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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上的孤独叙事

2014-11-21桫椤

岁月 2014年8期
关键词:上路女婿理想

桫椤

评论家陈冲最近在《文学报·新批评》上发力,提出了“文学还能把历史怎么样?”的问题(见2014年4月10日第21版)。读到这个题目,我忽然想到,是否可以仿照着这个句子“弱弱地”问一下,文学还能把现实怎么样呢?

是啊,文学还能把现实怎么样呢?林林总总、洋洋洒洒几千年的文学史,说穿了就一个基本问题,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关系,二者结合之处,就是文学施展功夫的地方。文学能把现实怎么样,得看文学能把理想怎么样,是给予还是毁灭,或者这些都不是,只是呈现现实的残酷和理想的微茫。现实总是复杂的,理想总是简单的。以简单对复杂,谁强谁弱不用比较就已经见了高下。理想的简单还体现在另外一个方面,现实之复杂总是通过对人的各种不同但又具体实在的禁锢来体现的,而理想总是漫无边际,虚无缥缈是它的共性。所以文学对现实,就有点以棉花对生铁的感觉了。

其实这还可以再扩大化一点,人生对现实,又何尝不是棉花对生铁呢?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总要有死的那一天,甚至人类有灭绝的那一天,但是天道轮回,自然法则的客观规律却永远在。就像薛喜君《一个人上路》中的那家老年公寓的特护病房,那一个个房间,一张张养老床,冷漠地、毫无感情地让那些老人住进来,再送出去,然后再住进来,再送出去,周而复始,只要有人来,它们就在;或者只要它们在,就有人来。那就是一个小世界,有日出有日落,有人生还有人死亡。

一个人上路!这样悲凉的一句话,显然作者并不想让文章温暖。薛喜君善于书写行走,她作品中的人物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他们不停地为了生计,或者为了生命而奔波,缺少安定的幸福感。在鲁院的时候,读过她的《李二的奔走》,同样是以“走”为方式的。行动或者动作,是作者面对人物时的基本叙事姿态。这就注定了她的作品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她的人物就有了苦行的宿命。李二是,《一个人上路》中的“我爷爷”是,“我奶奶”也是,“我爷爷”的儿子、女儿都是。凡是不停地行走的人都是命苦的,而最后走到剩一个人上路的时候,悲剧就在所难免了。

《一个人上路》不是一个复杂的作品,它表面上鲜明地将主题指向人生末端的孤独和无助,孤独是人内心的感受,无助则是孤独在现实生活中的外化。“我爷爷”是个苦命的老人,曾经家庭美满,有妻子还有一双儿女。但是命运让他在与现实的博弈中折戟沉沙,先是妻子病故,他跟着女儿、女婿过日子;后来女儿女婿家庭不和,他不得已被儿子接到了远离家乡的边陲小镇。正当“我爷爷”与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天伦欢乐,踌躇满志地预备盖新房的时候,儿子却猝然死亡。他又一次“不得已”回到了女儿、女婿跟前,好在他们已经过上了正常生活,而女婿对他也不薄。但好景不长,打击连环而至,女儿患肺癌病逝,百天刚过女婿就再婚了,“我爷爷”就成了老年公寓里一张床的使用者;意外的是女婿竟然还带了新婚妻子来看他,自然外孙才是常来的“家里人”,他也自叹“没了儿子又没了女儿,没他我就得在街上要饭了”,算是在冰冷之中找到的点滴温暖。

作者的抒写直接将视角对准人与命运,而所谓命运就是人一辈子经历的那些不可知、不可解的神秘规律。它不是人心所能够改变的,也在某些方面不是通过自我的奋斗能改变的,或许人生就是探寻这个秘密的过程,经历了过程也就找到了规律,人生也就完结了。当“我爷爷”进入老年公寓,他就提前进入一个尚未在现实中出现、但已经被他进入的老龄化社会。人垂垂老矣,则变得那样孤单、冷清,变得千人厌、万人烦,即便在特护病房里,送饭女人也还是把铁桶敲得山响;绰号“老树皮”的病友的心思在为了能评上“先进保员”上,“老八”则被几瓶“娃哈哈果奶”吸引住了;“我爷爷”魂牵梦绕他的那条狐狸皮大衣,除了每日的饮酒,那是可以供他搂着睡觉赖以获得温暖的唯一之物了……人的尊严又在哪里呢?当一个人独自面对人生的结局时,死亡并不令人害怕,让人害怕的是孤独和无助,再无其他。我不得不问苍天,难道这就是人在世间行走的归宿吗?多么不公平,但又多么现实而真实。

纵然真实,即便现实,薛喜君显然不是在渲染命运的不可知论和不可违抗性,《一个人上路》在表面的鲜明背后,叙事目的暗暗指向了社会养老问题和人到老年的临终关怀,这则是一个当前社会无解的沉重话题。薛喜君似乎有点固执,但她这种固执又是极智慧的,她明白假如将这样的立意刻意写成直面社会制度的问题小说,甚至沾染上类型化的习俗,则叙事功效就要打折扣了。话复前言,贵在将现实之铁幻化成人生之棉,则将现实与理想之间的角力巧妙地转化为命运与尊严、孤独与渴望之间的缺失和守望,人的作用被彰显,甚至软化了文本中冷酷的现实,这又是极为奏效的叙事自觉。

薛喜君的智慧还表现在,她的讲述中透露着邀约而来的技术支持,“死人说话”即是一例。她将“我爷爷”的自我感觉打造成一条船,将故去的“我奶奶”以及他们的儿子、女儿,齐聚在这条船上,“我爷爷”自然就有了摇橹的动力。自从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勒莫》中让死人说话,将小说带入现代性之中,这样的写法显然就相当普遍了。虽然中国传统小说中并不缺乏“死人说话”的先例,但作为现代意义上的小说,超现实性一定要与作品中的叙事逻辑结合在一起,而不是生猛地让故人在阳光下突然出现,或者毫无来由地“穿越”,也即不能随意地将叙事逻辑“虚无”掉。同时我也看到,作为叙述者的“我”在文中如何介入叙事,这对薛喜君是个难题,“我”假如只作为一个回忆者或者讲述者出现,不参与情节的建构,则“叙”与“事”的契合就稍显不足了。

文学又能把现实怎么样呢?凭一篇小说就可以改造社会的时代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一篇小说触动一个人的心灵,鼓起一个人的勇气,或者警醒一个人的沉睡,这是极有可能的。“一个人上路”,两个互为限制的短语,构成了小说的出发点和归宿。“一个人”就是那条船,孤独地航行在命运的大海上,没有人听“他”说话,一任他独自上路,只有“孤独”等待着“他”的辽阔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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