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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与现代性张力中的宗白华美学

2014-11-22李建盛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宗白华现代性哲学

李建盛

(北京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101)

与那些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地被人们遗忘、否定和批判的美学家不同,宗白华则是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地被人重视、肯定和赞美的美学家。人们不但在为他生前的待遇而喟叹,而且也为其思想的被遗忘而鸣不平。于是乎,今天似乎成为了重新发现宗白华美学的时代,也似乎成为了重新发现什么是真正的中国现代美学的时代。现在,宗白华处于被人们不断经典化的过程中。

宗白华几乎没有什么长篇大论和鸿篇巨作,然而,他的几乎每一篇文章似乎都成为了中国现代美学的经典,被人们不断地引用、阐释和发挥。与所有中国现代美学家一样,宗白华也从西方思想家那里“拿来”和“占有”了他认为最新、最好的东西。然而,不同的“拿来”和“占有”会产生不同的效果。用哲学诠释学的话来说,不同的诠释学意识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历史”。也许,宗白华之所以在熙熙攘攘的美学热潮之后被重新发现,并成为经典,根本的原因不仅在于他“占有”的方式不同,而且用他所占有的东西去会通或者说诠释中国的哲学和美学,结合中国艺术的意境,在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性美学的张力中,构建一种表达生命境界的美学,从而使他的美学在中国美学现代性进程中成为了一种寻求生命境界的美学。这种美学既是现代的,同时也是中国的。

一、生命本体与艺术的生命表现

宗白华从西方思想中拿来的东西不少,上自古希腊的哲学和艺术,中经文艺复兴的艺术和德国古典美学,直至现代各种经验美学和现代艺术,都化合到了宗白华的哲学和美学文本之中。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宗白华的拿来是非常有选择的。他选择哲学和美学中在他看来是最富有现代性的东西,选择了在他看来是最新的东西,最能为我所用的东西。

与王国维和蔡元培主要从康德和叔本华那里拿来自律性美学不同,宗白华还从法国哲学家柏格森那里“拿来”了“生命”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宗白华选择了康德和叔本华的自律性美学,但是,他也看到了其中所存在的不可避免的矛盾和悖论。他写道:“康德以理性检讨理性,成立批评哲学,亦欲打开实践道德之地位,及信仰之地位,叔本华发现‘盲目的生存意志’,而无视生命本身条理与意义及价值(生生条理)。黑格尔,使‘理性’流动了,发展了,生动了。而乃欲以逻辑精神控制及网络生命。”

宗白华从康德这个现代性美学的开创者开始检讨西方哲学和美学,可以说是非常深刻的。他认为,康德的批判哲学实际上并未真正成功地架起认识、审美和道德三个领域之间桥梁,叔本华发现了一种属于生命本身的东西,但是,他把生命看作是一种盲目的意志,没有看到生命存在所具有的“生生不息”的动力、意义和价值,而黑格尔虽然使“理性”具有流动、发展和生动的特征,具有了发展和变动的“历史”,然而,这种理性却是一种逻辑的东西,从而扼杀了感性和生命,成为了一种只有逻辑和理性而没有感性生命的东西。我们看到,宗白华之所以对康德、叔本华、黑格尔哲学进行批判性的检讨,就是要寻找一种在他看来富有生命的、感性的、生生不息的东西,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是创造性的东西。

对于早期的宗白华来说,这不仅仅出于哲学和美学的需要,而且出于创造一个“少年中国”的需要。1919年,宗白华在给康白情的书信中写道:“我们青年的生活,就是奋斗的生活,一天不奋斗,就是过一天无生机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创造的。每天总要创造一点东西来,才算过了一天,否则就违抗了大宇宙的创造力,我们就要归于天演淘汰了。”在对西方思想的接受中,宗白华发现柏格森的哲学就是一种表达“绵延的”、“生生不息”、“创造”的生命哲学。

1919年11月,宗白华发表了一篇题为《谈柏格森‘创化论’杂感》的文章,他写道:“柏格森的创化论中深含着一种伟大入时的精神,创造进化的意志。最适宜做我们中国青年的宇宙观。”柏格森认为,宇宙就是一个连续变化的过程,而不是一种静态的、已经完成的东西,也不是各种孤立的事物的总和,宇宙始终处在永恒的、变化的流动和过程之中。“宇宙不是被造成,而是被不断地造成。……没有已被造成的事物,只有正在被创造的事物;没有自我保持状态,只有正在变化的状态。静止从来就是表面的,或者毋宁说是相对的东西。”宇宙是创造的,人的生命也是创造的。人的生命不仅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构成生命本质的东西,使一切存在成为可能的东西就是时间,而时间就是宇宙、生命和事物生长、绵延和创造的内在动力。

每一瞬间都是创造,而具有生命的我们就是创造这些瞬间的艺术家。与其他美学家强调艺术创造的空间性不同,柏格森突出强调的是时间性,艺术和审美正是在这种不断绵延的时间性中创造的。画家作画固然需要画布、颜料、画笔,需要模特儿,这些物质性和空间性的东西都是需要的。但是,这不是艺术的根本,对于艺术来说最重要的是创造,是创造过程中不可预料的东西,是那种“无”中之有,那种“不存在”的东西的“在”,是那种渗透于、流动于可见空间中的难以察觉的“时间”。“伴随着具体问题的解决的,确实无法预见的‘无’或‘不存在’,而这个‘无’却真是一件艺术作品中的一切。并且正是这个‘无’捉取了时间,因而作为创造本身的,不是物质,而是形式了。这种形式的萌芽和开花,在不可收缩的绵延中四下伸展,因为绵延、萌芽和开花,其实质是一致的。自然的其他作品也是如此。”在柏格森这里,创造是柏格森的宇宙观、生命观、美学观和艺术观的核心概念。

在宗白华的哲学和美学视野中,柏格森的哲学是最新的哲学。他对康德、黑格尔和叔本华的批评,实际上是从柏格森的哲学和美学角度来理解的。事实上,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空间时间化的哲学和美学思想,“无”或“不存在”的是艺术作品的一切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都深刻地影响了宗白华的哲学和美学。

当然,我们在理解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时,也不能忽视康德和叔本华对他的影响。我们能够从宗白华的文本中看到,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在用柏格森的哲学改造和融化康德和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因此,宗白华所借用的形式美学、叔本华的静观美学(宗白华译为“静照”),黑格尔的“流动”、“生长”和“生动”的概念,都在宗白华的解读中纳入了一种生生不息的柏格森式的生命哲学之中。

确实,宗白华不是为了简单地介绍和重复柏格森,而是为了“借外人的镜子照自己的面孔”。早在留学德国期间,宗白华就说过:“我以为中国将来的文化决不是把欧美文化搬来了就成功。中国旧文化中实有伟大优美的,万不可消灭的。譬如中国的画,在世界中独辟蹊径,比较西洋画,其价值不易论定,到欧后才觉得。所以有许多中国人,到欧美后,反而‘顽固’了,我或者也是卷在此东西对流的潮流之中,受了反流的影响了。”

他所说的这种伟大优美的东西,就是中华民族文化思想传统中的“宇宙旋律”和“生命节奏”。固然,从歌德的人生、罗丹的艺术、康德的形式美学、叔本华的静观美学、柏格森的生命哲学中,宗白华获得了哲学和美学的启迪,但是,他是要从这种启示中看到自己的“面孔”。宗白华深刻地发现,这种尊重生命、弘扬生命、创造生命的思想,其实早就存在于中国的文化之中了。于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宗白华结合西方的哲学和美学思潮,转向了对中国生命哲学和美学的寻找和探索。

宗白华写道:

中国哲学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4〕(P367)

中国文化里,从最底层的物质器皿,穿过礼乐生活,直达天地境界,是一片混然无间,灵肉不二的大和谐,大节奏。

中国人的个人人格,社会组织以及日用器皿,都希望在美的形式中,作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与宇宙生命的表征。这是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也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根据。

中国人感到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行,其本身就是节奏与和谐。人类社会生活里的礼和乐,是反射着天地的节奏与和谐。一切艺术的境界都根基于此。

在宗白华看来,中国哲学就是一种生命哲学,是一种体悟“道”的节奏的哲学。人们普遍认为,“道”是中国哲学和美学的最高范畴,也是中国哲学和美学的最高境界。它不仅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存在于中国的礼乐制度之中,而且更重要的体现在艺术之中,艺术以最灿烂的形式,赋予体现宇宙万物和人生生命最高境界的“道”以形象,而“道”又赋予艺术以形而上的深度和灵魂。因此,艺术的形式、美的形式所体现的,也就是形而上的宇宙秩序,就是宇宙的表征。艺术的创造,艺术的表现,就是表现和蕴含宇宙秩序、宇宙生命和人生生命的创造性形式。

艺术表现生命的思想贯穿于宗白华一生的美学思想之中。早期的生命美学思想更多来自于西方哲学与艺术,他以“生命”为本体解释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文学和艺术,认为艺术就是生命的表现,艺术家的使命就是把生命表现于形式之中,欣赏者从艺术作品中感受到生命的形象,哲学家则通过艺术作品的静观领悟心灵的启示,把精神和生命的表现作为艺术的最高价值。

20世纪30年代以后,宗白华的生命美学,更多地来自于他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和艺术的领悟。他认为,从中西方文化源头上中国哲学就与西方哲学有着根本的不同,西方哲学到了柏格森那里才得到了某种融合,才从时间的角度去看空间。中国哲学中的空间意识则一开始就是生命化、意义化和表情化的,空间与生命相通,空间与时间一体。“我们的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结合体,是流动着的生动气韵。哲人、诗人、画家,对于这世界是‘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因此,在中国哲学中,空间与时间、空间与生命、时间与生命融为一体,是一种时间与空间,身体与心灵,本体与现象、器与道融为一体的“大和谐和大节奏”。无论哲学家,还是艺术家,都在这种和谐与节奏中体悟和表现生命的形而上之“道”。

作为哲学家、美学家和诗人的宗白华,就是在这样一种宏大的中西哲学和美学视界中来建构他的美学的。他并没有完全抛弃从西方艺术、哲学和美学中吸取的东西,而是把它们融化成了自己的思想和智慧,更重要的是,他以一种现代性美学的视角,创造性地诠释了中国哲学和艺术中固有的伟大优美的精神,最终建构了具有别具一格且具有现代性维度的中国境界美学。

二、空间的生命化与艺术意境

我们知道,“意境”是中国美学的最高、重要的范畴,中国现代的许多美学家都对这个范畴情有独钟。王国维主要从情景交融来解释,朱光潜主要从主观与客观的关系来理解,而当代美学家李泽厚主要从共性与个性、特殊与一般的角度来分析,而宗白华却有所不同。

宗白华对意境的诠释不同于这些美学家,他以他所理解的中国“道”的生命哲学为基础,以空间的时间化、时间的空间化的中国时空观为核心,来理解中国的艺术意境,建构一种别具一格的弘扬生命的意境美学。

在中西方哲学和美学的比较研究中,宗白华发现了一种不同于西方的、中国哲学的时空意识,他说:“中国哲学既非‘几何空间’之哲学,亦非‘纯粹时间’(柏格森)之哲学,乃‘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也。”“四时自成岁”的历律哲学,就是一种把空间时间化和时间空间化的哲学。这种哲学认为,宇宙天地、万事万物和人生生命,在时间中的存在,是一种空间性的展开,在空间中的存在,同时也是一种时间性的延绵。用宗白华的话说,就是“时中有空(天地),空中有时(命)”。宇宙秩序、生命秩序,或者说宇宙天地万物的形而上学之道,人生生命之形而上之道,就存在于这种时间的空间化和空间的时间化之中。作为形而上的宇宙秩序和宇宙生命表征的“美的形式”,就是中国的艺术,就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美学境界。

正是这样一种哲学,决定了中国艺术和中国美学具有不同于西方艺术和美学的特征。

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看空间万象,我们的诗和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不是像那代表希腊空间感觉的有轮廓的立体雕像,不是像那埃及空间感的墓中的甬道,也不是那代表近代欧洲精神的伦勃朗的油画中的渺茫无际追寻无着的深空,而是“俯仰自得”的节奏化的音乐化的中国人的宇宙感。

宗白华说,中国人和西方人都同样爱空间,但是,不同的空间意识却决定了精神境界的巨大差异。西方人站在某个固定的点上,从固定的角度透视空间,艺术家的视线消失于无穷之中,体现了西方人对空间的无穷无尽的控制、探索、冒险的态度,体现了西方人对空间的征服欲,这种欲壑难填的空间意识,使西方人陷入了无尽的彷徨和不安之中。宗白华说,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则非常不同,甚至有根本的哲学差异,中国人的空间意识不是一去不返的,而是在生生不息之中回旋往复,周而复始的时间化空间意识,中国人的宇宙是时间统率着空间,是一种节奏化和音乐化了的“时空合一体”。

在中国哲学和艺术中,空间不是死的,而是有生命的;空间不是物理性的,而是情感性的;空间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空间不是静止的,而是生生不息的;空间不是纯粹的空无,而是充满生命意趣的;空间不是空,而是“空灵”。

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着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

这种节奏化和音乐化的宇宙是中国艺术的典型特征,它不仅仅体现在中国的诗歌和绘画中,也体现在中国的书法、建筑、戏曲、舞蹈和音乐之中。可以说,这种充满了音乐情趣和生命意趣的宇宙和艺术境界,是宗白华对中国艺术形式所做的高度而凝炼的哲学和美学概括。

1943年,宗白华发表了《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这篇重要文章,他用一个生动而深刻的字来概括中国艺术的美学境界,那就是“舞”。“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的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漫,万象在旁,需要空间,供他活动。于是‘舞’是它最直接、最具体的自然流露。‘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庄严的建筑也有飞檐表现着舞蹈。”唐代大画家吴道子请裴将军舞剑以助气势,大书法家张旭见公孙大娘舞剑而悟书法,这些故事并非简单的趣闻,实际上体现了中国艺术空间生命化、空间时间化、空间节奏化和韵律化的艺术精神和审美意境。

张旭《终年帖》

舞蹈,就是生命的力伴随着富有节奏韵律的音乐,在空间中的绵延、展开、流动和创造,舞蹈最能体现空间化时间中的生命,最能体现空间与时间、身体与心灵、瞬间与绵延、理性与情感、生命与秩序的和谐。

尤其是舞,这最高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究竟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艺术家在这时失落自己于造化的核心,沉冥入神,“穷元妙于意表,合神变于天机”。“是有真宰,与之沉浮”,从深不可测的玄冥的体验中升化而出,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在这时只有“舞”,这最紧密的律法和最强烈的旋动,能使这深不可测的玄冥的境界具象化、肉身化。

在这舞中,严谨如建筑的秩序流动而为音乐,浩瀚奔驰的生命收敛而为韵律。艺术表现着宇宙的创化。……深沉的静照是飞动的活力的源泉。反过来说,也只有活跃的具有的生命舞姿、音乐的韵律、艺术的

形象,才能使静照中的“道”具象化、肉身化。

这是宗白华理解和诠释的中国意境美学,这也是宗白华总结和建构的意境美学。这种意境美学,不在于解释了情与景的是如何交融在一起的,也不在于理解了主观与客观是如何统一的,更不在于分析了普遍与特殊、个别与一般是如何辩证的,而在于它从中国哲学和中国人最深刻的哲学意识中提炼了中国艺术境界所深含的时空意识,在于它在中西艺术和美学比较中,在中国艺术和美学的领悟中,洞悉了中国的艺术境界,以及中国艺术境界中的美学深度和哲学意识。

也许更重要的,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宗白华不是在抽象的哲学概念中,不是在数理逻辑的分析中,而是在中国人的生命意识和具体艺术境界的感受中,去发现、领悟、体味、洞悉中国艺术的语言、笔法、空间、韵律、节奏,直至人生生命的意趣和形而上的道。也许最最重要的,也是为宗白华的研究者所忽视的是,他的境界美学渗透着、蕴含着最深邃、最深刻、最难以捉摸的中国哲学精神,他似乎离我们很遥远,对我们来说似乎很神秘,然而,宗白华为这种境界美学找到了最真实、最感性、最富有活力的位所。

这是什么呢?这就是宗白华所反复强调的“具象化”和“肉身化”。这种具象化和肉身化,就是我们的活的生命,是我们融合、渗透了心灵、情感、生命的身体。正是在这种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的表现着生命的艺术境界中,我们领悟到了最深远的、玄冥的、形而上的宇宙之道、生命之道。

然而,这种玄远深邃的道,从来没有远离我们,它就栖居、安顿在我们的感性的、具体的、肉身的生命之中。我们虽然走得很远,我们仍然能够找到我们的位所,我们“游于无何有之乡”,但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我们“游心太玄”,但我们从没有失去过自我,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中国的艺术,以具象化的形式表现着宇宙秩序和生命秩序,就是因为中国艺术使形而上的道在艺术的具象化中肉身化了。这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美学的中国的“感性学”,中国的美学。作为感性学的西方美学一直处于感性与理性、主观与客观、哲学与艺术的冲突和对立的焦虑之中,而宗白华所诠释的中国境界美学,则全然没有西方美学的这种困境。

在这里,我之所以说“宗白华诠释的中国意境美学”,理由就在于,宗白华的意境美学虽然来自于、根基于中国传统的中国哲学、艺术和美学,但是,它也是在宗白华所具有的现代性美学视界中所做出的诠释。我之所以说这是中国的作为感性学的美学,理由就在于,这种感性学把中国哲学和艺术中最深邃、最玄妙、最形而上的东西,落实在了真正的中国生命意识之中:美、艺术和审美就是“道”的具象化、肉身化。

因此,在我看来,这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美学的中国的“感性学”,无疑是非常深刻的中国美学思想,也无疑是最值得玩味和体悟的中国美学(感性学)。

三、审美现代性与意境美学

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宗白华的美学并不是一种古典美学,而是一种融合了中国传统哲学和艺术精神与西方现代美学的现代性美学。宗白华晚年说过:

我一直对中国的艺术,如绘画、雕刻、建筑、书法、戏曲等都有兴趣,自己也收藏了一些绘画和雕刻。我留学前也写过一些有关中国美学的文章,但肤浅得很。后来学习了西方哲学和美学,回过头来再搞中国的东西,似乎进展就快一点了。

确实,在宗白华的美学中,有一些最基本的中国哲学和美学的概念,同时也有一些最基本的现代性美学的概念,在包括他的意境美学在内的整个美学思想中,这些现代性美学概念占有重要的地位。除了上面已经讲过的西方生命哲学外,康德的形式美学,叔本华的静观美学,以及现代经验美学中的移情说,都对宗白华的美学有着重要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他的美学中的重要概念和理论武器。

首先,与自律性西方美学一样,宗白华把艺术和审美看成是一种自律性的领域。在1946年的《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中,他说,生命的境界存在于经济、政治、社会、宗教、科学和哲学之中,所有这些都在文艺中得到反映和表现,但是,他又说,文艺虽然反映着这个世界,然而,文艺却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形相创造。艺术的韵律、节奏、和谐形式和色彩的组合构成了一个圆满的、自足的、具有内在必然性的美的宇宙。

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中,宗白华对各种境界做了区分,他说,功利境界主于利,伦理境界主于爱,政治境界主于权,学术境界主于真,宗教境界主于神。艺术境界则是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宇宙人生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领悟自我的最深的心灵,艺术以形象为象征,是人类的最高心灵具体化和肉身化,因此,艺术境界主于美。宗白华在谈到美学的研究对象时说:“美学的研究,虽然应当以整个的美的世界为对象,包括宇宙的美、人生的美与艺术的美;但向来的美学总是倾向于以艺术美为出发点,甚至以为是唯一的对象。”只要我们还记得,现代美学是如何产生和发展的,这里无需做过多的解释就明白,宗白华把艺术和美的领域从其他领域中分离开来,当作一种独立自足的领域来理解和探讨的美学,实际上就是一种现代性的美学。

其次,从康德到20世纪的现代性西方美学的另一个特征就是,突出地强调了艺术的形式特征。可以说,在20世纪中国美学中,除了王国维以外,再也没有人像宗白华那样强调艺术形式所具有的美学价值。曾几何时,中国现代美学和艺术理论把对形式的强调视为形式主义,而宗白华则对艺术形式所具有的美学价值给予了无人所及的重视。

在1943年的《略谈艺术的“价值结构”》中,宗白华从三个方面揭示了美的形式所具有的重要价值。第一、美的形式的主旨是一片自然或者人生景象成为独立的有机整体和世界,能够让人们从种种功利目的和利害关系中超脱出来,获得一种“自在”(即自律性);第二,美的形式就是组织、集合和配置,也就是构图,从而创造一种“内在自足的境界”,成为一个意义丰富的遗世独立的小宇宙;第三,美的艺术形式引导人们进入“由幻即真”深入生命节奏的核心,感受和领悟不可言状的生命律动和心灵世界。

“形式”为美术之所以成为美术的基本条件,独立于科学哲学道德宗教等文化事业外,自成一文化的结构,生命的表现。它不只是实现了“美”价值,且深深的表达了生命的情调与意味。

我们可以看到,就是在20世纪中期的中国美学大讨论中,在那个极端地反形式的岁月里,宗白华还对美的形式耿耿于怀。在发表于1962年的《艺术形式美二题》中,除了对所谓的形式主义进行了片言只语的批评外,仍然大谈形式创新的重要性和形式在艺术中的重要性。他坚持认为,没有创造性形式就没有美,没有创造性的形式就不能打动人。形式美和形式美的“秘密”这一现代美学的范畴和课题,贯穿于宗白华美学的始终。

再次,宗白华美学对审美经验的理解,所运用的也是一种自律性美学思想,最突出地表现在“无利害静观”这个思想上。他或者叫做“静观”,或者叫做“静照”。就西方现代性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思想而言,这个哲学和美学概念最具有相互的通融性。

我们知道,“静”的观念,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哲学和美学中就有的思想,宗白华在现代性美学的视野中给予了一种新的诠释,并且赋予了西方自律性静观美学所不具有的生命创造的内涵和意义。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我两忘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的“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

在宗白华看来,审美就是一种表现生命领悟生命的无利害的静观,也只有在这种静观、静默、静照中,人们才能真正领悟、感受、体味那生生不息的形而上宇宙和生命之道,获得“超脱自在”的美的享受。

最后,宗白华还结合西方现代经验美学中的“移情说”,诠释了中国传统的审美经验发生过程。他说,静观是美感经验发生的起点,而“移情”这是美感经验的动力。“伯牙由于在孤寂中受到了大自然强烈的震撼,生活上的异常遭遇,整个心境受到了洗涤和改造,才达到了艺术的最深体会,把握到音乐的创造性的旋律,完成他的美的感受和创造。这个‘移情说’比起德国栗卜斯(立普斯)的‘情感移入论’似乎还要更深刻些,因为它说出了现实生活中的体验和改造是‘移情’的基础呀!”这虽然是中国传统中已有的美学思想,然而,也无可否认是一种现代美学的发现、发明和理解。

宗白华的美学是丰富的、深刻的,不仅体现在他对西方现代美学的深刻把握,也不仅体现在他对中国美学的创造性诠释,更重要地体现于,他在中西美学的视界中实现了中国美学的一种现代性范式的转换。其中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他的美学是一种把最感性(“肉身化”)的生命与最深刻的形而上之道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建构了一种最具中国特色的生命美学,或者说“体道”的感性学。

这种“道”的感性学,或者说美学的心理机制是什么呢?我们能够给予某种现代心理科学的解释吗?早在1920年,宗白华就写道:“美学底主要内容就是:以研究我们人类美感底客观条件和主观分子为起点,以探索‘自然’和‘艺术品’的真美为中心,以建构美的原理为目的,以设定创造艺术的法则为应用。现代的经验美学就是走的这个道路。但是以前的美学却不然。以前的美学大都是附属于一个哲学家的哲学体系内,他里面‘美’的概念是个形而上学的概念,是从那个哲学家的宇宙观里面分析演绎出来的。”

可以说,宗白华这种现代美学的学科意识,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人都准确和全面。然而,宗白华的美学更多地诠释中国古典的美学思想,并且力图实现中国美学的现代性转型。而中国现代美学的强劲之风则更多地瞭望着西方,在数十年的中国美学论争中,多多少少地黯淡了宗白华美学的这种深刻性。

〔1〕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2〕(法)柏格森.创造进化论〔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

〔3〕蒋孔阳主编.二十世纪西方美学名著选(上)〔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

〔4〕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5〕宗白华.艺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6〕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3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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