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山下二营城
2014-11-21牛红旗
牛红旗,本名牛宏岐,1964年生。中国作协会员,2011届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访问学者,宁夏固原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现居宁夏固原。
牲畜有牙口,人也有,牲畜有尾巴,人却没有。
有尾巴的牲畜,与没有尾巴的人无法用语言沟通,只好借助自己的长处,用尾巴的摆动来表示它们对人的服帖、敬重或是恐惧。牲畜以外,鸡犬鸭鹅鱼虾鳖蛇通常也用摆尾的方式表情达意。然而,人们有时候关注的不是它们的尾巴,而是它们的牙口。一匹马的价值,包括它的年龄、祖宗,都含在它的嘴里。马贩子衡量一匹马,只需掰开马嘴看一眼,从不在乎马的脸势。
我快临近原州区头营镇二营村半颓的古城时,几个农民正在大道边指手画脚地谈论着他们身边的一匹枣红马。这匹马很像电影剧照上见过的李世民的爱骑——波斯“什伐赤”。
这几位农民不像闲聊。他们说话声大得像吵架。我老远就听到了他们对这匹马的不同假设。假设把它赶进动物园和东北虎、云南大象一起作展览会不会有人专意花钱去看它。假如把它牵到城里,备上漂亮的鞍子让城里人骑在它身上照相会不会狠赚一把。后者认为,现在驴马骡子快绝种了,人都想图个稀罕,耍个骚轻,留个纪念。马的主人却一声否决,摇头否定。他以为这匹马已然派不上用场,不如趁牙口尚好把它牵到集市上卖了。或许别人还有用场,还能出个差不多的价钱。他的这种想法受到了其他好几个人的反对和挖苦。有人说,别忘了,咱处在回汉杂居的西海固,马肉不值钱,牵到集上去买,这马恐怕还不值一只大羯羊的价。也有人提议不如趁现在驴肉吃香,把它杀了,剥了皮,剔出纯肉,卖给城里汉民开的驴肉馆。这是一个比较大胆的设想,说得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个提议会不会被马的主人采纳,驴肉馆里的老板会不会不识货或有意不识货,驴肉馆里的厨师能不能把马肉加工出驴肉的味道,不得而知。但我以为这不是什么上策,据说,马肉是酸的,而驴肉,是腥的。
二营,明代是座马营。不远处那座古城,就是铁的见证。这几位农民朋友就站在二营古城对面的村道边,他们谈论马的牙口和马的价值时,谁也没抬头。他们对站在身边傻乎乎地甩尾巴的枣红马不屑一顾了。
暂且放下他们不谈。我们来看看这座因马而立的二营古城吧。
为了保证军马的供应,明朝政府很重视军马的繁殖和牧养。由于固原所处的政治、军事重要地位,和良好的自然牧马环境,成化年间,朝廷设置了陕西三边总督,从而奠定了固原在力行马政时的重要地位。《嘉靖固原州志》记载:当时朝廷苑马寺设立在固原州境内的苑监有一监三苑,即长乐监,在州城东北隅。所属三苑:开城苑,在头营,圉长3员,领8营(头营——8营)马房,草场6所,马圈13处;二营内置苑马行寺,南北长126里,东西阔180里……又据《固原历史纪要》记载,开城苑所属有八个营;头营、二营旧有城堡,但城的空间都很小。后二营在本城南面拓展,周围295丈。
以上是二营古城当初的有关记载,如今,眼前的二营古城仅剩不高的几垛残墙。只建在古城东南角的苑马寺内城,尚属完好。
苑马行寺不是寺院,而是和苑马寺一样属于官府掌管马牧的一个机构。苑马寺属三品衙门,有长官一人,从三品。掌管所属各牧监、各苑之马政,听命于兵部。弘治(1488~1505)中,因这一职位缺员,朝廷便简选各布政司参政和按察副使其中有才望者给予提拔填补。到了嘉靖(1522~1566)苑马寺卿权力更大,不仅管马,还可以兼辖部分卫所的军民。而二营的苑马行寺则只是辅助开城苑行使马牧管理的基层官衙,只有七品权力。可见,当时二营城的政治地位次于头营城,与所属开城苑的其他马城有所不同。
说到明代的马政,少不了要提到三边总制(嘉靖十九年1540年改为总督)杨一清。他是明代56位三边总制中唯一历任三届的总制。在杨一清总制延绥、宁夏、甘肃等处军务兼督马政期间,他亲自体察边情,复兴马政,根据地理环境奏请朝廷建筑定边营至横城的(边)墙300里。虽然后来只筑成了30里,但他的一生,为明代的边防与马政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
我高一脚低一脚上到二营苑马行寺的城墙上,低头见一位中年农民正在自家的场院里牵着耕牛碾场。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麦穗里碾出来的每一颗麦粒。他身后,一头红犍牛牵着一柱石碌碌跟随他的步伐不紧不慢转着圈。我在城墙上选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想静静地看看一个农民与一头牛间的默契程度。可我坐了没几分钟,就站了起来。我发现刚才谈说马的那几位农民朋友不见了。是不是他们搭伙去屠宰厂了?说不上他们其中有人早就备好了刀子,说不上明天驴肉馆肉案上会“吧唧”丢下一大块马肉。说不上这马半道上就被人买了去,给它背上扣下一副花里胡哨的鞍子,再给马嚼铁两旁拴上两朵鲜艳喜庆的小红花……
但我还是为能在这座五百多年前的苑马行寺古城附近看见一匹欢实的枣红马而感到欣慰。因为,也许再过500年,这座古城就完全隐没了,马就只能去动物园里欣赏了。
马和人一样,都是大地上最原始的动物。人一辈一辈都落了土。马呢,曾经死在战场上、死在路上。据说,人死了可以转世,能转世成马,叫人来骑,叫人用鞭子抽,但不知道马能不能转世(有人说驴也可以转世,武则天就喜欢过转世的驴),转世转成人,再骑到转世成马的人身上。
碾场的农民和红犍牛已经碾完了一场麦子,停了下来。他们相互望着对方。人有点疲惫,像劳累的牛,牛麻木不仁,像发愁的人。如果把这个农民这头牛和刚才那匹枣红马那个马的主人联系起来,以后,如果再不用牛来种地碾场,用机械,那这头牛会不会也落得个马的下场?眼下,这头红犍牛还在服轭,还没有卸下拴在屁股后面的石碌碌。它望着它的主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摆着尾巴。以后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这头牛到了晚年,干不动活,牙口不行了,它主人能喂它一把嫩草吃。
730年前那个腊月十五,月亮从白玉山上冷冷清清地爬了上来,像在那几棵千年古榕上撒上了一盘银光,然后随着几滴小雨滑落在地。虽然南方四季如春,但今年的冬天被几场小雨淋得树上冻了层皮,陆秀夫拉开帐篷,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眼睛,望着冷清得快要打霜的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山河破碎风飘絮”,连月亮也如此地消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