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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糊匠

2014-11-26黄军峰

辽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徒弟师傅

作者简介

黄军峰 男,河北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采访团成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际书画家协会会员。至今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消费日报》、《河北日报》、《河北农民报》、《燕赵都市报》、《散文》、《辽河》等各级报刊发表文字30余万字,报告文学《历史下的守望——河北省文物建筑保护工作纪实》即将出版,先后获得省级以上奖项11次。

师徒俩是三里五乡有名的一对纸糊匠。岁数小的是师傅,五十大几,年长的是徒弟,七十出头。俩人长得身子与体重不成比例,瘦小且高,活像阎王殿里的黑白无常。师徒俩都没上过学,聪明而贫穷。手艺是师傅祖上传下来的,所以经他们树皮样干瘪粗糙的双手扎出的孝子帽、招魂幡、哭丧棒、孝灵灯等等手法细腻,式样精美,很受村里人欢迎。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白事到,红事叫”。无论大清早还是后半夜,只要“通——嘭,通——嘭”四声追魂炮响过,师徒俩就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事主家里,比近门近亲来得还要快。师徒俩做白事纸糊从不收钱,但一个事下来,每人会得到一瓶白酒和两盒烟。酒是村子里最普通的简装瓶,七八块的样子;烟是“白石”烟,最大众最便宜的那种大路货。当然,他们还会获得一顿不算丰盛的答谢餐,猪头肉、肝肺拼盘、豆腐丝、水煮花生米,两荤两素,酒随便喝,烟随便抽。遇到主家阔绰的,还会炒上两个热菜,无非豆芽炒肉、尖椒豆腐、白菜炒肉之类。因为没有太大效益,所以师徒俩一直贫穷,但他们乐此不疲。另外,本来半天就可以将所有丧事用的东西糊完,师徒俩却要紧跟着丧事的日子:主家办三天,他们糊三天,主家办五天,他们糊五天,直到出殡入葬才算完事。目的无非两个,一是能多混几顿饭吃,二是不能让人们忘记他们在村子里的重要性。

师傅是个光棍,爹娘老早就没了。因为人太过沉闷,村里人称其“魂不全”,所以大半辈子孤身。去年春上,师傅好不容易花七千块钱买了个南方女人,只不过一个晚上,那女人就悄默声地跑了,从此杳无音信。徒弟呢,嘴巴倒是勤快,只不过尽是些愣愣乎乎、不着调的闲言碎语,村里人称其“愣头青”。他四十六岁那年娶了个病哑巴,没两年就一命呜呼,到现在三十多年了,没有再找。或许,是因为俩人境遇雷同,五年前,愣头青找到魂不全,非要跟他学纸糊这门手艺。愣头青的理由很简单:活不了几天啦,又下不了地,无非混口饭吃,饿不死算了。魂不全呢,自打从他爹那辈学了这门手艺,因为光棍一根,“艺不外传”的规矩就成了头疼事。愣头青找来时他本不同意,理由也简单:活不了几天了,传也是白传。但,如今村里愿意学这手艺的人一个都没有,年轻的嫌寒碜,岁数大的嫌没收益;也只有愣头青,既不怕丢人又不求收益。魂不全心想,传就传吧,说不定这一传还真能传出个下一代。茫然的期望成为俩人组合在一起最好的理由。

人们正在美梦中酣睡,刘家屯的上空“通——嘭,通——嘭”响了四声追魂炮。清早起来,街坊乡邻陆陆续续来到马上福家中时,师徒俩已经在忙活了。

大门西侧用帆布搭了凉棚。凉棚下,两张长方形的地桌拼在一起,桌子旁边放一把方形靠椅,桌子上摆满了整张的、零零碎碎的白纸,还有剪刀、麻绳、浆糊、铁丝之类。椅子上放一把污垢斑斑少了半截嘴子的茶壶,两个白瓷茶碗,一包“白石”烟。马家是村里的大户,亲戚朋友多得数不清,所以桌子上的白纸放了厚厚一摞,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高粱杆横七竖八将师徒俩包围起来。马家老太太寿终九十有六,村子里称之为“囍丧”,所以纸糊用纸除了白、红、绿、蓝常用的四种颜色,还加了两刀金纸,深黄的颜色不但档次上去了,还加入了喜庆的意味。白纸是丧事中的“大料”,招魂幡、哭丧棒之类都用得到;红、绿、蓝三色属“配料”,一般用这些颜色的纸扎成“孝花”。红孝花别在孙女、外孙女的孝条上;绿的、蓝的孝花用在外孙、孙子或者隔辈人拿的哭丧棒上。这些讲究没有明文规定,自成条文,历史传承。

师徒俩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徒弟负责选料、裁纸、糊粘;师傅负责裁剪、造型。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井然有序。最先做的是孝灵灯。按照习俗,谁家老了人,第一时间告诉人们的除了炮响,就是挂在门前的孝灵灯,为的是让前来吊孝的友人好认家门。徒弟拿着一把刀子在裁纸,“滋啦,滋啦”几张重叠在一起的整张纸瞬间分为两份。师傅坐在板凳上往高粱杆上拧铁丝准备孝灵灯的雏形。徒弟的一沓纸刚割完,师傅突然拍了下脑门,忘了问主家孝灵灯做多大的啦。通常情况下,一般人家做一尺四,大户人家则做成一尺八长。师傅起身去灵前问马上福。马上福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最大的。问好尺寸,师傅问徒弟割了多大的纸,徒弟说是按照一尺八割的,师傅会心地笑了笑。徒弟把裁好的纸递给师傅,师傅接过来,食指上沾了唾沫从厚厚一沓纸中数出三张,“哗啦,哗啦”转眼工夫就叠成了长方形。师傅左手拿着叠好的纸,右手只往外一伸,徒弟就把剪刀递了过去,默契程度可见一斑。徒弟暂时停下割纸,目不转睛盯着师傅,剪刀在师傅手里变成了玩偶,左右歪扭上下翻动,不一会儿工夫,碎纸屑就如雪花样飘了一地。师傅把剪好的纸叠在手中一抖,那些重重叠叠的白纸就像缓缓绽放的白牡丹一层层展开,宽处寸余,窄处不过半厘,密密麻麻的纸空紧紧相连环环相扣,如同捕鱼的大网,一个灯笼的形状就呈现在面前。师傅拎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慢悠悠地交到徒弟手上,徒弟小心翼翼接过去,拿细棍挂了浆糊,将手捏的开口粘牢,然后固定到已经做好的高粱杆上。徒弟拿着高粱杆的一端,另一端的孝灵灯经风一吹,左右摇摆,还挺好看。将孝灵灯交到管事者手中,一项重要工作算是完成。

接下来做招魂幡。师傅让徒弟先去叫了马上福,马上福站在师傅面前,师傅让他左转转、右转转。师傅量马上福的身高,叫他怎么着他就怎么着,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再阔绰的人此刻也得任凭他摆布。量身高是为了定高粱杆的尺寸,以便核实招魂幡的大小。这里面有讲究:倘若孝子个小,做得招魂幡大了,出殡扛着风一吹就折;如果孝子个大,招魂幡做小了,扛着就没有排场。村里人无论穷富,讲究的就是排场。徒弟将裁好的纸递给师傅,师傅先剪幡顶的绣球,叠成圆形的白纸在师傅的手里开始跳舞,“沙,沙,沙”,转眼就变得窟窿滔天。接着剪幡中间的葫芦和小鬼,葫芦剪法与绣球大致相同,小鬼则最见工夫,先得将纸叠成长方形,然后要凭借脑子里的记忆剪出有鼻子有眼的人形,七个小鬼手拉手脚连脚,就像一群游戏的孩子。最后剪幡底部的“孝尾”,将白纸裁成二尺多长的条,把长纸条的两侧剪成弯弯曲曲的线条,样子如同春节挂在大街上彩旗的尾巴。师傅剪好了,剩下的粘贴属于徒弟。徒弟岁数大了,手脚还算灵便,他坐在板凳上一丝不苟地粘着。这时候,师傅则坐到一旁喝茶抽烟。

徒弟粘好招魂幡,这一天的事情就算做完。剩下的时间,就是借着清理高粱杆的名义喝茶抽烟,等着吃午饭和晚饭。

吃过晚饭,“噔——咣,噔——咣”炮声响过,报完了庙,剩下时间就是难熬的守灵。师徒俩并没有急着回家,回了家也是一个人倒不如在这里热闹,更何况守灵到后半夜还有酒喝和夜宵吃。灵堂里坐满了人,前来吊纸的乡友陆陆续续赶来。师徒俩在屋里没地方坐,就在院子里胡乱转悠。三月的乡村,晚上寒气依然很重,师徒俩穿得不厚,寒颤就打个不停。

一帮人在屋里推牌九。“哗啦哗啦”的洗牌声搅得师傅心里的痒痒虫直往嗓子眼儿里钻。师傅年轻那会儿也好这口,只不过后来日子过得实在紧巴,进赌场的想法就渐渐消退,也只有在丧事这样的场合,师傅才能过过眼瘾。十几个人围成一团,一人叼着一支烟,烟气缭绕搞得屋里云里雾里,同时也给灵堂增添了不少阴森的气氛。师傅钻进烟雾里,顺着那团人的缝隙向里面窥探。这个缝隙看不见又转到另外两个人中间,正来回钻着,有人在师傅的脖梗子上拍了个“马瓜”。师傅并不生气,回头冲着那人咧着大嘴嘿嘿地笑。那人示意师傅进去玩两把,师傅不说话,伸手将裤兜翻出来,意思是没钱。守在灵旁的马上福早就看在眼里,伸手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了师傅。师傅如获珍宝,攥着十块钱又开始围着赌桌转悠。瞧准了“乾门”正顺,师傅就把十块钱压了上去。运气还不错,十块变成了二十。师傅得了便宜不敢再玩,拿着二十块钱乐呵呵出了屋。院子里,徒弟正蹲在屋檐下抽烟。师傅拿着钱在徒弟面前晃了晃,徒弟满脸羡慕:师傅就是师傅,永远比徒弟技高一筹。

待到赌场散了,猪头肉、手掰肠、耳朵丝、花生米、豆腐皮等等一大碗一大碗的酒菜陆陆续续摆在桌上,一整箱简装瓶的白酒放在了桌子底下。一帮人开始喝酒,酒香和着菜香飘飘悠悠就到了门口。师徒俩没有进屋,这样的场合,没人愿意跟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在一起吆五喝六。徒弟闻见香味,深深地咽了两口唾沫,掀开门帘的一个小缝向里面观望:二狗子一口气喝了半杯;三顺的筷子一个劲儿地夹猪头肉吃,筷子攥在手里都没放过;还有老傻,半杯酒下去就脖子脸通红,看来是晕了……一边看着,徒弟一边给师傅讲里面的情况。师傅抽着烟,不言语。这时,马上福瞧见了徒弟,就唤他们进来喝点吃点暖暖身子,酒足饭饱好睡个安稳觉。师徒俩就等有人叫,迅疾掀开门帘进了屋。俩人在屋里找了凳子,嬉皮笑脸插进二狗子和三顺中间。二狗子和三顺故意挤了他们几下,示意他们离远点。师徒俩假装不明白,硬是坐了下来。师徒俩一坐下来,三顺的眼珠子一转就冒了坏水。给师徒俩倒了满满两杯酒。他们刚想喝,三顺却提了要求:在场的人,喝不完杯中酒不让吃菜。在座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都知道这师徒俩喝不了快酒,一旦喝快了,一杯下去准醉。大伙纷纷迎合三顺的提议,共同举杯一饮而尽,师徒俩端起酒杯只喝了一小口。放下酒杯,其他人都拿起筷子吃菜,猪头肉、耳丝、手掰肠一块块塞进嘴里,师徒俩眼巴巴的瞅着,舌头都咽下去半截。瞧着他们狠劲地吃,师傅赶紧端起酒杯又喝了稍微大点的一口。酒一咽下去,师傅就“咳咳咳”的呛了几下。徒弟瞧着碗里的肉越来越少,一边端起酒杯喝,一边做出祈求的样子:你们吃慢点,一会儿别给俺们吃完了。徒弟的话一说出,惹得全场人哈哈大笑,震得灵桌上的童男童女都晃晃悠悠。

一杯酒下去,师徒俩的酒劲就上来了。酒劲一上来,有人就开始拿他们找乐子。“魂不全,上当了吧,七千块钱一晚上,多亏得慌。你给我七千,我给你拉一火车娘们。”师傅嘴笨,知道他们在拿自己花七千块买个媳妇一晚上就跑了的事情取笑,但他没有反驳,一则人家说的是事实,二则怕言语上说不对付,人家把自己撵走,那样等了半拉晚上才吃上的酒菜就化为泡影。徒弟毕竟向着师傅,见有人取笑师傅,徒弟咧着嘴:“俺有三千块,你给俺拉半火车老太太吧,行不?”徒弟话一出口又惹得一阵大笑。“愣头青,你师傅找你谈过几次话了,是不是打算把你收为干小子?”一说这话,徒弟的脸上就大放异彩,满脸皱纹开了花,几根山羊胡直蹦跶。那是他刚跟师傅学纸糊时,有人问他,人家的手艺概不外传怎么就单单愿意传给你个快入土的老头子。徒弟的回应是,师傅已经找我谈过好几次话了,说我是干这块的料。徒弟把和师傅的对话说成是“谈话”,煞有领导想要提拔下属的意味在里面,这话出在一个老百姓嘴里,自然也就成了人们的笑柄。

师徒俩的酒劲越来越大,两个人晕晕乎乎就都起身坐到酒桌后面的沙发上醒酒。师傅没多大功夫就响了呼噜,“哼哼哼”地像一头沉睡的公猪。徒弟被师傅的呼噜声搅得睡不着,可是酒劲又折腾得难受,就团在沙发上来回翻身。不一会儿,师傅“啊切”一声打了个喷嚏,有人马上就说,不好了,这家伙喝醉酒只要一打喷嚏没个半拉钟头停不下来。果然如此,从师傅第一声喷嚏开始,“啊切,啊切,啊——切”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喷嚏一打,嗓子眼儿和鼻孔就通了气,一条条青色的鼻涕从嘴角淌出来,黏黏糊糊挂到胸前和衣领上;鼻孔里则开始冒白泡,白泡里夹杂着沫沫粥粥的东西从鼻子眼里钻出来,瞬间爆裂,糊得满脸都是。有人用脚踹了徒弟两下:快起来给你师傅擦屁股,瞧瞧这腌臜劲儿还叫人吃喝不!徒弟一边给师傅擦那些烂七八糟的秽物,有人又冒了坏水。“愣头青,趁着你师傅睡着了,你把他那二十块钱拿出来,我给你一盒‘红石(这种烟只在招待客人时抽,价格是“白石”烟的几倍),剩下的酒菜也让你拿回家。”徒弟问是不是真的,那人说还骗你不成。结果是,徒弟趁着给醉酒中的师傅擦鼻涕的空当拿走了师傅的二十块钱,当然徒弟也如愿以偿的用那二十块钱换得了一盒马上福家的招待烟和半塑料袋的剩酒菜。

闹腾了大半夜,酒尽人散,徒弟也驾着师傅趔趔趄趄回了家。

第二天,大锅菜的香味已经弥漫了整个院子和巷子,师徒俩才来。师徒俩翻腾出干活的家伙,今天主要糊的东西是哭丧棒和孝花。一场丧事,除了孝子的招魂幡,侄辈的花圈(花圈都是亲友赠送,不用纸糊)以外,哭丧棒的数量使用最多。尽管数量多,哭丧棒的制作工艺却相对简单。所以徒弟就负责那四十多个哭丧棒从割纸到裁剪从正型到粘糊的全部流程。徒弟在一旁“滋啦滋啦”地割纸,师傅则坐在板凳上认真的做孝花。如果说哭丧棒是纸糊匠的基本技能,孝花的制作就应该属于看家本领了。师傅将彩纸叠好,小心翼翼地剪成无数个大小一致的半圆形碎片,碎片在师傅的手里如彩蝶飞舞,最后变成漂亮的花朵。粘的过程十分讲究也大有学问,得从上向下从里到外一层层的粘,不然成不了漂亮的花朵,既费工又费料。尽管制作工艺比较讲究,可对于师傅来说那都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十几岁就跟着爹学这手艺,几十年了,一朵花需要多少碎片,需要粘几层,师傅早已胸有成竹。师傅把孝花粘好放到徒弟跟前,徒弟做好一支哭丧棒,随后将师傅做好的孝花粘上去,就算一个完整哭丧棒的完成。做了些红、绿、蓝的孝花,师傅又开始做金色的。金纸比一般的纸都厚,所以加工难度就不同一般。师傅小心翼翼地裁,认认真真地粘,一边做着金孝花,心里一边洋洋得意:三里五乡能做纸糊的也就我一个人,全镇上能做金孝花的也就我一个人。几十根的哭丧棒,要是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做,也不过二三个钟头,可师徒俩还是老规矩,半天能干完的事情一定要一天干完,一天干完的事情,一定要两天甚至三天做完。更何况,马上福家说好的丧事办五天,第四天火化,第五天入土,提前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很容易落下白吃闲饭的闲话,耗磨时间,怎么也得熬过这几天,那样饭吃得才气势。

当天下午,师徒俩扒拉一会儿高粱杆,喝上几壶茶抽上一会儿烟。有时候为了避免主家看自己闲着,他们就站起来双手插在腰间扭动扭动,假装腰疼故做放松的样子。师傅转悠到灶台,厨子正在“当当当”的切白菜,菱形的白菜一块块从刀下飞到大盆里,就像连续作业的铡草机;另一个厨子则抡着专制的小铁锨在大锅里翻来翻去,一看那动作就是和泥的高手。厚厚的肥肉在作料的作用下变得鲜艳明亮,浓烈的香味时不时钻进鼻孔,惹得师傅的胃不停的闹腾。师傅蹭到灶台前,在烟盒里抽出一根“白石”烟点上。切菜的厨子瞧见了,冲着师傅乐呵呵的,是锅里的肥肉多还是娘们的肥肉多?师傅的脸红一块青一块,别,别老往人家的痛处说嘛!师傅话一出口,又惹得烧菜的厨子哄堂大笑。师傅讨了没趣,灰溜溜回到门外的凉棚下继续扒拉高粱杆。

熬得吃过了晚饭,师徒俩没有长时间逗留,早早地回家睡觉。第三天,师徒俩早早过来,吃了早饭,按部就班做他们该做的事情。第四天是火化的日子,师徒俩早早地过来。他们必须在午饭前把去火葬场时用的“买路钱”剪好。剪“买路钱”是纸糊匠最基础的技术,但凡学习纸糊技术都得从剪“买路钱”开始。师傅依稀记得,自己当年跟爹学的时候,爹整整让他剪了三年的“买路钱”。剪“买路钱”练的是基本功,只有基本功扎实了,手艺才能学得精,这是爹说过的话。剪“买路钱”的活铁定是由徒弟完成,徒弟先将用整张纸时剩下的边角料处理掉,然后又开始“滋啦滋啦”的割纸。徒弟记得清楚,刚开始时自己也就只能剪叠七八层的纸,一超过这个界限,最里层的“买路钱”就会变得洞孔大小不一。后来随着技术的逐渐熟练,他现在已经能剪十五六层了,而且剪出来的“买路钱”大小均匀,孔洞一致,尤其是中间的四边形,还真有些古铜钱的意味。

剪纸钱不是什么耗工夫的活,所以也就个把钟头,办丧事用的提篮里就已经满满的,即使第二天出殡都够用了。这功夫,亲戚们陆陆续续来了。人多得挤不动晃不动,乡亲们给他们腾了地方,纷纷挤到做纸糊的凉棚下面。看着断断续续来到的亲戚,叫老娘的,叫妗子的,叫姑姑的,叫干娘的,师傅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感到悲凉起来。一个大家庭和一个小家庭的差距就在这里,没事的时候感觉不到,一旦有事马上就体会深刻。徒弟的心思也天马行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丧事,给别人家糊了这么多年纸糊,按说这可是积德行善的事情,到头来又有谁给自己来做纸糊?想到这里,他扭头看看旁边的师傅,师傅正低着头闷闷地抽烟,如果师傅能给我做纸糊就好了,徒弟的心一下子安慰起来。

“通——嘭,通——嘭”,四声追魂炮响过,亲戚们先吃饭,亲戚们吃过,乡亲们又吃,二百多号的人整整吃了三大锅熬菜,消化掉两簸箩馒头。吃完饭,马上福的妹妹给死去的娘净了面,又亲自往提篮里装了香、买路钱等等。一切准备停当,灵车奏着低沉的哀乐已经停到了门口。提前安排好的八个人站在尸体旁等着主事者的号令。抬尸体的担架进屋,四个人举着凉席罩着尸体,四个人负责抬上灵车。尸体一抬,马上福的妹妹、媳妇等等妇女们就开始娘啊,俺的那个亲娘呀地声泪俱下起来。

灵车去了火葬场,剩下的人在家里等着灵车回来。徒弟还沉浸在刚才此起彼伏的哭声中,他是个眼窝浅的人,女人们一哭,惹得他的眼圈也红红的。人啊,天大的本事到头来还不都得化成灰。师徒俩坐在凉棚下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大约三个钟头的时间,村西口“通——嘭,通——嘭”响了二踢脚,紧接着家里也放了回应炮。此时此刻,炮已经代替了语言,村西口一放炮是告诉人们,火化的回来了,家里一放炮就表示知道了,已做好迎接的准备。马上福抱着骨灰盒从灵车上下来,闺女、媳妇们又是歇斯底里地哭嚎。放好了骨灰盒,一切摆放妥当,亲戚们陆陆续续回家,剩下的就又是本村的乡亲们。这时,师徒俩听说晚上马上福家要放烟花,而且有更好的酒菜准备。毕竟只有一个晚上了,大户人家讲究的就是这个排场。吃过晚饭,师徒俩没有回去。因为吃饭时,主事的总管告诉师傅,晚上十二点钟还得烧车马,就让师傅当个“开车人”。其实,按照村子里的习惯,“开车人”并非是个人就能担当的,一般都是选当家比较近的人,免得中间出了差错。但他们不会那一套词儿,师傅是老手,所以就选了他。这一点徒弟十分崇拜,师傅就是师傅,绝活就是比徒弟多。师徒俩看了烟花,在院子里转悠了一会儿,灵屋里推牌九的又开始了。师傅一听到牌声,痒痒虫又开始在心里闹腾。痒痒虫一闹腾,师傅就下意识的将手伸进了口袋。二十块钱不见了,师傅并没有多想,喝醉了酒的事情谁知道钱到哪里去了,谁拿了也没人承认,说不定是自己丢在了路上或者茅房里也说不准。师傅酒后丢钱的事情并非一次两次,所以就没有细想。不能玩,看看总行吧,最起码过过眼瘾。师傅进了屋,又是围着赌桌转悠找缝隙。第一天晚上让徒弟拿师傅钱的那个人瞧见,又冒了坏水。魂不全,你那二十块钱呢,赶紧拿出来下注吧,一会儿就变四十了。师傅嘿嘿一笑,没有搭理他的话。莫不是把二十块钱花到娘们身上了吧。师傅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别,别老往人家痛处说嘛。大家又是哄堂大笑。这样吧,你把七千块钱一晚上的事情给大伙讲讲,我给你二十。有啥好讲哩。这时,大伙都开始起哄,讲,讲,讲了我再给五块,其间又有人掺和。师傅本不想讲,可转念一想,二十五块,够明儿早上上祭用的了,而且还能玩一把,何乐不为。但师傅愣归愣,闷归闷,心眼一点也不少。你们先给钱,我就讲。两个人把钱甩给师傅,师傅笑嘻嘻地说,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人家正见红哩,不让碰。话一说,人们抻长了的脖子就都缩了回去,失望之余他们才知道上了这家伙的当。拿出五块,师傅在“地门”押了一把赔了进去。有人还劝他接着押,师傅灰溜溜地出了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押了,再押明天的上祭钱就没了。

差十分不到十二点,赌场散了,放了四声炮,意思是提醒人们现在别出门要烧车马了。村里有说道,遇见烧车马的,晦气那是相当的大。一切准备就绪,点了烧纸,师傅手里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紧跟着孝子、当家的三个小辈。烧车马有个规矩,从去到回来,一路上谁也不能说话,一说话死者的魂就到不了该到的地方了,所以一般不让去太多人,人越少安全系数就越高。来到报庙的地方,孝子们跪下,师傅将事先准备好的蜡车马用烧纸点着,一边用木棍扒拉着,嘴里一边嘟嘟囔囔:走吧,安安生生走吧,车是好车,马是好马,道儿也挺顺当的,孩子们都不用挂念,去了就别回来啦……烧完车马回到马上福家里,刚才的赌桌又变成了酒桌。这次,人们主动将师徒俩拉到桌前,做了事就得有饭吃,不能白使唤人,这也是村里的规矩。

这次,师傅没喝太多酒,只是草草地吃了些菜就起身走开。师傅一走,徒弟也呆不住,索性跟着师傅出门,各回了各家。出殡这天,天还没亮喇叭就“哇啦哇啦”响起来。攒忙的人陆陆续续赶到,在供桌前烧了香磕了头上了祭钱,各忙各的事情。师徒俩由师傅代表,把昨晚的二十块钱上了,记了两个人的名。纸糊的事情已经做完,师徒俩就坐在凉棚下听喇叭吹响。吃过早饭,耍歌舞的也搭了台子。台子很简易,一辆三马子将车斗四周的围挡打开,就变成了舞台。这又是师徒俩比较喜欢的事情。歌舞是上午十点开始的,音箱里先是放了几段激情的音乐,紧接着就是一个四十多岁化妆妖艳女人的唱歌。女人长得五大三粗,粉子在脸上抹了厚厚一层,一蹦“哗啦哗啦”往下掉。一曲《冬天里的一把火》唱罢,又是《十五的月亮》,接着是河北梆子《大登殿》选段。女人一边唱一边搔首弄姿,大屁股一颠一颠,奶子像两个大葫芦在胸前左右摆动。师徒俩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女人的表演,一个人一次表演四五个节目。一场歌舞下来,五六个人绰绰有余……不知不觉已近中午。下午一点出殡,中午饭就吃得早,还是亲戚们先吃,接着是乡亲们吃。吃罢饭,该穿孝的穿孝,该披麻的披麻,十几辆拖拉机也陆陆续续停到了街口,等着出殡。

噼里啪啦响过一阵鞭炮,攒忙的人将骨灰盒放进棺材,衣服、童男童女、老人活着时喜欢玩的麻将、纸牌,甚至还有假手机、收音机等等之类统统装到里面。木匠一边钉棺材钉,孩子们一边喊着娘躲钉,奶奶躲钉,紧接着是乱成一团的哭嚎。摔了丧盆,棺材抬上灵车,男人们按照各自的辈份拿了花圈、哭丧棒,女人们按照辈份上了拖拉机,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在大街里排成一条长龙。师徒俩早已经跑到队伍的最前面,最前面是歌舞女。出殡队伍走一段,齐刷刷的跪下,歌舞女就随着喇叭的节奏又扭开了大屁股。马上福家的坟地离村子不远,如此反复三五次之后,出了村子,歌舞女和吹喇叭的返回,大街上看热闹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家。师徒俩回到主事家里,总管早为师徒二人准备了猪头肉、豆腐丝、拍黄瓜、猪心四个凉菜外加青椒炒肉、醋溜土豆丝两个热菜和一瓶酒。此时的酒宴属于师徒俩,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酒足饭饱,总管又给了他们每人一瓶酒两盒烟,师徒俩办完这宗事,带着几分醉意乐呵呵地回家去。毕竟岁数到了,忙活了这些天,两个人都有些乏累。

一个早晨,师徒俩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通——嘭,通——嘭”四声炮响,师徒俩不约而同地起床,不约而同地在街口碰头,又一桩纸糊的生意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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