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课
2014-11-17杨帆
杨帆
油画课
杨帆
一
优彩住进来的时候,秋已深了。天赋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穿了一件灰色风衣,鹅黄的丝巾一扑一扑的,掸着她雪白的脸。那一刻,天赋很羡慕那条丝巾,它那么长,在她脖子上绕了两圈,垂在身侧,还不够,还去亲吻她的脸。她的脸真是太好看了,眉毛眼睛生得很清晰,嘴唇的那种粉色,搁在她脸上叫晶莹素净,要是放在天赋他妈或套村别的女子脸上,就可能被看成白色,是气血不足没精打采的表象。天赋觉得她有种说不出的别致,套村没有一个女子能和她相比。而优彩恰恰租住的是他家屋,说是住一个月。
这个城里女人有多大岁数,什么身份,来干什么,天赋妈和村里人私下猜测有段日子了。优彩每天闭门不出,太阳老高也不见她出来洗漱。她好像不吃早餐,但她一个夜里吃的烟满满一缸子。她出来倒烟灰时,头发凌乱,肩上披着一块紫不啦唧灰不溜丢的围巾,长长的流苏在她的臀部扫来扫去。如果她不是从天赋家老屋而是从电视上走出来,人们就会怀疑她的被窝里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天赋就这样联想过,虽然这不可能。天赋家这老屋离他家新楼仅十几步之遥,一个大院子把两栋屋圈在一起,和村里别的屋群不大靠边。天赋爹在外打拼了好多年,做上工地包工头,才建了新楼。原来是想出租三楼那间房的,可优彩在看见老屋后,居然眼睛发亮,执意要住进老屋。其实老屋破旧得歪歪倒倒,天赋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喜欢老屋。天赋和妈忙了两天,才把老屋腾空,拾掇好,而优彩紧接着就搬进来了,迫不及待,有谁在催她似的。那天来了一辆大卡车,车厢后的东西堆得像座山。一个女里女气的男人给她搬东西,那男的还扎了一个辫子,穿花裤子,掐腰风衣,比优彩还要单薄,还要花哨。大略收拾了一阵,两人就去几里外的镇上吃午饭。回来时,日头的光亮已经不强,那卡车放下优彩掉头就走了。优彩没马上回屋,而是绕村转了一圈,要不是天一下子黑了,看样子她想上山。山就在村子后头,背面是满山坡的坟包,天赋不信她看了不怕。还好她只是抱了抱这边坡地的一棵杉树,仰头好一阵子,不知道在看什么,之后就跳着下来了。
有天趁她出去,天赋参观过她的房间。老屋共有四间房,北边两间堆满了东西,不能用。南面一间给她放满了画框、画架,还有布啊颜料什么的,地上有一摊摊的彩色污水,画笔和废纸扔得到处都是。另一间没这么乱,但味道很乱,烟味、莫名的香气、方便面的香味,以及掀开的被窝散发的温暖暧昧的味道混在一起,强烈地刺激着天赋的想象力。天赋拈起一只烟蒂,那烟身还留了不短的一截,细长,烟头却摇摇欲坠,被她狠狠揿在缸底,似乎对它有着刻骨仇恨。天赋用手指摩挲着烟嘴,脸渐渐热了起来,优彩的双唇应该就曾停留在它的这个位置。优彩嘴唇的柔软和温热似乎从天赋的指尖传到了掌心,后来他就火烧似的扔了烟蒂,逃出了房间。他本来还想翻一翻她的书,看看她每天晚上都和谁交谈得这么有兴致———她卧室的灯是很夜很夜才熄的。
天赋逃到大屋门口时,优彩刚好回来。她今天穿了一件泛灰的绿色猎装,长筒靴上沾了一些早上的露水,看上去气色不错。优彩眯了一会眼睛,观察了天赋的背影片刻,喊住他,过来,小伙子。天赋从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心头一热,期期艾艾转过身,果然就有几分大人样子。优彩走过来,问他,多大了?天赋说,十六。不,十八了。优彩哦了一声,她的眼里其实并没有惊奇,但语调里有,是她故意揉进去的。她带头走进了天赋的新房。这是她第一次进来。天赋尾随其后,解释说,我妈说,十六其实叫十七,虚岁十八,等我十二月的生日一过,就十九了。优彩又哦了一声,很感兴趣似的。她转回身打量天赋,笑说,这个算法不好,那我就要老好几岁了。天赋鼓足勇气问,你几岁?优彩仰头笑了起来,笑得露出了并不白的牙齿。两颗门牙挺大,使她显得不那么秀气了,有些可亲。她答非所问地说,明天是个晴天吧?我想画你们的日出。她好像在征求天赋的同意。她想了想又说,过几天再说吧。你愿不愿做我的模特?天赋没听清,因为她说模特时的发音有点陌生。其实天赋是知道模特的,就是穿了好看的乱七八糟的衣服在台子上晃来晃去的人,台下的人不断给他们拍照。天赋问,你看我行不?当然行。优彩说。她转身走了,丢下一句,明天就来吧。
天赋想她一定是个服装设计师,或是画家,来他们村里体验生活来了,或者叫找灵感。大前年同村的兰兰在省城电台上班的大伯就带了一批拿相机的家伙,漫山遍野地瞎拍,还拍过天赋和他的牛呢,听说在省里一家报纸上登出了。不过,拍的是天赋的后脑勺。那帮家伙似乎对他的牛的兴趣比他大,牛的屁股都比他的脑袋重要。他们让他在越来越凉的北风里浸了好久,就专等牛甩起尾巴。天赋认为那些人都很笨,让牛甩尾巴的法子多了,干吗非要等?不过,他们没让天赋白等,拍过后,他们称赞了他,还给了他十块钱。那天天赋给牛多扯了把嫩草,让它慢慢享用,自己则蹲在一边思考了好久,想不通外面的日子为什么和山里的如此不同。为什么他们要来这儿体验生活,难道他们自己没有生活吗?也许在这里的草丛里流水中藏着许多叫灵感的宝藏,而天赋他们不知道,反而每年有好多套村的年轻人跑到外面讨生活。天赋小学刚毕业那阵,也想过跟着去外面,但没去成。天赋舍不得牛、草滩、河塘和妈妈。但究竟是哪边的生活才叫生活呢,天赋就没有机会知道了。天赋只知道今天优彩要他做的模特,也是大前年那么一套,无非就是把自己当成牛,当成一个物件罢了。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天知道天赋做了几回梦,梦见自己变成她屋角的一只板凳,她装衣服的藤筐,窗边的那只结网的蜘蛛,还有她初来时扑打她脸颊的黄丝巾啊。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驻扎在她屋里的一个角落了。
天赋的长相还是看得过去的,他不粗壮,但身板结实。嘴唇上冒出的胡茬有些黑了,嗓子有点像河塘里的老鸭,嘎嘎的。天庭饱满,发际高,一管悬胆鼻把整个脸的框架撑起来。这样一来,其他器官怎么长,都不影响他长相的大局了。明天姗姗来临,天赋坐下来,抬起头时,发现优彩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他觉得她戴眼镜更好看了,不由得心突突跳起来。优彩微蹙眉头,偏偏脑袋,眯缝着眼对着他打量。天赋知道她近视,可想不通她戴了眼镜还眯眼睛干什么。优彩让他把凳子挪到窗边,脸向门稍稍侧点儿。好了!她说,别动啊。她站在画架边,双腿分得很开,微下蹲,是一个很难看的姿势。她狠盯他一会,挥笔扫着,动作幅度很大,不时上身后仰,眯眼看上一会。等他的脖子开始酸的时候,优彩说好了,你可以动了。天赋绕到画板前,看见自己脸上堆满了五颜六色,肿肿的像给黄蜂蜇了,五官仅仅是抹上几笔,完全没有他的样子。
天赋正考虑表达意见,突然优彩的手机唱起歌来,是一首快节奏的舞曲。她用左手拿起查看,按键,往床上一丢。一会,手机又唱,而且锲而不舍。
优彩皱起眉,还是不理会。但她离开了画架,踱到窗口。铃声还在响,似乎那人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天赋数了数,一共停了四次,现在响的是第五次,每次都是响十二声。优彩离开窗子,开始在厅与房之间走来走去,似乎心烦意乱。响到第八声的时候,她终于三步两步赶过来,抓起手机,狠狠地往窗外扔去。
一声遥远的啪哒声。天赋赶紧跑到屋外,捡回手机,已经机盖分离。他把手机放回桌上,优彩只是简短地说,你明天再来吧。天赋看出她好像很累,刚才虽不是神采飞扬,却也精神十足,片刻工夫,她就像干了件很累人的活,脸上紧致的皮肤也有了轻微的凹凸。她甚至等不及天赋出门,就点着一根烟,狠狠吸起来。
二
天赋走回屋的路上,还在想她究竟多少岁了,刚才是不是她男人来电话,通常电视里女人接这类电话才有如此大的反应。忽然两眼一黑,一双冰凉的手盖在他脸上。天赋听到兰兰压抑的尖细笑声,从指缝里漏进来。天赋有心事,不想和她疯,拿下她的手,放回她身侧。兰兰拽住他胳膊,笑着说,你从哪来?慢点行不?兰兰就是这样,从不会察言观色,不知道要多久才长大。但她会利用你的同情心来引起你的关注。比如她常常会让你慢点,好像谁都应该等她。就因为她有一条腿是瘸的。七岁时,她得了小儿麻痹症,没经心治,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走路左一歪右一颠的,屁股后头那根大辫子就像牛尾巴,甩来甩去,赶苍蝇一样。天赋粗声说,你干吗呢,天都黑了,还不回屋,想让狼叼去?兰兰这才发觉他情绪不好,嘟囔着说,让狼叼去才好呢。天赋问,说什么?兰兰笑道,我说,你不敢叼我去!兰兰挺起胸脯子,仰面说,你敢吗?
兰兰的脸近在咫尺,像一朵喷吐着幽香的玉兰花,在月色的浸润下,挺诱人。兰兰跟天赋同年,按辈分该叫他叔。两人同过学,坐过一张桌子,画过无数条“三八线”,当然也手拉手过。在他们六岁那年甚至有过亲密接触,天赋掏出他的小鸡鸡,表演撒尿给她看。他撒得又远又高,赢得了兰兰的欢呼。兰兰用沙子把他的小鸡鸡埋起来,说给他种起来,以后就长得树一样大。兰兰十分羡慕天赋有的东西而她没有,天赋能尿得那么高而她就不能。她一直是他最忠实的跟班,尽管七岁之后跟得有些吃力。天赋走路挺直的腰腿总让她心旷神怡,她几乎是追随着天赋的背影长大的。兰兰家在村里是大户,家境殷实。兰兰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就不愿读书,一直待在村里。她家几个叔伯、兄弟都在省、市有体面的工作和身份,几次要接她去,听说还安排好了工作,但她偏偏要留在套村。跟她相依为命的是她七十岁的老奶奶。她爹得痨病死的那年,她的腿还是好好的,妈在她瘸后不久就跟人跑了,这些事情兰兰都记得清清楚楚。也因此,兰兰常常不自觉地把自己那条腿挂在心尖尖上。不仅如此,她还总把它贴在天赋的脑门上。这让天赋觉得憋闷。兰兰远没有小时候可爱和省事了,麻烦得很。其实兰兰的长相娇柔,很耐看,特别是她噘起扁扁的小嘴时就更让人怜爱。现在她又噘起嘴了,不过不是生气,而是让天赋亲她。
天赋说,别闹了。他想从兰兰和院墙之间挤过去,却叫兰兰堵在中间。天赋急了,小声说,有客呢,叫人家看见了。兰兰说,什么稀罕客,不能惊动她?你对我就没这么好过。你说说,她比我好吗?天赋看见兰兰的眼睫毛间渗出了泪花,双臂一使劲,把她抱到一边,没想她就此粘住他,再也腾不出手。兰兰把脸往他怀里拱,如果她的腿好好的,就会踮起脚跟往他脸上拱吧。突然,天赋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碰到兰兰身子上柔软的地方了。天赋把她猛地推开,惊恐地说,别这样,我是你叔呢。
兰兰的脸憋得通红,一缕黑湿的刘海直直地撇在脑门上,鼻孔和牙缝里喷出雪白的水汽。她忽然踮脚,奋力扇了他一个嘴巴,掉头跑掉。她跑起来的姿势像是跳一种奇怪的摇摆舞,又像是一只木偶,左一下右一下地几乎是欢快地向远处弹去。天赋起初想跑过去,留住她,但还是硬硬心肠,任她去了。
女孩子一旦长大,就这样麻烦,而且莫名其妙吗?天赋想不通。天赋常常有很多的问题想不通。比如村里人都往外面疯跑,但一到过年,还是赶回家。回来后还歇不住脚,村上村下乱窜,互相比着新添的皮衣,比香烟的牌子,比过年的爆竹响声,烟花也要买蹿得高高叫得凄厉的那种。女孩子就比嫁妆,比新郎官的派头。如果新郎是城里人,那女孩子就无形中高人一等。兰兰的妈就是被城里一个拖石头的老板拐跑了。虽然套村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停止诅咒她,但同时心底不免勾勒着她从此和城市挂上钩的幸福生活。遥远的城市总带给他们无尽的想象与向往,只要和它沾了边,就算一件让人不齿的事,也都像金漆马桶一样,叫人不敢放肆了。村人在诅咒兰兰妈的同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羡慕她的本事。一个三十多岁的盐菜婆样的女人,凭什么就能迷住一个城里人呢?这没心没肝的女人,还有那个有眼无珠的男人!好长时间,还有人家不平地瞪着自己正当韶华的女儿,直看得女儿缩手缩脚,才忿忿吐出一口浓绿的痰。似乎这就把心里那些细细的虫子吐出去了,把兰兰妈吐出去了。放了兰兰妈一马的套村人,越发心疼兰兰。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还是个小碎娃,无忧无虑,整天跟在天赋这些男孩后面疯跑,捉知了,游水,偷香瓜,摸鱼,都少不了她。她总是一拐一拐,跟着天赋的屁股跑得欢。跑吧,跑吧,套村人包括天赋妈总是这么念叨,同时暗地里担心着:她真要长大了,也许就没劲头跑了呢。现在,跑一跑,就能叫一个孩子快乐,有什么不好的呢。所以,无论兰兰闯了什么祸,都没她的事,到头来统统归到天赋的头上。谁叫兰兰老跟着他呢。
套村恐怕只有天赋对兰兰的跑觉得烦恼。甩也甩不掉,一个麻烦透顶的小尾巴。不让她跟,还告状。比如这次,她明天准又向天赋妈哭诉,说天赋欺负她。天赋妈不分青红皂白,准是一顿老骂。兰兰就有这本事,明明天赋被打了一巴掌,她能哭得天赋妈和那群老娘们心肠稀软,眼圈发红。刚才,天赋没有去欺负她,兰兰却觉得是欺负她了。看她的反应,似乎还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欺负。
女孩子在将大未大的时辰,常常这样莫名其妙吗?
三
优彩呆坐桌前,直到窗外的山渐渐成了一条模糊的弧线。她点了第五根烟,迅速地吐出一长串烟圈。在黑暗里面,老屋突然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原野,把许多东西推向远方,同时又把太阳下看不见的推到面前。黑暗把夜扩充到无限大,乡村的夜尤其长,过不完似的,浸淫在这样的时光里,很容易产生天长地久的念头。在渐渐适应的视线里,一些开始捕捉不到的微光映射到屋里几件摆设上,优彩迅速被一群蓝荧荧的在空中生机勃勃地飘浮的灰尘所吸引。它们像不同的音符,在五线谱般的好时光上面即兴弹唱,小蝌蚪似的尾巴快活得一扭一扭。要是早上,恐怕它们反倒累了,要靠太阳的清辉来唤醒、激活,才开始新的忙碌。优彩到套村的初衷是来画日出的,先被它的傍晚给蛊惑了。
灯没拉亮,她不想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她把家里的镜子也搬来了,为的是看清自己,可是她又很怕看见自己,担心站到镜前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的脸。
她是在逃避谁呢?渐渐想明白点了,是她自己。她逃得这么远,都以为自己做到了心静如水。电话是卫东打来的。和卫东其实已经分手了。在她发现他和另一个女人在茶座喝茶的当天,她就做了决定。她是这样一个人,要么极端柔软,要么迅速冷却。那天之前,她是那么依赖他,以为离开他会活不下去,尽管一直有这样那样的争执,从没停过。那天是分水岭。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无意识地把那天当作了一个机会。这段日子以来,优彩越来越怀疑这一点。她居心险恶地设计自己在茶座看到的那个场景,然后顺水推舟地抽身而去。有可能是这样,她心里早想离开,自己都不知道。而茶座里卫东的那个背影,给了她勇气。否则怎么解释一夜之间,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交给卫东一个永远的背影呢?这需要解释,可她无话可说。
她想起以前的生活,围困在密密的藤条编制的房子里,四壁柔软,连碰撞也不见伤口的生活。卫东和她,曾是那个城市的白领中引领潮流引爆观念的先锋人物。身边所有一切,包括爱情,都被他们拿来消费,毫无廉耻地消费。他们一致把做出惊世骇俗的事情当作自己区别于人群的标志。大二刚刚开学,卫东就结束了象牙塔生涯,出来开广告公司。她画画,用和他同样的辍学行为报复了她分别建立新家的父母,与之决裂。现在,她随便一幅油画少则上千,多则数万元,而他也从成灾的订单中迅速出人头地。但是,依然和惊世骇俗不沾边,依然是无法摆脱单调的人生。同居试婚试离婚,但凡先锋的,能引起周边人群骚动的,他们都干。干了那么多年,其实他们自己早不激动了。激情是在传统和现代决裂的特定时刻才有的,对他们而言,激情来自背叛,可是,一切都背叛了,干净彻底得不留下一星半点残渣,奇怪的是没有预期的快感。他们一手创建的激情世界突然变得轻飘飘,无依无靠。现在,连同她对它的背叛,都如同青菜萝卜般寡然无味。她不知道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消费,连同最初的来自心灵的一点颤动悸动感动,都被当作快餐吞食了。也许情感和消费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她老早就透支了。
她一无所有。
那天是分水岭。在连续几个清醒的黑夜中,她把她这三十个年头一一回想了一遍,惊出一身冷汗。和卫东有关的生活开始让她恐惧,还有她生活多年的城市。她只有一个念头,逃走。逃离这个黑洞般的城市,黑洞般吞噬了她大把青春和岁月的地方。
时光到了套村,好像才停止了飞泻,变得凝重和缓慢。它拖不动这座笨重而破烂的村庄似的,只好妥协地温存地跟套村耗着,看谁更耐心,看谁先倒塌。而套村显然不大理会这些无聊的想法,谁有闲情跟你较劲?套村人每天有忙不完的活计,走不完的人情,对好日子的盼想与仰慕,也是浅尝辄止,每天发生的即时的小欢乐就能让他们乐上半天。这样的套村人,有工夫跟你时间老头斗心计吗?每天,雪白耀眼的太阳光总是以毫米为计量单位,婆婆妈妈地转过套村每家的屋顶,它是时光派来的使者,来讲和的。套村很宽容也很平和,等待着太阳的照临,就像等待着有一天告别太阳的照临。优彩在老屋里面,在这样的阳光的包裹下,常常觉得自己可以活上一千年。有时什么也不干,但优彩的心渐渐宽大,平静,接近喜乐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没有人催交画作,她反而重新有了握起画笔的冲动。每天画上几笔,她不想一把烧光这些来之不易的冲动,须得细水长流才好。然而,蜂拥而至的不能说、不想说、无人来听也就无人能懂的一些情绪和感受,争着向她涌来,几乎让她受宠若惊。她无暇思索,以前处心积虑都难以下手的创作,就这样成为最简单的操作,只须从自己身体里舀出来,搬到画布上。舀的动作后来都省了,它们自己喷发出来,直接泼向画面。最鲜艳最醒目的对比色,最放纵最原始的本能,不用牵引,没有规矩,就这样畅通无阻,扫出一条血路,直至她沉浸到万籁俱寂的水底还懵然不知。
有些东西是能帮你做到这一点的,比如音乐,比如色彩。有时候优彩甚至感觉到了《钢琴课》里那个教钢琴的哑女沉入海底时由窒息带来的快意,那个老是一身黑裙的女人,身上汇聚了多么神秘的力量,在人群中,她是个弱者,但在音乐里,在爱里,她比谁都强大。她敢于把自己的脚偷偷拴在即将被丈夫抛入大海的钢琴上,就在她被高高抛起坠入海底的一刹那,她凄艳的身影无疑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嘲弄。在浅水湾嬉戏得太久,太得意,于是才久违了那种被沉浸被埋葬的颤栗般的享受。许多事情几乎都可以这样解释。
于是优彩顺利解释了她的逃离,也逃离了她的解释,不管这逃离会支撑多久。
四
冬是在一个艳阳天的背后偷袭过来的。前几天还风和日丽,今天一早套村的所有房屋就都薄霜压顶,气温下降了近十度,远处的河塘腾起有气无力的白色水汽,有一两只不够敏感的鸟在山前的松树枝上蹦跶。天赋站在院子里,朝手掌哈了口气,使劲搓了搓。呀的一声,院门被天赋妈推开,她担着两桶衣服进来,手和脸冻得像三只红萝卜。天赋妈看上去就是一个大萝卜,空心的那种,说话高门大嗓,如果和她短期相处,说不定哪天就会跟她吵上一架。当你发现她说话、干活、给你塞好吃的都像吵架时,才明白第一印象有时是毫无道理的。
天赋觉得他妈让他有点烦。第一,她总提醒他连初中都没本事考上,骂他不会读书,骂自己养了一窝猪。其实一窝也就是天赋和他妹妹,但她喜欢说一窝,说的时候带着些炫耀的意思,因为一窝猪也是很难养的。第二,她还责备他不会为她分忧,脑壳里进了水,不知想些什么东西。她需要分的忧主要就是他没考上初中,断了读书这条路。虽然男人给她留的钱吃上几年都没问题,但几年后呢?所以她有些担忧。她倒不是为自己,她怎么活也能活,但天赋怎么活她就有几十年看不到了,她活完了天赋还得活。这并不是说天赋妈怀疑什么,没有,她始终如一地相信天赋爹,相信他能尽一个男人的本分,使他们富足无忧。只是她在结实的满足中偶有隐隐的不踏实。天赋爹带来的富足不能保证天赋的幸福,而天赋的幸福原该在学而优则仕的古训上实现的。比如,同村兰兰的家庭走出的一个个高官显贵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所以她有责任对天赋的游手好闲指手画脚。
天赋对他妈的反感其实也就一点,她总是用高门大嗓来抒发对他的牢骚。这样一来,优彩想不听见也难。其实是在优彩来后,天赋才意识到他妈的大嗓门的。这几乎成了天赋的第二大苦恼。连优彩都叫他小伙子,兰兰还想让他亲她,可妈妈还把他当作一个小孩子。难道,一定要像兰兰的那些哥哥们那样高头大马地衣锦还乡,才算得上一个男人吗?或者往家里寄很多钱,就像他父亲。天赋对父亲的概念很模糊,有时他是妈妈夜深时握在手边的一张黑白照片,有时是一张汇款单,有时是经过弯曲的电话线变异了的遥远的声音,有时是墙上挂着的那个装裱漂亮的全家福相框。只有过年时父亲才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回到他们身边,待上十多天。父亲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近几年给人的印象似乎越来越年轻紧凑,而天赋妈越来越邋遢涣散,两个人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天赋憎恨他父亲制造的这种距离。恨上父亲,是从大前年的大年夜开始的。那天妈妈在厨房喜气洋洋地忙活着,天赋、父亲和妹妹都在厅里烤火,父亲的手机响了。嫌电视机太吵,他到外面去接听。天赋出去撒尿的时候,冻红的耳朵接收到了来自墙拐角那头父亲的一星清脆笑声。父亲笑了很久,他从来没有在家里这么笑过。后来他嘴里居然吐出一些肉麻得让天赋寒冷彻骨的话,这些从来没对妈说过的话让他惊呆了。从厨房窗子冒出的白色油烟气哈得天赋后颈的皮肤紧绷绷的,他都忘记撒尿了。父亲看见了他。至今天赋一想起父亲当时深不可测的目光,就禁不住要打冷颤,那哪是对儿子投出的目光啊,分明是老虎对毛驴的试探和示威。那顿年饭于是成了天赋最痛苦的回忆。而且,此后每次撒尿,天赋都要不自禁打个冷颤。
天赋自然不能和妈说,他觉得妈其实才像个小孩子,一个空心萝卜。她对父亲深信不疑,身心依赖,没心没肺,还经常不自觉地向优彩还有邻居们炫耀显摆着父亲寄来的汇款单。此时天赋以父亲的眼光来打量她,觉得其实也不能怪父亲。妈实在是又老又丑又浅薄,父亲没一脚蹬了她,还是念着一份情意的。妈常年是一件脏脏的酱色大褂,头上的头发像蒿草,脆得没一点水分,随便一梳便有掉光的危险,所以妈轻易不梳,除非得知当天父亲要来。妈头顶秃了一点,她只好把刘海蓄长,加上旁边的头发,一齐往上盖,掩耳盗铃。就像父亲后来对天赋的蓄意讨好,一样的徒劳。父亲给他邮寄来一辆当时村里谁也没有的电动自行车,寄来许多增高增智力的营养品,还许诺年后把他和妈和妹妹接到城里。不过这样的话说了好几年也没兑现。妈总要天赋去城里看爸爸,或干脆去学个一技之长,日后好做个城里人。天赋不去。不仅是因为恨,不想见到那个狐狸精,还因为他不想去城里。在村里就不能养活自己吗?在村里就不如城里人更像活着吗?在村里,他有脚,要电动车干什么?那几盒药丸就算有用,他增高增智力了又怎么样,能让他好好撒一场完整的尿吗?人能幸福到没有缺憾吗?人能聪明到扭转乾坤吗?如果可以,他情愿父亲永远没有走出过套村。
太阳居然撕破了棉絮般的云层,露出了白盘子的半边,天空灰黛色的雾霭渐渐向四角扩散。优彩如果现在起床,就能捕捉到日出的一些景象。天赋向老屋看看,它并不因为盛装了一位美人而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依然歪歪倒倒,连云端撒下的光辉也不能让它显得精神些。它其实就是妈的写照,残屋败舍,以自己的破落映衬和仰视着新楼房,直到倒塌。正在天赋心头滋生出的对妈妈的一缕疼惜之情,迅速被他妈在厨房的咆哮所击溃,你怎么还不吃饭哩?脑子又进水了?这两只红薯留着喂老鼠啊!于是天赋老鼠般窜到厨房,气呼呼地操起一只红薯。他妈还在喊,你要是真能不用吃饭,我也省心了!你妹妹上学了,你就不能分我一点忧!你要是也在上学,我就不用……
不大声说话你会死啊?天赋不能捂住他妈的嘴,只好低吼了一句,逃出厨房,跑到院外去了。他在河滩上烦恼地拖动脚步,用力踢了一块石头,石头滚得很远,他一抬头,看见田埂上的一个人影。鹅黄色的棉袄,像簇火苗一跳一跳。是优彩,她倒比天上的太阳更像太阳了。
优彩手里握了一把草,有狗尾巴、蒲公英什么的,腮帮子绯红。她对天赋笑了笑。天赋惊讶她的脸居然也能红成这样,他还以为她的肤色只能冷冷的白。天赋说,我以为你还没起来呢。优彩抿嘴说,我就这么懒吗?天赋忙说,不是,冬天这么冷。优彩笑着说,冬天就应该冷,不冷就不是冬天了。
天赋想想优彩说得有理,不冷还叫冬天吗?就跟不大声骂他就不是他妈一样。这样一想天赋心情就好点了。优彩经常用一两句话就能改善天赋恶劣的心情,这有点奇怪。
他想跟优彩进屋,就问,你刚才去山后了吗?山上有一片坟,你不怕啊?
优彩说,怕的。可是去了倒不怕了。我的《日出》就画山后那片坟地吧。
天赋跟进了门。在画室转悠着,他声音响亮地说,坟地有什么好画的?我看,你要画就画我们的丰收和新房子,画我的老黄牛。
优彩听了,笑着说,唔,你说的都可以画的。
天赋在画室默默走动。几天没来,多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画面有点可怖,似乎是在极端激动的状态下泼洒的一幅习作。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子,一丝不挂,不过是背对着天赋。在女人背上,挂着一张变形的男人脸,正张大嘴发出挣脱枷锁的嗥叫,两颗獠牙分别从嘴两边龇出来,脸下面一双毛乎乎的被镣铐铐着的手在疯狂挣扎。整个画面都由泼血般的猩红铺就,在女人的大腿、脖颈上飞溅着星星点点的血沫,但女人的背部却很安详,无动于衷。
优彩笑说,没吓坏吧?
我看,天赋说,画得很好。
优彩把画取下,往一堆画框上一丢,说,别看了。
天赋说,你教我画画吧……他挣得脱手铐吗?哪个把他锁起来的?我也想过,把我爹锁起来。
优彩没有说话。
五
在优彩准备好开水泡面的时候,天赋妈拣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来了。优彩高兴地抓起一块吃。天赋妈看她吃得香甜,笑出满面褶子,说,我们乡下没什么好吃的,就数这个多,你要爱吃,不嫌我手粗,就别天天吃什么方便面,来家吃,又不多你一双筷子。优彩说,就怕你们麻烦。大锅饭是最香的,我小时候吃过,这二十多年都想着呢。两个女人相互客套着,称赞着,天赋妈不时爽朗大笑。天赋想女人是否都需要被人夸,在男人那儿得不到,只好通过这种方式互相满足。上次优彩到他家串门,就拉着他妈织的半截毛衣赞不绝口,还说要拜师学艺。会打毛衣也大惊小怪,可见女人是多么虚伪了。
天赋听到妈不失时机地提到他爹的时候,走开了。妈总善于从各种话题延伸到他爹,方式五花八门,有时是抽丝剥茧式,有时是移花接木式,更多时候是牛头硬对马嘴,比如刚才她就把红薯、毛衣、捡柴火、猪、下雪一一嫁接到他爹身上去。而优彩偏偏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听得津津有味。这好像不仅是那碗红薯带来的投桃报李的效应了。
在优彩画画的时候,兰兰来了。她刚进来的时候脸色发白,这是从没有过的。兰兰的血色总是很不错。但过了一会儿,兰兰把手凑到鼻子下呵呵,就把脸蛋呵暖了。她坐到优彩背后,照例朝天赋做鬼脸,微笑,逗引他说话。天赋照例不理。兰兰很快没趣了,她对着天赋严肃的脸尖声说,优彩姨,画我吧,我比天赋好看。天赋愤怒地看着兰兰,她竟叫优彩姨。她叫优彩姨,他不是也要叫优彩姨吗?而优彩并没有那么老。
优彩被叫老了是会不开心的。天赋担心地瞥了优彩一眼。天赋说,就怕你坐不住。兰兰扁扁小嘴,冷笑说,我坐倒坐得住,站不住而已。天赋很烦兰兰拿她自己的腿作有恃无恐的讥讽,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优彩说,我们兰兰站和坐都好看。兰兰睃了天赋一眼,说,你看,天赋嫌我说他不好看,气得跟个斗鸡似的。优彩姨你真的别画他了。我兴许后天就进城了,再不回来。这里确实没什么好的,城里才好呢。我再不回来了。
话音未落,屋外响起了脚步声。兰兰忽然惊慌起来,她把小脸往优彩耳边凑凑,说,谁找我,都说我不在!说着,急急地向画布后面躲了。
兰兰!兰兰!兰兰!
风风火火进门的是天赋妈和两个老婶子。
兰兰哩?兰兰哩?兰兰哩?兰兰哩?三个分贝奇高的嗓门一同问。多出的那句是天赋妈喊的,她频率比她俩快半拍。
找兰兰干吗?天赋皱眉说。
她妈来了!金婶子抢着说。
油花婶子转动着狡黠的小眼珠,慢慢说,狗头看见兰兰进屋来了,一时三刻,还能飞天不成?
被抢了两下,天赋妈憋不住了,瞪着天赋说,兰兰哩?快说!
她妈来了?天赋愣了愣,粗声说,叫她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你小子说了算哩?天赋妈说。
来都来了,可怜巴巴的。油花婶子说,她已经把眼光转到了画布那边。
都没跟那个老板了!金婶子说。她的脚步跟着油花婶子的眼珠,向画布后转去。
兰兰这时站了出来,一拂眼前的刘海,笑嘻嘻地说,婊子婆让你们来的?婶子们心肠倒好!
兰兰叫她妈婊子婆叫了七年,她叫的时候常常吐一口口水,然后用鞋尖蹍,蹍到土里去。天赋妈把兰兰拉了过来,俯身说,好兰兰,乖兰兰,好歹她都是你妈,大老远的来了,就是为见你一面。你就跟她见见面,跟不跟她去,你再拿主意。
让她瞧瞧,没有她我们兰兰也能长这么大,这么俊。油花婶子说。
兰兰跺跺脚,扒拉开胳膊、肩膀、腰身上的四五条手臂,尖声说,不见,死也不见!她一头扎在天赋的胸口呜呜哭骂起来,老婊子卖自己,还嫌不够,连我也要一起卖喽——————兰兰的哭很有感染力,三个婶子都红了眼圈。天赋妈还抽抽搭搭哭了出来。
天赋不耐烦地把兰兰放到椅子上,说,妈,你哭个什么劲?闹灵堂似的。我们还画不画了?
天赋妈迅疾地敲了他一个爆栗,把天赋的脑门敲出一坨红,小没良心的,我没了你就省心了,我没了你们都省心了!
优彩在兰兰身边坐了下来,轻声说,兰兰,你得好好想想,你妈赶来这里,一定起了个大早,兴许一晚上没睡呢。等她走了你可就后悔了。你可别像优彩姨,当初我也像你这么心狠,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金婶子唏嘘着说,人都是要有家的啊。天赋妈,你也别多想,兴许兰兰妈看走了眼,没那事。
兰兰骨碌着大眼,不哭了,看看金婶子,看看天赋妈。油花婶子瞄了金婶子一眼,兰兰,我们就给婊子婆一次机会,好好骂她一顿,看看她这几年都造了什么孽!说罢挽起兰兰走出门去。
轮到天赋疑惑了,他尖起眼睛看了他妈一眼,又看了一眼。兰兰妈会带来什么消息呢?天赋顾不得多想,他乖乖跟着妈走出门去,把优彩都给忘记了。
六
兰兰到底没有跟她妈进城。
听说兰兰进屋的第一个动作是吐了她妈半边脸口水。天赋暗想,那天在画室没吐,原来是留到后面吐。兰兰尖利的眼神把她妈剜得遍体鳞伤,抬不起头来。还是兰兰奶奶拉住了兰兰,金婶子把兰兰妈挽到堂上坐。兰兰妈不好坐,也不好不坐,只在椅子上搁下四分之一屁股,那样子就像一个旧时候的姨太太见了正房。兰兰妈并不像套村人想象中的或者说希望中的那样老,也不憔悴,虽然给男人甩了,但皮白肉嫩,还从领口冒出一尾红丝巾。兰兰妈的手自始至终在把丝巾往胸前纽扣间的衣缝里塞,塞。好像这丝巾是造成她和兰兰之间距离的罪魁祸首。同时,她为自己不老不憔悴而满脸羞愧。
兰兰妈后来含着一包眼泪走了。兰兰把自己关在房里,等她妈走了,她才笑嘻嘻地出来,房里一地瓜子壳。兰兰腿不灵便,手好使,吃起葵花子来,手指上下翻飞,舌头牙齿里应外合,一小会儿工夫脚下一大片壳儿。套村人形容谁能干、会说话,总爱这么打比方:跟兰兰嗑葵花子似的。可以说,嗑葵花子是兰兰心情非常好的表现。
兰兰妈再没来过。
优彩已经来套村两个多月了。她会在套村,在天赋家过年吗?或是跟那个手机后面的男人过?还是,去找她伤过心的爸妈呢?天赋想知道。但优彩会跟他说吗?无疑是不会的,优彩好像从来没当他是一个她口头上称呼的——小伙子。是的,小伙子,就是男人的意思。
为什么优彩看不出他是个男人呢?天赋在画架前站定,看着自己。画基本上完成了,之所以画了这么久,是因为优彩常常一歇好几天都不动笔,或者画些别的画。看来,她对天赋的注意仅仅是顺带的,就像她来到套村,不过是顺便认识了天赋。而天赋却坚持认为,自己长到十七岁,没有夭折没有离开套村,就是专门为了等优彩来的这一天。每每想到这儿,天赋都很激动,黑夜里,他都听得到自己脖颈上血管里的液体欢快奔跑的汩汩声。在梦里,天赋总是做一些最猛的运动,比如跳崖,从很高很高的崖头往下跳,之前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起跳过程,天赋总是很兴奋地冲向悬崖的尽头,坠落。
那天,在他妈眼里,他忽然就成了一个男人了。那天,他跟着妈走出门,妈进了房,就没出来。天赋推开门,妈正缩在床头用枕巾抹眼泪。天赋在屋里走了一圈,忽然折回身,问妈,兰兰妈撞见爸了?
天赋妈有些吃惊,抬起红红的兔子眼,看天赋。
天赋从他妈的愕然中得知了一切。而天赋妈同样从天赋的话里咂摸出,她知道的那些,儿子早知道。这使得她更为吃惊,好像不认得儿子一样。兰兰妈同她说天赋爹的事时,她还拿不定主意让不让天赋知道。
你别难过,天赋说,你还有我呢。
说完这一句,天赋就转身出去了。
天赋那天确实镇住了他妈。他在妈眼里陡地蹿高了一大截,因为她忽然矮下来了。这段日子以来,妈再没冲他大声恶气地说过话。一夜之间,他妈白了头发,身板委顿下来,看天赋的眼神有点畏缩,暗淡失神。天赋有点不习惯,看着他妈那样子,浑身不自在。他还是习惯妈的高门大嗓,风风火火,理直气壮,理歪气也壮。现在,她很少出门,再不拿他爹几个月前的汇款单四处炫耀说是新到的。兰兰每回来看她,她都要细细碎碎地哭上一场。后来,有那么一天,妈怯生生地问他,觉着兰兰人怎么样?天赋当时挺粗鲁地回答,什么怎么样?他妈没再吭声。天赋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那样抢白他妈。
以前他在妈眼里小,被他妈的骂声撵得灰头土脸,在优彩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妈给他比下去了,灰头土脸的是妈。难道,他和妈之间非得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吗?从心底来说,如果家里非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天赋情愿是父亲。
天赋走出老屋,低着头慢慢地走着。前面有一节萝卜头,他飞脚踢开,那萝卜头射到了河塘下。到了村口,远远就看见兰兰的身影。最近,兰兰老是在村口槐树底下瞎转悠,找东西似的,看到人来,就佯装嗑葵花子。人问她,干吗呢,掉魂了?她就笑嘻嘻地说,望我大姑呢。兰兰还不忘说大姑最喜欢她,要接她到城里,这几天就来。天赋听爹说过,兰兰大姑在城里开了个火锅店,兰兰一直没答应去,这些天是怎么了?
现在,兰兰正向马路那边张望。坡尽头有一个小红点在蠕动,兰兰似乎对它挺感兴趣,踮着脚,抻着细细的脖颈子,天赋从后侧看到她稀疏细长的眼睫毛快速地眨巴着。兰兰以白天鹅的姿势持续了有两分钟光景,红点才走到跟前,是一个包着红围巾的大嫂,邻村的。兰兰失望地收回视线,转身,吓了一跳。
天赋揪了她的小辫子一下。兰兰小嘴一噘,问天赋,我姑妈就来接我了,你说我去得吗?天赋没吱声,扭头看那个大嫂的背影。兰兰冷笑说,我看你八成是给城里那女的迷住了,跟你爸一个样!好罢,我也去当个城里女人,再不稀罕你!天赋憋红了脸,鼓着眼球说,你是欠揍还是怎么的?出了套村才没有人稀罕你兰兰呢。兰兰一听就抹起眼睛,用哭音说,是没人稀罕,连婊子婆都不来了,她都不稀罕我了……天赋一听,眼球弹了回去,好一会才说,回吧,天都黑了,啊?
那,你舍得我走不?兰兰说。天赋的脸又憋红了,说,我是你叔,永远是你叔,懂吗?这回兰兰没有抽他耳光,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看得她自己的眼光灰下去,灰下去。兰兰慢慢地走了,走得很慢,大辫子有气无力地摆动着,像一根失去活力的尾巴。
七
那天清早,兰兰咣当扑开天赋家大门,尖声叫着婶子婶子!
天赋妈正从塘里洗衣裳回转,兰兰结结巴巴说,邻村一个人从镇里回来,说是天赋爹给人打伤了腿,刚进了镇医院。天赋妈丢了扁担桶子,在院子里打了几个转,跑进房间喊天赋,开箱子取钱,拿了身天赋爹的卫生衣,顾不得鸡鸭回笼,就往村口奔。这时村长领了几个人闻讯赶来,一帮人急急火火往镇里赶。
镇里医院的201病房里,天赋妈、天赋、兰兰、优彩和几个村人围了病床一圈。城里几个跟天赋爹出去的套村人,以矛头为首,把天赋爹转到了镇医院来,天赋妈前脚到,他们后脚就走了。天赋爹的腿在城里并未完全好,可是矛头他们都没工夫照顾他,只能请半天假把他送回来。刚才医生说,这一耽搁,很可能腿就落下残疾了。他说着瞥了兰兰的腿一眼。天赋妈倒不在乎男人残疾不残疾,没听医生说话,只眼巴巴盯着男人的眉头——那儿一动,说明他疼。她一直在叹气,在拭泪,嗓门嘶哑,怎么办好哇,怎么办好呢……床上天赋爹被打得不成样子,两个眼角都耷拉下来,肿得睁不开眼,身上多处骨折,左小腿上打了石膏。此时他发出一声呻吟,努力撑开眼眶,向天赋妈示意很疼。
忍忍吧,忍忍吧。天赋妈忍住眼泪,粗剌剌的手掌颤颤地抚摩着他的腿,说,打了止痛针了,还痛,是鬼医生拿错了药水吧?她茫然地转过目光,向优彩说,叫医生来,叫医生来!
优彩说,是这样的,骨头断了肯定有点痛的。天赋妈下眼睑的肌肉迅速抽搐了一下,随即咧了咧嘴,如果说这话的不是优彩,她就要骂人了。她黑着脸,冲天赋嚷道,叫医生来,叫医生来!天赋去叫医生。天赋妈跌跌撞撞地跟出去。老远看见医生来了,她扑通一跪,大哭起来,医生你可要给我们看好啊,我男人身子耗在城里这么多年,老早给盘空了呀,你要是不经心,他就回不了家啦。优彩、兰兰赶紧来扶她。医生脚步不停,径直跟着天赋进了病房。优彩、兰兰扶起她,在走廊的排椅上坐下。
天赋妈这一哭,就收不住,歪在优彩身上,眼泪鼻涕一把把地甩到墙角。优彩劝她,让天赋爸听到心里更不好受了。她这才低了嗓门。过了一阵,从口袋摸出手巾,揉干眼窝。想一想,她的眼泪水又往下掉,向优彩说,都怪我呀,我在心里咒他们,才把他咒成这样啊,我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我知道他是为那女人的事,他想跟她一块过。可是怎样,他都成了这个样子,我倒还舍不得他,恨不得我替他,让我断手断脚,让我疼,他一皱眉毛一抽冷气我就心里难受……我心里难受,又欢喜,他……总算是回家了……
矛头说天赋爹因为某工地的承包事项,和黑道上一伙人马结了梁子,黑道人绑架了天赋爹的情人之子。天赋爹自己身受八刀,救出了情人的儿子。
优彩出神地望着对面那堵墙,天赋妈的话在墙上反弹回来,在她心里响个不绝:回家了,回家了……
兰兰歪在优彩肩头,淌眼泪。刚才她大姑托矛头捎话来,让她早点去城里,临近年关,店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兰兰不知道怎么办。今天早上,她在村口就这么想来着,如果路过的第一个人是长头发的,她就不走。结果第一个是个光头。那不算数。兰兰一抹眼泪,暗中下了决心,如果等会天赋第一个出病房,她就跟他回去。否则,就做个城里人。
兰兰狠狠咬了咬下嘴唇。
走廊里,各个病房进出的人挺多,一会儿隔壁出来个端痰盂的妇女,一会儿又有一对提着水果袋子的夫妻,一直走进了走廊最里边的那间。天赋妈还在吸溜着鼻涕,轻声抽泣。201病房的门口,有一汪水,静静地反射着灰白色的光。汪着水的那个坑里,还冒出一串小水泡,咕唧咕唧轻响了几声。
责任编辑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