钩来,更不用说和校长挂起钩来。也许,今天浪费了他半天做农活的时间,少了一份工分,真不好意思。

握手后,蔡志根又说,让你受委屈了,大材小用,你是我校第一位大学生,沾光了。蔡志根笑着说,似乎想调侃一下,放松心情。但一切都准备好了,请你放心,教育局特地关照过的。

我知道,路有天说。

蔡志根帮路有天拎起一只大包,十分有力,说,走吧,咱们赶轮船去,今天还有一班轮船到乡下,到村小还要走一段田埂小路。

本来说好的,路有天到镇中学教语文。路有天知道,自己是新手又是外地人,肯定要从最基层的干起。这个不怕,相信自己的能力,总会一点点进步的。但是,却想不到会突然变卦,让他到村小教小学语文,还要基层。没有比这更基层的,也许还要从拼音字母开始教起。蔡志根说,你是属于救急的,也是临时性的,放心好了,教育局说了,一年以后还是到镇中学去教书。蔡志根反复地说起教育局的关照,似乎怕他跑了,不好交待,没人再教那些娃娃了。而路有天却想,人已经来了,还能跑到哪里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拐一个弯就会迷失方向。

路有天默默地跟在蔡志根的后面,走向码头。但两人步子都很快。

路有天结婚生子时,已经在镇中学教了两年书。爱人也是镇中学的老师,叫李秀梅,也教语文,两人有许多共同的爱好。而且,李秀梅是本地人,家就在镇上。这下可方便了,好像一下子路有天也是本地人了,至少半个本地人,神气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和本地教师没两样。路老师的课教得更加出色了,有一股子冲劲,每堂课都能创新。有声有色,还特别的生动。路有天说,老师是导演,学生是演员,共同来学好这堂课。学生们的思路一下子活跃了,好像都是主角,踊跃发言,都喜欢上课了。路有天还评上了优秀教师,从县里到市里,一直到省里,来了个满堂红。路有天还成立了学生文学社,担任辅导员,利用休息日开展半天活动。学生们的作文都上了省级刊物,这在那所镇中学实在是破天荒的大事,一下子吸引了好多生源,连四乡的学生都来了。家长们都乐意把孩子送过来读书,不再绞尽脑汁地上县中学。连校长都神气了许多,到县里开会腰板直了,似乎感觉并不比县中学的差。

路有天身材不算高大,在江南算短小的,也许在大山里还行。而李秀梅则十分秀气,水灵灵的一个。家里又是独女,条件特别的好。两个年轻人在一间办公室工作,谈教案,谈学生,谈生活,谈梦想,日久生情也是很正常。郎才女貌嘛。时不时的,路有天会对当今文坛评论几句,拿出一两本文学杂志来,其中还有自己的小秘密。而李秀梅则会从家里带一点家乡特产,或者小吃给路有天品尝。路有天都喊好吃,特别香,反正从来都没有吃过,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而对李秀梅来说对文学作品的讨论则是新鲜的,原来语文课还可以这么教,接触了许多新名词,自己从来都不敢想。她只对课本上的内容讲几句,而且是照本宣科,还没有看过课本以外的文学作品。好在,路有天能喝酒,贵州是出产名酒的地方,从小就受到过熏陶。路有天擅长喝白酒,喝黄酒不行,常常会晕,像花粉过敏似的。黄酒是江南特产,度数虽不高,上口很好,甜甜的,但后劲却十足,软绵绵的能“杀人”。李秀梅的父亲在镇政府工作,平日里就喜欢喝一口,什么酒都敢喝,来者不拒。他正愁没人陪他喝酒呢,又不能叫女儿来陪他喝酒。翁婿对酌,享受天伦之乐。一个是未来的丈人,一个是未来的女婿,感觉这就是生活。这事就成了。外地人本地人都一样,李秀梅的父亲不会去计较那些死板的东西,能陪酒就是好女婿。而李秀梅则更加满意了,虽然成长过程地域文化不同,但是刚好能互补,相互学习,每天都有新鲜的话题。喝白酒,老丈人甘拜下风,输得爽快,后生可畏。喝黄酒,路有天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山外有山。大家都感觉没有输掉男人的面子,似乎每次胜负都是五五对开,就看谁发挥得更好了。

感觉就是不一样,路有天的日子不再是无聊的一个个难以打发,甚至是有血有肉,还有骨格支撑,充满着激情。现在,路有天有蹭饭的地方,也有家的感觉。很完整的一个家。放学后,路有天会骑着自行车,跟本地的老师一样,急匆匆地往家赶。路上会遇见一两个学生叫他路老师。路老师像一阵风,就像作文里描写的那阵春风,迎面而来。路老师骑自行车很快,飞一样,又要到李老师家里去了。大家都笑了。朗朗的笑声就飘落在路老师的身后,而且一路飘过去。有时候,路有天还会去菜场买菜,去商店买日用品,还要买酒,等等。老丈人喜欢喝酒。路有天像个当家人。也有同事跟他打招呼,说路老师你回家啊?路有天笑嘻嘻地说回家。每次路有天说起回家都是笑嘻嘻的,好像有说不完的高兴事。回家的感觉真好,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家里有热饭热菜,还有热被窝。从此以后,不再一人奔向单人宿舍,那个冰冷的没有人间烟火的地方。

路有天常带李秀梅到河边去骑自行车,他喜欢小河流水,认为是江南特色。李秀梅坐在书包架上,双手抱着路有天,想象着未来的生活,呼吸着两人甜蜜的气息。一路笑声和甜言蜜语。那感觉就是一幅乡村水墨画,浓淡有序。河边有一排杨柳树。杨柳低垂,柳条伸进河里。微风下,轻轻地荡漾,就像他们两颗甜蜜的心。他们两人常常走过去坐在河滩头上,说着悄悄话,一说就是好半天,忘了回家陪父亲喝酒。远处是一往无际的农田,有三四位农民在劳作。近处有一两条小船横在河道里,随波荡漾。河面上还有两人的倒影,以及树木、房屋的倒影。水很清,能看得清河底,有许多小鱼在河中游来游去。他们就坐在河滩头上谈文学,谈人生,谈今后两人要走的路。有时候,李秀梅来了兴致,就跳上小船,很随意地划两下。船轻轻地荡漾。李秀梅喊:有天你也快跳上来吧。路有天就跟着跳上去了。船激烈地摇晃。路有天想,大山里肯定没有这种感觉,写作的灵感,创作的激情。

作为新居民,又这么出色,教育局当然很重视,认为人才难得。不光教育局重视,甚至每一级政府都很重视。教育局打算把路有天当作典型,重点推广,调他到县第一中学来教书。那是本县最好的中学,是省重点中学。

路有天结婚时,他父母来了,从贵州大山深处来的。来一次不容易,很不方便,路上还要花很多钱。似乎也就这么一次到江南东部来看望他。而且没待几天就急着要回去,说农活忙,离不开家。还是怕花钱,怕花这冤枉钱,全洒在路上了。其他亲戚朋友都没有来,都说没空。虽然路有天夫妻俩和女方家人都盛情邀请,电话打了好几个,还通了好几封信,像鸿雁传书来来回回,但是还是没有来。路有天结婚全部靠女方操办,单位分了房子但是都是女方来设计和装饰的,出钱又出力,还热情地接待了路有天的父母。这些路有天都很感激,没有把他当作外地人,让他特有面子,像个男人。但是,路有天永远不会忘记的那一幕是,父母要走的时候,母亲流泪了。也许,母亲憋了三四天实在憋不住了,东看看西瞧瞧,这里条件越好心里就越憋不住,就是要想说几句心里话。大喜的日子当然要开心,但是还是没有忍住。路有天在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了,后来母亲又嫁人了。可想而知,多么的不容易。现在,老家还有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路有天完全理解母亲的心情。路有天的母亲紧紧抓住路有天的手不肯放下,就是不肯放手,似乎这一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掉进了悬崖,连儿子都不是她自己的,白养活了这个人。当初叫他读书是为他好,给他一条活路,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在她的心里总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儿子是替别人养的,是别人家的儿子。为什么偏要跑出去工作?待在老家工作不好吗?大山不好吗?一样可以教书。母亲真想打几下这个儿子,狠狠地打,出出气。这个犟脾气的儿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多年没有见面了,母亲明显地苍老了许多。山里人十分辛苦,从早忙到晚,一刻都停不下来。但是,收获却一点点,刚好糊几张嘴巴,真是来之不易。路有天理应在父母身边照料,撑起这个家,却一人在异乡,在外地工作,结婚,像要躲避什么。那肯定就在外地过一辈子了。

虽娶了本地的女子,可自己终究还是一个异客,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外地人。路有天也差点落泪了,好像自己是一枚飘荡的树叶,离了树干能飘落到哪里去?这里算自己的家乡吗?

路有天的老丈人见到此景此情,走过来宽慰路有天的母亲。他很大义,说了好多好话,最后说,亲家你放心好了,出生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姓路,都是你的孙子孙女。

路有天的母亲终于点头了,笑了,说好,好,谢谢。不管怎么说也对得起路家了。

听到隔壁房间有动静,路望乡忙走过去,知道父亲又在开口。好像在说话。虽然母亲一直陪伴在旁边,侍候着父亲,但是,路望乡还是走过去。路有天望着路望乡,嘴里不断地叽里咕噜,越来越迫切。好像时间来不及了。路望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十分内疚,但没有办法,心里还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好像自己很迟钝,白活了这么多年。

父亲在说什么呢?

这鬼天气,这雾霾天气真是害死人。是否老爷子的病跟这雾霾天气有关?路望乡想,是否已经深入到灵魂最深处了?没办法救治了?只能这样了?

几年前,路有天得了一种病,呼吸困难,整个鼻子都红肿,像挂了个肿瘤在外面。鼻子就好像一只拉风箱,整天就是叽里咕噜地拉风。鼻子里似乎还有鼻涕,还很多,却始终没有流下来。但是,路有天十分难受,比流鼻涕还要难受,甚至影响到睡眠,影响到跟别人交流。

路望乡陪父亲到医院里去看过病,去了好几家医院,甚至还跑到上海大医院,都说没办法治,总不能将鼻子割掉吧?不要鼻子了。像父亲那样得这种怪病的人有很多。现在不能说怪病了,尤其在大城市里已经是普通现象,一种常见病。吃一些药调理一下就稍微好一点,但不能断根,时不时的就会发作,医生说,暂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说得多么可怕,像在脸上挂了个定时炸弹,就看什么时候点燃导火线了,也许一场重度雾霾天气就能点燃。都是环境污染造成的,都是雾霾天气可吸入颗粒造成的。鼻子堵塞了,像城市里的交通堵塞一样。空气越来越差,透不过气。现在,路有天出门都戴着大口罩,怕被人笑话,变成大鼻子老爷爷了。好像童话里的人物,走进现实当中来了。像圣诞老人给小朋友发放礼物来了,却摔倒在这个雾霾天气里,爬不起来。但是,却没有人来扶,连小朋友都不敢扶。大家都围着这个圣诞老人,说一二三,保护好现场,等待救护车。不适应这环境了,都是汽车尾气造成的,都是工业污染造成的。路有天干脆就不出去了,他怕走出去。越老越不适应了,是否还是贵州大山里的空气质量要好一点?还是青山绿水?能给人一点希望,一个生存空间。路有天想念贵州大山。

路有天想不到这江南水乡也一下子变了,不再是山清水秀、空气清澈的地方。不再是刚来时那样,路有天拼命地呼吸,感觉这空气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甜丝丝的东西,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江南水乡和贵州大山都一样,都空气清澈,让人心旷神怡。好像也就是这么几年,说变就变了,而且越变越坏。说要彻底治理一下,却一直治理不好,还是老样子。

路有天坚持要到省城里去工作。他调离了教师队伍,到报社上班。路有天喜欢写作,一来二去的,知名度就很高了,心思也就活络了,想法很多。报社也想引进人才,好撑起一个亮堂的门面。路有天就想换一个工作环境,有更广阔的天地,便于今后的发展。路有天对李秀梅说,我要为儿子在省城争一席之地,读省城最好的小学、中学,而我呢?反正在哪都是外地人,都是新居民。

李秀梅明白了,路有天离开贵州到江南来就是一个外地人,在他的心里始终是外地人。一个死结,这么多年来还是一个死结。在她的家里是外地人,到县里是外地人,到市里也是外地人,反正都是外地人到省城也一样。他似乎离开了老家就没有了根,一直在飘荡,像一枚飘落的树叶,飘到哪就算哪,就在哪埋葬。而我呢?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他飘荡吧。

路有天在心里记得很清楚,从贵州大山里跑出来到江南工作后回去过几次?说句心里话,真是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交通不方便是一大原因,也是自己心里的一种安慰。这是最好的理由,冠冕堂皇。但是,更多的还是说不清楚,似乎那里也不是他的家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跟其他省份没什么区别。他到贵州去就像做客似的,像旅游,匆匆忙忙,常惦记着要回江南,赶快回江南。第一次回去是一家三口,有点像光宗耀祖的味道,但是三天待下来就不行了,妻子和儿子都说不习惯,四周都是大山,像待在鸟笼子里,没地方好玩,好像与世隔绝似的。每天都是红薯和玉米,谁受得了?再加上工作忙,儿子学业重,要参加各种补习班培训班就草草地收场打道回府了。第二次也就是母亲病重,没办法,路有天一个人急着赶回去的,在老家待了好几天,见了好多亲戚朋友。但是,路有天再次走村访友时却感觉一切都陌生了,这里真的不是他的家,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临时的,过渡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更让路有天悲伤的是这么大岁数了,还从来没有正式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小学同学聚会,初中同学聚会,高中同学聚会,甚至大学同学聚会,他都没有参加过。这算什么事吗?还算文化人?文化人就喜欢聚在一起谈古论今,唠叨唠叨。跟李秀梅简直没话好比,她的同学聚会就在自己的家门口,隔三差五的就要举行一次,有小学同学聚会,有初中同学聚会,有高中同学聚会,甚至还有大学同学聚会,就在省城。来省城就方便她了,让她见到了许多大学的老师和同学,像找到了家。李秀梅每次同学聚会回来都是笑嘻嘻的,要延续一段时间,像参加了一次朝圣。而路有天则郁闷了好半天,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儿子则更不用说了,同学聚会就更方便了,许多同学常串在一起吃喝玩乐,像一串冰糖山楂。路有天想了想自己,一是路途实在是遥远,同学聚会的地点肯定在贵州,不会跑到江南来;二是自己实在太忙,没有一点空闲时间,单位和家庭都很忙。偶尔回去一次,即使在路上遇到同学也不认识,好像不认识,像看稀有动物似的盯了好长时间才惊叫,某某某同学。

路望乡灰心沮丧地走进书房,重新坐下来拿起父亲的书。他还没有看完。路望乡刚好翻到父亲写的《回家》时,母亲就急匆匆地跑过来,好像很兴奋,说,听明白了,这次终于听清楚了,你父亲说要回家。

回家?路望乡看着母亲说,很诧异,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里不是他的家吗?他要回哪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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