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着火塘坐下
2014-11-21刘星元
刘星元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就要糊火塘了。每家每户都从菜园里、农田里、河沟里背来一筐土,摊在屋子里靠近门窗的位置,细细地捶散了,再撒上些散碎的麦秆、锯末,浇上水,和成泥巴,糊起一口宽大的盆子,等着它慢慢风干。
年关将近的时候,火就在塘中生起来了。在外打拼了一年的人,一进家门,就看到了火塘,一家人围着火塘坐下,一路的风寒早已被拦在了门外。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了,留守在家的人向刚刚回家的人诉说着今年的收成和村里的生老病死;回家的人则津津有味地向家里人描绘着外面的世界,或者什么都不说,任一滴眼泪无声地滑进热气腾腾的碗里。
我们家是村里的大家族,祖父祖母的辈分又高,回家过年的侄子、侄孙们都免不了要来坐坐。围在火塘边烤火的还是去年的那些人,只不过大家又老了一岁。火塘四周的七八个人,有人在聊天,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向塘中添着木柴,有人在陷入沉思。他们的外围,孩子们因为一把糖果的争夺,已经打闹成一堆。
我的一个远房叔叔,今年回来的时候突然苍老了很多,他围着火塘给我们讲他在外打工的故事。他说,秋天的时候,他在十多层的楼上施工,二十多层的高楼上的一根钢筋掉下来,擦着他的肩膀砸下去,砸在了站在地面的一个工人身上,脑浆迸裂。他给我们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角上带着些许笑意,他说,小时候村里的吴老先生给他算过命,说他命大,死不了。我们这帮不经世事的孩子,都被他的讲述勾去了魂,逢人就讲他化险为夷的故事,却不知死亡早已经盯上了他。几天之后,他去另一个村子走亲戚,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货车撞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传奇的故事。
一个族兄,带着老婆孩子在外打工,他在工厂里当保安,老婆在商场里卖衣服,一岁大的孩子没人照看,就放在自己用木板钉制的大柜子里,中午的时候,老婆回出租屋一次,给孩子喂奶。有一次回去,发现出租屋的门被撬开了,孩子不知去向。五年的时间,他和妻子一直守在那座城市里,一刻不闲地寻找着自己丢失的孩子,多少次把别人家的孩子认作是自己家的孩子,被别人骂作神经病轰赶开,可他却从未放弃。火塘对过的父亲给他递过一支烟,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接住,用干树枝挑起塘中的一小块炭火,点燃,香烟的云雾顺着他干裂的脸庞窜进了凌乱的头发。父亲小声地问,还找吗?他愣了一下说,找,那孩子现在已经六岁了,早就会叫爸爸了。
祖父的火塘边,最常见的还是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围在火塘四周的老人们,有年轻时候的情敌,他们曾为了邻家的女儿打得头破血流,而邻家的女儿却远嫁他乡;有昔日的仇人,当过八路的,投过国军的,混过山林的,相互打打杀杀了一辈子,居然都侥幸活了下来;还有反目多年的兄弟,曾经为了祖上的家产争得形同陌路,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他们都老了,把一切都看淡了,争强好胜的血性已经像流水一样漫过了他们,注入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在温暖的火塘边,他们偶尔谈论起儿女们的恩怨情仇,严密的细节让人疑心就是在谈论着多年前的他自己,而平淡的口气又仿佛和他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似乎这只是多年前偶然听来的故事,现在忽然想了起来,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祖父的茅草房低矮、窄小,有时候,火塘里窜出的烟跑不出去,在屋中穿过房梁,又滚到了墙角。墙角里,木匠出身的祖父多年前穷尽手艺给自己和我的祖母打造的两口棺材叠在一起,落满了灰尘,一只蜘蛛从网上滑下来,肆无忌惮地爬过它们,爬到了对过的墙壁上。祖父、祖母不在屋的时候,父亲和叔叔们都说,两个老人的身子已大不如往年了,有些事兄弟之间该合计合计了,为此,他们还专门请风水先生到祖林里去看了看,在挨挨挤挤的坟茔的空隙间,划下了一个圈儿。
祭完了祖宗,放过了鞭炮,走完了亲戚,这个年就过完了。人们在火塘边盘算着新一年的打算。去年开着新买的小汽车回家的四叔,家里的火塘边坐满了人,他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当上了包工头,很多乡亲都想去投奔他。四叔不时抬起头看看四婶的脸色,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前院的婶子领着才十六岁的满满走进来,让四叔带着他去南方,不答应就要跪下了,四叔显得左右为难,四婶却痛快地答应了——“去,就让满满去,让他出去见见世面,挣了大钱,明年就能领回个媳妇。”
才几天的工夫,村子里就走了一批又一批乡亲。上了年岁的人考虑再三,终于选择留在了村里,再也不出去了。最后一批北上挖煤的人又一次踏上了去往远方的行程,几个刚刚退学的十七八岁的半大孩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脸的幸福,他们的母亲远远地站在村头,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远了,才慢慢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
家中的火塘早已熄灭,只有零星的几粒火星不甘心躺下,大口大口地吐着一缕缕细烟。她们沉默着,将火塘从屋里费力地搬出来,将塘中的灰烬倒干净。一阵风吹过,地面上一些细小的灰尘就随风飘了起来,有些飘了几步就落了,有些随着风飘啊飘,谁也不知道要飘向哪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