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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怀琛与新旧融合的新诗文体观

2014-11-14卢永和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新派新旧诗学

卢永和

(肇庆学院文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新旧诗学观念的对立与冲突是中国新诗发轫期的基本面相;而从嗣后情形看,新旧诗体的融合互渗,却是新诗发展演进的历史趋归。早在上世纪20年代新诗初创期,文人学者胡怀琛已明确提出并积极倡导新旧融合的新诗文体观。胡怀琛(1886~1938),字寄尘,安徽泾县人,南社骨干成员;成年居上海,以教书卖文为生。胡怀琛被认为“是旧文学的专家,也是新文学的巨子”,在诗学领域创获颇丰:有《大江集》、《江村集》、《胡怀琛诗歌丛稿》等诗集,亦有《新诗概说》、《中国诗学通评》、《诗学讨论集》、《小诗研究》、《白话诗文谈》、《海天诗话》等诗学著述。由于新旧诗学立场的骑墙模糊,胡怀琛在偏激的五四时代遭遇新旧两方均不讨好的尴尬,在以“观念”为线索的新诗发展史上亦无以归类措置,故为史家所忽略。对于新诗文体建设,学界主流观点认为,新诗发展应以汉语诗学为本,中西诗艺有机融合;而胡怀琛早先提出的新诗文体观与之若合符契,能为当下的新诗建设提供良多助益。

一、“偏于情”与“能唱”:新诗的本体界说

早在新文学运动之初,在诗里讨生活的胡怀琛已有自觉的新诗建设意识。在他看来,探讨新诗的理论前提是理解诗歌的本质:“我们要谈诗,先要知道诗是什么;那么不可不定个诗的界说。”在诗论合集《大江集》附录《诗与诗人》一文中,胡怀琛提出“诗的界说”问题,他在综合比较中西诗论基础上,推崇《尚书·尧典》的诗歌定义:“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他对之作进一步引申阐释:从精神而言,诗以“情为主,智为辅,意为辅”;从形式而言,诗以“声为主,词为辅”。要之,诗的本质有两点:其一,“诗是表情的文字”;其二,“诗是有音节,能唱叹的文字”。循此诗理脉络,胡怀琛认为新诗应是“偏于情”、“能唱”的,并由此展开他的诗学探讨。

1.“偏于情”。胡怀琛认为,给诗下定义先要理解“诗人为什么做诗”:“研究诗学的人,第一个问题,便是:诗是什么:然我以为在这个问题以前,还有一个问题,便是:人为什么要作诗?这句话怎么讲呢?因为倘然不要作诗,便没有诗发现;没有诗发现,诗是甚么,便不成问题了。所以人为甚么要作诗的问题在前,诗是什么的问题在后。”胡怀琛援引《毛诗序》作解:“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胡怀琛据此概括诗的抒情性:“人胸中有了喜怒哀乐的感情,郁在胸中,不能再郁;于是要说出来。根据这一句话,可知诗是表情的文字。”因诗是“偏于情”的,诗人与普通人相比,有其特殊的精神气质:“诗人的感情比常人更真挚;诗人的性情比常人更平和;诗人的心思比常人更高洁;诗人的感觉比常人更灵敏。”在胡怀琛看来,情感是诗歌的一大要件,即使有音节能唱,但不是发表感情的文字,也不能算诗。

2.“能唱”。胡怀琛指出,“虞书所云,‘歌永言’,便是子夏所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便是朱子所云‘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便是我所云‘诗是有音节能唱叹的文字’。”胡怀琛对此作进一步解释:“单是诗,没有歌,胸中的郁塞,决不能发泄得尽;自然而然的要唱叹起来。”诗不离唱,胡怀琛从诗歌活动的始源解释其因:“世界上无论何国,都是先有语言,后有文字;中国当然也是如此。但是在没有文字之前,已经先有诗歌了。为甚么呢?因为表情的,有自然音节,而能唱叹的语言,也是诗;不必要写在纸上才算诗。”可见诗歌产生于文字发明以前,“原来诗歌用口唱,不是必须用文字写的;所以在没有文字以前,可以有诗歌。而诗歌又是人民情感的表现,情感是天生有的,不必学而后能,所以太古人民或野蛮民族,其他的学术都不曾有,而诗歌总是有的。”

“能唱”是新诗的形式规约,胡怀琛由此提出“自然音节”的新诗观。在他看来,旧诗有音韵字句的束缚,而新诗打破了这些束缚,能够自由表达,但也应有自然的音节:“无论长到何地步,读起来觉得很自然,再也不能减一字;无论短到何地步,读起来很自然,再也不能加一字:这样才算完全好。”他对“自然音节”亦有自己的独到理解:“自然也有两种:一种是偶尔得着的自然,一种是经过极深的工夫造成的自然。……。做自然的诗并不是一定要废韵,遇着要用韵还须用韵。倘存了个废韵之心,便不是自然了。再由此类推,不但用韵如此,便是对偶也如此。我曾经说过的:有一种对偶,也是天生成的,不可有意废弃的。”以“自然音节”为诗学标准,有韵诗、无韵诗、文人诗、非诗人诗、民间歌谣、中外诗等各种诗体的界限均被消解:“至于说到诗体的方面,除了自然二字,没有第二个条件。什么古诗啦,律诗啦,旧体啦,新体啦,自由诗,无韵诗啦,这些名目,都要一例打破。但有一件要紧的事,便是能唱不能唱,不能唱不算诗。如此做下去,便有真的新诗出现了。”从诗歌美学而言,“自然音节”是新诗必要的审美质素:“文字是一种艺术,诗是艺术中的一种美。旧体的一部分是假美,新体诗是没有美;假美固然不好,没有美更不成诗。”〔5〕(P41-42)

胡怀琛将“偏于情”与“能唱”视为新诗的本体规定,意在强调新诗的情感与形式两重“诗美”内质,这对五四初创期的新诗建设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一方面,胡怀琛考虑到现代学科分类,有鲜明的现代学术意识。他指出:“诗是发表感情的东西,和旁的学科不相干的;不过同是有了深切的感情,再有旁的学问来帮助它,那诗也越来越好。”另一方面,胡怀琛欲使新诗赓续中国古诗的情味与文脉。“许多人喜欢拿外国诗体来绳中国诗。我说,既然谈中国诗,当然用中国诗做主体,外国诗只可以供参考罢了。”胡怀琛遵循中国古代“诗辩”传统,通过透析中国诗体的历时变迁而对新诗作出本质界定,故有论者认为胡怀琛是“在古代‘诗辨’链条上续接中国‘新诗’”(。但胡怀琛也因此被扣上“守旧派”的帽子,不得不做出辩解:“我谈诗喜欢引用旧诗,因此便有人加了我一个守旧的征号。这话我决不承认的;因为我引旧诗,是追究源流的意思,并不是叫人家拿旧诗做模范。”

二、“新派诗”:“合新旧二体之长,而去其短”

胡怀琛认为白话新诗取代旧体诗是历史的必然,但他对早期白话诗颇为不满,固在新诗理论与创作两方面努力探索,其著述《大江集》是新诗坛继《尝试集》后第二本个人诗集,该书出版封面题为“模范的白话诗”,表达了胡怀琛的新诗建设理想。其中他认为新旧诗体各有优劣,旧诗的流弊为:“以典丽为工”、“以炼字为工”、“以炼句为工”、“以巧对为工”、“以巧意为工”、“以格调别致为工”、“以险怪为工”、“以生硬为工”、“以乖僻为工”、“以香艳为工”;新体诗的优点是“由特别阶级的解放到普通社会的,由雕饰的解放到自然的,由死文学的解放到活文学的。”但初创期的新诗亦有其弊端,“现在做新诗的人,往往不能有自然的音节,也不能有自然的字句,便是解放得太过分了”,由此他认为新体诗的短处是“繁冗”、“参差不齐”、“无音节”。

为革除旧诗与初期白话诗的流弊,胡怀琛提出自己的“新派诗”理论:“新派二字,是对于旧派而言,即不满意于普通所谓‘旧体诗’,故别创新派也。然则何以不名新体?盖吾于普通所谓‘新体诗’,亦有不满意之处。故名新派,以示与新体有分别耳。总之新派诗即合新旧二体之长,而去其短。”胡怀琛从“命名”、“宗旨”、“宗派”、“体例”、“音韵”、“词采”、“戒律”等七个方面对“新派诗”作出具体阐释。譬如“命名”,“名曰新派诗,以别于旧体,亦别于新体”;“新派诗”的“宗旨”是“以明白简洁之文字,写光明磊落之襟怀,唤起优美高尚之感情,养成温和敦厚之风教”;“体例”方面,“以五言七言为正体,亦作杂言,但以自然为主,绝对废除律诗。”

“新派诗”是胡怀琛致力于白话新诗建设的一种理论构想,即“采取新旧两体之长,淘汰新旧两体之短,另成一种新派诗”。在胡怀琛看来,诗歌只分好坏,不分新旧,“现在讲新文学的人,做的一种诗,名为新诗;因此对于前头的人所做的诗,称为旧诗。新旧二字,是对待的;没有新诗以前,诗只称为诗,没有旧诗的名目;但是旧诗之中,也有古诗近体之别。”易言之,“文学作品只有好与不好的分别,没有新旧的分别。所以新旧二字,不成问题。”在胡怀琛看来,文学新旧之名,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并未有质的区别,“中国以前的文学,算是旧文学,但是这里头有多少复杂。时代的关系,派别的关系,正是千端万绪,今人统拿一个旧字来包括,未免太笼统了。从欧美输入的文学,合近人的创作,算是新文学。但是这里头又有多少复杂。国别的关系,派别的关系,也是千端万绪,今人统拿一个新字来包括,也未免太笼统了。”

胡怀琛关注的不是新诗与旧诗、文言诗与白话诗孰优孰劣的问题,而是诗写得好不好的问题。《南通报》署名“觉我”者在《论胡怀琛新派诗说》一文中指出:“惟今之能白话诗者,皆为能文言诗之人,且其所为文言诗,亦必甚佳;若今后不能为文言诗者,而遽为白话诗,是否能断其果为白话诗,而不为白话;即今后为白话诗者,是否能全恃固有的性灵,而绝对不须人为的素养。诗的天性,即性灵,人皆有之;而要各有强弱厚薄之不同。作诗的天性,更须诗的素养。今之为白话诗,确为诗,而非仅为白话者,率诗的天性厚,而诗的素养甚深之人也。若论素养,亦似据有一部分必要之形式。”“新诗”与“旧诗”的诗艺相通,无论做文言诗,还是做白话诗,均需深厚的诗学素养,如胡怀琛所言,“专门的诗家,应该费二十年三十年的工夫,去研究新旧各诗,断不能随便称个诗家。”

胡怀琛的诗学观念并不偏执拘守,能够兼容古今中西,柳亚子评胡怀琛的诗:“味在酸咸外,功参新旧中。”但他在人文情感和审美趣味上更偏向中国古诗,他认为:“比较好的新诗,都是渊源于旧诗。其由西洋诗变化而来的,实在不多。”此观点在他的现代小诗研究中能被印证。一方面,胡怀琛认为中国古诗中的“摘句”可改写成“小诗”。所谓“摘句”,即是把律诗和绝句中的精彩诗句摘录下来。譬如,他认为唐人刘方平的绝句《春怨》中的两句“寂寞空庭春秋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可写作小诗:“寂寞空庭,春光暮了;满地上堆着梨花,门儿关得紧紧的。”另一方面,小诗作为新诗,与旧诗有一定区别,但两者的文化血脉相通:“温柔敦厚,乃是中国诗的本色;而意丰词约,又是中国文字的特长。中国人用中国文字来写小诗,自然是容易成,而且容易好。”

胡怀琛提出“新派诗”理论,意在调和新旧诗体的内在矛盾,他在《新诗概说》一书中专辟一章探讨“关于做新诗应该读的书”的问题,其列的书单既有《离骚》、《陶渊明诗集》、《白话唐诗七绝百首》(浦薛凤选)、《白话宋诗五绝百首》(凌善清选)、《唐宋元明清五朝诗别裁集》(沈德潜等选)等古诗选编;也有《尝试集》(胡适)、《女神》(郭沫若)、《冬夜》(俞平伯)等新诗选编;亦有《历代诗话》(何文焕编)、《清诗话》(丁福保编)等古今诗论编著。为纠正胡适等新派将文言诗看作死文学之偏识,胡怀琛冀望从中国古典诗学开出一条新诗建设之路,他的“新派诗”在形式上接近于五七言旧诗,故显得新旧杂糅,以致于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新派诗”是新诗还是旧诗。“我现在的主张,不是主张旧诗,也不是主张新诗,是主张另一种诗。”这让论敌胡适抓住奚落他的话柄:“照先生这话看来,先生既不是主张新诗,既是主张‘另一种诗’,怪不得先生完全不懂得我的‘新诗’了,以后我们尽可以各人实行自己的‘主张’。我做我的‘新诗’,先生做先生的‘合修辞物理佛理的精华组织成’的另一种诗。”理论构想超前,创作实践落后,胡怀琛的“新派诗”彰显了中国新旧诗体转型的艰难困境。

三、“理论”转向“批评”:《尝试集》批评的新诗建设意义

作为第一本新诗集,胡适的《尝试集》甫一出版,便招致各种批评,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学衡派胡先骕所写的两万字长文——《评〈尝试集〉》(《学衡》1922年)。而对《尝试集》进行整体批评的首位学者其实是胡怀琛。胡怀琛撰文批评《尝试集》,并擅自替胡适改诗,由此引发一场长达半年、几十位诗人学者卷入的笔墨官司。事后胡怀琛将相关论争编成《〈尝试集〉批评与讨论》一书出版。

陈平原先生指出,“自称‘这二十多年里头,几乎没有一年不在诗里讨生活’的胡怀琛,站出来大批《尝试集》,而且自告奋勇,替胡适改写诗句。在他看来,胡适这一派新诗‘根本的缺点’在于:‘(一)不能唱。只算白话文,不能算诗。(二)纤巧。只算词曲,不能算新诗。’如此批评,火气太盛,毫无善意可言,颇有将白话诗一棍子打死的架势。”陈平原认为胡怀琛对《尝试集》的批评“火气太盛,毫无善意可言”,此论断不够严谨。实际上,胡怀琛在《〈尝试集〉批评与讨论》一书开首便道:“我现在所说的话,完全是虚心研究的话,他的好处,我完全不敢抹杀,他的不好处,我也不顾忌讳,老实说出来。”他认为:“胡先生做诗的见解,我是十分佩服,没有话说。他的旧文学,也甚好,只不过做诗的工夫,还缺少一点,既然负了倡导新诗的责任,自然要完全做得好,既然负了廓清旧诗的责任,也应该将旧诗的内容晓得十分清楚,然后好是好,坏是坏,断不能一笔抹杀。”在大名鼎鼎的胡适面前,胡怀琛的说话姿态谦和:“我的话说完了,我再望适之先生指教。倘然他愿和我通讯,(请告知他住的地址)我还有许多关于诗的话同他研究,完全是为讨论学问艺术起见,丝毫没有意气的关系。”

亦有论者认为,“对于胡怀琛本人来说,为胡适‘改诗’,却似乎是一件在文坛上扬名立腕的大事”;“胡怀琛的‘趋新’姿态之中,不乏‘趋时’的意味。但热衷自我表现的胡怀琛,不仅要‘趋新’,还要有意争锋,抢夺‘新’的发明权。”此论与事实亦有不符。胡怀琛在给张东荪的一信中谈到他替胡适改诗之动机:“当改不当改的问题,照普通说,处在批评的地位,是不能改作者的文字,但是我现在所批评的,是文字好不好的问题,我处在批评的地位,可以评他不好,这句话想是公认的,然好不好没有界限,是因比较而生的,我现在评他不好,读者必要问我,如何才算好,这是我不得不立个好的标准,所以改他的诗,便是立个好的标准,和普通的改窜不同。”

胡怀琛全面否定白话新诗,他替胡适改诗也非抢夺新诗话语权,而是为新诗建设指明正确的方向,“因为现在做旧诗的人,也不懂旧诗的音节,许多做新诗的人,也不懂新诗的音节,是很危险的事情,将来要弄到诗的破产。”胡怀琛评诗改诗注重新诗形式——诗是有音节,能唱叹的文字,其中既遵循旧诗的声韵规范,亦兼顾到自然的音节。譬如,对于胡适的“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蝴蝶》)这首诗,胡怀琛把“也无心上天”改为“无心再上天”,其理由是“读起来方觉得音节和谐”。对于胡适的小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怀琛将其改为“也要不相思,可免相思恼,几度细思量,还是相思好。”他修改的理由是:“第一句‘想’字为甚么改‘要’字,因为它和下文‘相’字同是一声(一平一上),读起来很不顺口,所以要改;第三句‘次’字改‘度’字,也因为原文‘次’字和‘思’音相近,读不上口,所以要改;第二句和第四句要改的理由,便是免去两句末尾相同的两个‘苦’字,我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用,不过能够免去,还是免去的好,若是天生成的一种诗句,便是两句完全相同,也决不能硬改。”

胡适提出“诗体大解放”,主张做白话新诗“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长短;有什么题目,做什么诗;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其目的是出于新文学革命的整体需要,由此忽视诗学和诗艺本身,从而导致初期白话诗艺术上的幼稚粗糙、直白乏味。俞平伯对此提出尖锐批评:“白话诗的难处,不在白话上面,是在诗上面;它是赤裸裸的,没有固定的形式的,前边没有模范的,但是又不能胡诌的;如果当真随意乱来,还成个什么东西呢!”胡怀琛对胡适白话诗的批改固然有值得商榷之处,但从动机而言,则是以批评实践代替理论倡导,从诗歌文本细微处打磨新诗美学艺术,如王崇植所言:“先生在近半年里着眼到批诗,在《神州日报》上有个‘新诗话’,及‘胡适之先生的尝试集批评’,及最近《学灯》里先生的‘尝试集正谬’,都是这种精神的表现。我很认评诗在今日比做诗还要要紧。”

新诗如何建设?胡适的“八事”主张和陈独秀的“三大主义”等空洞的理论口号并不能切实解决问题,须付诸大量的新诗创作与批评实践。而在理论倡导有余的五四新诗初创期,有质地的新诗批评更为欠缺。上海学生联合会日刊所载署名“恽震”的文章《新诗略谈》指出,“批评之性质:一方面要从成绩好的诗里分析,抽出有价值的精神艺术来,给大家采取;一方面要把成绩不好没有价值的诗,批点出它的坏处来,给大家排除这种文字。”文章作者由此对胡怀琛给予好评:“他批评了许多现在报纸上所见的新诗著作,很能够把他们的弱点一一指出。”

胡怀琛“吹毛求疵”批评胡适的白话新诗,目的是促进新诗更好地发展,如其所言:“他的新体诗,解放得太过了,太容易做了;所以弄成满中国是新体诗人,却没有几个好的;他的结果反被旧式的诗人笑话;岂不是糟了么?”胡怀琛发现草创期新诗的不足,深怀忧虑:“诗到了今日,可算是危险极了。旧诗既然破坏了,新诗还没有建设得好,几乎要陷入破产的地位,你道危险不危险呢!我如今对于这事,约略发表一点儿意见:便是说明旧诗为甚要破坏,新诗为甚不容易建设得好,并将来的希望如何,说得明白晓畅,解释两方面的疑团,请做诗的人,研究研究。”在胡怀琛看来,新诗不容易做好,“因为他们做的工夫实在太少,心思手段实在太简单,所以新诗做不好;如要做得好,须要在各方面用工夫,也不是短促的时间可以做成。现在的人,又要速成,又不肯用功,如何做得好?这便是新诗不容易建设得好的缘故。”

余 论 胡怀琛:一个被新诗史家遗忘的调和论者

自胡适1919年《谈新诗》一文的发表,新诗作为一种文体获得广泛认同;但迄今为止,新诗文体还远未成熟。初期新诗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关注的中心问题是如何摆脱旧诗的藩篱,而在创作实践中则大量移植西洋诗歌的艺术技法,故有论者认为新诗是一个被抱养的孩子,是靠喝洋奶长大的。尊奉“诗体大解放”的初期新诗运动与白话文运动、新文学革命、思想启蒙、政治革新等多重因素绞缠扭结,而新诗的艺术品质这一根本性问题反被严重忽视。梁实秋曾对此提出批评:“新诗运动最早的几年,大家注重的是白话,不是诗,大家努力的是如何摆脱旧诗的藩篱,不是如何建设新诗的根基。过了许多时间,我们才渐渐觉醒,诗先要是诗,然后才能谈到什么白话不白话。可是什么是诗?这问题在七八年前没有多少人讨论。偌大一个新诗运动,诗是什么的问题竟没有多少讨论,而只见无量数的诗人在报张杂志上发表不知多少首诗。这不是奇怪么?”梁宗岱亦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不仅是反旧诗,简直是反诗的;不仅是对于旧诗和旧诗体底流弊之洗刷和革除,简直是把一切纯粹永久的诗底真元全盘误解与抹煞了。”

针对早期新诗自由化、白话化、散文化所造成的弊端,闻一多、徐志摩、朱湘、饶孟侃等新月派诗人积极倡导格律等古体诗歌规范要求,对之进行形式的纠偏。譬如,闻一多针对胡适把诗歌形式比作“枷锁镣铐”之说,反向指出:“恐怕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带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人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做诗的人才感觉到格律的束缚。对不会做诗的,格律是表现的障碍物;对一个作家,格律便成了表现的利器。”其后意象派、象征派和现代派等诗人群体对新诗发展作出多方探索,亦积累了丰富的现代汉诗经验。但新诗自诞生以来所形成的新与旧、中与西、自由与格律等矛盾问题,目前仍困扰着新诗的发展。

对于新诗的未来发展,郑敏先生建言:“今天我们应当冷静地反思,停止情绪化的争吵,整理我们几千年的诗歌遗产,用现代的眼光重新阐释我们古典诗词和诗学,拾回那些散落在字里行间的珍珠,使它成为今天写诗和理论研究的灵感。诗学无论古今中外都是可以吸收的,那种以为只有向西方取经的心态,应当得到调整。”要之,未来新诗应以汉语文化为本,汲取中国古体诗歌的诗学智慧,同时借鉴西洋诗歌的艺术精髓,走中西融合创新之路,“在三种诗歌话语(现代汉语诗歌、中国古典诗歌、西方近现代诗歌)的交汇点上展望未来。”

以后觉者的眼光重读胡怀琛的诗学论著,我们发现,早在二十世纪20年代新诗发轫期,胡怀琛已从理论、批评和创作等方面,积极倡导中西新旧融合的新诗建设路径。一方面,他比学衡等保守派更为开明,认为新诗取代旧诗占据诗坛主流地位是大势所趋。另一方面,他比胡适等激进派更为包容,主张从新旧各诗体中找到新诗的体式规则。诚然,他的诗学思考在新诗建设初期显得面目模糊,语焉未详,但为后来者提供了方向性启示。

有论者指出:“诗歌的发展不可能按照一条不偏不倚的道路行进;用一种偏向去纠正另一种偏向,有时甚至是必要的和更有力的。”在思想狂飙突进的五四时代,矫枉过正的偏激话语更易获得回响,而胡怀琛对新诗建设的冷静思考却遭遇新旧两面均不讨好的尴尬,如当年章士钊在北大雄辩会讨论“调和论”所言:“无论何种题目,两极端之说,最易动听;一经折衷,便无光彩。……调和论者必就甲说而去其乖戾之气,就乙说而去其偏宕之言。不知甲乙之说所以能存,正以其乖戾偏宕。今欲去其所以存立之基础,而强之入我无声无臭之范围,其事之难,有如登天。”一方面,胡怀琛的南社、鸳鸯蝴蝶派成员身份,将其置于新文学运动的对立面,他由此被目为“守旧的批评家”。另一方面,胡怀琛对旧体诗的批评,以及对“新派诗”和白话新诗的推崇,亦使他不被旧文学家接纳。概言之,胡怀琛提出了合理的新诗建设主张,却不是在恰当的时间,固显得不合时宜;同时,他在旧诗规则体制内腾挪,其诗学精神显得守正有余,创新不足。上述诸因素导致他在新诗发展史上湮没无闻。换个角度看,胡怀琛力主调和新旧诗学,比激进与保守两派学人更能理性看待新旧诗体的赓续嬗变问题;对他的深入研究,能从一个微观视角呈现新旧诗体转型的错综纠葛与繁复层次。

〔注释〕

①早期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以及当代学者王光明的《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长江文艺出版2005年版)、张新的《20世纪中国新诗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等较有影响力的著述均未提及胡怀琛。近年赵黎明、姜涛、刘东方等学人对胡怀琛的诗学思想有初步研究。

②“新派诗”之说初见于晚清黄遵宪1897年写的诗《酬曾重伯编修并示兰史》(刊于《新民丛报》),诗云:“废君一月官书力,读我连篇新派诗。”

③据笔者所见,黄德生第一次以专文讨论该事件,可参阅黄德生《给胡适改诗的笔墨官司》(载《读书》2001年第2期);姜涛的《“为胡适改诗”与新诗发生的内在张力——胡怀琛对〈尝试集〉的批评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6期)一文从诗学视角深入剖析了该事件。这场笔墨官司,支持胡适的有刘大白、朱执信、胡涣、王崇植等人,支持胡怀琛的有朱侨、刘伯棠等人。

④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直接使用过“新诗”一词:“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扯新名词以自表异。”

〔1〕胡怀琛.大江集〔M〕.上海:梁溪图书馆,1924.

〔2〕胡怀琛.新诗概说〔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

〔3〕胡怀琛.诗歌学 ABC〔M〕.上海:世界书局,1929.

〔4〕胡怀琛.小诗研究〔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5〕胡怀琛.白话诗文谈〔M〕.上海:广益书局,1921.

〔6〕赵黎明.“诗辨”意识与古典主义“新诗”观念的建立———胡怀琛关于新诗文体理论的另一种探索〔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3(1).

〔7〕胡怀琛.文学短论〔M〕.上海:大中书局,1924.

〔8〕郑逸梅.南社丛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9〕胡怀琛.〈尝试集〉批评与讨论〔C〕.上海:泰东图书局,1923.

〔10〕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1〕姜涛.“为胡适改诗”与新诗发生的内在张力——胡怀琛对〈尝试集〉的批评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6).

〔12〕吴奔星、李兴华.胡适诗话〔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

〔13〕俞平伯.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J〕.新潮,1919,2(1).

〔14〕梁实秋.新诗的格调及其他〔J〕.诗刊,1931,创刊号.

〔15〕梁宗岱.诗与真·二集[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

〔16〕闻一多.闻一多诗全编[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

〔17〕郑敏.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J〕.文学评论,2002(5).

〔18〕王光明.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19〕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中)〔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20〕章士钊.章行严先生莅雄辩会演说纪要〔N〕.北京大学日刊(1917-12-20)//转引自陈平原.有声的中国〔J〕.文学评论,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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