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环境的人本之思
2014-11-22陈后亮
陈后亮
工业革命以来,城市因具有强大的服务于生产和生活的功能,很快取代农村,成为人类社会最主要的居住地。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后,世界人口城市化和城市现代化的进程大大加快。根据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统计,到2007年,占世界大多数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其中发达国家城市人口已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而发展中国家的城市人口还在不断膨胀。随着现代化城市的形成,城市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功能越来越多样化,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性也愈加突出。但与此同时,过快发展的城市规模也必然伴随产生一系列负面问题。正如伯林特所注意到的:到处是缺乏特征的办公楼、商业区、市郊住宅区和购物广场。这些地方并不产生标准化和无个性的居住者,而是产生一种普遍的不满。有的环境给人以压迫感,有的环境让人感到荒凉而缺乏生气,有的环境让人感到在其中生活的人的主体身份会被降低。这些环境都具有一种欺骗性,是一种不成功的环境,而人们却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环境,有时甚至认识不到这种环境对自己造成的侵害。近几十年来,随着环境美学的兴起,人们对自己生活的周边环境尤其是对城市环境越来越关注。我们能否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现代城市,并对城市的设计、规划和建造提出建议,从而为人们提供更加完善的城市生活环境?城市美学作为环境美学的一个分支,就是“把美学用到城市的考察和研究之中,从审美的角度分析和解释空间环境营造和社会生活发展等方面的规律,以城市的美和城市特有的审美关系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阿诺德·伯林特作为世界著名的环境美学家,在城市美学方面有着丰富的思想。
一、“城市"的意义
从字面理解,“城”指的是具有防御功能的军事堡垒,“市”指的是进行贸易和交换的场所,两者相结合的“城市”显然强调的是其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的功能。《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城市的解释是:“一个相对永久性的、高度组织起来的人口集中的地方。比城镇和村庄的规模大,也更为重要”。我国著名学者吴良镛为城市下的定义则是:“一定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把一定地域组织起来的居民点,是该地域或更大腹地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生活中心。”日本学者秋山政敬则认为:“所谓城市,是具备一定的生活居住、生产活动条件,并拥有一定的精神文明所需要的物质基础,而且由井然有序的良好环境所构成、人们共同生活的一定区域而言。”
不难看出,上述几种观点都是从传统视角出发,即首先把城市作为一个物质的实体对象来理解,认为它是拥有一定的边界和中心、具备一定的生产生活功能的物理场所。它的边界处是乡村,标识一座城市终止的界标自然是绵延不绝的乡野景观。在过去,城市与乡村的界线是明晰的。高耸的楼房、喧闹的市场与寂静的乡村、辽阔的原野总是形成鲜明对比。然而到了今天,城市与乡村的区别不再那么明显。大片的居民区、工业园、卫星城镇相继在乡村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宁静。单从实体外观上已难以区分城乡差异。正如伯林特所言:“城市的显著性再也不是通过与乡村的对比获得,因为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乡村已不复存在。城镇化的标识随处可见,只有一些遥不可及的荒僻之地除外。”因此伯林特认为,过去理解城市的方式已不再有效,不应再把城市看作一个有圈定范围的物理实体,或者被我们日常经验到的客体对象,而应该把城市理解为人类获取城市经验的有机语境。他说:“不管城市还可能是什么,城市经验或许都是其最为重要和有力的构成纬度之一。”传统的城市理解是误导性的。它让人们误以为城市是某个可以分离的客体对象,能够成为诸多学科如建筑学、社会学、经济学、历史学、地理学等的研究对象,可以对其进行孤立分析。而伯林特认为,城市经验必须被当作一个不可分解的整体来理解,其中任何部分都不能被割裂开来。它是一个包含一切的、综合的、动态的、与我们休戚与共的人类一环境联合体,其特征是连续性而非分离性。因此他说:“在某种意义上,城市是一座博物馆,但并非只展示了从现实生活中提取出来的杰作,而是一种充满活力的、人们参与其中的、具有全部丰富性的社会和文化环境。”
伯林特反对将环境当作人类的“周围”或“外部世界”简单理解,认为这是典型的对象化思维方式。环境决不是可以分离、可以对象化处置的外部事物。现代生态学研究已表明,人与环境是贯通的。我们同环境结为一体,构成其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杜威曾经揭示的:“人是环境的一部分,环境也是人的一部分。我们的皮肤不是隔离自我与环境的墙。我们的活动是在环境的刺激下形成的,我们的思想也是环境的产物。”人与环境的关系是连续性的,不是可分割的。我们永远不可能只作环境的旁观者,而只能是参与者。因此,城市作为现代人生活的典型环境,也必须被如此理解。它不是人们可以反思、判断、分析的实体对象,而是人们生活和感受的经验处所。它具有整体的属性,没有什么表层与深层、内部与外部之分。它是“一系列感官意识的混合意蕴、地理位置、身体在场、个人时间及持续运动。没有所谓的外部视角,或者远观、或者将人隔离在外的圈地。它是当下对现存情境的集中感受和投入,包含丰富的直感和意蕴”。
二、 城市的生态系统模式
在人类历史早期出现的城市大多并非出于有意设计,而是由许多不相干的条件,诸如地理、气候、政治、经济等,在没有任何协调的情况下偶然形成的。伯林特称这种模式为“历史偶然城市模式”。这样的城市大多规模小、功能简单,只适宜作为农耕文明时代的居住形式,不能适应现代工业社会对城市功能的要求。自从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主义运动在各个领域产生巨大影响,人们也希望在城市建设方面有所作为。30年代由现代建筑大师勒·柯布西埃主持发布的《雅典宪章》对现代城市发展具有深远意义。《雅典宪章》的核心观点,也是其最有争议的地方,就是对城市进行功能分区,即认为城市规划的首要目的是提供人类居住、工作、游憩和交通四项功能,其指导原则是把城市比作一部尽可能良好运作的机器,实用功能是其最重要的价值。伯林特称这种城市模式为“机器城市模式”。客观地讲,这种模式的城市建设在早期曾起到一定积极作用。它把城市建设与相关的政治、经济、社会因素相结合的恩路扩大了城市设计的视野,缓和了工业革命以来城市建设中普遍存在的诸多矛盾和问题,使城市具有了工业秩序的精髓和优点,比如高效、洁净、统一和标准化等。但这种城市模式的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过于死板的功能分区肢解了作为有机整体的城市,使复杂、丰富的城市生活走向单一化和简单化,与人类的心理需要背道而驰。按照这种模式设计建造的两座城市——印度的昌迪加尔和巴西的巴西利亚——成为现代城市建设失败的范例。最糟糕的是,这种模式试图用统一的标准去规划所有城市,忽略城市的地方性特征,最终导致毫无个性、千篇一律的现代工业城市面貌。尤其是在商品住宅的建设上,不管是在外观还是在内部结构方面,它所提供的设计都是标准化的和相同的,缺乏与建筑的位置、本地氛围和历史的关联,更缺乏对将要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的生活方式和个性特征的考虑。生活在这样的城市环境中,人们日常体验的主要特征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典型伴生物——刺耳的噪音、单调的摩天大楼、川流不息的车辆、污浊的空气、冷漠的人群,等等。这样的城市建设显然是不成功的。用伯林特的话来说:“许多现代城市的发展遭到了失败。一味追求政治的和经济的利益,在这种狭隘观念的影响下,我们生活的环境忽略了人的感知和人在环境中的中心地位。人们创造了各种虚假的环境,这些环境给予我们的只是真实环境的幻象,而非可以满足我们真正需要的现实环境。
三、 城市美学与人本主义
现代城市给人的体验是非常矛盾的,既有让人愉悦的一面,也有让人沮丧的一面。一边是迅捷的信息服务、完善的生活设施和多彩的娱乐世界,另一边却是凌乱的街道、拥挤的交通和嘈杂的人群。单从经济或政治的视角出发,现代城市或许是非常成功的,这也是让人留恋城市生活的主要因素。但若从人本主义的角度来看,现代城市则非常失败,因为它一味追求功利因素却忽略了人的感知和人在环境中的中心地位。人们往往从这些方面来评价一座城市是否成功,比如公共安全是否有保障,交通是否畅通,政府职能部门是否高效可靠,是否有强大的经济基础、较高的就业率、广泛的教育机会以及多样化的生活娱乐设施等。但是伯林特认为,所有这些都只能算是一个健康城市的标准,却不是一个成功城市的标准。所有这些对人们的幸福城市体验是必需条件,却非充分条件。恰如健康的身体对人的幸福必不可少,但却远远并非幸福的全部内涵一样。毕竟,“城市环境应该成为一个栖息地,居住在其中的人们生活得更富足、安康而非仅仅为了生存而拼搏”。一个人性化的城市环境与它的居民应当是和谐一体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不仅产生一种归属感,而且感到舒服和自在。
伯林特认为,一个真正成功的城市除了要满足以上标准外,最为重要的是它还应符合审美标准。审美愉悦是城市幸福体验中必不可少的核心要素。他说:“评价一个城市的个性与成功的关键标准是美学判断,将美学考虑纳入城市设计与规划之中就是让城市服务于那些与完满生活相关的价值与目标。”伯林特还把城市的审美关切与真正的人本主义联系起来,认为审美对于创造宜居的人造环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说:“如果我们不懂得审美的位置与意义,我们就可能在无人格的力量中变成无助、疏离的典当物;如果我们不有意识地将审美与人建环境结合起来,文明必将无望——文明不仅仅是人类创造的,它也必须是符合人性的。一个城市是否成功,是否适宜居住,要看它是否有助于丰富人类生活和完善人性,而审美必定是其中最基本的要素之一。因此,城市美学必须关注现代城市环境中那些否定的美学价值,比如噪音污染、单调的建筑、凌乱的街道、无序的规划等。这些都是让生活在现代城市中的居民对城市产生失望和挫折感的根源。通过揭示和批判这些负面因素,城市美学号召我们“在城市规划中加入美学思考,为城市建构一种体现社会文明的价值和目标”。现代城市在发展中对其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利益的关注是密切的,但是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中心问题,那就是所有这些方面的利益最终都只是实现人类核心价值的手段——“人类的舒适生活和内在满足感才是人类活动的中心目标”。只有把这一考虑纳入到城市设计和规划中,我们才有可能构造出真正以人为本的城市环境。
伯林特的城市美学观丰富而又深刻,对于我们如何理解和建设城市环境具有启发意义。他的核心观点或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城市是居住者的城市,人是城市的人。”城市的发展必须把真正满足人性化的需求作为自己的目标,不能只顾片面追求某一方面的价值,却在整体上忽视人的需要,创造出完全异己的陌生城市环境。城市的未来在于认识和平衡多种社会价值,包括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和宗教的等等,而其中任何一种价值都不能与环境的、美学的价值相分离。我们现在需要重新认识人与环境的关系:环境不是外在于人的客体,我们也不可能站在环境之外静观环境。人与环境是贯通的。人始终作为环境的一部分生活着,并与环境结合为一个融洽和谐的整体。因此,城市的景观不应该压抑居住者,而应该有利于居住者审美地融合于城市景观中,从而提高生命质量。
伯林持认为,城市美学作为环境美学的一部分,也必须能够超越理论反思的层面进而能指导实践。它不应是形式主义的,只是教会人们如何去审美地欣赏城市的外观,而是应该能够指引人们把审美的关切贯彻到一切环境改造中去,从而使“生活在景观中”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城市在为人们提供便捷舒适的现代生活的同时,不应该以审美的丧失为代价,因为“审美位于一切人类认为有价值的事物的中心”。尽管今天的城市由于过度的工业化而导致人们对其产生普遍的不满,但是伯林特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对城市抱有足够的信心。他说:“城市仍然保有这样的希望:在城市环境中,人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城市美学的作用在于引导我们去建造更富于人性的城市环境,使之能够丰富人类生活而成为宜居之地,从而完善人性。当然,增加城市的美学功能考虑绝不等同于对城市的美化,就像日常生活审美化论者所理解的那样,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便恰恰又走向另一极端,即过度倾注于审美价值而压制城市的实用功能。伯林特提醒我们:“在城市的发展过程中,功能性和审美性是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如果我们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这样的规划就成为一种艺术,规划师就成为了艺术家。生活在这样的城市环境中,人就不单单是一个经济人、文化人,更是一个审美的人。
作者简介: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美学与文艺理论。
(转载自《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