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海岛,被颠覆的叙事
2014-11-18段炼
段炼
一 火狐,叙事聚焦
童话里的狐狸故事具有符号功能,其能指是狐狸捕猎,所指是关于狡猾的概念,狐狸是这一概念的化身。于是,狐狸故事的含义,便使童话得以寓教于乐。狐狸何以狡猾?童话故事说这是因为狐狸非常专注于自己的猎物。
可是,我在真实世界里亲眼所见的狐狸捕猎,却颠覆了这一狡猾的概念。
岁末深冬的午后,我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与友人同游城外的林海雪原。突然,雪白的天地间一条火红的弧线一闪而过,像是消失的晚霞。很快,那弧线再次闪现,我看清了,是一只火狐。那火狐放低身段,背脊下垂,缩着头,像贾科梅蒂雕塑中那只灰溜溜的狗,悄悄从一个雪堆走到另一个雪堆。顺着火狐前行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只肥硕的松鼠正无忧无虑地在雪地里刨埋果实,甚是欢欣。火狐匍匐向前到了最近的位置,就在松鼠警觉之时,一个箭步飞扑上去,前爪猛地摁住了惊恐的松鼠。
这捕猎的场面,有如电视节目里的动物世界,其惊心动魄就像飞豹扑向小鹿。更精彩的是亲眼目睹,而非电视屏幕的再现。然而就在这目睹的精彩瞬间,乾坤逆转:火狐摁住了松鼠,可是积雪太厚,松鼠身下松软的积雪给了它足够的空间从狐狸爪下逃生。
松鼠抽身而逃,狐狸奋起狂追。但是聪明的松鼠绕着一棵树转圈,而狐狸的转弯半径大,松鼠乘机爬上了树,逃过一劫。
莫非狐狸不知道积雪松软?蒙特利尔已落雪数日,气温一升一降,积雪表面稍有融化,随即结冰。如是,薄薄的雪面坚硬酥脆,而这硬皮之下的积雪却蓬松如棉。狐狸太专注于自己的猎物了,未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视了雪面之下的逃生空间。
这捕猎失败的故事,涉及当代叙事学的关键词“叙事聚焦”(focalization)。法国当代文艺理论家热奈特划分了三种叙事聚焦。其一,“无聚焦”或“零聚焦”,指叙事者无处不在、无所不见、无所不知,因而无需聚焦,也能进行传统叙事学中第三人称的全能叙事。如上,我对狐狸和松鼠的观察,对其捕猎与逃生的叙述,便是此种叙事,并以阐释相伴随。
其二为“内聚焦”,叙事者是故事中的人物,故事通过其观察和体验来铺陈描述。狐狸只看见松鼠,忽略了积雪的松软,是因其内聚焦的叙事过滤,它太专注于捕捉猎物,没告诉自己雪面之下有逃生之路。
其三为“外聚焦”,类似于舞台对话和导演指示。狐狸在扑向松鼠的一瞬间可能会得意地说“抓住你了”,但松鼠却洞悉了内聚焦的过滤之失,故而回答说“你不知道积雪是蓬松的”。这段对话,是捕猎故事的发展和转折,是对结局的推测。再者,我也可能会扮作导演,会让松鼠快逃,或提醒狐狸雪地松软。我之所言,也能改变这捕猎故事的进程,能决定故事的结局。无论是何种情况,故事的寓意皆由叙事聚焦来揭示。
二 加勒比海岛,叙事者出场
也就是说,叙事由叙事者做主,“讲什么”和“怎么讲”,得之于“看见了什么”和“怎么看的”。于是,故事有何寓意价值,便依仗讲故事的人,以及不同的观察视角。
北美岁末,我筹划冬日避寒的去处。一家流行旅游网站列出了冬行的十大去处,卖点是远离尘嚣,享受两三百年前的淳朴生活。但是,那些去处要么远在亚非,要么远在南美,我鞭长莫及,仅有名列第二的古巴小镇特立尼达Trinidad,我力所能及。
于是我与家人去了古巴,住在加勒比小岛瓦拉德罗。
事前的计划是,此行八日,在瓦拉德罗海滨度假村小住,五天下海,两天去哈瓦那逛街,一天去特立尼达观光。但人算不如天算,单程飞行各需半日,假期只剩七天,再遇一天下雨,仅得三次下海。
哈瓦那之行,虽仅两日,但却充实,于形而上和形而下,所获皆丰。
小镇特立尼达,建于殖民地时代,不在海滨胜地,游人稀少。瓦拉德罗度假村每周有一班旅游车前往,每班车至少得八人才能成行。我们报了名,但行前得知人数不足,旅行取消。特立尼达,这个两三百年前的避世之地,如今的世外桃源,终于擦肩而过。
三 洞穴壁画,叙事视界的融合
擦肩而过的特立尼达是此行古巴的一个空白,给我留下了一个重新聚焦的叙事时空。今日荷兰文艺理论家米柯·鲍尔对热奈特之“零聚焦”和“外聚焦”的划分有颠覆之意,认为二者作为叙事聚焦,与“内聚焦”相对应。既有此说,那么我作为古巴之行的当事者,便可往返于叙事框架的内外,穿梭于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之间,求取叙事视界的融合。这一融合,给了我机会去观察加勒比海盗的藏宝洞。
近几年流行的好莱坞商业大片《加勒比海盗》系列,或许勾起了人们对殖民地时期运金船的兴趣。那时候,西班牙皇家海军劫掠美洲土著的金银财宝,装船运回欧洲献给西班牙女王。航线途中,加勒比海上那一串海岛,却是海盗打劫运金船的基地。在《加勒比海盗》的最新一集中有一艘中国船,周润发饰演的船老大带去了一张航海图,此图是海盗们争夺的宝典秘籍。在那幅中文和洋文的双语图上,古巴的中文名是“绿岛”。
我们度假村所在的瓦拉德罗就是一座绿岛,岛上灌木丛生。水中密林掩映着许多洞穴,都是珊瑚礁被海水侵蚀后留下的天然石洞,小者可容一二人避雨,大者有如迷宫,大厅和曲廊相接,通道无数,洞内可容纳数百人。
旅游书上说,瓦拉德罗有两处著名的海盗藏宝洞,一处直呼“海盗洞”,另一处叫“安布罗修洞”。前者是十六至十八世纪海盗们的栖身处,他们甚至在洞里煮食,卖给过路的船只。放下旅游书去实地打探,却大失所望:这海盗洞已改建成迪斯科舞厅,每晚九点开始营业,狂舞至次晨两点。我想,当年海盗们在洞里群魔乱舞也不过如此。
打消了去“海盗洞”的念头,我们转向“安布罗修洞”,这里的迷人处不是海盗,而是洞内的史前壁画。
一路赶去,只见路边的珊瑚礁石被葱茏的灌木遮掩,洞口隐蔽,很不显眼,要不是有一小茅棚,我一定不会看见。茅棚里的售票员说,都四点过了,快下班了,你们是今天最后的游客。他拿着手电陪我们进洞。
黑暗的洞里,石壁顶上悬挂着无数蝙蝠,手电一照便扑面飞来,就像好莱坞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地上坑坑洼洼,稍一不慎便会失足。洞内两眼一抹黑,不知脚下有无悬崖暗河,洞内行走全靠手电。endprint
走了一阵,售票员用手电照着一处洞壁,让看壁画。这些壁画发现于1961年,绘制最早者为三千多年前,那是美洲的史前时期,尚无文字,而壁画也都是象形符号,主要是鸟兽人形。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们认为,史前洞穴壁画是先民之狩猎仪式和萨满巫术的一部分。
洞内有一处人形符号让我惊讶,像是身穿宇航服的航天员。尽管这是简化到近乎抽象的人形,但仍让我联想到几十年前关于天外来客的流行读物《众神之车》,讲史前遗迹与外星人,我当时认为是伪科学,一笑置之。现在亲眼见到航天员的图像符号,我不知能不能说是后人作伪。
史前人类的观察、思维、表述能力和方式,都类似于现代人的童年时期,其壁画图像的简化和抽象,也与儿童画相仿。但二者也有区别,儿童描绘人物,通常会夸张头部,而画头像则夸张双眼。史前壁画夸张人物的性器官,因为史前人关注生产和生殖能力,关注人的繁衍和生存。在洞内的另一处,我看到好些极度夸张的女性性器官抽象图形,与欧洲的史前雕刻那夸张的性器官具有可比性,也与非洲雕刻中夸张的性器官具有可比性。
洞内的壁画也见证了文明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虽其最早绘制可追溯到三千多年前,但其最近绘制,则仅有三百多年,描绘西班牙殖民军的形象。我相信,这是当地土著留下的图像,是他们对外来入侵者的记述,表达了他们对欧洲探险家的恐惧,恰如北美印第安人对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恐惧和厌恶。
美洲土著来自西伯利亚和蒙古高原,十多万年前他们跨过封冻的白令海峡,然后又从北美迁徙到南美。这迁徙既走海路也走陆路,需要方向的指南。安布罗修洞的壁画中有一方向标记,类似于今人地图上的方向标。难以置信的是其标注的东南西北,居然与今天的指南针吻合,而且非常准确。
当然,三千多年前的这些加勒比海岛洞穴壁画,远不能同法国和西班牙上万年前的洞穴壁画相提并论,也不能同中国阴山和连云港上万年的岩画相提并论,无论是历史和考古价值,还是艺术和审美价值,海盗洞里的壁画,都不在同一档次上。但是对我而言,亲历现场,甚至用手抚摸壁画,直接感受先民制造的符号,却是一种体验,我不得不思考:我对先民符号的叙述,究竟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叙事,还是作为亲历者的叙事,二者能否协调融合?再者,先民绘制这些图像符号,是为了叙述事件,为了再现场景,还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情、愿望和思想?这是关于艺术目的的根本问题。
四 哈瓦那的叙事时空
无论叙事再现还是表达,都存在于一个可使自己生效的时空。我的古巴之行,空间的概念由时间体现。从瓦拉德罗到哈瓦那,沿海岸线行车约两百公里,时速九十多公里,路上却花了三个多小时,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空国度。
车抵哈瓦那,沿着海堤入城,满眼所见皆是殖民地时期的老房子,有的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有的布满了脚手架,正在翻修。这些老房子都是一色的欧洲巴洛克和洛可可风格,轮廓线多为对称的圆弧形和直线条,要么辉煌而夸张,要么精细而琐碎,显示了两三百年前欧洲皇族的矫饰品位。今天看来,这些老建筑别有一番时间凝固的厚重,蕴含着深沉的历史遗韵,与欢快而强烈的拉丁风情音乐相伴,形成美妙的互补。
五百多年前,哥伦布寻找新大陆的船队在古巴靠岸。随后几个世纪,西班牙探险队和殖民者接踵而至,将当地土著几乎赶尽杀绝。为了种植甘蔗,殖民者从非洲贩来黑奴,于是,欧洲人非洲人和他们的混血后代,便构成了今天的古巴民族。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古巴人多次起义,摆脱西班牙皇室的统治而独立,但保留了西班牙的文化传统,哈瓦那的老建筑便是这一传统的见证。
到了二十世纪前期,美国资本取代西班牙进入古巴,几乎垄断了所有产业。美国富翁们跨海运来自己的座驾,都是三四十年代的名牌豪车,张扬着镀金时代的气势。到二十世纪中期,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等人领导古巴革命,赶走了美国人。富豪们仓皇逃离时,来不及运走或砸毁自己的座驾,给古巴留下了另一种文化遗产,昂贵的美式老爷车。
由于卡斯特罗反对美国而倒向苏联,美国对古巴实行禁运和经济封锁,古巴人没有了汽车来源,只好对老爷车加倍爱护,其保养维修水平之高,竟能使半个多世纪前生产的老爷车照常驾驶。在古巴的大小市镇,在老建筑的背景前,满大街跑着的都是美制老爷车,这既是古巴出租车的大军,也是古巴别具一格的人文风景。
到古巴旅游,一定要乘坐老爷车,享受一下别处难以体会的时光倒流的感觉。离开古巴的前一天午后,我与家人去堂吉诃德之家品茗,决定利用这最后的机会去体验老爷车。在堂吉诃德城堡的坡下,一辆出租车开来,是二战结束时出厂的别克,这辆六十岁的老爷车,不是敞篷车,我们放弃了。又过了好几辆车,终于来了一辆敞篷的,估计有六七十岁,俨然是好莱坞明星时代的座驾。我们先围着车欣赏拍照,然后坐上驾驶座佯装开车。真正上了路,坐在乘客座上,才有机会细看这老爷车的内饰。虽然豪华气派,但与二十一世纪的车相比,老爷车的设置却非常简单,车内几乎只有方向盘和座椅,全无今日的奢侈。
飞驰在瓦拉德罗海边,敞篷车迎来清纯的海风,后视镜映出晚霞的辉煌。回头看去,落日透过密实的棕榈树叶洒下最后的光辉,将海天之间的逆光云层推向了前景。我们取出相机,对着霞光狂拍,仿佛是通过时光隧道而回到殖民地时代,为穿越时空的行程留下一份图像记录,用以叙述倒流的时光。
然而,这份图像叙事并非十全十美。由于禁运,古巴能源短缺,加之九十年代苏联崩溃,没了外援,古巴能源难以为继,只好自力更生。海边炼油厂的高高烟囱喷出火红的烈焰和浓黑的烟尘,覆盖了大片天空,并融入晚霞,让人难辨烟与云。或许,这是旧时代结束前的最后一抹烟云,预示着新时代的到来,而那未知的新时代会不会像其他国家的工业化进程一样,以牺牲碧绿的大海和蔚蓝的长空为代价?
老爷车司机说,保护自然他管不着,但会好好保养自己的爱车,等有一天禁运取消,他会像所有古巴车主期盼的那样,将车当做古董卖给美国人,好好发一笔财,在海边买房,租给游客。endprint
五 艳舞与艳遇,情色叙事
热奈特和米柯·鲍尔的叙事聚焦,都是叙事者述其所见,注重视觉特征,一如我在老爷车上看见的黑烟和晚霞,以及在海盗洞里所见的史前壁画。今日以色列文艺理论家日蒙·肯南在其叙事学专著中说,叙事不仅仅是视觉的,也是心理的、情感的、意识形态的。
古巴在名义上是社会主义国家,但老爷车司机的资本意识一点也不落伍,而古巴之拉美文化的情色因素更不比北美和欧州逊色。不同社会制度的文化空间,在同一时间里有许多相通处。
瓦拉德罗的度假村每晚都有拉丁热舞表演,其中最有特色者,是以拉丁舞模仿美国流行歌星麦克·杰克逊的演出。保守一点的人,可能会认为杰克逊的舞台动作不雅,但度假村的仿杰克逊表演,男星下装单薄,三角区高高隆起,主唱和伴舞皆然,的确不雅观。若在美国,这种舞装断然不登大雅之堂,否则会被耻笑。拉丁民族的豪放,将不雅与性感和情色合而为一,我等外来观众,虽不以为然,但多看几次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我眼里,这不雅的模仿具有符号功能,既叙述了一个封闭国家之开放区的流行文化模式,恰如三十多年前中国深圳的特区文化对港台俗文化的模仿,又叙述了欧洲传统文化与拉美地方文化是怎样共同面对美国商业文化的入侵,此例甚至可用作本土化的研究个案。
文化入侵的高潮,是在哈瓦那著名剧场“热带果园”(Tropicana)观看艳舞表演。热带果园的水准,稍逊于巴黎红磨坊,但剧场设置却毫不逊色,是立体多维的半环球半露天式。不幸的是,那晚的表演中途遇雨,演出暂停,但观众却无意离开,大家都耐心等待,无人起哄,更无骚嚷,十多分钟后雨过天晴,艳舞继续。古巴是岛国,哈瓦那是港城,阴晴不定,云雨来去无踪,热带果园应对有方,有条不紊,表演按部就班。
夜雨天空下的艳舞,是西班牙旧时的响板舞,称cabaret,后来传到法国,变为康康舞,再后来又传到美国,一分为二,几经嫁接,高雅的演变为百老汇音乐剧,低俗的成为色情场所的钢管舞。如此这般,歌舞表演的符号化过程,便具有了穿越空间的叙事作用,在时光道里,沟通了不同空间的文化呈现。
若说热带果园的艳舞表演叙述了古巴社会主义拉丁文化面对西方流行文化入侵时的集体意识,那么旅途的艳遇则是个人行为的情感和意识符号。瓦拉德罗度假村每周都组织哈瓦那二日游,我与家人加入的团组共九人,其中有位来自意大利的情种,短短两日,便制造了一堆浪漫故事。
此人年过五十,一表人才,一身干练的旅行装,一副风流倜傥。他只讲意大利语,对度假村通行的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一概不懂,难与人交流。在我们九人组里,有一加拿大女孩,二十多岁,估计是度寒假的大学生,会讲一点意大利语。还有一德国女士,三十出头,像个知识分子,也会一点意大利语。九人中仅她们能同这意大利老男人连比带划说上几句。
哈瓦那二日游的第一天上午,那意大利人在车上一路都同加拿大女孩讲话,虽有语言障碍,但传情达意足矣。出人意外的是,下午在哈瓦那逛街时,这意大利老男人却与德国女人结伴而行,一路勾肩搭背,德国女人一脸获胜的颜色。不料,晚上到热带果园观看艳舞,意大利人又换了陪伴,同那加拿大女孩坐在一起边看表演边抽着雪茄烟喝朗姆酒,一副卿卿我我的情侣相。
雪茄和朗姆是古巴名产,也是游客购物的最爱。当晚我们九人同住一家宾馆,只见意大利人提着刚买的朗姆酒在楼道里来来去去,忙得不亦乐乎,但第二天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上午去哈瓦那海滨要塞参观炮台时,加拿大女孩独自走在九人组的最前面,谁也不理睬;德国女人走在中间,不断与旁人说笑,但不理睬从后面追来的意大利情种。在穿过要塞一处窄小低矮的拱门时,意大利人挤到了德国女人身旁,刚靠上去想说话,那德国女人却狠狠一跺脚,大喝一声,当众斥退了他。
下午从哈瓦那返回瓦拉德罗,这二女一男各坐各的,谁也不靠近谁。回到度假村,司机就近先送德国人,她下车时向其他组员一一道别,对每个人都说了一大堆礼节性的寒暄话,包括那加拿大女孩,唯独对意大利人视而不见。车又开了一程,该加拿大女孩下车了,她也向大家一一道别,最后犹豫了一下,才同意大利人说再见。那意大利人的回应是突然蹦起来跳下车,给了女孩一个熊抱,而且抱住不放,让司机替他们拍照留念,弄得那女孩一脸尴尬,欲挣脱而不能。
或许,意大利情种的思维不同于常人。哈瓦那二日游,一天搞定一人可能有戏,但在仅有的两天内每天都搞定两人,即便是情场老手,恐怕也难以周旋胜任。
六 叙事意识,海明威酒馆,画与书
或许,这就是以色列学者所说的意识形态问题。那么,旅行叙事的意识形态是什么?我出门旅行,每到一地通常要参观当地美术馆。但是,哈瓦那的几个美术馆并无什么好藏品,而古巴艺术的精华曾在蒙特利尔美术馆展出,我早已见识。于是此次逛哈瓦那,我放弃美术馆,转而拜谒美国作家海明威。
三十多年前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是解读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那时读过海明威传记,知他三十年代多居哈瓦那,并于1951年在古巴写成《老人与海》。居哈瓦那时,海明威常去两处饮酒,一是“小弗罗里达”,二是“五分钱”酒馆。海明威喜欢古巴的雪茄和朗姆酒,这是他对战争梦魇的躲避,说是“现代生活有着压力机制,而酒精则是唯一的解脱”。哈瓦那的“小弗罗里达”供奉着一尊海明威铜像,可惜那里游客太多,声浪喧嚷,完全不是静坐思贤的地方,而是文艺青年到此一游拍照留念的去处。
不远处的“五分钱”酒馆也大同小异,而且空间逼仄,得侧身才能挤入。不过这里有一亮点:世界各地慕名而来的文艺人士很多都在这酒馆的墙上涂鸦留名,细心的人甚至能在层层叠叠的涂鸦中辨认出一些著名作家和艺术家的签名。这“五分钱”酒馆太小,游客太多,我无心涂鸦,也无心辨认,只向吧台要了一杯“莫吉托”,一品海明威的解脱感。这是在饮料中加入薄荷叶、朗姆酒和其他调味品,酒劲十足,且有麻醉感。“莫吉托”在古巴大小城镇的街头酒吧到处有售,这是海明威的最爱,也是“五分钱”的招牌。在这酒馆喝杯莫吉托,虽顶不上静读海明威,也难与人谈论文学,但却有到此一游的自我陶醉。endprint
尽管无法静读海明威,但海明威的书却随处可见,在哈瓦那的旧书摊可以买到世界各地各个年代各种版本的《老人与海》,包括中文译本。对读书人来说,除了海明威,哈瓦那的另一迷人处便是旧书市。在我逛过的欧美各地露天旧书市中,除了巴黎和罗马,规模最大最集中的旧书市就算哈瓦那的武器广场了。我逛旧书市,对带插图的古董书情有独钟,而买这样的书,我专注于旧版圣经。这是因为圣经印数多,旧日流传下来的可能性大,作假的可能性低,而且圣经印制考究,插图精美,既可玩味,又值得收藏。
古巴人信奉天主教,旧书摊上有的是老版圣经,不过,辨认插图版圣经是有讲究的。哈瓦那的武器广场中心是个大花园,花园的四周摆了一大圈旧书摊。在其中一家,我看到一部大开本的圣经插图集,都是19世纪的铜版画,让人爱不释手。摊主为了多卖钱,将画册拆散,按页卖,每页两三元,全书可卖好几百美元。这样也好,我不必全买,可以只挑我喜欢的单页。
大致选好了十多页,我开始仔细辨认这些插图的印制。照相术发明之前的老书插图,多是铜板或石版印刷,都是手工制作,具有独一无二的原创性,与版画原作无异,是为收藏佳品。后来照相术被引入制版工艺,书籍插图变为机器批量印刷,结果千篇一律,远离艺术,几无收藏价值。辨认手工制版和照相制版的窍门,是看画面上有无一层均匀的淡淡灰色,那是照相留下的底色。在反复查看仔细辨别过后,我认定这本画册是照相制版的批量印刷品。卖主见我看穿,急忙降价相售。尽管插图原稿的设计和刻制都是上乘,而且也是正宗老书,但我对照相复制却没有兴趣。
转悠到另一个书摊,我看见一本巴掌大的拉丁语袖珍版圣经,估计是近百年的印品,插图很少,也是照相复制,但每章首页的题花却设计得十分精巧,刻制和印刷亦为一流。更重要的是,这本精装书的羊皮封套是手工缝制的,封面封底的圣母圣子和装饰花边,皆出自热压工艺,图案精美无比。几经讨价还价,终以二十美元购得。这本古董书虽小,却是我哈瓦那之行最得意的收获。
七 叙事角度
古巴八日,尽享加勒比海岛的盛夏,在蓝天碧水间与世隔绝,清净无忧,手机没有信号,电脑不能上网,不知外界为何世。假期结束,到了机场候机室方知,一场特大暴风雪正肆虐美加东部地区,许多机场关闭,无数航班取消。蒙特利尔在暴风雪区域的边缘,我们的航班延迟,但幸未取消。
飞机降落,从夏天重返冬天,从一个时空回到另一个时空。到家看见阳台上厚厚的积雪上有串串松鼠脚印,我不由得想起那几乎遗忘了的火狐与松鼠。记得那天在林海雪原漫步后,再次走到松鼠逃命的树下,只见那松鼠仍扒在同一树枝上一动不动。从树下往上看,松鼠的腹腔随着呼吸和心跳的搏动而收缩起伏,惊恐未消。
从下往上看,是观照的新视角,需要重新聚焦。新视角造就新焦点,或许能给我的加勒比海岛叙事赋予新意。从古巴返回蒙特利尔后,我去看了一部刚上映的新电影《偷书贼》,该片讲二战期间一家德国人收留逃亡犹太人的故事,从头至尾都是冬天和雪地,偶有夏天的插曲。好莱坞拍过不少这类煽情故事,多讲述犹太人的不幸,或从盟军的视角来叙事。《偷书贼》的首尾虽有画外音的旁白,但其叙事却一反惯例,聚焦于二战时期普通德国人的家庭生活,更以一个德国小女孩的眼光去看整个战事,去看犹太人的不幸。这不仅是对好莱坞二战叙事之视角的颠覆,也是对其叙事意识的颠覆,这颠覆的叙事,与本文叙述加勒比海岛度假的用意,不谋而合。也正是这颠覆,才有了本文的叙事试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