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上路
2014-11-21薛喜君
薛喜君
我爷左腿的胯关节,不慎在一个大雪天摔裂,他就只能躺在老年公寓的特护病床上喝酒了。半瓶老白干下肚,我爷嘴还没吧唧完就把铁床当成了船。坐上这条飘摇起伏的船,我爷乐此不疲地和陈年旧事,和我奶和我奶给他生的两个儿女幽会。
船上,儿子把油炸花生米夹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拈搓掉紫红色的花生衣,再把炸得酥脆的花生瓤儿扔进嘴里。他漫不经心地咀嚼,有一搭无一搭地咂酒。我爷倚在船帮的铁栏杆上,把烟锅吮吸得吱吱作响。烟锅里的烟丝仿佛是得到男人爱抚的女人,奋不顾身地燃烧起来,随即就瘫软地化成了灰烬。我爷再次给烟锅装烟,不经意间瞥见儿子的吃相,他气不打一处来地磕打掉刚抽了几口的烟,一团暗红的火炭老鼠屎似地骨碌出来。我爷在心里怒骂,瞅那吃相,就是一个败家子。没看谁吃花生还剥花生衣,听说那东西补血呢。我爷赌气地绕到船尾处,女儿正佝偻着双腿,胳膊搭在一把椅子上,觑着眼睛望天。我奶姗姗地来到船上。我爷瞥了一眼女儿,没好脸色地叱问我奶,“你来干啥,可大街没见过你这身打扮。走,快走吧。回你那地界儿待着,别在我眼皮底下转悠,看见你就心烦。”
我奶靠在桅杆上低头不语。
阳光和雪仿佛是一对交配的蝴蝶,两者一见面就毫无缝隙地野合在一起。杂交的光,肆无忌惮地从窗玻璃射进来,白晃晃地照在我爷青黄的脸上,我爷想睁开眼睛,眨巴了半天也没能看清楚,窗前那棵张狂得都快把胳膊腿伸进屋里的老榆树。我爷挣扎着坐起来,背过光倚坐在角落里。我爷硕大的脑壳宛若垂吊在藤蔓上的老倭瓜,他摸着摔裂的胯骨叹气。我爷自言自语地嘀咕说自个都躺二十八天了,咋还不好。都快过年了,兴许傍年根能好?我爷给自己信心。“身子骨一直不错,不能说死就死吧。”我爷脸上有了活泛的笑意。我爷活了八十六年,这是第一次躺在床上。我爷挪蹭到床头,用搪瓷缸子里的水洇湿毛巾擦脸,擦青筋暴凸的额头,擦堆着褶皱的细脖儿。对床的“老八”还在张着大嘴打呼噜,像一头捆住四蹄干嚎的年猪。
我爷不屑地斜瞪一眼老八。
“吃饭了。”送饭的圆脸女人用铁勺子敲着铁桶,宛若唤猪来吃食。老八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拿过枕头边上干巴着菠菜叶的小黄盆,伸到送饭女人面前,“打满。”老八的口水流了下来。“啪——”一勺子煮得熟烂的西红柿菠菜面条扣到小黄盆里。
“你吃不吃,白天睡觉,晚上连喊带叫地作人。”我爷听不清送饭女人的话,也懒得听,他对送饭女人连眼皮儿都不撩一下。我爷认为送饭女人圆脸上的黑蝴蝶斑,像草丛里一盘干着的牛粪。老八把盆底刮得叮当作响。我爷瞅着老八心里愤愤地骂:“要不是摔裂了胯骨,咋能跟你住一个屋?还笑话我尿床,你好,破面条子吃得山响,还八路军呢,看那个熊样吧。”我爷一撇嘴扭过脸去,拿起了床头上的老白干。我爷“啧啧“地喝起来。酒到半酣,我爷又一脚迈上了船,船在他身下又开始飘摇起来。
“让我妈过来吃点儿。”儿子终于说话了。
“让她站着吧,她有啥资格吃点,哼——”我爷咂着嘴愤恨地说。
“就你有资格吃香的喝辣的。”女儿觑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伸直了两条腿冲我爷大叫。
我爷噗哧笑了。“还管起你爹来了。”
船突然猛烈地摇摆起来,我爷的酒溢了出去。我爷心疼地哈下腰,用舌尖儿舔起洒出去的酒。他吧唧着嘴说:“还觍脸要吃,要不是她早早死了,我儿女成群能住老年公寓吗?现在可好,住进特护病房不算,还和老八住在一起。还有你们俩,也跟这个短命鬼学,早早走了。”我爷指指儿子女儿又说:“哪怕剩下一个为我送终,也算我没白拉扯你们。”我爷抓起桌上的酒杯要向我奶扔过去,抬了两下手,一扬脖把酒倒进喉咙里。我爷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直到咳出一口浓痰,来势凶猛的咳嗽和喘息才停了下来。他举着空杯指着我奶破口大骂……
那年,一冬无雪却干冷,走在坝上能看到冻死的乌鸦。刚进农历的腊月,北风一吹,坝边上手指粗的枣树枝就喀嚓喀嚓地从中间儿折断。我爷脚穿棉靰鞡鞋,双手抄在大棉袄的袖筒里,疾步地走在土坝上。他嘴里哈出的热气在帽檐上结了一层白霜,远远看上去宛若一个白胡子老头。咯噔咯噔马蹄声由远而近,我爷惊愕地回头,原来是他的幺弟。幺弟说:“五哥,别去给人家做过年豆腐,五嫂不行了。”我爷擤一把冻出来的鼻涕,甩出去,他仰起头对还骑在马背上的幺弟说:“不行就抬呗。”人高马大的幺弟小眼睛一瞪,伸手把我爷提溜到马背上。“那是跟你睡一个被窝的女人,她是一条人命,不是养的猫狗。”
一直被高烧折磨得没有一滴眼泪的我奶,看见我爷眼里竟闪了亮儿,蠕动着结了一层厚厚血痂的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奶死于伤寒。那年,女儿九岁、儿子三岁。我爷又为一双儿女当起了妈,他忙完了地里,又忙屋里。兄嫂们都觉得我爷过得不是人日子,都张罗着为他再说一房女人。
“老五,还没吃饭哪?”
我爷放下往白菜汤盆滴油的筷子,抬起头眯缝着眼睛往外看。原来是大嫂,大嫂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大嫂嘻嘻哈哈地走进屋,她把一个双手插兜的女人推到我爷跟前儿,说:“给你领来个人,今后就有人给你烧炕焐被窝了。你俩好好唠唠,我们家这个老五能干还能攒钱,我婆婆留下的东西都给了老五,老五家底厚实……”大嫂撇了一下嘴,又冲我爷眨眨眼睛,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爷搓着宛若榆树皮的双手,让女人坐到炕里。女人坐到北炕,双手还夹在两腿之间。我爷坐在南炕,拽过装烟的葫芦头,他装满烟锅又用大拇指按实。嗤啦划根火柴点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来。西斜的老日头透过窗户纸,碎金般地洒在女人的脸上。女人菜色的脸生动起来,一件带纽襻的蓝白花夹袄裹出了女人的身段。我爷呆了,他甚至忘记了抽烟。我爷全身的血液直往上窜,撞得脑门嗡嗡地响。我爷用手抹一把汗津津的脸说:“我给你冲碗粉面子喝吧,是地道的土豆粉。”
我爷蹬上北炕的炕沿,打开炕上柜子的锁,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大一小两个雪花膏瓶子,舀出几大勺粉面子放到二大碗里。又拧开小瓶子的盖,加一大勺白砂糖。犹豫一下,我爷又狠狠地舀出半勺糖,他瞥了一眼女人。我爷在灶台前冲好加了糖的粉面子,小心翼翼地端给女人。他对女人说:“喝吧,顶饿还一准甜,我加了一勺半糖。”
女人晃悠着两条腿低下头说:“热。”
“对,晾一会儿。”我爷把碗放到炕沿上。
我爷眼睛里的火花没有因为刚才的忙活而削弱,相反,全身鼓胀得像一只气球,挓挲两手在屋地上滚动。我爷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啥好,想干点什么又无从下手。最后双手从女人的胸前向上兜了一条弧线,为女人捋起遮在眼前的一绺垂下的碎发。
“老五,你还活着。”
我爷机灵一下望向门口,是住在东头的“萧冒烟”。
“啥、啥事,说你冒烟,你就火燎毛了是不?”我爷的口齿有些不清。
“你那个有娘养没妈教育的儿子又干了好事儿,把麦管插到驴屁股里,吹胀了驴肚子。我家那头驴眼看要胀死了,你还有心在这里扯闲篇儿,跟个柴火杆似的女人打情骂俏。”萧冒烟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坐在北炕上的女人,唾沫星子都喷溅出来。
“儿子、儿……”女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萧冒烟,又瞅我爷。
“告诉你老五,我那头驴要是胀死了,你就得赔我两头驴。要是敢耍赖不赔,你就当驴给我拉车。”萧冒烟一甩手走了。
“我、我……”我爷惊慌地站在女人面前,语无伦次地摊着两只手。
女人扭捏地站起来,哀怨地白了我爷一眼,走了出去。
“唉,粉面子还没喝呢。”我爷端着碗追到门口。女人头也没回地用手拍打着院子里柳条栅栏上豆角秧,栖息在上面的蜻蜓惊飞起来。“唉!花儿都打掉了。”我爷焦急地要把碗撇出去,刚扬起手又缩回来,他就势坐在门槛上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我爷喝完了粉面子又舔舔嘴唇,他倒背着双手去寻找吹胀萧冒烟家驴肚子的儿子。我爷嘴也没闲着,他一边走一边骂,“操,女人有啥了不起,不做(这里念zou)儿子要女人干啥?”我爷若有所思伸出双手,“呸,自个这双手啥都能干,还非得养个白吃饱的女人……”我爷双脚踏起的阵阵尘土,宛若一缕陈旧的丝绸。我爷饱涨的身心,就如那轮血红的夕阳一样,哗地一下掉到村西头,瘪了。那以后,无论谁再劝我爷再续一房女人,我爷都没好气儿地当当磕打烟袋锅。
瘪了的日子没影响女儿嫁到城里,也没耽误贪玩淘气的儿子成家。只有我爷,终生过着鳏夫的日子。
我爷老了,我爷的耳朵背了,老了的我爷跟女儿一家生活在城里。二十几岁就没了女人的他,过上了儿孙绕膝的日子。“这才像人过的日子啊——”我爷坐在床上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一边感叹。可是好景不长,女儿家突然锅飞碗碎。我爷听不见女儿女婿吵架的内容,但女婿常挥起的手,我爷看得一清二楚。我爷搞不明白,女婿多好个人,咋说变就变呢?是官做大了?还是嫌乎他了?我爷想不明白还在执拗地想,他想自个也没亏待过女婿,女儿当初的嫁妆不提,这些年自个也没白吃白喝。收废品赚来的钱都贴补了外孙子外孙女,还最先给女婿买辆凤凰自行车,买块上海表。唉,还是女儿不好,她脾气硬。都怨自个,把女儿和儿子都惯坏了……望着像得了哮喘病,呼哧呼哧开进选矿厂的小火车,我爷把事儿翻过来倒过去地想。想到太阳都落下去了,我爷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儿子从遥远的边陲小镇,风尘仆仆地来看姐姐。我爷明白,儿子准是为姐姐姐夫的事儿来的。趁着家里没人,儿子俯在我爷的耳边大声喊,“跟我走吧,在这儿名不正言不顺。”我爷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双手一背下楼去了。我爷再回来,买了一个不锈钢水壶和一个暖瓶。烧水的铁壶被女婿砸得不能再烧水了,暖瓶也被女婿摔成了碎片。
我爷很快适应了边陲小镇的寒冷,适应了儿子家的生活。一来到这个不大的小城,我爷就看准了捡铁丝、塑料布、废纸壳、破布头这个费力气却能挣钱的活。我爷把捡回的东西分类,大块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包上碎小的,再撮点土夹在中间捆结实。我爷讨好地告诉儿媳妇,说废品收购站不打开看,上秤论斤算钱。这些东西换回钱,买几只羊蹄儿,买盘猪头肉儿,买些时令蔬菜改善一下生活,儿子儿媳妇高兴,孙子孙女也都乐呵。晚饭以后,我爷盘腿坐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摆纸牌也顺便歇歇酸疼的腿脚。天完全黑下来,我爷也舍不得开灯,就收起纸牌一袋接一袋地抽烟。直到两个在外面疯跑累了的孙女高声地喊:“爷,别抽了,呛死人了。”我爷才摸摸两个孙女的头,嘿嘿地笑着说:“不——抽——了,睡觉。”
阴历八月的一天,我爷第一次起来晚了,竟然落在了太阳的后面。他在院子里鼓捣一阵子扁担和柳条筐,才进屋吃早饭。我爷抿一口酒,兴奋地告诉儿子儿媳妇,说今冬备料,明年在雨季之前把房子翻盖成砖房。
“钱够吗?”儿子惊愕地问。
我爷乜斜了儿子一眼,说:“你爹啥时候办过没谱儿的事,让你备料就备得了。盖三间敞亮的砖房,住在里面吃饭喝酒心舒坦。”我爷打着酒嗝挑起筐走了。
“还是先给你买助听器吧,跟你说话太费劲。”儿子在我爷身后喊。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我爷挑着满满两大筐,满头大汗地拎着一瓶老白干喜滋滋地回来了。家门前站着许多人,我爷蒙了。他不顾一切地撂下筐,抓过倚在墙角哭泣的最小的孙子问,“咋地了,谁打你了?”孙子依旧哭。我爷竖着耳朵听人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可他怎么也没听出个数,仿佛一团蚊子嘤嘤嗡嗡地在耳边叫。我爷急得直跺脚,又去问孙子——邻居把我爷扶进屋里,让他坐在床上,俯在他耳朵上大叫,“你儿子死了。”
我爷眯了半天眼睛,仿佛没听明白似的看了看邻居,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哭泣的孙子孙女们的身上——我爷一头撞在墙上,血流喷射出一条鲜红的线,晃得在场的人都“妈呀”一声叫出来。七十三岁的我爷又回到了女儿家,女儿女婿不再吵了,日子也过得殷实。女婿过生日,人多得让我爷眼花缭乱,我爷被女婿邀坐到了正坐。为女婿祝贺生日的来客,顺便也问我爷一声好。我爷看着络绎不绝进来的人,就想到死去的儿子。若是儿子活着,自个也过回生日。我爷眼眶湿了,他不敢让眼泪掉下来,他怕女婿翻着的白眼。再说女婿过生日是喜庆的事儿,自个不能因为想儿子就落泪,要落泪也得找没人的地儿。“唉,儿子死了,就该绝户的命,光愁也愁不回儿子。当官的女婿挺好,顶得上儿子。”我爷大口喝酒,硬把眼泪逼回去。我爷在欢声笑语中,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正当我爷要把女婿当成儿子,再重新过回有儿子的日子时,女儿查出了肺癌。看着被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儿,我爷的心像被刀搅似的难受,他欲哭无泪。我爷背驼了,牙掉了,耳朵更聋了。
“花那么多钱,咋就治不好她这病呢?”我爷宛若得了魔怔病,整日地念叨着这句话。女儿到底死了。料理完女儿的后事,女婿为我爷点上一支烟,两人都默默地吸着。我爷受不了这种沉默,强忍着泪水看着女婿,有气无力地说:“你说吧。”女婿把剩下的大半截烟,按在烟灰缸里掐灭,长出一口气,才缓慢地说:“我工作忙,孩子们又都有自己的家,不能照顾你,给你找个养老的地方。”我爷艰难地把倒流回去的东西咽下,冲女婿点头。
我爷住进了老年公寓。
女儿刚过百天,女婿领着一个女人来老年公寓看望我爷。我爷愣怔了半天,才颤着声打招呼。我爷背过身去为女人倒水,哆嗦的手把水洒到了桌上。我爷用手背偷偷地把水抹到地上,还抹去流下来的泪水,“他是好人哪!”我爷指着女婿对女人说。“赶明,找个识字的,把他对我的事儿说说。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死了儿子没了女儿,还有饭吃,有地方住。多亏他了,好人哪。”女人或许嫌跟我爷说话费力气,她只是抿嘴乐一下。
望着女婿女人离去的背影,我爷老泪纵横,泪珠噼里啪啦掉进女人一动未动的水杯里。我爷抽抽咽咽地对同住的“老树皮”说:“人活到这份上,难哪。说起来我也该知足了,没了儿子又没了女儿,没他我就得在街上要饭了。”
“哎,老哥醒醒……”我爷被老树皮从飘摇的大船上拽下来。
我爷睁开眼睛,看见坐在老八床边的老树皮就笑了。“你咋才来?”
“这不吗,这些日子我老往院部跑,就没顾上来看你。”老树皮又说,“快评‘先进保员了,估摸着我应该当上。今年的雪大,再说我连厕所都扫,我比老八能干。”老树皮指指身后的老八,“他才干到十一月二十七号,当晚摔了一跤,就住进特护病房了。我都给他记着呢。而我一直干,到现在还干呢,老哥你再帮我打证言。去年给老八奖励一百元,今年要是奖励我九十元,我就不干,你说呢老哥。不是十块钱的事儿,我要的是荣誉……”老树皮脸上的皱纹堆积在一起,宛若一截过火的木头。
“树皮兄弟,往这搬时,看没看见我那件狐狸皮大衣?”我爷盯着老树皮问。
“你的东西还能丢,锁得那么紧。就是在柜子里,谁也不能动,放心养你的腿吧。我这几天就不来看你了,阳历年开联欢会,准宣布‘优秀保员名单,我得盯紧点。”老树皮拍拍我爷的手,走了。
老八抠着小黄盆上干巴着的西红柿皮儿,我爷知道又要吃晚饭了。我爷支撑着坐起来,他第一次冲老八笑了,问他饿了吧?老八茫然地瞅了我爷一眼。我爷伸手从窗台上拿过一联娃哈哈果奶,掰下一瓶,在手里摆弄了半天对老八说:“要不,你先喝瓶这个。”
老八伸出手又缩回去,摇摇头。我爷又摆弄了一会儿,他盯着果奶说:“你喝一瓶吧,一股橘子味,可好喝了。”
老八抠开封瓶口的锡纸,试探着往嘴里倒一点儿,咂咂舌头,就把奶瓶含下一大半,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慢点喝,喝那么快品不出味。”我爷笑眯眯地看着老八。老八拿着空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台上的果奶,咽下几口唾沫。突然,老八嘴一咧带着哭腔说:“再给我一瓶喝吧……”
我爷拿起窗台上的果奶,说:“行,有的是,礼拜天外孙子还会送来。你要是帮我做件事,就再给你一瓶,再给你两瓶都行。”老八揩揩嘴角的口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你先坐下。”我爷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掐住其中的一把对老八说:“你用这把钥匙打开衣柜下面的矮箱子,看里面有没有白色包袱皮的大包?”
老八又用手背抹一把流下来的口水。一只手接过钥匙,一只手拽着身上深兰色的线裤,斜着身子挪向衣柜。哧哧……鞋底蹭在水泥地上,宛若撕布的声音。老八终于蹭到衣柜前,手上拽着的线裤脱落到小腿下。老八试图提裤子。
“先开箱子,开箱子吧,一会儿我帮你穿上松紧带。”我爷指着老八喊。
老八拽过锁头就插钥匙。
“错了,蹲下开,下边的箱子。”我爷额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老八根本不看我爷,口水滴到破旧黄军衣的衣襟上。
“开饭了。”送饭女人敲着铁桶走进来。
“哗啦!”老八扔掉手中的钥匙,挺直了身子指着桌上的小黄盆喊:“多盛,盛满啊。”
送饭女人回过头愣了一下,她几步就蹿到老八跟前,扬起盛饭的铁勺子砸了他一下,指着他的下身,“啧、啧,能耐挺大呀,扔到锅里煮,都不如一只家雀儿的肉多,还亮出来了。”
老八对送饭女人的话置若罔闻,口水流成一条线,他伸手要到铁桶里去抓。女人手疾眼快地拎起铁桶,说他不知愁,说还想吃饭,饿死得了。老八一手往上提拉裤子,一手端着小黄盆,哇哇叫着追送饭的女人去了。
走廊里又传来一串刺耳的撕布声。
“钥匙,捡回来。”我爷想把手里的东西扔出去,一看是果奶,又抓起擤鼻涕的纸团扔向门口。
我爷试探着挪动左腿,一点儿一点儿地蹭到床沿,再慢慢地放下去。然后右腿着地支撑住,双手再着地。我爷拖着左腿,艰难地爬向那串钥匙。这一夜,我爷腿疼得哀叫到天亮。
“你咋才来?”我爷瞪着眼睛对外孙子喊。
“姥爷,你咋了?”外孙子笑嘻嘻地问。
“疼啊!”我爷指指腿。
“不吃饭,老喝酒,能不疼吗……”外孙子把我爷扶坐起来。给他冲一杯奶粉,拿过饼干递给我爷,让他多吃饭,腿才能好得快。我爷耷拉着脑袋推开奶粉,从枕头下拿出钥匙对外孙子说:“你去柜子里找找,看那件狐狸皮大衣在不在?”
外孙子把我爷所有的东西都翻一遍,也没找到。外孙子不敢说大衣在柜子里,我爷一定会让他拿出来。说不定,此后我爷就搂着狐狸皮大衣睡觉了。外孙子想了一会儿,他拍着额头说:“哦,对了,让我二姐拿家去了,她说怕放在这儿返潮,被虫子嗑了。”
“啥时候拿的?”我爷狐疑地看着他。
“往这搬时,就拿走了。”外孙子怕说错了时间。
“真的。”我爷半信半疑。我爷寻思了半天,抬起头笑了,“还是你二姐啊,等姥爷好了,过年穿上,老亲故友旧爱都走走。唉,还能活几年那。”我爷喝了一大杯奶粉。这天,我爷精神格外好。左腿隐隐的疼痛也没影响情绪,中午还吃了饺子。我爷对外孙子说:“过完小年,你就来把姥爷接回去,洗洗澡、刮刮胡子、剪剪头,好好过个大年。”外孙子笑嘻嘻地说他,还剪啥头,都成电灯泡了。我爷抿嘴看着外孙子乐。
老树皮来看我爷。外孙子就说姥爷我回去了,这几天还想吃点啥?
“再来别买东西了,吃不了,都糟践了。”我爷对外孙子挥挥手。
老树皮告诉我爷,他评上“优秀保员”了,给一百二十块钱奖励,足足比老八多二十元呢。老树皮给我爷带来一瓶老白干,说以前都是喝我爷的酒。老树皮还说我爷今天精神不错,脸红扑扑的。我爷嘿嘿地笑。老树皮又问我爷,腿一点都不疼了么?我爷还是嘿嘿地笑。
“家里来个人看把你乐的,光顾着傻笑。”老树皮想了想又说:“唉,咱这种人还求什么,就盼着有个亲人在身边热乎乎地说几句体己话。”老树皮又像自言自语。“年轻那会儿,不听我姐的话就好了,兴许会有一儿半女的。咱西头儿那个女人和我见面都同意了,不嫌我残疾。可我姐说,你不害人得防人,寡妇心歹着呢。你以为她看上你人了?是看上你每个月的工资了。帮别人拉帮套,费力不讨好。羊肉咋能贴到狗肉身上,八个外甥外女谁不能养活你……唉,估摸着老八的哥嫂也是这么说的。”老树皮一撇嘴又说:“看他侄女那样儿,半年才露一回面。老八要吃油条,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这个摔哒。老八的工资不知让谁花了,他可是残废军人啊……”
我爷嘿嘿笑,拿出老白干对老树皮说:“喝两口,解解乏。”
“不喝,你一喝酒就睡觉。”老树皮抹抹嘴角的唾沫,说:“我走了哈。”
我爷一上船就问儿子:“你妈还哭呢?再整俩菜,让她过来吃口吧。”我奶款款碎步,娇羞地移到我爷的身边坐下。一直依在椅子上望天的女儿也坐过来。我爷嘿嘿地笑着说:“小兔崽子,还跟我怄气,你妈来,你就来了。”
“要是你对我妈好点儿,能有今天?”女儿撅着嘴,还翻着白眼斜楞我爷一眼。
我爷喝了一大口酒说:“来,多吃菜。哎,你们身上是什么香,奇怪,什么东西这么香呢。”我爷吸着鼻子,“好像是刺梅花香,花生花?不是,都不是……”我爷夹了一大口菜,大幅度地甩动着两腮,“对了,是枣花的味道。唉,你们身上咋有枣花的香味呢?”我爷惬意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地哼起了陈年小调。“真香啊——”
我爷再也没下船,死的时候左腿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