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未三峡记(二)
2014-11-21摄影编辑罗婧奇吴冠宇
文/于 坚 摄影/黎 明 编辑/罗婧奇 吴冠宇
无论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条河就像谈到他们的神。
——于坚《河流》
谭爷告诉我们,江对岸,叫做火焰石的地方,有纤夫拉纤走的栈道和纤石,但纤石现在看不到了,数月前被当地人偷走,五百元一个卖掉了。那些石头每个都有煤油桶那么粗,人那么高,拉船时纤夫把碗口粗的缆子绕在上面稳住船只,无数时间中,那些石头已经被勒了很深的绳子印,就像井口一样。这是无数的桡夫子共同创造的雕塑,在江边摆了多少个朝代也没有被偷走,而这个时代是怎么了,看见什么都是钞票。栈道偷不走,还在。我们找了一条机船,过江去看栈道。驾船的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闷不吭声。
船进了巫峡,这一带岸上的石头依然如白居易说的是黑岩,黑如石油,一滩滩正在凝固的样子,好像曾经被烈火烤过,正在缓缓熔化。船靠岸,小伙子一跃而上。他以为我们和他一样,他在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跳上去,他是长江边长大的猿。那是一段垂直于江面的悬崖,岩石黑而发亮,高达数米,我们都没有看出他是怎么跃上去的,他高高在上,等着我们。老黄先爬了上去,我和孙敏跟着,在那小伙子轻猿一跃的地方,我们只能是熊爬了。岩壁很滑,可以抓手的地方很少,下面大江滚滚,旋涡转得像轮子一样,寒气逼人。我背的东西太多了,照相机、水壶、背包,拦脚绊手。岩石边有一道横起的裂缝,刚好可以支住脚趾,手指抠住一些小坑,顺着岩壁蜘蛛那样缓慢移动,终于爬了上去。向下一看,波涛汹涌,已经不知道是怎么爬上来的。
栈道就在悬崖上,绝壁上开出的宽不到一米的石坎,人只能弯着腰走,栈道上部有一条铁链子,是穿在石头上的,人们在石头上打了许多孔,把这些链子穿起来。人可以拉着它走,如果不拉铁链,身体就斜着,很难站稳。我拉着铁链,蹲着走了几米,路就转弯了,栈道在绝壁上突出来。要走过去的话,身体必须悬空。这里距离江面已经有五层楼那么高,不敢走了。我不是纤夫。
昔日纤夫们就在这样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生活,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1883年的时候曾经在三峡旅行,他描述了纤夫工作的情景:“尽管纤绳很有韧性,但岩石更坚硬,一根纤绳只能用一个单程。一艘150吨的大帆船拥有100多名船员。缠着白头巾,光着棕色的上身,穿着蓝色的裤子。其中70-80人为纤夫,他们的行动以击鼓或者号子协调,鼓手和喊号子的在船上由舵手指挥。12-20人留在船上撑杆。当船要擦过卵石或岩石的时候要将船撑开。船头还有若干大桨,是一整棵的小杉树制成的,要七八个人才可以操纵。另外六个人则离船在岩石上像猫一样跳来跳去,把总是会被岩角绊住的纤绳拉顺,还有几个人就专事解开绊在水里的纤绳,因为有的时候纤绳也会绊在水中的礁石上。这几个人叫做水纤夫。纤绳是用竹蔑制成的,有胳臂那么粗,纤夫要有很高的技巧,才可以将它们收卷自如。纤夫们的工作开始了,他们跳到岩石上,拉着纤绳,爬过巨大的圆石,沿着狭窄的岩礁前进,岩礁的缝刚刚可以容下纤夫的草鞋。纤夫们每走一小步胳膊都要前后甩动,向前弯着身子,手指头几乎触到地面。80-100人协作劳动时喊声震天,几乎盖过了急流的咆哮声。常常是五六艘船的纤夫都同时拉纤,一队接一队。一方面是峡谷庄严的静谧,一方面是险滩上的喧闹声,这种对照使人印象强烈。”
栈道旁边是一条碧蓝的溪,从峡谷里流出来,那峡谷幽深无比,藏着绝代风景的样子。小伙子看见我们刚才攀爬岩壁的狼狈相,把船撑到另一处,那里矮,一步就跳到了船上,其实他刚才只要再开几米,我们上岸就没有那么惊险了,他以为哪里都差不多,他熟悉这里就像我熟悉超级市场的货架。我们过了溪,再次上岸,这里是一片沙滩,有一些鸟的脚印和树枝、几个石头,我留下了几个脚印,沿着山崖走上去,那里有一条小路顺着长江岸伸去,通向一个信号台。这边比刚才好多了,岩壁不是垂直于江面,而是一排排斜铺向大江,潮湿光滑,在上面走,如果不小心,也会滚下去。
只能看路,不能看风景。要看风景就得停下,这里非常壮丽,高山巨石,江水是灰色的,草是棕黄色的,石头是黑色的,“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岩间,阔峡容一苇……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一步不可行,况千三百里。”(白居易《初入峡中有感》)我心里害怕,那是自然的伟大庄严在内心产生的畏惧,我感觉那主宰一切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微不足道、弱不禁风。轮船走过这里的时候,都要鸣笛,都是机器,但它们可不像汽车那样轻易乱按喇叭。这里是一个弯道,船只经过的时候要看信号,所以必须鸣笛。那笛声一响,轮船就像自己是一个生命一样,声音是从整个身体里发出来,低沉,肃穆。轮船给人某种高贵的感觉,与它的男低音般的鸣笛有关。这河流上好像没有什么刺耳的声音,号子、船笛、波浪、鹰的叫喊……响不起来,这河流太重。
如果再朝前走,就进入瞿塘峡,在长江三峡中,它是地势最险的一个,因此它经常出现在古代的诗歌里,古民谣说:“滟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大诗人来到这里,语言都会硬挺起来,充满豪气,李白说“瞿塘五月谁敢过”,杜甫说“西南万壑注,劲敌两崖开。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白居易说“瞿塘呀直泻,滟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
前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博尔德·约翰·立德于1883年进入三峡,他“满心欢喜地感到在扬子江的三峡的游历真是我的运气,因为将来不可避免要通航,无所不贪的环球游客必将破坏这迷人的美景。”6年后,他自筹资金,建造轮船,自己驾驶,于1889年2月15日,从宜昌开始,穿过三峡,3月8日抵达重庆,成为第一个乘机动船进入三峡的人。他说:“我们雇佣了一个‘滩子’,即险滩专家来导航过滩,老人上了船,得知这是不用拉纤便可行使的轮船后,便想逃跑,把自己藏起来,用尽种种办法说服,才留下了。”一本小册子说,五十年代,为了航运,航道工人花了七天时间,用了9吨炸药把滟滪堆炸掉了。
上:巫峡,记忆的时光。(拍摄于2008.04.05)
下:巫山红叶。(拍摄于2008.12.08)
上:巫山新城。(拍摄于2008.12.08)
巫山县正在朝山头迁移,新城已经崛起,街道非常宽阔,彩旗飘飘,两边排列着假树,夜里就灯光闪烁。中国现在时兴“亮化”工程,人们对自然朴素的色彩不感兴趣,灰暗、本色的东西被看成落后,五十年代开始走红的“光明的某某”这些说法,说了一万遍,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是一个形容词了,已经成为具体的审美标准。一切都要“光明”起来,一切都要搞得亮闪闪的,建筑、街道、树木、风景区……玻璃、白瓷砖、彩灯、油漆等发亮的材料被大量使用。
比起新城来,老城已经肮脏破旧,但看得出那时代的建筑风格还比较朴素,木质无文。我原来以为长江边的古城都像云南那样,是真正的古城,清朝以前的古城,秦砖汉瓦,雕梁画栋。看到报道说,千年古城即将拆除,还有些惋惜。一路过来才发现,这边的所谓古城,指的只是记录在纸上的历史。这边的古城,大多在五十年代甚至是世纪初(机动船进入长江的时候)就已经逐步消失了。
中国的县城有一个独特的风格,都是城乡结合。一方面是机关、单位、有户口的衣着入时的居民,一方面是马车、拖拉机、挑着萝卜土豆满街逛的农民。一方面是八小时工作制,一方面是买卖自由、出入随便的大集市,穷乡僻壤、高山野林来的人都来这里买卖,吃喝,集一散,县城就空空如也,令人寂寞难耐。巫山旧县城大部分已经成为一片片瓦砾堆,行政机构已经搬走,还有一两条街道没有拆除,生活依然在进行,临近春节,正是赶集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各种物资已经不上货架,而是直接往空地一倒,卖完拉倒。菜市场里人声沸腾,血淋淋的年猪剖成两半,高高地挂在肉摊上。置办年货的人熙熙攘攘,大包小包地拎着。露天的理发摊子生意兴隆,一溜镜子靠墙贴着,里面全是脑袋。卖烧烤熏腊的摊子烟雾滚滚,气味呛人。塑料袋扔得满地都是,肮脏混乱,垃圾成堆,细菌疯长,但一切充满活力,生命挣扎、活动的景象,没有比这样的地方更鲜明的了。
我找到一条通向高处的小巷走,这小巷其实就是建筑物之间的一条七弯八拐的缝,黑暗、腥臭,污水顺着石级往下淌。可怕的公共厕所,灯光昏暗的小卖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垃圾山,各单位各自为政,魔高一尺,道高一长,房子盖得密密麻麻,见缝插针,房子与房子之间没有空间,砖墙对着砖墙,铁栏杆窗子对着铁栏杆窗子,令人窒息,犹如地狱。
小巷走到顶,钻出去就是新城,宽阔、光明、雄伟,卫生,整齐,虽然夸张了些,但比起下面那个老城来,真的是天堂了。老城被抛弃了,但它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被抛弃,第二天早晨,我看见那些卖蔬菜的农民和提着菜篮子的居民已经蜂拥在新县城的大街上,就在高级时装店和麦当劳餐馆的门外,此地的规划是为了与巴黎或者纽约的购物中心接轨,白领丽人、西装革履、香水名车。但没有人管这些,脚底糊着泥巴的农民们放下黄生生的竹篾箩筐,大声吆喝,立即,红开绿涨,萝卜、莴笋、白菜、辣椒什么的虎虎有生地露出头来,一个生机勃勃的集市,把线条僵硬的购物中心吞没了。管理市容的人员穿着制服站在一边,无可奈何,他们还不像大城市的管理人员那么理直气壮,碍着情面,许多农民都是沾亲带故的熟人。但只要假以时日,他们会把一切都收拾妥当,用那把通行全世界的蓝吉列刀片,六亲不认地把这些下里巴人的土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推着手推车乖乖地去超级市场的第二层购买冰冻食品。
旅游手册把大宁河叫做小三峡,这个名字几乎使我丧失了“到此一游”的兴趣,真正的三峡还不够,还小三峡,我以为那必定是旅游局设下的圈套。我知道它叫大宁河后,兴趣来了,我知道这样的河必定不是一个旅游点可以容得下的。
开船的时间是8点钟,我们到码头的时候,发现那里停着很多船,几个人围上来,都要拉我们去坐他们的船。冷静了一下,慢慢问,才弄明白,漂亮的旅游船只到小三峡,大宁河的某一段。另一种看起来很脏的船是客轮,一直顺着大宁河往里走,终点是大昌镇。进入大宁河的人,除了船票,旅游的每个人要付78元的入峡费,当地人则不用。我不太明白这个规矩的依据是什么,苏东坡不是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为吾与子之所共适”么。我不想交这个钱,大宁河又不是他们制造的。一个拉客的汉子悄悄地说,坐我们的客轮,是本地人坐的,船票便宜,只要20元,而且可以装成本地人的样子,收费的人不会查。就风景而言,我当然是本地人,我在哪里不是本地人?就跟着去他的船,但感觉已经很不舒服,好像是要去盗窃大宁河的小偷一样。进了船舱,里面的乘客看起来都是当地人的样子,我们夹在里面,背包、相机、登山鞋、风衣什么的,很是显眼,本地人怎么装?还没有想好,船已经开到了收费站,停下来检查,收费的人上了船,一眼就把我们看出来了,只有缴费,要把苏轼的道理给他说清楚,恐怕要等下辈子了。
大宁河是长江的支流之一,如果长江是水,那么它就是奶。它清澈无比,有的地方深,是墨蓝色的。有的地方浅到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子。船在里面走,随时会搁浅,要用篙子撑开。李白在一首诗里面说:“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清溪行》)他说的就是大宁河,只是名字不同,甚至猩猩都还在,船走了一阵,就看见两岸岩石上“猴猴垒垒悬”(杜甫),边吃苞谷边瞟我们。船老大说,猴子古时候就有,后来吓跑掉了。最近政府为了开发旅游,在岸两边放苞谷,对猴子免费敞开供应,它们才慢慢地一个个回来了。这峡谷没有三峡那么宽,但高峻并不亚于三峡,仿佛进入了长江的青年时代,峡谷刚刚劈开,还没有被时间腐蚀,没有被人类改造过,充满阳刚之气,干净利落,山势不复杂,但很大气。峭壁从两边笔直垂下,就像两个巨人冷漠无情的面具对视着,下巴部分阴暗寒冷,深井的底部,仰望,才可以看见蓝天。“山禽引子哺红果”,红尾巴的小鸟在水面上跳跃飞行,钻进水去,吃点什么,流水奔腾,清洁如哈达,令人喉咙干涩,想喝上一口。阳光不时在高处一晃,托出一排金黄的顶,船老大指着某些痕迹告诉我们,那就是悬棺。悬棺在三峡一带有很多,古人看见,以为里面装的是兵书,三峡的一段被称为兵书峡。最早有关悬棺记载的文献是郦道元《水经注》,考古学者曾经考察过这些放在悬崖中的石缝或石穴中的馆木,发现其历史可以追溯到西汉以前。1970年,大宁河右岸的一地要建火柴厂,开山炸石,把400米高悬崖上的棺木震落下来,据目击者说,棺材是整块的圆木挖的,里面除了死人骨头外,还有写在连史纸上的不认识的文字。学者认为,悬棺风俗,与古代的越人有关。为什么要把他们悬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对的,死亡总是高高在上的东西,一种神秘的思想。而生命则在下面,矮处,在世界的下半身。峡谷两岸有许多排列整齐,直径有拳头那么大的石孔,船老大说,在没有机动船的时代,大宁河的交通主要靠纤夫拉船,他们拉船走的栈道就是用木头固定在这些石孔里面。有一个资料说,这样的孔在大宁河上有6888个。大宁河长200多公里,旅游用的小三峡只是从长江那个口进来50公里的一部分,它是80年代才出名的,忽然被旅游业切片开发,拔高,宣传,勉强插进去些亭台楼阁、垃圾桶、售票处什么的,赫赫有名了。出现了一处浅滩,许多赤脚的孩子站在冰凉的水流里,抬着栓着网兜的竹杆跟着游船跑,他们把网兜伸到游客中间,有人就放点钱进去,一种美丽而凄凉的乞讨方式。大宁河依旧默默无闻,继续为小三峡供应着活水,这一段河流上响彻的是普通话、外地口音和外语。船过了小三峡,继续朝里面走,旅游区结束了,河流上的风景平常起来,狗吠、鸡叫、村庄出现了,当地人刚才备感压抑的土话活跃起来。
下:进入小三峡。(拍摄于2007.10.04)
后三峡纪实,水位线前。(拍摄于2006.10.05)
三个小时后,船到了大昌镇。旅游手册说大昌是一个古镇,我半信半疑。上岸,只看见一堆堆旧砖,这里刚刚开始拆迁。大河涨水小河满,三峡大坝蓄水后,小三峡和里面的两百公里的河道及其周边,都要涨起来,大昌镇将被淹没。
它还真是一个古镇,古老得发霉,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抢眼的部分,灰乎乎地已经和盛着它的土地打成了一片。惟一引人注目的是摆在冥器铺门口的花圈,做得很是灿烂。街道是古时候的街道,歪歪斜斜的木阁楼,石板路。凝固着的居民,上年纪的男人大都穿着蓝色中山装,裹着缠头,清代的余风和现代的装束和谐地结合着,布洗得发白。女人的衣服也是朴素老派,人们目光和善、谦卑,心静如水,宠辱不惊的样子。也可以说是麻木不仁,仿佛一切都不动了,其实并没有停止,只是太慢。
街道隔三差五的可以看见下了门板的人家和铺子。一家,卖农具铁锅菜刀,货都是从隔壁铁匠铺拿来的,散发着生铁的光芒。一家,铁匠铺,火炉、铁锤、火钳、焦炭、铁觇,没有生火,铁匠说,要过年了。一家,一个小孩在做寒假作业。一家,老奶奶坐在靠椅上打盹。一家,弹棉花的铺子,里面支着1923年汉阳制造的缝纫机,机身已经生锈,机头发亮,还在使用。一家,做面条的铺子,黄生生的面条像帘子一样一屏屏地晾着。一家,一家人围着蜂炉向火。一家,豆腐作坊,满地是水,墙上长满绿苔。一家,做冥纸的,纸是土纸,正在用模子往一叠纸上敲铜板印子。一家,杂货铺,卖纸烟、黄历、酒、土纸、糖果、鸡蛋糕什么的。一家,炸爆米花的铺子,老师傅神秘地把玉米放进黑乎乎的铸铁转筒,密封后架在火炉上烤,到一定温度,用箩筐罩住出口,密封盖的某个机关一放,轰,一声巨响,玉米喷出来,刚才还黄牙齿般坚硬的颗粒,已经像小棉花那样一朵朵绽开了,喷得满地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师傅爆玉米花,每家拿来一袋玉米,各种料子的布袋在炉子边一溜地排着。多年没见了,忽然看见,想起很多往事。一家,做米花团的铺子。一家,卖鞭炮、礼花,鞭炮是自制的,作坊就在铺子里,包火药的纸是白色的,不像通常都是红色,系着围腰的老师傅满脸是火药粉。中药铺。理发铺。卖糯米蒸羊肉和米粉的小店,进去吃,不得了,那种味道,我一个人吃掉四碗,羊肉三碗,米粉一碗。
这个镇仿佛是一个旧时代的博物馆,一切都是手工的,并不是做给旅游看,人们就是这样生活着。镇中心是最热闹的地方,铺子已经蔓延到街道上,成为一个个摊子,摆着各种日用百货。一个正在迎接春天的集市,大红大绿,熙熙攘攘,到处都是背箩在晃动,里面装着年货。
背箩是长江流域峡谷高山地区最日常的工具之一,人们用它来背粮食、盐巴、杂物。用它背娃娃,孩子们站在里面,像小袋鼠一样东张西望,温暖而安全。背箩已经流传了数千年,这种运载工具的特点是背负重物上坡下坡比较省力,且不容易伤及腰部。背箩最能体现出农业时代中国生活与自然的关系,取之于大地,用之于大地,它是竹篾编制的,每个家庭都有编制它的技能。它就像家庭日用的咸菜、刺绣一样,一个不会编制背箩的家庭在峡谷地区是难以生存的。背箩用坏一个编一个,它从不被视为可以出售、库存、批量制造的商品。立德为这种奇妙的工具着迷,“我想试试买个这种‘背篮’,但是徒劳,背篮的主人不愿意舍弃它,商店里没有出售。”它已经成为人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每个家庭的私人生活的流动标志之一,这个家庭是否心灵手巧、勤劳能干,富足还是贫乏,看看背箩可以知道几分。
背箩使人们的生活限制在某种基本的标准内,与自然的生物链正相适应。这很容易看出来,当车斗、货厢、集装箱等庞然大物取代了只能载重100公斤左右的背箩之后,峡谷地区的自然界也急剧变化了。大昌镇之所以依然山清水秀,民风古朴,与交通不便,背箩依然普及有很大的关系。人群里偶尔会出现个把把头发染黄的青年,很得意,与我们会心一笑。这个镇不久就要搬迁到高处去,来的路上,有人指给我看这个古镇的未来,一个水泥、玻璃和瓷砖组成的小区,白花花的一片。
来的时候是船舱满载,船头堆满行李,有人几乎要掉到河里去。但回去的时候只是一条空船。春节将近,中国世界只有一个方向,朝着故乡。我们背道而驰,很是孤独。而且大年三十越近,孤独感越强烈,看着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心里惶惶不安的。已经没有人往现代那个方向去,人民已经在这一刻全体背叛了它。人民辛辛苦苦,修建道路、高楼大厦、安装电梯、计算机、建筑超级市场、水电站、仓库、高速公路、铁路、活跃经济、扩大规模、激活市场、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什么最现代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为了在大年三十的那天,背叛它们,回家去,告慰父母,告慰祖先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