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表演中的西西弗斯

2014-11-21张艳庭

岁月 2014年8期
关键词:弗斯西西旁观者

张艳庭,1983年生,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出版诗集《你好,生活》(河南文艺出版社),入选中国首部“八零后诗丛”。文学作品发表在《青年作家》、《青春》、《诗林》、《延河》、《牡丹》、《东京文学》、《躬耕》、《花火》、《意文》等百余家报刊。曾获河南省第七、八届五四文艺奖,《诗林》年度诗歌创作奖等。

在许多个时刻,我都能在冥冥之中听见一种召唤,由远及近,仿佛就在我的身体里,仿佛我的身体辽阔得像一个荒原。这种声音的响起,就像星星一起碰撞,发出金属的悦耳声响;也像被火焰点燃的萤火虫,飞舞在黑夜的深处。这些召唤我的声音和光亮,确切地说,是一种价值观,是在我的身体里留下过脚印,又被时间之风吹散的价值观。

许多时候,我都被囚禁在自己的办公室,囚禁在体制之内,囚禁在时代精确的刻度上。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无法预料到的。当我们从书籍中得到一些精神的建筑材料,构建起一座庞大的思想宫殿,以为可以在它的荫蔽下思考、写作、生活,我们却只是抵达了真理的一半。而这真理的另一半在社会、体制、日常生活、传统道德中。大部分人就生活在其中,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真相。如果说这个真相不是真理,至少是真理的一半。如果说真理是相对性的话,那么每个人所遵循的人生规则和价值观就是他自己的真理。

当然,这样的真理,不能算是哲学上的真理。一定程度上,可以算作是文学上的。其实,文学的最高要义和价值核心并不是真理——缥缈无法触及的真理,供哲学教授在象牙塔中日夜钻研的真理。文学的最高要义和价值核心是人。但人也许要比大部头哲学书籍中论述的真理还要复杂。一个较为普适的概括性话语是“文学即人学”。这也是曾经指导我写作的最高理论。是理论就需要实践,为了印证这句话,体验复杂的人性,不光需要写作的实践,还需要生活的实践。尤其是后者,经历过生活,才能够对这种复杂感同身受,刺骨穿心。

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是在心头背负文学的使命踏进生活的。我不断试图用文学的测量工具来探测深不可测的生活。“深不可测”揭示了这种行为的荒谬性。它的荒谬甚至可以用缘木求鱼来比喻。而它的失败也是必然的,因为生活的复杂性足以颠覆、扭曲这种测量行为,更颠覆、扭曲测量者的心理。它可以把这种背负价值观的测量者变成一名彻头彻尾的生活矿工。当测量者抵达生活之井的深处,黑暗会使他忘记入井之前的光明,众多矿工的劳作会使他也跟着进行这种劳作。这是他深入生活之井进行测量的准入证明。但当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工作的强度和难度不断增加,他内心所背负的光明也会成为负担。甩掉负担,轻装前进,是最好的方法,也是人们普遍采用的方法。于是同样生而为人的探测者甩掉了这种负担,成为了一名生活的矿工。生活的复杂性就这样颠覆了理想和使命的单纯性。

这一切,归根结底仍是缘于人性的复杂。探测者身份和心理的转换是因为他既是坚韧的,又是脆弱的。当坚韧占得上峰,他便能够坚持,但与山峰相连的总是山谷,于是他便坠落。很少有人愿作西西弗斯,不断地推巨石抵达山峰。轻装简行登上山峰是容易的,况且还可以把它变成生活之外的一次休闲。而西西弗斯把它当成了工作甚至人生,成为了哲学或真理的矿工。一般来说,人们宁愿作生活的矿工,也不愿意做哲学或真理的矿工。因为从生活中挖到的矿藏还可以为生活所用,从哲学和真理中挖到的矿藏则可能不值一文,毫无用处。从世俗的角度出发,这项工作的强度和难度更大,却与世俗的价值体系无法接通,汇合。西西弗斯所获得的可能只是内心的满足,对命运的不屈服和反抗所造成的满足。这种满足在物质世界是虚无缥缈的。于是一个个西西弗斯蜕变为一名名纯粹的矿工。

但事情的复杂正在于,在西西弗斯的思想里,物质的满足才是虚无的,短暂的,对命运的反抗才是抵达永恒的唯一道路。于是真正的西西弗斯能够坚持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的选择,并日益让自己的价值观变得牢固坚硬。

西西弗斯的比喻适用于每一个人。一定程度上,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价值观与现实的外在的石头相抗衡。这些石头包括社会体制、日常生活、传统道德,有些人将它们推上山峰一次,便想要一劳永逸;有些人中途放弃,有些人甚至永远是旁观者。但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旁观者。一个人出生,他便进入到社会政治经济体制、传统伦理道德、大多数人的目光和口舌之中。生而为人,便会被这些事物打上烙印,成为他是人的证明。所以旁观者就是直接被关进这些事物,直接被关进命运囚室里的人。这块石头压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即使以世俗价值体系来衡量,它并没有重量。

我曾经就是一个身披使命的探井者,进入生活之井后不得不放弃对光明的想象,然后从事命运的劳役,成为生活的矿工。但某些时刻我又会想起那些光明,就再用写作进行探测,然后又因为虚无而放弃,然后再拾起写作,又因为碰壁而放弃……成为一个封闭的循环过程。或者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妄图成为与命运抗争,获得独立与自由的西西弗斯,以写作作为臂膀和肌肉,不断推石上山。但到达山顶之后,面对又一次滚落的巨石,我不再相信命运和更多外在的东西是可以抗争的,原来的价值观轻易崩溃,信心也崩溃,力量也崩溃。然后我选择成为一个“旁观者”。当醒悟到不存在真正的旁观者之后,我又一次把真正的写作当作肌肉和力量推动巨石,但每一次都是这样艰难。为了应付这样的艰难,我甚至用虚假的写作,虚假的肌肉伪装自己,把推动巨石当作表演,以向世俗价值体系证明我就是“西西弗斯”。这些世俗价值体系包括依附政治体制的“犬儒主义”,也包括依附市场的“消费主义”。我有时面对前者,有时面对后者,把巨石停放在山坡的凹处,然后不断地推动它。但事实上,它始终一动不动。

我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欺骗别人也是在欺骗自己,但为了欺骗别人,宁愿欺骗自己。也是在这样的位置上,我聆听到了一个价值观的微弱歌声,看见了一个价值观的细小光亮。这样的价值观就是西西弗斯的价值观,更是我自己曾经身体力行过的价值观,如“你最大的责任是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如“创造才是找寻到自我的真正途径”。这些曾经在我心上留下过脚印的价值观念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如同星光构成了星空,如同音符构成了音乐。它们在我进行表演时或者在这间歇召唤我;同时更是西西弗斯的始终清醒和超人勇气,汇聚成了巨大的光芒和乐音,召唤我。

于是我重新开始推起巨石。

猜你喜欢

弗斯西西旁观者
安全生产没有旁观者
总得有人去擦星星
种子西西的烦恼
西西弗斯的神话
阁楼上的光
旁观者之眼:外媒视角下的吴忠信主持十四世达赖坐床
旁观者,未必清
关注校园暴力的旁观者
误会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