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十日谈
2014-07-10陈仓
陈仓
上海十日谈
陈仓
题记:十天爱了一辈子。
第一日:5月7日
米昔的电话通了,这是“五一”长假的最后一个黄昏。我独自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无聊地注视着窗外。也许前一天刚刚刮过大风,也许华灯还没有完全亮起,夜色还没有淹没而来吧。处于白天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夕阳特别红,把半个天空都染了。窗外的中远两湾城和穿城而过的苏州河,都是一片怀古的颜色。
今晚有空吗?我试探着问。
你是谁呀?我刚刚出差回来,有些累了。米昔说。
我是第七个小矮人,不是森林里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说好了,等你回来后约会的。我与米昔从一个叫世纪佳缘的网站里认识后,也就在MSN里说过三两句话而已。
呵,知道了。你在网站里的独白很有意思,所以我记得很清楚。“我会给你写一辈子的诗,我会给你挣一大堆的钱。我会让我的诗在你的心上发表,我会让我的钱为你一个人所用。我还会干什么呢?想起来了,我是第七个小矮人,让白雪公主睡上我的床,我呢?只能去朋友家里了,这是结婚前的事情,结婚之后嘛,由你来决定吧。”米昔念了起来。
米昔说过,自己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销售主管,负责江南地区的销售,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外面出差。我之所以期盼着见米昔,说白了,就因为她是单眼皮。
不知从何时起,无论单双眼皮都喜欢去割一割,大家就都成了双眼皮,单眼皮的女孩要绝迹似的。而我恰恰从三十年前起,就迷恋单眼皮的女孩。在我的眼里,双眼皮远远地看去,既像是一道皱纹,又像是一道机关。而单眼皮远远地看去,是单纯的,或者说是纯洁的,犹如一株兰草和修竹,简单而秀气。
网上的那些介绍,只是写着玩的,不过我可以做到,姑娘如果有意的话,欢迎来免费体验吧。我希望用童话的光芒,增加一个老男人的诱惑力。米昔却一口回绝了,说自己刚回到上海,饭也没吃一口,风尘仆仆的,现在正在大浴场里泡澡。起码要泡上两三个小时,然后再在休息室里躺一会,肯定已经半夜三更的样子。
我已经不抱希望。放下电话,看着窗外,黑白已经交班,夕阳全部退去,剩下的只有夜色。单眼皮,大浴场,这两个词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米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的内心充满了好奇。
我在一家报社里上班,如今已是一个小头目,而且平时还写点小诗,什么奇怪的信息,我都是最先知道的人,犹如春江水暖的鸭子一般敏感,又如精神病院里的患者一样神经。在这个名词天天翻新的年代,我忧心地感到“纯洁”这两个字,像是稀有动物在慢慢地消失。我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看上去可能更老迈一些,到如今都不去理发店洗头。我觉得那些小女生在头上,摸一摸,揉一揉,然后再捏捏手,捶捶背,这就是肌肤之亲,是不纯洁的表现。不然为什么一定要叫小女生洗头,而不是让老男人帮着洗头呢?别说上理发店,桑拿房、按摩房这些地方,我门也不会进的。我就三个字:不纯洁。
我要保持纯洁。我认为,在这个纵欲的社会里,肮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纯洁就更重要了,更值得我去珍惜。而现在,一个叫米昔的女孩,单眼皮的女孩,印象应该很纯洁的女孩,却在到处流溢着水蒸气与肥皂泡的大浴场享受着一切。这意味着什么,是我太不开化,还是别人都太放肆?
在我隔壁的办公室里,不知谁拉起了手风琴,那声音显得如此朦胧。手风琴是一个上海好心人捐助给穷困山区的。在没有运走之前,就存放在报社里,常常有人在下班的时候,拉上一曲《城里的月光》。我感觉在所有的乐器里,只有手风琴在一压一缩之中,最有乡村民谣的味道。我突然想起来,晚上有一场音乐会要参加,于是翻出两张别人赠送的门票,试探着给米昔发出了短信。
你就是这样约女孩子的吗?下一次找一个有意思一点的方式吧。米昔在短信里问我。收到回复,我一时来了劲头,立即把电话拨了过去。
你如果不去的话,那我只好一个人坐两个位子了,一个放屁股,一个放大腿。我开着玩笑。
你才两张票啊,你如果有三张票的话,那是不是再放一两个屁上去?米昔在那边质问。
咱是文明人,如果真有三张票,我会搬一盆单眼皮的兰花去,给它一个位置,不过嘛,不管我有多少张票,最先想放的都是你。我耍着嘴皮子。
米昔还是不置可否,淡淡地挂掉了电话。过了不久,她用短信回复了我说:已经向最高领袖———我的父母请示过,可以陪你去的。
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单眼皮的女孩,放弃大浴场而来到音乐厅?在我的眼里,这是两个格格不入的场所,一个流淌的是污水,一个流淌的则是清泉。放下电话,我立即向国定路227弄赶去。一路上我都在想,她是否知道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否知道B大调与C大调?
不知道,有时候并不影响美的存在,比如两只飞舞的蝴蝶,它们来自前世还是哪里,是不是我们变的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么美丽。
我把车停在国定路227弄外边,开始整理起车上的一堆书。还有挡风玻璃前的小瓷人儿,小瓷人一条腿断了,已经无法站立,我把它干脆拿下来,扔出了车窗。这都是某某某送我的,她把我当成她的王子一样地爱戴着。这个小瓷人是她在游戏大世界里赢来的,她曾经对着小瓷人吹了一口气,然后放在我的车里,告诉我,这些小瓷人都注入了她的魔法,放在车里时时监视着我,不要让别的女人搭坐我的车。很明显这些小瓷人并没有灵魂附体,所以它们没有尽到守护神的责任。
从国定路227弄不停地走出婀娜多姿的女孩。有人说上海美女出没的地方都在徐家汇、南京路等商业繁荣的地方,因为美女早就被商业化了。但是没有想到,这里的美女更是成群结对,还少了脂粉味,多了几分清纯。再想想,这国定路是什么地方!向前走是五角场,是邯郸路、四平路、黄兴路、翔殷路、淞沪路五条大路的交会处,向后走就是百年学府复旦大学,是上海的文化教育重地。方圆几十里居住的大多是学生,就是本土的居民们也都受到学风的熏陶。
美女们走出来的时候,不停地向车里张望,她们的眼睛像是兴奋剂一样,让我坐卧不安。几十年了,我无数次地在心里构思过天使的形象。这就和绘画一样,提笔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最后一滴墨水会落在什么地方,我的画纸上最终会是什么样的图案。我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天使一定会出现的,也许是十分钟后,也许是三十年后。总之,一个单眼皮、小鸟依人、温婉如水的天使一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在前生修行三百年,在人间陪伴五十年,在来世厮守一百年。
米昔出现的时候,我的眼睛只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像,像是一幅水彩画在向这里飘移。
仅仅十秒钟,我便断定,天使已经降临,在向我靠近,我一生的未来,就会与这个天使无法分开,或者是肉体,或者是灵魂。我的身后,永琪理发店突然响起音乐,正是一首川岛的《天使降临》的曲子。我慌慌张张地走下车,拉开右边的车门,把天使请了进去。
我手忙脚乱地启动车,油门一下子踩得有些过火,车还未动已经是轰轰地响着。米昔问:你开车几年了?我不好意地说:十年了吧,是不是觉得坐我的车不安全?
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安全,一个是车子,一个是男人。米昔似乎在笑。我茫然地在大街上狂奔着,眼里已经从模糊变成了茫然,看不见任何交通标志,想不起任何熟悉的路线。
你吃饭了吗?我说出了人世间最无聊的话。
你呢?米昔反问我,她问得更加无聊。
音乐会七点半,我怕迟到,滴水未沾啊。我在说话间,把车开进一条小胡同,此时的我已经没有方向,搞不清东南西北。米昔除了带着一只灰色皮包外,怀里还抱着一袋子东西,米昔说:就知道你不会吃饭的,所以给你带了一包薯片先垫一下吧。
她把薯片打开,然后递给我吃。开始是递到我的右手上,因为一只左手开车有些失控,她就慢慢地递到我的嘴边。在两个人之间,如果请客吃饭,说明不了什么,有时候是朋友,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某种说不清的关系,但如果两个人之间能够共同享受零食,特别是在驾车的时候,一个能够喂给另一个,那关系只有一种,就是亲密。
音乐会是在丁香路艺术中心,你能告诉我怎么走吗?我发现自己已经开上了一条断头路,米昔开始像一个导航系统一样,大转、小转地指导着,很快就到了。艺术中心外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的人,因为紧靠空旷的世纪广场,四周都是大片的绿地与树木,所以在上海显得少有的清冷。
你看看这个东方艺术中心,像不像两口大锅?我问米昔。
你的比喻真有意思。米昔说。
这两口大锅里装着的不是水,是音乐,煮着什么,是人们一颗欲望的心。我诗人的神经质又开始膨胀了。直到在音乐厅里坐下前,我还没有仔细地打量米昔,她已经从虚拟的网络来到了我的身边,但是总觉得在我面前晃动的只是她水中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时左时右,时高时低,生出无限的涟漪,把我淹没其中。一个溺水的人,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水中的世界呢?
音乐会于七点半正式开始,小提琴家高利亚·巴列夏提着一把一七三○年制造的史特拉瓦里名琴,开始演奏海顿的《第39交响曲》,这是一首比较舒缓的曲子。第一曲结束的时候,我提醒米昔: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其实很希望这位天使,陪我一起欣赏这高雅的音乐,让我们把自己的灵魂放入这个大锅之中,一起得到煮沸与清洗。我不能确定米昔是不是喜欢,让一个不喜欢音乐的人陪在身边,这是多么的低俗。就像让一位牧人,穿着晚礼服打着领结放羊一样。
没有关系,再听听吧。米昔的语气,让我无法分辨出她的喜好。
我介绍说,第二首曲子是莫扎特的《第33交响曲》,第三曲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我企图用莫扎特与贝多芬来稳住她。上海人大凡都知道莫扎特与贝多芬的,也许有很多人不知道命运交响曲是什么,但是他们同样知道贝多芬这个人,他们相信的是名气。
莫扎特的个性明显比海顿要情绪化,那曲子的节奏十分的快,米昔听着听着就小声地说,她有点要睡了。我感觉米昔不是要睡,而是病了似的,她抱着胸,紧缩着,有点微微地发抖。
你不舒服吗?我问。
我对调子太高节奏太快的音乐过敏。米昔闭着眼睛说。
我只听说过对花过敏,也有对药水过敏,从来没有听说过对音乐过敏的。但是明显能够感觉得到,遇到曲子较快的节奏,米昔的身体就不时地抽动一下,像是一根弦,随着弹拨而颤抖。
音乐厅里放了冷气,加上五月的天本身温差就大,我想也许是太冷的原故吧。我真想伸出手去给她取暖,但这是第一次见面,这样的动作只能是轻浮。我这个三十六岁的老男人,虽然不记得自己认识过多少个女人,但是我敢发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牵过多少个人,而且每个人的手是修长、是圆润、是冰冷、是温暖,我都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有一个理论,仅仅是理论而已:女人的手是什么?是女人身体的缩影。手白,则身子白;手圆,则身子圆;手长,则身子长;三段手指,则分别代表女人的上身、腰身与下身。而且从女人的手,还可以看出女人的气质、品格与个性。我很在乎牵手,一旦两个人的手牵起来了,就应该有着某种对应的关系;牵手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可以和父母牵手,也可以与老人及孩子牵手,也可以与爱人牵手。牵手可以适应亲情、友情与爱情。但是,有些动作,比如KISS,比如性爱,则很狭隘,你只能与爱人才可以进行。
莫扎特也结束了,掌声总是经久不息。米昔捂着自己的胸口,然后说:真有点冷呀。
我明白,她这是想走的意思。走出音乐厅的大门,才知道外面已经起风,凉丝丝的,树木也使劲地摇摆着,但是没有叶子落下来。因为是夏天,叶子还正是青春年华,它不会轻易地松开手的。从音乐厅出来向停车场走去的时候,我说:我的手还出汗呢,要不给你输送一点热量过去?
我怯生生地把手伸了过去,米昔的手也向我伸了过来。我与天使牵手了,注定了今生今世,我将不会忘记,有这么一双手被我牵过了。米昔冰凉的小手像蛇一样,在我的手心开始冬眠。我似乎能够感觉得到,温度从我的体内缓缓流出的声音。她的手很快就温暖起来,像是一条蛇在复苏。一路上,她的手便躺在我的手心,顺从,安静,充满了归宿和永远。
我们去什么地方坐坐吧,你看是咖啡店,还是饭店?车向着米昔家的方向行驶,我知道夜晚才刚刚开始,我不愿意就这样结束,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就这样放开。
我比较喜欢喝茶。米昔答应了。
看来你懂得养生。我说。
只是喝喝而已,品不出什么道道,只知道这喝茶啊,就跟诵经一样图个心静吧。米昔脸色有些苍白,也许还是因为冷吧?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小坐的地方,米昔选择的不是茶馆,而是上岛咖啡。米昔依然点了一壶铁观音,然后开始沏茶。她一边沏茶,一边介绍说:要喝茶,就应该喝铁观音,单单这个名字,也要与佛同名,就是制作的过程,真和人生一般,要经过很多的事情。小小一盏的茶,可以喝上三天三夜,喝出佛,喝出经,喝出前世今生。当我端起一杯茶,抬起头来打量米昔的时候,这个女孩让我心里一惊。
我在想,难道真是上天赐我的天使吗?
米昔一米六的个子,小巧的身段,白皙的皮肤,简单的微笑,特别是她的单眼皮,这不就是我几十年来无数次勾画的形象吗?
她上身穿着红色条纹体恤,下身穿着深灰色的裙子,一双平底的休闲鞋。我再低头看看自己,上身是一件红色条纹衬衣,下穿一条深灰色的长裤。而且我们上衣的品牌都是ESPRIT,除了颜色一模一样外,连条纹的宽度都步调一致。如果这两件上衣是两个齿轮的话,它们应该可以完全吻合在一起。我常常用齿轮来形容恋爱,两个人没有谁比谁优秀,没有谁比谁高雅与低俗,这要看两个人是不是两个合适的齿轮,能够默契地转动一生。
我惊讶地说:我们怎么了?谁都以为是情侣衫嘛!
米昔笑了笑说:刚一见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啊。
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在网上说过的话也只有几句,而且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衣服、装饰这样的话题,今天的穿着如此的相似说明什么呢?我感觉自己与米昔,像是一下子对准了暗号,变成了自己人,而这些暗号只能是上辈子约定的,就跟白天鹅一样,它们早就约定都要披上白色的羽毛。
你的头发也是自然卷吧?这也是巧合吗?我又发现一处共同点。
巧合这个词,用在美好的事情上,就是缘分。米昔回避了,开始品了一口茶,然后笑了笑说:看上去,真可以叫你大叔了,为什么还没有大婶呢?
也许是两个人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的相似,我第一次讲了很长很长的话。我说,二十几岁前,是糊糊涂涂地爱,根本就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懂什么女人才算好,所以手都没碰一下,就要死要活的了;三十岁前,很嚣张地以为,自己事业小成,又是个附庸风雅的诗人,如果说是有配得上的,恐怕只有仙女了吧?所以呀,什么白雪公主,什么玉兔嫦娥,根本不知道珍惜,统统地错过了;三十岁之后,这男人开始懒惰了,因而开始发福了,不觉中像是坐上特快列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的女孩子开始叫自己叔叔了,三十的女孩子要么自大自私自恋,要么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特别是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想要高的矮的,不要胖的瘦的,都了然于胸,心想已经等了三十年,现在更不能勉强下去,非得找个称心如意的才行。爱情就像汽车,中途停车重新启动的话,是很费油的,所以我现在就一个心思,找一个人好好地爱她一辈子。
米昔听了,就笑呵呵地说:跟你说话还以为很闷呢,你肯定不是上海人吧?
“哪里人”这句话,是上海式爱情的必答题,因为户口就是门槛,就是婚姻中的重要砝码。我如实地告诉米昔,我是陕西人,来上海已经四年,去过广东,到过北京,现在不想走了,准备在上海生儿育女,让他们以后也拍着胸脯说“阿拉上海人”。
你呢?是上海人吧?我本没有打算问这些的。米昔她是哪里人,是干什么的,家庭情况等等,如今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但是我最后还是补问了一句。
米昔介绍,她母亲是上海人,当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去安徽省舒城县汤池镇,在万佛湖边的万佛山下,上山下乡了。米昔说:其实我就是那个时代的孽债,我在那里长到十九岁,一个人提前返回了上海,如今父母就都回来了。
我替米昔愤愤不平起来:其实有外地生活的经历,对你也有好处,可以吸收外地人的地气,摒除上海人的劣根性。上海人呀,就是殖民地文化,崇洋媚外得厉害,就是被拐卖了,也希望拐卖她的是老外,总把内地人不放在眼里,不懂得吸收与欣赏。
米昔说:你还真看得清楚,说实在的,别人问起来,我说自己是上海人,那是虚荣心在作怪吧?我们这些知青子女,农村的人把我们看成城里人,城里人却把我们看成农村人,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了,所以心总是漂着的。米昔低下头,忙着沏茶去了。
我继续向米昔介绍,我父母都是文盲,母亲三十九岁就去世了,那时我才七八岁的样子,每个周末翻过几座山回到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吃到母亲准备好的晚饭,但是我大多数只能看到紧锁的大门。家里当时很穷,在学校一天吃两顿饭,不是糊汤,就是玉米粥,真是饿呀。没有办法就去对面的饭店偷馒头吃,万一偷不到的时候,就吃人家剩下来的。在上大学的时候,人家都开始穿名牌了,我脚上还穿着姐姐做的布鞋,那时真想有一双皮鞋呀。但是怎么可能呢?放假的时候砍柴、挖药挣的钱,还不够下学期的学费。所以,我吃到冰棍的年龄是十七岁,看第一场电影的年龄是十八岁,穿上皮鞋的年龄是二十四岁。
好像都在米昔的预料之中。米昔说:我不奇怪的,看看你的手上,到处都是伤疤,别人以为你是刀客,应该是小时候留下的吧?在上海,有你这样经历的人,怕都成了文物了。我喜欢有经历的男人,一件好的玉器呀,都是千辛万苦磨出来的。米昔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她苦难的共鸣。
不得了了!今天真是碰到神仙了,什么事也逃不过你的眼睛,这些伤疤还真是上山砍柴挖药时,有刀砍的,也有树枝子划伤的,光左手上大概就有十二条吧。我一阵感慨。
每次当我讲起传奇一样的往事时,城里女孩总有着不屑的眼神。在她们看来,同样是一座房子,一辆小车,是父母所赐还是自己所挣,这并不重要,对她们来说这些经历都是多余的,都是无意义的,她们只看重眼前。但是现在,米昔一边慢慢地品茶,一边在安静地听着,她似乎很欣赏这样的故事,虽然不算神话,也算得上是一个传奇。
我对米昔说: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有,房子、车子、事业,但是为了拥有这些,我已经老了,青春已经被耗光了,其实今天大家见见面,我并不想有什么结果,人生有很多的角色可以选择,比如朋友,比如知己,比如恋人。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所以就当是好朋友吧。爱情是一条河流,只有顺其自然才能看到大海。
我天天都在寻找天使,如果有一天天使降临,在身后拍拍我的肩膀,我又会如叶公般退缩了。我向米昔道出了自己的自卑,我觉得无论从哪一方面,我都不配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别这么说,其实我的家庭也不好,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在外打工,还有个爷爷,一室户的房子,四个人挤在一起。你知道的,上海这个地方,没有房子就没有生活。在我一个人提前返城的日子,真是什么苦都经历过了,所以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说到年龄,我今年也奔三了,别人见了我都说只有二十来岁,但是人的一生不是老不老的问题,如果我只能活三十几岁的话,现在不就是人到暮年了吗?米昔没有说下去,起身要去洗手间,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们的手不约而同地伸出来,轻轻地牵了一下。
米昔再次坐下时,听到一首节奏激烈的歌曲,也许是崔健的摇滚,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捂着胸口颤抖着说:半夜三更的,哪能受得了这个刺激。
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原来真有对音乐过敏的人呀。我示意了一下,服务员按照我的要求,就重新播放了一首曲子,叫《城里的月光》。
你抽烟吗?米昔脸色好了许多,但是心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幽怨。
你想抽烟?那就抽吧。我看出米昔的意图。我是个不烟不酒不游戏的人,下班后就喜欢去周边的古镇走走,喜欢独自去虹桥上海城看一场电影,喜欢听听音乐会,还喜欢亲自长长豆芽做做小菜,这就是我的娱乐方式。
那你不反对女人抽烟?米昔有一点怀疑。
平时看到女人抽烟,就会让我想起那些沧桑的女人,甚至会想起那些烟花柳巷的女人,但是对于米昔,哪怕她抽鸦片,我同样觉得她是一个淑女。就像一片罂粟,无论它吸收的是什么,含有多大的毒素,它都是烂漫的花儿。我笑着说:抽烟对皮肤不好,而且亲密的时候,会有战场的味道,别人抽的话我会反对的,你抽的话我可以容忍。
米昔从包里翻出一个木质的香烟盒,然后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她抽烟的时候不是猛呼猛吸,而是把一股如雾如岚的烟,轻轻地抿在嘴里,让烟自然地消化,让你不知道那烟是消失于唇齿之间,还是进入了骨头。夜已经深了,咖啡馆里的客人不知道何时已经散尽。服务员也不再站着,零零落落地坐在吧台的后边。我问米昔,是不是应该回家休息了。米昔却说:我们都老了,生命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死神在时时刻刻地逼近,所以更得抓紧时间了。
米昔问:现在回家怕也睡不着了吧?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我肯定也是一夜无眠的。所有的夜晚,都是为思念的人准备的,正是有了夜晚,才有了思念,正是有了思念,夜晚才显得如此漫长。米昔沏的那壶茶,已经不知道添过多少遍的水,但是依然很浓,远远地闻着,都有一股香味。我不知道,米昔是饮茶的原故,还是遇见了我,才夜不知返的呢?
我们算不算一见钟情呢?我倒了一杯茶,静静地看着米昔。
米昔只是指着桌子上插着的丁香花问我:你猜猜,这花是真的还是假的?
大约是午夜时分,我们起身离开了上岛咖啡。此时的街灯已经关闭,少许的午夜店还亮着,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有的,也是一两对年轻男女疯狂地散步。上海正流行午夜散步族,他们白天没有时间,也没有凉爽的风与清静,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与情人一起,唱过了KTV,喝过了红酒,吃过了甜点,然后就一起回家。不是乘坐公交,更不是打车,而是散步。他们能从浦东散到浦西,从徐家汇走到五角场。反正他们不怕路长,有情人相伴,多长的路都是短路。每走到一棵大树下,或者是一片黑暗之地,他们总会相拥一会儿,KISS一口,算是加加油,然后再次出发。
我依然迷茫地开上车,整个世界不分东西南北,整个城市没有地标,一切都失去了主次,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从今夜开始,什么是家,什么是归宿,什么是终点,这些概念在米昔的面前统统都模糊了。在我的心里,此时的目的地只有一个,亮点只有一个,高度只有一个,那就是米昔。
米昔笑着说:你是迷路了,还是故意绕着玩?都从弄堂前穿过好几圈了。
国定路227弄,这是米昔家的地址,从她家门前经过,她一直没有提醒。正好看到一个路标,才分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我说,我这不是逸仙路高架吗?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能看到大海了。有一次,上海刮起了台风麦莎,那风真是大呀,很多树都被吹倒了,我一个人半夜来到海边,在狂风暴雨中,看着江水波涛汹涌,听着巨浪拍打两岸,才懂得大海的才情。人们只看到风平浪静时候的大海,蓝蓝的,静静的,但是这时的大海还叫大海吗?不过是一潭子水而已。
你这是不是在说自己?米昔问我。
我很小气的,怎么能与大海比呢?其实我是指两个人的感情,只有彼此欣赏,才有存在的价值,才能长远,才能恩爱一生。如果彼此欣赏了,脸上长出来的皱纹,你也可以看成一条小河,小痘痘就是那欢快的鱼儿。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那我们现在就去海边,欣赏一下欢快的小痘痘吧!米昔好像自己就是鱼儿似的,已经忘记了时间。
我告诉米昔,凡是没有人的地方,都是我喜欢前往的地方。可以让距离,把城市的喧哗远远地抛开;可以让寂静,把内心的灰尘清洗一遍。卢浦大桥,南浦大桥,徐浦大桥,人们只知道从大桥上边走过,但是我却喜欢来到桥下,看着桥上的人与车。我曾经在上海地图上画了一个十字,一直朝南,一直朝北,一直朝东,一直朝西,分别向四个方向寻找,路过无数的河浜与田野,见过百岁的老人与千年的古镇,拾到过遗落的瓦片与瓷器;我曾经独自一人,在月光之下,顺着黄浦江,一直向上游走,最后被一个透明的湖泊挡住了,这就是淀山湖,它的水清澈见底,能看到隐约的卵石,它的波纹轻缓,但不夸张,它的颜色总是与天的颜色保持一致。
说着话,我们已经到了宝杨码头。白天的时候,这里是专门用来摆渡车辆的,到晚上六点后就停航了。顺着海岸,修有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的两边种有花草。堤岸上原来是没有情人墙的,但是有情人成群结对地跑来,拿着油漆或者是咬破手指,在这堤岸上乱写乱画,甚至有人游到海水中间,在礁石上画着形状各异的“心”,年年都有人为此落入海中,为表达爱而献出了生命。后来管理部门万般无奈,就用上好的大理石,设置了万米情人墙,专供那些有情人书写自己的爱情宣言。
你也喜欢这个地方吧?让我看看有没有你给谁的留言。我开玩笑说。
刻在石头上的誓言会被洗刷掉的,只有心才是最恒久的地方。其实,我最喜欢下雨,喜欢看着屋檐的水滴,一滴滴水不是流到地下去了,而是流到心里去了,这不就是时光流逝的样子吗?米昔说着,几乎与我同时抬起头,看着天空。
那你适合嫁到我们乡下去,那里房子都是瓦房,雨水从屋顶流下来,像是瀑布。小时候每逢下雨,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不用到河里去挑水,只要把木桶放在屋檐下,很快就会接到满满一桶清水。等长大了,看到屋檐的滴水时,我好像不再欢乐了,而是总想着远方了。我介绍着自己的童年。
看滴水是要住到庙里去,有一年我住到一座寺庙里,那雨下得不紧不慢,雨水从寺庙的屋顶流下来,像是一道门帘,而隔壁的僧人,一边敲打着木鱼,一边念着经。在米昔的面前,似乎有一场雨在下,而雨中除了轻浅的雾,应该还有祈祷。
我们短时间地沉默了。此时已是万舸停航,大大小小的船只,靠在岸边,像是静静地进入了梦乡。天上有一轮弯月,黄黄地挂着。现在的月亮像是一个缺电的灯泡,没有银色的月光,所以大地上还是一片昏暗。米昔突然指着天空:你看天上!
是不是有流星呀?我们许个愿吧,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夫妻。我装作糊涂地说。其实头顶这个闪光的东西,只不过是谁放的风筝,像一只穿着彩色外衣的老鹰,在空中慢慢地移动着。米昔已经发现这是一只风筝:小心你许的这个愿呀,到头来却是“有情人沦为天涯人”。
米昔还是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在默默地祈祷着。不一会儿,那个闪光的东西就不见了,也许它飘落了,也许它走得太远,与星星混淆在一起,凭着我们的肉眼已经无法分辨了吧?
第二日:5月8日
经过一个长假,人们在失踪七天之后,像一条条大大小小的鱼全部游回来了,这个城市又开始膨胀起来。女孩子们,如果继续失踪的,那肯定是在假期中找到了爱人,如果再次与你联系的,那肯定仍然是孑然一身。而我呢?虽然假期只有一天,却让我感觉如此深远。时间是什么呢?是一天吗?是一年吗?其实什么都不是的。时间只是一根看不见的橡皮筋,松一松手它就短了,用力抻一抻它又会变得很长。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如果一个物体的运行速度低于光速时,那么时间就会向前流动,如果这个物体的运行速度超过光速时,那么时间就会倒流。
我认为,这不仅仅适应于物体,更适应于我们的精神领域,比如人类的爱情,因为有回忆、有牵挂、有思念,同样是一天,有时候觉得如此漫长,有时候却觉得如此短暂,这都是我们的灵魂在与时间赛跑造成的。灵魂的速度快了,时间的速度就慢下来;灵魂的速度慢了,时间就快速地流动。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停止飞翔,所以时间对于他而言就随之停止,而我们还在思念他、祈祷他,所以时间才会继续留在我们身边。
我对米昔的感觉,像是酿酒,经过在我体内的发酵,如今已是一瓶酒了。5月8日是上班的第一天,我坐在康定路艺海大厦的办公室里,忘记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忘记所有与我有关的人,我只记得乐猪贝贝一个人。乐猪贝贝是米昔在世纪佳缘网里的昵称,我打开MSN一直等待着乐猪贝贝上线。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从窗口向外看去,静安体育馆一到晚上,就从游泳馆练球馆变成了KTV和桑拿房,闪烁的霓虹灯远远望去,好像一家夜总会的名字就叫乐猪贝贝。这当然是我的幻觉,我现在的眼睛里,早已充满了迷雾,什么事情都会联系到米昔。从一片叶子、一朵小花、一滴水里看到米昔,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世纪佳缘网还有米昔的照片,我于是打开网站把米昔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我的眼睛一旦离开这张脸,我的心就会充满忧伤,眼睛就会空空洞洞。坐在对面的老姑娘发现我的异常,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要和她结婚。我竟然自言自语地说。
你是不是生病了?老姑娘说。在他们的眼中,我是一个挺花眼的老男人,拈尽花花草草的花心萝卜。好多年了,看上去离洞房只有一步之遥,却离婚姻的殿堂越来越远了。老姑娘跑过来,发现我对着一张照片发呆,追问这个人是谁?我说,第一个让我有了结婚冲动的人,她是天使。
老姑娘摇摇头,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靠着什么把我身边的教授们、护士们都统统地赶走了。
你肯定是想结婚想疯了,那就抱着照片回家睡觉吧。老姑娘挖苦我说。
我无视身边的一切,打通了米昔的电话:你下班了吗?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有一家今一靓汤,广东菜馆,清淡可口,养颜美容。
今天很累的,我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米昔的声音充满了疲倦。
昨晚肯定没有睡好,睡眠不足会长皱纹的。我有点心疼米昔,虽然对我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能够看她一眼。
还有十分钟,我就可以睡了。米昔告诉我说。
天彻底黑了,在过去,我从早晨走出家门的那刻起,就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在这个城市里打工,我们出卖的就是时光,只要把阳光熬成夜色,我们就会拿到糊口的薪水。所以夜色来临之后,才意味着生命是属于自己的。我才可以在夜晚里写诗,可以在夜晚里看书,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看一些风花雪月的韩国纯情片。而现在呢?我不知道自己走出办公室后,应该去什么地方,应该干什么。我觉得离开了米昔,我做任何事情已经没有意义。哪怕就是吃饭,如果米昔不饿,我喂饱了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意思?确切地说,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米昔。这种爱,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测量,就像是一条河不能用河的长短来衡量水的深浅。
晚上十点,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下一层的编辑部,还是灯火通明。编辑们还在打仗一样,忙着赶出第二天的花边新闻。我开着车,糊里糊涂地驶向中环线,这是去国定路227弄的方向。我不是去见某个人,而是觉得这个地方就像一个磁场,吸引着我,只要靠近一米,就有一米的亲切。
在路上,我发短信给米昔,希望她传一张照片,这样我随时就可以看着她打发我的夜晚。只有米昔的面容才能成为我夜生活里唯一可以发光的东西。但是好久没有米昔的回音,也许她已经入睡,也许她正在梦中。但是,我这瓶子酒,一旦被人揭开,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对不起了,乐猪贝贝。我还是拨通了米昔的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我内心充满了歉疚。但是那边传来的不是蒙胧的睡意,而是一首舒缓的音乐,还有轻轻交谈的声音。
我是不是走到你梦里去了?我问米昔。
我还在外边,与同事一起喝杯茶。米昔的声音很小。
喝茶?这与睡眠好像是相反的两个词吧?米昔刚刚还说要睡觉,现在却在喝着茶,真是矛盾极了。我不能容忍说谎,不管是什么理由,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善意的欺骗,欺骗的本质都是阴暗的。米昔一阵沉默,然后小声地说:我很快就会回家了。
中环线是刚刚开通的一条快速路,建在高高的空中。我沿着中环一路狂奔,把车开到一百码以上,就跟疯了一样。
我要见你,就十分钟。我说。
好的,家门口见吧。米昔平静地答应了。
放下电话,我已经来到国定路227弄。米昔已经站在二楼的走廊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向下张望。她静静地沉浸在夜色之中,像是兑在一杯水中的汁液,和幽暗的夜色那么协调,没有任何迹象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刚刚饮过茶的女孩。
不管发生了什么,希望你都说出来好吗?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一点。坐到车里,米昔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谁也无法看出。但是她目视前方,一言不发,这样子与不远处的塑像一样有些麻木。
见谁我也不反对,哪怕是过去的男朋友,只是一定要说出来,你看到过玻璃人吗?五脏六腑都是透明的,不用望闻问切,不用切片取样,有什么毛病和情绪都一目了然,所以人们才理解它,信任它,两个谈恋爱的人,就应该做一对玻璃人,只有这样才能轻松,才能相互信任。我希望自己的话能让她有所感触。
我碰碰她的身子,她并不躲开,也不回应,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之中。此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一个十分亲近的人,活着的时候,你怎么靠近她,都是幸福的感觉,一旦她去世了,变成一具尸体的时候,你就害怕她,不敢靠近她了。
米昔你说句话吧。我摸了一下米昔的脸,有些冰冷,甚至有一些僵硬。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我虽然还不是你老公,先享受一下老公的待遇,我跪搓衣板如何?不管是谁的错,都是男人的错,因为男人是树,女人是树上筑巢的小鸟,树的胸膛,要永远大于鸟的胸膛。我们又沉默了一阵子,我开始恐慌起来,我下车去想找搓衣板的样子。
玻璃人也容易碎的。米昔指着路边的一堆碎玻璃,好像是谁摔碎的一只酒瓶子。她话还没有说完,我扑通一下就跪了上去。
你还真的跪呀!看你这熟练的样子,恐怕经常这么干吧?米昔赶紧冲下了车。
我这可是以老公的名义跪下去的,这个待遇国家主席也没有的。如果没有名分,我是起不来的了。我赖在地上,无论米昔怎么拉,就是动也不动。米昔拉不动,身子又开始发抖了:谁去见以前的男朋友了?我说过是我的同事,她在闹离婚,要跟我诉诉苦,我能不去吗?
看你的样子,又过敏了吧?是因为什么?是搓衣板吗?我心疼地问。
是听不得碎玻璃的声音,好像心都碎了。我看到米昔痛苦的神情是认真的,赶紧爬了起来。
他离婚,为什么要跟你汇报?为什么不跟总书记汇报去?我带着十足的醋味,扶着米昔回到了车上。
她是个女的。米昔看了看我,破涕而笑。
是女的?女人也不放过你啊?我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真的,从昨天开始,任何人一旦靠近米昔,都会引起我的妒忌。有一天如果她捧着一束鲜花,我也会恨自己无能,不能变成一束百合,躺在她的手心。
车停在弄堂外的小巷子里,这是一条断头路,显得有些暗淡,但是安静极了。看不到任何刺眼的光,听不到任何刺耳的声音,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感觉到城市的可爱。米昔看着我问:你喜欢总爱黏着人的那种女孩子吗?我说:如果我爱她,当然希望她像口香糖了,但是又十分奇怪,我以前的女朋友却因为太黏了,才分手的。
快讲讲,讲讲你原来的女朋友吧。米昔突然来了兴致,摇着我的胳膊央求着。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想把话题继续下去。
你得坦白从宽,不然我就走了。米昔拉开了车门。
我真怕她离开了我:有一天晚上,她非要去逛南京路,但是我连续上了三天夜班,吃不消就直接回家了。晚上十二点,她又打电话说病了,我知道她什么都好好的,就让她自己去医院检查。从此她就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晚上两点了,我觉得不对头,就去敲她家的门,到附近的医院去找她。但是都没有声音,我准备报警的时候,她才回话给我说,自己一直都在家里,琢磨我到底爱不爱她。这时,让我明白一件事情,我是不爱她的。
我把车窗打开,风从外面灌了进来。米昔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摆放到挡风玻璃前。我一看,竟然就是昨日见面前,我扔掉的那只小瓷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帮着拾起来了。
我说:它的腿已经断了。
米昔说:再断也是维纳斯。
米昔叹了口气,把手伸过来,放入我的手心。我们谈论了很久,不觉又到了午夜时分,这条路此时已经没有一个行人,路灯也全部关闭了。我说,我现在是一瓶酒。米昔说,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不能和酒鬼待在一起,我就生不如死。米昔说,那我就是酒鬼对吗?
我表白了自己:从明天开始,希望能够送你上班,这样可以利用更多的时间,和你这个酒鬼待在一起。送自己喜欢的人上班,看着一路的风景,就和饮酒作乐一样,是人生最大的享受。
米昔笑了:你真是一瓶酒的话,先从浦东滚到浦西,带着我再从浦西滚到浦东,自己再滚回浦西,要绕两大圈子,你还不自己先醉倒了?
对一瓶酒来说,路越长不是越好吗?一天转个十圈八圈也没什么问题,只是你出差去浙江、江苏后,赶我休息的时间才能陪你了。我有些无奈地说。
你是什么酒啊?还有休息时间呀?一休息就是十年陈酿了?话说回来吧,你圈子转多了,也太辛苦了吧?米昔伸手轻轻捏了我一下,这是心疼我的意思。
如果你能住到我家去,我们就不用傻乎乎地转圈子了。我看着米昔,期待着她的回答。
绕这么大个圈子,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还以为是真的想送我呢,你哪是什么十年陈酿啊,分明是一个大灰狼嘛。米昔一边说话,一边拿手轻轻掐着我,不知道是谁家的花狗,跑进了这条断头路,然后再茫然地回过头。
米昔的电话响了,铃声不是一首歌,而是寺庙里的大悲咒,听不懂任何一个词语。午夜以后,就进入一段暧昧的时光,人们所干的事情基本属于无意义的。这时候的电话,除了火警与匪警,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说白了是无聊与空虚。米昔没有挂断,很自然地接通了,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从温州聊到宁波,从安徽聊到福建,然后再聊到上海。
他们都喜欢在很晚的时候打电话的。米昔对我解释。
这个电话如果你不接,我可能真的会胡思乱想。我一副淡定的样子。
其实你心里还是酸酸的,这么一个电话是打给谁的并不重要,放下电话他们可能就忘记我是谁了,这个你能理解吧?米昔看着我。
我说,当然理解,看似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这是一个空洞的时代,让人处于眠不能眠、醒不能醒的地步。米昔点了点头说,算是知音啊,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拿点上班用的资料,还要换换衣服。米昔说着话,已经打开车门下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干什么去呀?
米昔边走边说:为了我们不再傻傻地转圈子,去你家呀。
我与米昔相识多久呢?不过三十个小时而已,这其中还包括睡觉、吃饭、上厕所。在这个快餐时代,这不是我最短的记录。两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网友,在黄浦江边坐到了深夜,然后她告诉我,学校已经关门了。认识不到三个小时,我默默地把她带回了家。我们躺在一张床上,海阔天空地聊天,直到她慢慢地进入梦乡。不知何时,当我醒来的时候,床上的人不见了,我的手机、电脑、钱包都随之消失了。
那天晚上,我依然保持着一个男人固有的纯洁。我肯定地说,我是一个雄性十足的男人,而且是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我看到美女的时候眼睛也会迷离,与异性接触时肉体同样会惊悸,闻到女性的体香内心同样会一片潮热。但是我喷发欲望的前提必须是爱,没有爱就没有活着的高尚感。我每次从欲望中逃脱出来时,都会沾沾自喜,自豪地在心里回味着那些与欲望战斗的细节,像是一位常胜的将军,打量着自己一身的伤疤回味着烽火的岁月。那一次被骗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太容易的事情,都是不纯洁的,都充满着欺骗。
今晚呢?今晚我该怎么办?这可是我等待了几十年的天使啊。对于天使而言还有时间的长短吗?
米昔再次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上身已经换上蓝白相间的条纹短袖,胸前还有一个领结,下边则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裙,脚上是一双灰白色的低跟皮鞋,皮鞋上有一朵白色的花。
我们走吧。米昔显得那么平静。
当我们驶上快速路的时候,米昔突然问我,你家具体在哪里呀?我开玩笑说,我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了。车里的CD,正在轻轻地播放着杨坤的《那一天》,声音从窗户里飘出去,让夜晚变得更加不着边际。
从中环线拐向南北高架,然后跨过卢浦大桥,就是我位于浦东杨思路的家。这里正在搞开发,是2010年世博会的配套建设。米昔走进家门的时候,没有东张西望,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人是爱屋及乌的,特别是女人。她对一个男人私人空间的兴趣,表明她对这个男人的兴趣。如果一个女人走进大厅,翻看他的书籍、字画与古玩,说明她在打探这个男人的修养、品性及爱好;如果一个女人走进男人的卧室,两只眼睛不停地看着那张床,说明她有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家,就是一支温度计,能准确测出一个女人的内心。如果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你的爱人,就是这个空间的主宰,这一切还会灵验吗?
我家客厅的茶几上,由于很少有时间坐下来喝茶,于是放着一盆兰花,木制的花盆是我特别订做的,花盆里的兰花已经开始凋零,周边的几根文竹依然青翠。窗户下的桌子上则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如卵,有的如船,有的如花鸟,有的则如人物。靠北的一面墙上,有一个橱窗,里边摆放的同样是石头,但这些石头则是珍宝,有从河南镇平淘来的一对连体恐龙蛋化石,有从云南腾冲捡来的两块树化玉,都是亿万年前的东西了。有从甘肃雅丹大沙漠中拾到的一根沙枣树,有从青岛海滩里捡到的一枚蛤蜊化石与一枚天鹅蛋化石。而卧室呢?除了到处是书籍外,就是我的手稿,地上床上都是一尘不染,被子褥子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这并不说明我是一个女性化的男人,只能说我热爱生活,我觉得活着真是莫大的幸福,洗衣、做饭、拖地板,每一件事情都是那么充满诗意。
米昔好像无视这里的一切,或者永远都是处变不惊,如一块玉石一样,看不出态度,露不出喜好。她进门后,开口对我说:你有睡衣吗?
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半天才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白色T恤,当作睡衣扔给米昔。浴室里的水一会儿流出哗哗的声音,一会儿流出潺潺的声音,米昔是在沐浴还是在刷牙漱口,从流水的声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电视里虽然播放着韩剧《浪漫满屋》,我则怎么也不能进入剧情。
过了好久,米昔从浴室跑出来,直接钻进了卧室的被窝,身子侧向里边,在床上躺下了。
我矛盾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睡到床上去,还是睡在大厅的沙发上。有米昔的存在,我好像睡在什么地方,都显得不怎么协调。已经是夏天,上海白天的温度高达三十多度,但是到了午夜之后,显得十分清凉,有时候还有些阴冷。我洗漱完毕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窗外没有一扇窗户是亮的,就连天空的星星也许疲倦了,躲到什么地方休息去了。
我很怕感冒的,所以不合适睡在沙发上怎么办?我不咸不淡地说着,最终还是走进卧室爬上了床。米昔不知道已经入睡,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反正没有一点声响。在熄灯之前,我碰了碰米昔,把一副耳塞递给米昔:我睡觉打呼噜,你还是塞着耳朵吧。
我常出差,猪叫也不怕。米昔没有接,而是把身子转过来,向我一点点贴了过来。她一挨到我的身体,就会立即缩回去。像是一只小乌龟,你碰它一下,它就会害怕地把头缩回身体里。而且像对节奏太快太高的音乐过敏一样,米昔开始不停地颤抖着。
是不是想抱我一下?我僵住自己的身子问。
想的美。米昔说。
那你怎么像一只乌龟?我说。
你才是一只乌龟,缩头乌龟。米昔嘟囔着,又向这边靠了一下,这一次贴上我的,是一对温润的乳房。它是那么结实而又富有弹性,像是用血肉做成的吸铁石,又像是春雨过后刚刚长出来的小蘑菇。我则像是急救病人遭到电击一样,被深深地击中了,刚刚还是停止呼吸的僵尸,现在一下子复活了。我迎了上去,有点不知轻重地抱住了米昔。
当我们整个身体,面对面地贴在一起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化掉了。而米昔则尖叫一声,开始是搂我一下,然后又一把推开,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我问。
又过敏了。米昔说。
我是高八度的音乐吗?我想,也许是身体接触的时候,我把她的某个部位弄痛了,美丽的女人都是易碎的;我想,也许她还不适应这么快就进入到灵与肉的交流之中,纯洁的女人都是矜持的。不管怎么样,我更加喜欢这个天使了。
米昔再次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安静了下来。房间里黑洞洞的,我两眼看着天花板,想像着长翅膀的小白兔,在天花板上飞来飞去,我“一只、两只、三只”地数着,从一数到一百,从一百数到五百。有时候小白兔数着数着,就变成了大肥猪,我还是无法进入梦乡。我的身边,像是放着一只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无边的魔法和奇珍异宝,而我便是上帝派来守护箱子的仆人。我想打开箱子一看究竟,又怕被上帝看到,指责我是一个存心不良的坏蛋。
我不敢翻身,呼吸的时候,尽量张着嘴,减小出气的声音。我把自己尽量当成一块肉,一块没有生命欲望却很新鲜的肉,没头没脑没心没肝地摆放着。
这一夜,我曾躺到床的另外一头,不超过一分钟;我曾走下床,在房间中央做俯卧撑,不超过十分钟。这一夜,比与女人同床共枕的任何时刻,都让我充满了煎熬,如果把这比喻成一场灵魂的战争,那么这场战争的敌人除了我自己,还有身边这个天使一样的爱人。这个夜晚,被我撕得支离破碎,被我杀得鬼哭狼嚎,那丑陋的、自私的、下流的东西,都被我杀死在每一滴血液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区里开始出现嘈杂声,那些摆早市的人们开始出门,晨光也慢慢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借着晨光,我侧头看了看身边的米昔,她像一条蛇一样盘在那里。
第三日:5月9日
我没有检查家里任何一件东西是不是丢失,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米昔到底是个什么女人。哪怕她就跟从前的网友一样是个小偷,我觉得我在这个世上拥有的一切,都不值得她来窃取。于是我悄悄地爬起床,把门悄悄地拉上,然后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有升到天空,但是阳光已经洒在地上,特别是城市的一面面墙,已经被染得红红的。一群老人在树林子里健身,一群女人带着孩子向学校里赶,也有一两对恋人手牵着手跑步。我要趁着米昔还在梦乡的时候,去外面的小铺子里给她准备早餐。出小区的时候,我对着跳来跳去的小麻雀说:你要是我的天使,就不用这么早起来找虫子吃了。我买了两瓶光明牌牛奶、两包妙芙面包、两只苹果。在回家的路上,我还买了九枝百合花。我要把花插在一只瓶子里,让米昔睁开眼睛,第一眼就能看到花儿一样的世界。
差不多七点半,我才轻轻地叫醒了米昔。
米昔不急着吃早餐,也不急着出门,而是背着双手,像一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打量起我的家来。米昔说,这花是刚买的吧?我就喜欢百合了,它不像玫瑰那么妖艳,不像丁香那么小气;还有这些石头,你都是在哪里弄来的?在所有的物质里边,我最喜欢石头了,朴素的颜色,踏实的个性,还有一颗亘古不变的心;这是什么,是恐龙蛋吧?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来抱在怀里,也许还能孵出个小恐龙来呢。你这个家呀,全是我喜欢的东西。
以为你不在乎呢?昨晚一来呀,就只想着上床。我说。
上什么床?是睡觉好不好!米昔说。
我说,一男一女在一起睡觉,而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如果说出去还有人相信吗?米昔说,你信,我应该也信,自己相信自己就行了。
我拿出一个形似手掌一样的饰品帮她挂在胸前,告诉米昔,这是从佘山捡到的,虽说是块石头,说不定是河姆渡人的什么法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也不是什么简单东西,因为你相信这个世界,这个就送给你吧。
这东西有名字吗?米昔把这块石头放在双手中搓着,希望擦去上边的尘土。
几千年了,就等着你取一个呢。我说。
就叫仙人掌吧,你看看,这五指合拢,像不像和尚的禅指?米昔看上去很喜欢,接着说,你送我这个,是不是还有别的用意,想让我走不出你的手掌对吗?
阿弥陀佛!我做出一个禅指的样子。
五月九日的早晨,有着金色的阳光,还有着凉爽的风,以及轻淡的雾。昨夜的车,停在一棵合欢树下,树上落下无数的合欢花,毛毛的桃红色的花瓣,绿色的花柄,撒遍了车身。远远看去,像是一辆被装饰过的婚车一样。从小区出来就是杨思路,拐向济阳路,再转向浦东南路,一直朝东在八佰伴地区,就会经过米昔上班的大厦。米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开始拿出一个化妆盒,涂睫毛,画眼影,打粉底,抹口红,那个虚脱的女孩不见了,成了一个浓淡相宜的美人。
我一直是反对女人化妆的,我觉得胭脂红粉浸泡下的青春会消逝得更快。但是今天早晨呢?阳光从车窗外射进来洒在米昔的身上,随着她化妆时的一举一动,再抬头看天空,有一两片白云,也被涂得有些红润。我在想,没有米昔坐在阳光里,这个早晨该是多么苍白与空洞?
明天也不用转圈子多好啊。我感叹着,而米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后收起她的化妆盒,用起了我给她准备的早餐。
一整天,我的心就留在米昔下车的地方,我不再因为工作的繁忙而痛苦,不再因为一夜无眠而疲惫。相反,一首首歌曲还不时地涌上心头,一不小心就从嘴里冒了出来。午饭过后有一些空闲的时间,年轻人会去梅龙镇广场购物,年老一些的则绕着大楼转圈圈帮助消化。我开上车,朝着米昔上班的浦东奔去。
我还是想见你。我告诉米昔。
我们中午不休息,哪里来的时间啊?米昔说。
五分钟也行,见不到你,我不知道怎么过。我哀求。
你朝着楼上看吧,朝窗子里边看,就当是看到我了行吗?我照着米昔的意思,一扇一扇的窗户看过去,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子,只有太阳反射过来的光倒是有些刺眼。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呀,你在哪里?我失望地说。
你有一点想象力好不好?几千扇玻璃窗子呢,哪个开着哪个就是我了。米昔启发我。
有好多开着的窗子,花倒是看到了几盆,就是没有看到你呀。我迷茫地抬着头。
难道我不是花吗?晚上吧,晚上我陪你去淀山湖吧。米昔的话像是兴奋剂,让我的心一阵狂跳,我一直在盼望着,能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在半夜三更的时候陪我去看湖,看风。
今天晚上还有月亮呢。我说。在上海这座城市里生活,发光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月亮的光芒已经不算什么,但是我却总能清楚地记得初一与十五,清楚地知道月升月落,月盈月亏。
我开上车,绕着米昔上班的大楼转了好多个圈子,远远地看着一扇扇耀眼的窗户。我不知道哪一扇窗户里是米昔,但还是像看到米昔本人一样,内心充满了安慰。在离开的时候,我在内心里说:我看到你了,米昔。
我不安地守在办公室里,等待着这个夜晚。等待中的每一秒钟,就像一只顽皮的小狗,总是跟在我的身后不肯离去,那么让人讨厌。夜晚终于来了,深了,但是米昔似乎还在忙着。她在公司里干什么,她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接到了米昔的电话。米昔说:你过来接我吧。
我立即下楼,从浦西向浦东赶去,平时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我仅仅用了二十分钟,这之中我闯过多少次红灯,已经不是很清楚了。米昔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大型商场,已经接近商场关门的时间,有大批的顾客从大厦里拥出来,手中都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
米昔上车后,递给我一盒五颜六色的点心,像是雕塑一般那么精致。我有些感动: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饭?
米昔没有回答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坐着。购物者与推销者,在一天结束的时刻,一个像是充满了氢气的气球飘飘然,一个则像是被抽空了的篮球有些沉重。米昔是化妆品推销员,现在的她就是那个拍不起来的篮球。我侧目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整个人好像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气力,如果不经意间轻轻一碰,会立即瘫软掉的。我关上了收音机,把座椅调平了一些,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拉着她的小手。车悄悄地穿过迷离的街市,没有按照提前约定的那样,开向淀山湖的方向。
我们去哪里?米昔闭着眼睛问我。
回家吧,你已经很累了。我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更需要休息,而不是浪漫。
说好的,去淀山湖吧。米昔说。
湖还是那个湖,以后有的是机会。我还是继续朝回走。
湖还在,那人呢?人如果不在了呢?看上去有一大堆的明天,对有些人而言过了明天就结束了。米昔说。
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说。
那是你的认为。米昔不再说话。
我不知道米昔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仅仅为了我们的约定吗?如果那座大厦是米昔的现实,剥去了她一天天的光华,而那个偏僻的淀山湖呢?也许就是米昔的梦,她要藏到这个清静的梦里去,像是孩子与童话,和尚与寺庙。
我掉转了车头,把车驶向延安高架,然后再驶上沪青平高速。这条高速走到尽头的时候,那片朦胧的湖泊就会出现。随着离淀山湖越来越近,米昔开始睁开了眼睛,伸开双臂打着呵欠,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小鸟,拍打着翅膀准备飞翔一样。
我开始希望关注米昔的命运,我说:你整天在外奔波,没黑没白地加班,还是换个工作吧?
米昔说:只要活着,哪里都一样吧?
我在想,美丽真的可以用胭脂红粉涂抹出来吗?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偏偏所有的人都要相信,这是多么可悲。米昔却以为,生命本来就是一个谎言,直到死的那一天,谎言才会被戳穿。于是我劝米昔:所以活着就要轻松一点,也许我可以帮你,跳到比较安稳的地方去,哪怕就是开一家花店,卖一些总会凋零的鲜花,也很不错吧?
我对女人从来都没有太多的要求,觉得能够依靠我、依赖我的女人,这才是我喜欢的女人。我活着的目的是什么?不都是为了女人吗?如果不是为了女人,我要房子车子干什么?要山珍海味干什么?要名与地位干什么?就我个人而言,住在一片茅草屋里,能够骑着自行车,能够吃着玉米粥,这已经是幸福无比的生活了。
人有时候累的,不是活着,而是要死。米昔说。
怎么老是把死挂在嘴边?你好像很怕死的样子。我责怪着。
怕死不好吗?怕死的人,怕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她怕别人为自己伤心,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难道不会伤心吗?米昔问。
死有那么容易吗?如果真的很容易的话,也不会到处人挤人了。这个社会那么混乱,那么险恶,那么吵闹,都是因为什么?都是因为人太强大了,太不容易死了。如果天上掉下来一滴水,就能砸死个人的话,下几场暴雨,这个世界不就清静了吗?我说。
别人也许很难,但是我很容易。米昔说。
难道你生什么病了吗?我有些吃惊。
我想自杀呀。米昔突然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说:骗你的啦,好好开车吧,你这方向盘一转,我就死在你的手上了。
别说死了,这样吧,我养着你怎么样?我一本正经地说。
你想养着几个?米昔说着,又从挡风玻璃前拿下那个小瓷人儿,仔细地打量着。
就一个。我说。
那你养着它吧。米昔把小瓷人重新粘到了车前。
说着话,已经离淀山湖不远了。通向湖边的那条小路,已经变成垃圾场,根本无法过去,只能远远地听到湖水轻拍的声音。此时已经是农历下半月,天上的月牙儿已经落了,而且没有丝毫的灯光。我们站在没膝的草丛中,能够感觉得到虫子爬行的动作,还有夜鸟被惊飞的尖叫。
这里有鬼的,你害怕了吧?米昔问。
我就害怕你,害怕你不快乐。我说。
我很快乐呀。米昔说着,就轻轻哼起了那首《幸福在哪里》的歌。
我其实来过这里的,当时想在这里出家当尼姑的,可是盖不起庙啊,就回到尘世去了。米昔说。
你这样的妙龄女子,一会儿生出没有明天的想法,一会儿生出出家的念头,真是怪了。我不理解地说。
世事如梦啊,这个年龄就一定是年轻吗?说不定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不经意间离开了,灰飞烟灭了,对于只能活到三十多岁的人来说,我这个年龄就变成了暮年,说实在的,真想出家呢,只有出家的人不管生死,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米昔的话题又跑到生生死死上来了。
米昔说话的时候,似乎很开通很快乐的样子,但是好像在她心里埋着一个巨大的魔咒,左右着她,让她无法逃脱。照着米昔的指引,我们再次开上车,驶入黑暗的夜色,寻找着那片湖光。
有些风景是用来观看的,比如杭州、苏州、黄山、黄河,适合于观光旅游;有些风景却是用来体会的,比如说海边、淀山湖,是背景,是陪衬,适合于谈情说爱。聪明的人谈情说爱,会找一块小风景做为背景,这是因为大风景可能喧宾夺主,让人忙着欣赏景色去了,而在小风景中呢?不会让人沉迷,却可以让人陶醉,让人分不清是景色宜人,还是情入佳境。对于上海周边的这些小风景,米昔总是显得十分熟悉,有时候不得不让人在想,在我之前已经有这么一个人,把米昔引入这小小的风景中,或者是她自己引领着自己,在任何清静的地方生根发芽。
但是米昔同样会迷路。在没有灯光没有阳光的情况下,水、滩、人、鸟、美、丑,事实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远远地看到一个收费道口,我明白已经进入了浙江的地盘,一个警察拦住了去路,“啪啪”地拍打着车前的挡风玻璃,然后用一双刀子一样的眼睛看看米昔又看看我,好像在审视两名私奔的罪犯。
米昔恐慌地低下了头,再次出现过敏的症状,身体开始轻轻地发抖。我赶紧走下车,开始与警察交涉,表示车上坐着的,不是我拐卖的人口,而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婆。我的意思是他们吓着了米昔,她是一个听到高音都会过敏的人,如果他们不放我一马,有什么三长两短,要他们负责。
警察气势汹汹地开了一张罚单:你以为我们是花呀,这天下哪有见到警察也过敏的?
当我匆匆地缴了罚款,返上车的时候,米昔闭上了眼睛,苍白地瘫软在座位上。再次回到上海的地界,我明白只要我们停下车,走过一百米的木板桥,就可以来到淀山湖边。湖边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还有一个延伸到湖中的亲水平台,路边池子中则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此时也许正是盛开的时候。
我停下车,去为米昔打开车门。米昔在包里翻了一会,好像在找什么救急的东西。但是她想要的东西好像并没有带在身边,于是她再次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去了行吗?
我说:这次不会迷路了。米昔没再吱声,意思是自己并不在意有没有迷路。
我独自站在车外,远远地眺望着,淀山湖里的水与夜色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只有一块巨大的黑色浮在不远的地方。
人生很多时候都在转圈子,物质不灭定律也证明这一点。比如一滴雨从天空降落,把大地打湿之后,经过蒸发,然后重新回到天空,像一片白云似的飘来飘去。不过,每一个圈子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圈子是圆的,像太阳;有的圈子是扁的,像残月;有的圈子拉直了只是一条线,一条线也是一个圈子。
我开着车,顺着原来的路线,向回家的方向奔跑。路上车辆已经非常稀少,前方一旦有车,我便会一加油门,疯狂地超了过去。这时的车,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在天空中飞行一般。
你生气了吗?米昔紧张地抓住了把手。
我好害怕。米昔怯生生地说。
求你了,我的心要爆炸了。米昔的身体又开始抖动起来。
我把车窗打开,让风使劲地吹进来,还是踩住了刹车,把速度一下子降到了最低。像是一名赌气的跨栏运动员,突然中止了比赛似的,在跑道上无精打采地走着。米昔又在包里胡乱地翻着什么,最后无奈地抽出一支烟夹在手中。
你车上有火吗?米昔翻出一包火柴,一下一下地划着,但是风有些大,火柴不停地被吹灭。她又找出一只打火机,终于把烟点着了,开始猛烈地吸,猛烈地咳嗽,几口下去一支烟就吸光了,她又抽出一支烟重新开始点火。
我伸手抢烟,被米昔打开了。再去抢烟的时候,塞进我手中的却是一只口红。女人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动作,会把一个男人精心武装起来的城堡彻底摧毁。就像是一根针,轻轻地捅一下气球,再结实的气球也会爆掉的。我不再赌气了,重新把车开回平常的速度,然后伸出一只手,希望通过牵一下手,来表示自己的和好,但是米昔像一只赌气的小猫躲开了。
让你回去休息,你不肯;跑几个小时都到了湖边,你又不去了。我有些不理解的样子说。
看山不是山,我们来看淀山湖,非得像鱼一样,游一圈才可以吗?米昔反问了一句。
我恨不得跳进湖里洗个澡。我更是糊涂了。
如果真是为了看湖来的,你一个人也可以看,为何非得拉着我呢?米昔一支烟又抽完了,她再次抽出一支来,这一次当我去夺的时候,她乖乖地把烟送到了我的手中。
车很快就开到一条十字路口,向左转就是去米昔的家。但我没有征求她的意思,就直接向右转,开向了我家的方向。米昔发现了,米昔说:不去你家了吧?
为什么不呢?我不解地看着米昔。
不打招呼就不回家,父母会很担心的,而且我有个晚上要用的东西忘记带了。米昔说。
你现在可以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缺烟还是缺口红?你告诉我我帮你买一下就行了。我还在争取。
这么晚,打电话会吵着她们的,我要的那东西吧,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这时,迎面开来一辆大卡车,那灯光刺得我一阵眼花,我一个急刹车,发出了刺耳的尖叫。米昔一只手紧紧抓住车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身体又开始剧烈地抖了起来,而且呼吸有点急促。
你怎么了?不会有心脏病吧?我赶紧摸出一瓶水,递给了米昔。
米昔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我说的不是心脏病,而是死神。
我靠路边停下了车。我真想不明白,昨天晚上去我家,是米昔主动提出的,今天晚上又是什么原因使米昔改变了态度?是一天的劳累吗?是沿途的不快吗?是一直话不投机吗?还是米昔所说的,不想让父母担心?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翻转着。
昨天晚上是因为冲动,还是因为一个男人的无所作为,让她深深地失望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也是存在的一种。按照这个原理,如果昨天晚上我坏了,那么在米昔的体内就会制造出超出大烟二十倍以上的尼古丁,这会让一个女人染上毒瘾一样,怀念我,渴望我。如果我不是人,而是一把罂粟的话,还会有今天晚上的争论吗?高尚的人是否可以得到高尚的回报呢?
再向前一个路口,就到杨思路,就是我家了。我重新启动了车,一再提醒着米昔。
真的送我回家吧。米昔没有商量的余地。
车很快就开到了杨思路口,正好是红灯,我停下车,对米昔说:右转一百米就到了,如果你回家的话,可能需要半个小时,而且明天我们又要转圈子了。
你不愿意转圈子吗?米昔问。
不是我不愿意,我是想和你在一起。我说。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米昔说。
那不就对了吗?我说。
但是在一起有很多种方法,一定要睡在一起吗?而且我们睡在一起,我很难受你知道吗?米昔说。
我看你睡得挺香的呀?我说。
那是装的,其实一夜未睡。米昔说。
你是不是怀疑我不是男人?我说。
你是男人吗?我怎么不知道呀。米昔笑了。
这样吧,太晚了,也不折腾了,你把我放下来,我打车吧。米昔说。
要我把你抛在半路上?我还是有些生气。
我不是绅士,但是如今坐在我身边的哪怕是一个陌生人,我同样会送她回家的。何况在我的意识里,如果我喜欢这个女人,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这是我快乐的源泉。如果这个女人把我当牛当马地使用,这说明她已经把我当成她的仆人。我一加油门,在绿灯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穿过了马路。
后天你就出差了,明天可以在一起吗?在路上我试探了一下,希望今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是夜深了怕打扰了家人,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未带,明天开始我们就会恢复正常,可以单独睡在一起了,哪怕睡在一起一夜无眠,或者是什么也不发生。
不可以,我要收拾东西,还要准备资料。米昔说。
收拾东西需要一晚上吗?你走之前我们不能在一起说说话吗?我感觉到,今天确实不是一个特例,按照恋爱的惯例,分别前的这一夜应该是最缠绵的时光。
我们认识才几天,天天都见面了,你还想怎么样?我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事情了?米昔有了一些火气。
在国定路227弄外边,我们都没有急着下车,开始不停地探讨着感情的问题。谈恋爱最愚蠢的方法,就是谈论爱情本身,像是两个哲学家一样,永远都不可能有相同的观点。我们似乎都有些激动,具体说了些什么都不清楚了,只记得到后来,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那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当我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好的。米昔侧过脸,怀疑地看着我,除了她声音有些沙哑,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只是她苍白的脸上,涂上一层斑驳的夜色。
米昔拉开车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记住什么,就缓慢地离开了。我没有做任何停留,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没有方向地朝着米昔相反的方向开去。再朝前就是断头路,但我还是义无反顾,我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
今夜,我已经没有归宿。
第四日:5月10日
刻画了几十年的天使,难道只有短短的几天,就要飞走了吗?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一生再也无法忘记米昔的名字。那个单眼皮、小巧、烟雾一样的形象,她贴近我身体时的颤抖,以及那个看似安静而无眠的夜晚,再也无法从我的内心抹去。
五月十日的这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中远两湾城与苏州河的波影,不断地胡思乱想着。大厦楼下的紧急刹车声,传到二十一楼时,我想肯定又出车祸了,也许还会死人的。我似乎认同了米昔的看法,觉得生命是易逝的,没有谁知道自己明天还在不在这个世界。如果我现在一出门就被车撞上了,生命突然之间消失了,谁会知道我对米昔的爱慕呢?
我决定立即立一份遗嘱,证明我的心曾为一个人狂热地跳动过。我打开电脑,详细交待了我欠谁的钱,又欠谁一顿酒,哪一天踩死过一只蚂蚁,什么时候吃掉过一条怀孕的鱼。在最后,我特别交待,有个叫米昔的女孩,不能不通知她参加我的葬礼。如果可能,还要让她穿一身黑色的衣裙,胸前戴一朵白色的小花,守在我的灵堂前,唱一首《城里的月光》或者《幸福在哪里》。在我的血液里,流动的全是父母的血液,但是在我的灵魂里,流动的全是米昔的影子。
写完了,感觉有些好笑,电子这样的东西谁会承认呢?于是我又拿来纸与笔,重新书写我的临终声明,还找来一枚印章盖了上去。但是长期使用电脑的原因,下笔的时候发现横不平竖难直,自己写的任何字怎么看都不正常,像是错的。这份手写的遗嘱,与电子的遗嘱完全不同,不再交待一些鸡毛蒜皮的后事,而是对财产问题进行了分配。在这个物质至上的社会里,支撑血缘关系的不再是遗传基因,而是金钱。只有财产的归属,才能体现人与人的关系是亲是疏是爱是恨。我罗列了自己的财产清单,大到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小到一支派克牌的水笔,还有我精神财富的诗词歌赋。我首先考虑了无依无靠的父亲和两个苦难的姐姐,然后还考虑了那些曾经对我恩重如山的朋友,比如那个发给我两毛钱压岁钱的叔叔,还有那个塞给我两颗糖果的女同学。
在最后,我另起一行,单独地写上了米昔的名字,郑重声明米昔是我的爱人,她将拥有我所有遗产的二分之一。在遗嘱的结尾,我特别强调,看在我的面子上,请大家不要追问米昔是谁,也不要与她争吵,她是我无名无分的亲人。当我签上自己的名字,再盖上自己的印章后,我还拨打了一位律师的电话,咨询了这份文件的法律效应。整个过程我严肃、认真,还流下了几滴欣慰的泪水。
但是,我怎么样才能死呢?如果我真正地死了,我的爱情还能不能继续呢?一份伟大的爱情,也许并不受生命的限制,相反还会因为生命的逝去,而穿越时间与空间,显得更加绵长。梁山伯与祝英台不就是一个千古难忘的例子吗?他们虽然早已羽化成仙,但是在我们的身边,每一对蝴蝶都是他们爱情的延续。
我一边处理着自己的后事,一边盯着MSN,直到天黑的时候,也没有看到乐猪贝贝上线。
一直守候在长海医院以报料为生的老李,急急地打电话跟我说,在五角场,有一个女孩子因为感情问题喝安眠药自杀了。我问老李,是五角场?是一个女孩子?而且是自杀?你知不知道她是不是单眼皮?老李说,如果是单眼皮,新闻价值是不是就大了?我说,老虎你见过,这几年单眼皮你看到过吗?老李说,这样啊,我再去打探打探吧。
这条新闻发生在米昔可能出没的范围内,我没有通知记者赶往医院,而是亲自打电话过去,来证实这个消息。老李很快就回话了,说自己去太平间看过了,这个自杀的女孩子不是单眼皮。我也从医院打听到可靠的消息,她的名字不叫米昔,自杀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自己的小狗被一只流浪狗欺负后,意外地怀孕了。她难忍其侮,抱着小狗从楼上一跃而下,一起殉情自杀了。
我在想,世界上任何一件不利的事情,可能都会让我联想到米昔。我从没有因为在乎一个人和担心一个人,而开始在乎和担心这个世界。
那我为什么还要放弃呢?痛苦也许才是爱情真实的本质,如果人生没有痛苦,那还有爱情吗?花还会在风中凋零,草还会在阳光下逢春,树还会在寒冷中摇摆,如果没有痛苦的话,人恐怕连花草树木都不如了。我打开世纪佳缘网,希望看看乐猪贝贝的照片,来打发孤单的日子。
但是网页上突然标出一行字:此会员已经找到意中人,资料由此关闭。
关闭日期是五月八日凌晨,正是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我再查看有关文字时,发现有一篇恋爱日记,也只有一行忧伤的文字:分手,如果是一把刀子,刀尖对着我的时候,对他也许是最有利的。
我从这句话中,读出了一种无奈,于是我发了一个短信给米昔,我说,我不要刀子,我只要百合。
在两个人之间,如果只有一束百合,无论谁捧着它,两个人都不会受到伤害,还能闻到迷人的香味。米昔明天就要出差了,我决定捧着一束百合,去车站为她送行,我不希望我们相识后,她的第一次远行,陪伴她的不是鲜花,而是一把刀子。
我立即下楼,向花店冲去。奇怪的是,这种总是在夜晚悄悄开放与凋零的商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往往最难找到它的踪迹。我一连跑了好几条大街,才敲开一家已经关门的花店。这个晚上,在浦东的家里,在那张床上,我一边查看着江南的地图,测算着从上海到台州的距离,一边打量着十一朵冰清玉洁的百合,想像着即将见面的米昔,静静地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我想,我要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深深地拥抱她一下。如果她愿意,我还要轻轻地吻她,把一个三十六岁老男人的初吻,献给我的米昔。我还一再设定,我们在接吻的时候,这束百合应该放在什么位置。夹在我们中间吧,会干扰我们的接触,还会把这美丽的花儿弄坏了。所以最后决定,把这束花举到身后,挡住那些投来的目光。
五月十日,我最后的一个动作,就是熄了灯,看了看身边米昔曾经躺过的地方,然后甜蜜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宛如已经接触到了米昔。
第五日:5月11日
早晨六点起床后,我先去超市买了几个橙子、几个苹果、一盒草莓,然后再带上昨晚准备好的那束百合,向国定路227弄赶去。
你起床了吗?到达的时候,我打通了米昔的电话。
早起来了,今天要出差的。米昔提醒着。
你下楼吧,我送你去车站。我刚刚放下电话,就有人突然敲打着车门,我以为是哪个警察,来处罚乱停车的,却发现映现在车窗上的,不是别人,而是米昔镀着金色阳光的脸。
你飞下来的吗?这么快呀。我吃惊地问。
你是来接哪个妹妹的?这么巧啊。米昔已经预料到我会来,所以早在这里等着我了。我捧着百合花下了车,向米昔一步步走去。我说,我们之间不要刀子,只要百合。
这是花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刀子呀。米昔笑嘻嘻地,还是站着不动,双手背在后边。
在你的眼里,如果他是你爱的人,就是真送了一把刀子,你看到的也应该是一束花吧?我说着,然后就单膝跪地,摆了一个求婚的姿势。
你干什么呀?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米昔匆匆忙忙地接过花,慌张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这花是不是过期了?在车上,米昔陶醉地闻着。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花也有有效期吗?只要它开着就表示它是新鲜的。我说。
老土了吧,闻一闻就知道了,肯定是昨天晚上买的,已经被你享受过了对吧?看到米昔的情形,我知道,那个天使又回来了。她今天穿着的,正好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短袖,而我仍是ESPRIT品牌,但已经不再是那件红色条纹衬衣,而是一件粉红色的T恤。
你这次出差需要多长时间?我有点恋恋不舍。
先去台州,然后到温州,需要四天吧。米昔说。
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在我的心里,这四天都是在天上过的,简直比人间的四年还要长远。
我在外地从来不接电话的,你就发短信吧。我真想问,为什么在外地就不接电话呢?是话费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我没有吱声,怕自己的胡思乱想,把刚刚回到身边的天使吓跑了。
很快就到了长途车站,到处都是熙来攘往的人流,把整个马路都给堵住了。为了赶上预定的那班车,米昔自己先冲下去,买票去了。当我把车停好,赶到候车室的时候,米昔发来短信,告诉我她已经上车了。我捧着花,提着水果,迷茫地向四周张望着,怎么也找不到开向台州的班车。
昨晚想像了一百遍的那些情景一下子都破碎了,我的嘴唇有些干裂地疼痛。
你走了吗?那百合怎么办?我发短信问她。
花嘛,放哪里都一个结果,会落的。米昔说。
水果呢?你还没有吃呀。我说。
水果你先带回去,等我回来再吃吧。米昔说。
我还没有送你。我说。
你傻呀,从家里到车站,不是送了吗?米昔说。
还有仪式的,你难道不觉得你走得太匆忙了吗?我说。
难道你还要唱歌?米昔说。
我要抱抱你,还要吻你。我说。
呵,知道了。米昔半天才说。
我以为米昔会像韩剧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重新抱我一下,吻我一下,来一段完美的告别,然后再飘然离开。但是,我在车站的出口等了四十分钟,看着一辆辆班车进进出出,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往往,我连一趟开往台州的班车也没有发现,连一个与米昔相似的人也没有遇见。我不知道米昔真实的去向,在预计六个小时的车程中,她也只回了我一个“等我回来”的短信。
等我回来!她难道没有想过,人可以等,但是花与浪漫一样,都是即时性的消耗品,是很难储存到下一次的。
上海依然是灯红酒绿,股指依然天天爆涨,黄浦江还是浑浊地从淀山湖,一直朝下流到了长江口,然后再汇聚到东海。市民们还是匆匆忙忙地上班、下班,小资们晚上聚集到钱柜、百乐门唱歌跳舞,小青年们在半夜的时候兴奋地走出家门,去威海路、新天地等地方泡吧蹦迪。就连流浪猫与流浪狗,半夜三更也会在垃圾桶里醉生梦死。我们楼下那个保安,坐在高高的吧台下,说着含糊不清的安徽话,小眼睛盯着每个人,好像一台透视机一样,希望看透每个人的五脏六腑。
但自从米昔无声地离去之后,这座城市对我而言,草木皆无,已经是空空的了。
我不停地发短信给米昔,不停地查询手机蓝色的屏幕,不停地打开电脑翻看米昔的照片。发呆,自语,叹气。这张照片是我下载到电脑里的,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准确地判断拍照的时间是个下午,到后来我竟然可以数出米昔的头发打了几个圈圈,开了几个叉叉。我此时的心情,用什么都不能表达:喝酒?酒无法到达感情的浓度;抽烟?烟无法达到岁月的沧桑;唱歌?没有哪一首歌能够唱出我的心声。
还能做什么呢?对于我这个着魔的男人,此时只能写诗了:
你轻轻地走了,
为何风随之而来?
难道你留下的背影,
就是飘荡的云彩?
灿烂的阳光,
只是另一种泪水,
谁说打不湿我的黄昏?
凄凄惨惨戚戚,并不是,
雨打芭蕉谱写的曲子。
我还在灯火阑珊处吗?
翻遍浦江里的每一滴水,
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到底哪里去了呢?
难道像一只鸽子跟随着你,
悄悄地去了远方。
你说江南又逢细雨,
没有两朵云的相遇,
这缠绵从何而来?
空城啊!连路边的丁香也不见了,
只等着你如期而归,
百花才敢盛开。
又逢周末,整个大楼都黑乎乎的。在二十一楼守夜的那个老头也是休息时间,所以整层楼没有一个人,显得无比的沉寂。我一直坐在办公室里,无心欣赏没完没了的韩剧,只是静静地守着电脑。只有电脑,才是比天堂更快捷的路。直到晚上十二点钟,乐猪贝贝突然上线了,等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又重新显示为“脱机”。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拿起电话打了过去,正像米昔所说的那样,还是无人接听。
化妆品,在这个人人都在伪装的年代里,应该是一份美丽的事物,但是正因为人生不可逆转的宿命,让化妆品的买卖显得如此艰辛。如果米昔推销的,不是只能遮掩一下苍老的胭脂红粉,而是太上老君炼下的“青春不老丹”,那不是轻松得多吗?
记得米昔说过,她出差要忙店面的设计,要忙宣传的布置,有时候还要亲自充当模特,让别人在自己的身上化妆。此时,米昔也许正在画一只兔子,也许正在清洗被人涂在脸上的胭脂,也许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夜,为米昔找到了一千一万个理由,来替米昔开脱。到天亮的时候,我竟然坐着入睡了。
我看到米昔穿着一袭白衣,白云一样在天空飘来飘去,一会儿飘到青浦的佘山顶上,一会儿又飘到金山的海边,一会儿又飘到金茂大厦,后来就飘到了东方明珠。她的裙子被东方明珠上的避雷针挂住了,大风一吹那裙子慢慢地被撕掉了,米昔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她一边下落,一边喊着说,自己有一个秘密,她爱上了一个人,但是又不敢大胆地去爱,如果爱了,她就会死,就会下地狱。她矛盾极了,她不敢亲自说出这个原因,于是她把这个秘密写在信里,要那个人自己去看。
在米昔落地的时候,我赶紧伸手去接米昔,没想到接住的时候,已经不是米昔了,而是一片柳树的叶子。柳树叶子就是米昔要交给我的那封信。
米昔,米昔。我在呼唤中醒了过来。
我动也不敢动,仍然直直地坐着,保持着原有的思绪,我希望自己继续留在梦里。只有留在梦里,才能找到那封信,才能拆开那封信,才能看到米昔不敢告诉那个人的秘密,才能知道米昔想爱又不敢爱的原因。在脑子里,我像是在搅一盆糨糊子,把自己的记忆与未来混为一团,把自己的现实与幻想兑在一起,然后不停地搅拌,希望自己重新回到迷糊的状态。但是我无论怎么做,再也睡不着了,再也无法找到去梦里的入口。
我认为这个梦是一个预兆。于是我赶紧出门,向黄浦江跑去。当我来到黄浦江边的时候,看着那滔滔的江面上,除了水花与泡沫什么也没有,我对着那只开过来的轮船问,有没有看到一封信,或者是看到一片柳树的叶子?他们纷纷说:谁会注意这些东西呀,如果是人民币的话,也许会看到的。
既然回不到梦里去,我只好拨打米昔的电话,想亲口问问她,那个人是不是我,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但是米昔的电话仍然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人生有两条路,一条路就在眼前,一条路则在梦里。没有什么比两条路都被堵死的时候,更让人绝望。五月十一日,这就是世界的末日,明天还有幸存者的话,那一定都是上帝的护佑。
第六日:5月12日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天空还是涂成了蓝蓝的颜色。虽然已经到了夏天,但是被钢筋水泥代替的大地是麻木不仁的,还是一片灰蒙蒙的基调。今天是星期天,按照报社的惯例只上半天班,上半天大楼内还是一片沉寂。我知道,过去的岁月哪怕就是一秒,也不可能重新回到生命之中,面对这重新打开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八万六千四百秒,我能干些什么才能有意义地活着呢?
想到失去音信的米昔,我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
午饭过后,记者们才零零散散地来到办公室。星期天总是这样,政府部门都在休息,没有什么新闻发布会需要参加。就连杀人放火的那帮人,好像都很小资的样子,逢到周末也要休息,带着小蜜们去周边的江南水乡转上一圈。所以每到星期天,整个城市一片太平,这害苦了我们这帮新闻人,挖空心思希望搞出点火爆的文章,给星期一上班的市民提供一点兴奋的话题。
那个守在医院的线人老李又来电了,还是一个自杀的消息。他说,一个男人在坐公交车的时候,把给孩子看病的八千块钱丢了,实在没有办法就从六层楼跳了下去,刚好有一个三轮车,车上拉着两块床垫,他不偏不倚地掉到了床垫上。
上海这个城市,房子比别处贵,有十二万一平方的汤臣一品;停车费比别处高,马路边上也要十五块一小时;爱情也被商业化了,女孩们动不动就说:我不花你的钱,跟你谈什么恋爱?总之,没有本事在上海滩混只能自动消失,所以在这座城市里最多的就是自杀。
我一时突发奇想,感觉开一家自杀公司应该很火爆。专门让那些活不下去的人,到我的公司里来自杀,我提供若干个自杀的方式,比如从金茂大厦跳下去,比如跳到黄浦江里,比如在马路上撞车,比如喝老鼠药。但是,我的自杀是不会死人的,我会在金茂大厦下边拉一张网,会在黄浦江里安排几个救生员,会在撞车前穿上防护服,会在喝药前安排好救护车,等等。让人体验一下死里逃生的奇妙,关键是让人感觉一下死亡并不快乐。我还正儿八经地打电话,咨询营业执照的办理,他们的回答是“神经病”。这个城市除了自杀的多,神经病确实也特别多,没有自杀勇气的人,基本都转化为神经病了。
自杀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大新闻,要上报纸头版。在上海算不得什么,一般情况可不予理睬。但是今天新闻平淡,只能采访自杀了。我拨打一位女记者的电话,但是我打了十遍,二十遍,五十遍,她就是不接,最后我每拨打一遍,就十分恼火地拍一下桌子。坐在我对面的老姑娘,终于无法忍受地提醒我:你看看你自己,不是盯着电脑,就是盯着手机,眼睛红得像要吃人似的。
我站在窗子前,看着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影子,好像是一位画家用洗毛笔的墨水画出来的,是那么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样子,唯有两只充血的眼睛,像是画家盖上去的落款。
我真的想吃人了。我无奈地说。
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吗?老姑娘一把夺过我的手机,看到了已经设为屏保的照片,她明白我就是被这个女人激怒的。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也想跳楼了。我哀求着。
很简单,删除她的所有信息,包括MSN、电话号码,还有照片。对女人,就跟对待紫菜汤里的老鼠屎一样眼不见为净。老姑娘说着话,就开始动手删除手机上的照片。我夺回了手机,查询开往台州的班车信息,各种查询结果告诉我说,没有出现一起车祸,没有走失一个乘客,没有发生一起抢劫,一切都是正常运行的。我再拨打台州宾馆酒店的电话,一个一个盲目地打过去,说是我的爱人失踪了,或者说是我的女儿私奔了,反正要寻找的那个人她叫米昔,是一个单眼皮的漂亮女孩,我最终得到的回复只有一个:查无此人。
我想,米昔可能中途改道了,根本就没去台州,而是去了杭州,或者去了温州,我再给这些地方的宾馆酒店打电话,为了不浪费时间,统统声称自己是公安局的,要办一个十万火急的案子。最后还是一样,李喜,王熙,张曦是有的,米昔这个名字,根本没有。
最后,我还是给米昔发出了一条短信。我对米昔说:上海的天气真好,阳光暖暖的,可以从窗口射进来,晒在我的肩上,但是今天的阳光,为什么那么伤感?台州呢?台州有阳光吗?
我希望能够得到米昔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字,之前所有的折磨与痛苦,都将一笔勾销。最终我还是失望了,听从了老姑娘的建议,把有关米昔的所有信息,一条条统统地删掉了。
黄昏的时候,有一只小鸟落到我的窗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好像在和我说着什么。我在想,这也许是谁派来的信使,虽然它说的每一句话,对无关的人,都是密码,对有关的人,他是听得懂的。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无论是一朵小花还是一根小草,它每一次出场就是上天注定的暗号。对准暗号的两个人,他们就相亲相爱,相厮相守。暗号一旦对错了,那他们就会产生误会,结局只能劳燕分飞。
我突然感觉到,我听懂了小鸟的叫声,也许它念叨的就是“米昔,米昔”,也许它告诉我“不急,不急”。我准备把这个翻译出来的鸟语告诉米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米昔的电话号码了。
与米昔之间,连单线联系也不存在的时候,这才叫真正的绝望。
台州在下雨。晚上十点钟,米昔终于回了一条短信,米昔的手机号码就这样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我推开窗户,发现上海的天上繁星点点,特别是国定路227弄的方向,有一颗星星比平时要大很多、明亮很多。我知道,除了哭泣,上海的今天,再没有别的雨水,上海的明天,肯定还是阳光普照。
几天里,这是米昔唯一的消息———台州在下雨。虽然仅仅五个字,我当成世界最长的一部小说,看了很久很久。我首先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着字典,查着每一个字的解释,然后再“台州”、“州在”、“在下”、“下雨”、“雨下”,两个字两个字地理解。我从这五个字任意组合中,看出了五花八门的意思,看出了悲欢离合,看出了起承转合,看出了某种参不透的玄机。这肯定不是外星人发给我的,所以米昔还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只要她没有去火星去月球,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发现她的痕迹。
下雨?真是不同的天空啊,你不是喜欢滴水的声音吗?如果没有寺庙的屋檐,那就看着树吧,雨打芭蕉的那种情景,也别有一番味道。我给米昔回短信的心情顿时潮潮的,有种亲临雨境的感觉。
米昔再次失踪,没有任何信息了。我一时真的想像不到,一个什么样的人,连个短信都发不出呢?古人?植物人?昏迷不醒的人?无情无义的人?或者她根本就不是人?无论哪一种人,好像都无法对应到米昔的身上。应该还有一种,那就是没有手机的人,难道米昔的手机已经丢了?
突然有一个热线电话打了进来说,一个植物人沉睡了一年多,在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把手机拿过来,看看有没有未接来电。接到这个线索,我一时无法判断真假,现在的人最依恋的,不是亲人朋友,而是那个时刻让人放心不下的手机。只有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也许才会暂时放下手机。那米昔呢?她会不会就是弥留之际的那个人呢?回想起米昔常常发抖的身子,回想起米昔那些参不透的惮语,我有了一些恻隐之心。
你是不是病了?我把这个短信发了好多遍,依然没有得到回复。
临到下班的时候,在楼道里碰到有人手持鲜花,一问才知道又是母亲节。我跑到大厦对面的便利店里,买了十一朵康乃馨、两只蜡烛、一叠纸钱,向回家的方向走去。小时候,每次不顺心的时候,我都会来到母亲的坟头,流着泪坐上一阵子,向母亲做着无声的倾诉。如今我已经在上海了,不但与母亲阴阳相隔,与母亲的坟也相隔千里。但是在上海,也许可以与母亲相会,就是卢浦大桥下边。这里原是浦江水厂,作为未来的世博园区,目前还没有得到开发,所以到处都是荒草。凡是这种清静之地,才是人间与天堂的结合地,才是人神共舞的舞台。
我顺着一条小路,穿过一大片树林,来到桥下紧靠着黄浦江的地方,搬来一块石头作为碑,用泥块垒起一座坟墓的样子,然后摆上鲜花,点燃蜡烛。我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边烧纸,一边轻轻地呼唤着母亲。母亲已经化为风,化为光,化为尘,从千里之外来到了我的身边,静静地等着我这个儿子的倾诉。
妈呀,为了米昔,儿子心里好痛苦啊。在心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多日来的委屈与无奈尽上心头,我一时无法控制,趴在地上,就像趴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黄浦江似乎起风了,有些猛烈,一下子吹灭了蜡烛,顿时有些黑暗。我知道这是母亲迷茫的信号,她还不知道米昔是谁,跟她的儿子是什么关系。我拿出一张还未燃烧的纸钱,在上边一遍一遍地写上米昔的名字。我足足地写满了一张,点燃后捧在手心,让米昔的名字化成一堆火,化成一把灰。
这样,母亲就明白是谁让她的儿子如此伤感了。四十分钟后,我才离开母亲的清风墓地,朝着黄浦江边走去,这里原来有一个港湾,里边停泊着几十条拉沙的大船,船与船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了黄浦江的中心。我来到江心,打量着徐家汇那边朦胧的灯火,眺望着陆家嘴那边闪烁的光芒,我知道这座城市永远都没有入眠的时候。
不知何时,我平躺到了船上,安静地入梦了。这个晚上,我先是梦见了母亲,远远地看上去,她像是一只很大很大的瓶子,瓶子里边装着像水银一样的东西。当我跑过去准备抱一下母亲的时候,发现自己怀里的母亲一下子变成了米昔。
我不知道母亲与米昔之间为何发生了某种转换,也许米昔就是母亲的延续,母亲就是米昔的前生。我的体内流着母亲的血液,而我心中流着米昔的灵魂,让我对这两个人的思念有着相同的含义。
今天的我,从感情的角度看,其实都是她们的遗传。
第七日:5月13日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空已经大亮,大沙船已经启程,摇摇晃晃地行走在一条江里。
这里怎么有个人?船夫很吃惊地说。
这个人是谁?我揉着眼睛,一脸迷茫地反问着,不仅不认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真是奇怪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船夫有些疑惑。
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露水打湿了,早晨的风一吹冻得人直哆嗦。我抬起头,发现大沙船正从一座大桥下边通过,桥上写着红色的大字“徐浦大桥”。我知道大沙船并没有走远,还依然行驶在黄浦江里,只是已经到了郊区,所以两岸显得有些萧条,不时有水鸟尖叫着,在水面上划过。
这船去哪里?到不到台州?我希望这只船是驶向米昔的方向,如果这样我就可以去台州了。
台州没有沙子,我们只到湖州。船夫说。
既然这艘船不到台州,我坐在上边还有什么意义呢?当大沙船驶过徐浦大桥,我就上岸了。
上海疯了一样,早晨的气温就涨到三十度了,而且还下起了太阳雨。只有我知道,太阳是上海的,而雨是台州的。在台州的时候还是一片云,一路飘到上海的时候就是雨了。我觉得太阳雨下得从来没有过的亲切,于是我把那辆破车扔在荒郊野外,冒着一阵阵伴着阳光的雨水,步行着穿过打浦路隧道,穿过成都路高架,从苏州河畔一直向前,走了三个小时还是五个小时,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觉得淋着的太阳雨,似乎不是太阳也不是雨,而是谁的小手远远地伸来,在抚摸着我的头发,在拍打着我的脸。
我来到报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保安不认识似的,拦住我看了半天,然后嘟哝着说:你是不是到苏州河里游泳去了,怎么也不脱衣服啊?
我觉得他真是好笑,男人脱衣服就不羞耻了?我张了张嘴,话已经说了,却没有声音。我钻进电梯的时候,眼睛一黑,就晕过去了。相思不是病,却是精神中的一种细菌,精神一旦被细菌入侵了,人的肉体不过是一摊稀泥而已。也许没有人乘这部电梯,也许根本没有人搭理我,我歪在电梯的角落里,直到下午三点才醒了过来。
我的电话响了,是接线员打过来的。她告诉我说,刚刚接到一个线索,有一个青年人喝醉酒后,拿着刀子朝着自己捅了几刀,捅完后还端起杯子接着喝。
他真痛快。挂了电话,我撑起了身子。
外面的雨真大啊。我自嘲似的走进了办公室。
你瞎说吧,这么晴的天哪有一滴雨?同事们说。
我从窗口望出去,发现天空蓝蓝的,上海的太阳圆圆的,火辣辣地挂在天上。然而那淋着我的雨,从台州一路走来的雨,却一滴也不见了。难道不是雨水而是阳光?还是西边日出东边雨?不管如何,我感觉在上半天,在上海的天空,那一只只小手是肯定的,它们伸过来安慰过我,抚摸过我。
晚上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康定路上已经是一片迷离,路灯已经关闭,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唯有那些不明不白的洗头房、桑拿房、歌舞厅、夜总会,还粉红地开着。来到停车场,发现已经空空荡荡,才想起自己的车还扔在黄浦江边。我穿过一条条马路,跨过一条条街道,迷茫到了极点,根本不知道东南西北。
你迷路了吧?在一条巷子里,身后有人轻轻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问。
因为你像一只失恋的流浪猫。她说话的时候呵呵一笑。
是谁这么神奇?一下子就能看透我的心思,是从我那沉重的步子,还是凭着我没有方向的乱走?我回头,发现是个与我同路的女孩,朝着巷子深处走去。她小巧,迈着细碎的步子,透过斑驳的夜色,她简直有点像米昔的影子。
你是米昔吗?我吃惊地叫道。
什么呀,你认错人了吧?女孩已经走到了面前,在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确实认错了。她虽然身材与米昔有一些相似,也无法看清是不是单眼皮,但是她长着一头披肩长发,上身穿着有点妖艳的裙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能够闻到一股子刺鼻的香水味。
我在想,如果能够在迷路的时候,突然与自己一心牵挂的米昔相遇,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去杨思路,你知道怎么走吗?我失望地问。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米昔才迷路的?那你跟着我吧。女孩在前边走着。
我跟着这个陌生的女孩,顺着一条大路不停地朝前走,大路边上有一条小河,河水在清清亮亮地流动,路边上有着宽阔的绿化带,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树开着白色的花。她从路边摘下一朵小白花,插在自己的头发上对我说:还要走一个小时,加油吧。
你家也住在浦东吗?为什么你不坐车?我好奇地问。
我也失恋了呀。同路人说。
看你神奇的样子,你就帮我算算,女朋友出差后失踪了,是什么原因?我有点病急乱投医,竟然问起了一个陌生人。
说明她很忙呀。同路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回答是那么简洁明了,而且与米昔的回答惊人的一致。也许只有身陷情感中的人,才会把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也许女人与男人终归是两台结构相反的机器,所以才有很多不可思议的误会。
再忙连个短信都没有时间回吗?我又一次把问题向复杂的一面深入。
不回短信说明什么?说明她就不想你了?不在乎你了?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呢?总以为自己被冷落了。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想,她如果不是因为忙而是生病了呢?同路人似乎有些生气。
如果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步步紧追。
怕你担心!这个你也不懂吗?同路人回过头看了看我。
她走了几天,就一个短信,我不更担心吗?我说。
你真的没有救了。同路人有些无奈,无语地加快了步子,一会儿就消失在又一条巷子里了。
这一天,一切都是错乱的,都是支离破碎的,让我感觉自己有时候生活在梦中,有时候飘浮在空中,有时候在人间,有时候又好像已经到了来世,有些事情深深地雕刻在我的心上,有些事情却永远地失忆了。反正,五月十三日这一天,时光像是被人一点点拆散了,把一束束阳光,一滴滴雨,一朵朵花,一个个人,拆散了再重新组合起来,撒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让我无法脉络清晰地复述在这一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迷路的状态中回到家的时候,我试着开始理解米昔,于是再次发了一个短信:出差很辛苦,记得早点休息,如果你已经入睡,那就甜甜地睡吧。
第八日:5月14日
今天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我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把这个信息足足地发送了十遍,昨晚刚刚拥有的一丁点理智,在一夜无眠中还是丧失了。
大概四点吧。米昔这一次回得比较快,仅仅过了几分钟。
祝你一路顺风。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这几天的我多像装在一个袋子里的水,被人提在手中,没有流向,无法蒸发,那么的郁闷与无奈。而米昔的这句话,就是一根针,轻易就把这个袋子扎破了,每一滴水在瞬间里就倾泻而出。
在我的眼里,上海这座城市,在米昔离开的时候,就是一片废墟。没有外滩的洋味儿,没有陆家嘴的繁荣气息,没有徐家汇的时尚潮流,就连一根小小的草,一片小小的叶,也失去了原有的内含。这个城市仅剩的只有米昔的幻影。我要宣布,我精神的城池上海,终于要解放了。
我拨通了报社总编的电话,装作有气无力地说,自己感冒发烧了,已经三十九度了,需要请假一天。虽然我还不知道米昔坐哪个航班,具体时间是四点多少。我想,只要我肯等待,从冬天开始,我也可以等到三月的桃花六月的飞雪。
我特意去了花店,可能是母亲节刚过,所有的花都打折销售,康乃馨只卖到一块,百合花不过两块,玫瑰可能比较长久,卖到五块钱一枝。我生性不喜欢太艳丽的东西,最不喜欢的就是红玫瑰,它像是抹着口红刚刚吃过人的女妖。所以,我仍然选择了十九朵百合,只有百合与米昔可以相比,都显得纯净而端庄,就连百合的枝,百合的叶,也是落落大方,不会如玫瑰一样,枝上有刺,叶子零乱。
查询了四点左右的航班,这个时段的飞机很多,所以我是中午十二点就开始向虹桥机场赶的,到机场时不过一点的时光。在机场等待的时间里,我再次反复设置着见面后的场景,其中包括要不要拥抱一下米昔,要不要吻一下米昔。我最后决定,抱还是要抱的,吻也是要吻的,但是要尽力控制自己,这么多天的煎熬,已经把我熬成了一堆干柴,我怕情不自禁会要了自己的命。
下午两点的时候,米昔好像已经在出发的机场,所以主动发了一个短信给我,说是三点五十五分到达,米昔说,是虹桥机场,千万不要跑到浦东了啊。最后,米昔特别提醒我,到上海后她要直接回国定路227弄。米昔在短信里解释说:实在太累了,不能再陪你了。
见面了再说吧。我给自己埋下了伏笔。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询问与行程有关的情况,对于一个愿意等待的人来说,这一天的航班已经没有晚点或者提前到达这个说法。因为出现空中管制,虹桥机场很多航班都是延误的,大厅里前来接机的人焦急着张望着,但是三点五十分的时候,唯独我等待的这个航班,提前五分钟到达了。
远远地看到米昔走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开始疯狂地跳动,好像不是在迎接一个女人,而是在等待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天使是孕育在天堂里的,如今她要来到人间,回到大都市上海,把这个丢失了四天的城市再次带入我的生命。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竟然夺眶而出,那泪水落到百合花上,显得如此透明,犹如早晨的露珠。
米昔靠近我的时候,我还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米昔,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在一步一步地缩短。当初设计的场面又一次忘记了,准备好的一大堆埋怨统统都没有了,这几天淤积在心头的哀怨与苦闷统统都消失了。
难道你不是接我的吗?怎么还不走呀。米昔笑着说。
米昔看到了我的眼泪,她似乎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哭。眼泪有时候并不一定与伤感有关,有时候因为掉入的沙子,有时候因为过度的开心。
从机场到停车场,要穿过一条马路,我把自己的手伸向了米昔。米昔的手乖巧地迎接了我的手,不过却像一只垂死的兔子,在我的手心里冰冷地抖动着。我想,她应该在飞机的颠簸中吓到了,或者是她真的太过劳累的原因吧?反正,自从两只手牵在一起,隔阂没有了,我们像是两块铁被紧紧地焊在了一起。
出差还顺利吧?我说。
让一个同事在展板上画一只兔子,他竟然画得像一只白色的大肥猪,都被他给气死了。米昔的声音沙哑了。
大肥猪不能用化妆品吗?我笑着,但是米昔没笑,于是我说,你还是考虑一下换个工作吧。
我看当神仙好,吃饭睡觉都不用了。米昔打开烟盒,又开始抽烟了。
我开始叹着气,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才能让米昔活得轻松点,总觉得爱情与浪漫有时候确实是闲着无聊时才谈得好的事情。看米昔的样子,我决定带她去一家粤菜馆,先吃点东西再休息一会儿。我征求米昔意见的时候,已经把车开下了延安高架,“今一靓汤”就在高架下边,这里的牛奶银耳木瓜汤很有名。
你已经答应过我,就直接送我回家吧。米昔请求着。
如果是前几天,我会不停地反对,而且还会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要忍住自己的欲望,来减轻对天使的压力。更重要的,是理解米昔,不能理解的,也要相信她做什么事情,必定有她自己的道理。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把整个天空都染红了,再从后边的车窗照射到车里,我们像是沉浸在一幅油画当中。我第一次渴望大堵车,但是前面的路还在慢慢地变短。其实我没有太多的奢望,只希望生命的每一秒流逝都有米昔的陪伴。
按照米昔的吩咐,顺道先去单位的楼下拿样东西,然后再从浦东转回浦西。延安路隧道已经过了,世纪大道已经过了,大连路隧道已经过了,四平路已经过了,我们在不停地靠近国定路227弄。在路过一大片绿地的时候,我把车停在了绿地边,装作检查故障的样子,围着车不停地绕着圈子。我希望米昔此时也能下车,我们就像出游一样,一起站在地上,牵着手走上几分钟,然后再轻轻拥抱一下。
车坏了吗?米昔淡淡地问。
是啊,你先下来吧。我说。
那就推着走吧。米昔说。
你要我把你推回家?我说着,就真的开始往前推,有个玩耍的小孩也上来帮忙,车真的就往前开始滑行。但是米昔并不惊慌,还是闭着眼睛说:我可不会把握方向盘啊,别把我推到沟里就行了。
我知道自己再简单的要求,米昔恐怕也难以顾及,此时的她如烟如岚,在这个世上是那么飘渺,好像用不着刮风,而是朝她呵一口气,她就散了。所以我钻进车里,继续送米昔走完所剩不多的路。
我写给你的诗,你看了吗?我在路上问米昔。夕阳已经彻底被淹没,看到眼前渐次亮起的灯,我不禁有些伤感起来。
我哪有时间呀。看来米昔这几天连我的博客也没有浏览。
时间像某某,要挤总会有的。我说。
如果是死人呢?也能挤得出来吗?米昔面对任何话题,如果一直交流下去,最后从她心里冒出来的,总是那么消极的结果,我总觉得在米昔的心里,有着某种难以解脱的宿命。
有人给你写过诗吗?我问。
有呀,为什么没有?米昔回答。
我转过头去,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从中看出一些内容,但是她的眼睛是闭着的,看不到眼珠子就看不到米昔埋藏着的故事。我突然想,米昔为什么熟知淀山湖,了解宝扬码头,还有金山的海,青浦的月亮,也许都与诗情画意有关。说不定,米昔本身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背给我听听如何?我充满了嫉妒。
轻轻地你走了,正如你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米昔没有继续念下去,声音开始低沉得有点颤抖,然后就有气无力地断了。
原来你的情人是徐志摩呀,这几天你轻轻地走后,我做了很多的梦,梦见你喊叫着,说有个不敢告诉我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什么呢?我想问问米昔是不是真有什么瞒着我。
我昨天晚上还梦见自己会飞了呢,你现在看看我是不是长出翅膀了?只有你才会相信梦是真的。米昔眼睛轻轻地睁开了。
车已经到达国定路227弄的路口,此时的天彻底的黑了,在上海判断天黑与不黑,并不是看夜色有多浓,而是看路灯有多迷离。
我回去了。米昔看着我说。
回哪里去呀?我明知故问。
回天堂。米昔说。
你又瞎说了,你真让人担心。我埋怨着。
看把你吓的,我回家了啊。米昔说。
不表示一下吗?我装作很顺从的样子,静静地盯着米昔。
米昔明白我的意图,轻轻地转过身来,轻轻地抱了我一下,然后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一股淡淡的体香散发出来,如丁香花的味道。这种香味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有,更不是洒点香奈儿就可以,也并不是每个男人用鼻子就可闻到。有一种灵魂的香味,只有用心才能体会。
我一时沉醉,也可能是失落,还呆呆地坐着,忘记送送米昔。米昔自己提着行李,已经下车准备离开了。她在离开的时候,又回过头拉了拉我的手。
我发现她的右手贴着一样白色的东西,好像是打针过后止血用的那种纱布,似乎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药水味,我准备打开灯看个仔细,但是米昔已经抽开手,走了。
你是不是打过针了?我追问。
我好好的,平白无故地打什么针呀。她已经走进国定路227弄,她忽然像是忘记什么似的,又转回身来,爬上了车,盯着我看了看,然后紧紧地抱着我,开始急切地吻着我。
我把米昔含在嘴里,像是吮吸着一支冰琪淋似的。我既怕它化掉了,又怕把它冷落了。这是我这个三十六岁男人真正意义上的初吻,我为自己如鱼得水的表现十分吃惊,我明白这是爱教会了一切。只要有爱,每个人都会无师自通。我的手同时进入米昔的怀里,失控地握住米昔的乳房,米昔像是被刺了一刀,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她先是试探着,把乳房送了过来,又迅速而痛苦地拿开了。就这样反复了几遍,米昔像是被刀刺了几次一样,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整个身子猛烈地抖动着。
你怎么了!我紧张地问,我认为是自己弄痛了米昔。
米昔没有回答,她只是喘着气,逃命似的拉开车门,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弯着腰歪歪扭扭地离开了。她好几次回过头,冲着我轻轻地笑着,如果有风的话,那风轻轻一吹,好像就能把她吹散。
如果你的爱人离你很远,无法相见,这就叫做思念;如果你的爱人离你很近,却无法相见,只能叫做痛苦。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一片片东西挂在天空,你怎么也抓不着,就叫做白云;一点点东西落下来,随便就打湿你的衣衫,就叫做细雨。看着米昔消失在迷离的灯光深处,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并不孤单,因为米昔重新回到了我可以想像的城市里,而且带走了我今生今世如生命一样珍贵的灵魂。
我回到办公室里,打开米昔出差回来捎给我的东西。原来是一包鸭舌头,一股香味顿时就飘满了办公室。坐在对面的那个老姑娘打开一瓶张裕黄金冰谷酒,分出一份鸭舌头摊在桌子上,当成了她丰盛的晚餐。
这酒你不能喝,你会醉的。老姑娘说。
为什么?我端起酒,在鼻子上闻闻,然后还是放下了。
因为你是一个不喝酒的男人,更重要的,这鸭舌头在我的眼里是美食,在你的眼里是天使的嘴巴。老姑娘一边说,一边拿起鸭舌头啃了起来。
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说。
你呀,这肯定是那个单眼皮买给你的吧?现在在你面前摆着的不是鸭舌头,分明是那个女人嘛,看你两眼放光,色眯眯的,前几天你看照片的时候,不就是这德性吗?老姑娘一边咀嚼着,同时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我没有再说什么,端起一杯酒饮了下去。平生不饮酒的我,是无法品出酒的好坏,只觉得有些许的苦,有些许的甜,还有些许的酸。我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觉得酒好喝,但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还是喝个不停,有的人喝了醉,醉了吐,吐了喝。有的人喝高了打老婆,有的人喝多了骂娘,有的人喝醉了撞车,但仍那么痴迷,那么疯狂。因为酒是一种象征,是人世间唯一可以逆着时间流动的液体,在时间面前什么都可以流逝,什么都可以腐烂,什么都可以消灭,但是酒呢?却永远都是越久越香。
老姑娘介绍说,酿造这瓶冰酒的葡萄,长在海拔三百八十米的桓龙湖畔,采摘的时候温度低于零下八摄氏度,每一串葡萄都是从积雪中扒出来的。冰酒起源于一千七百九十四年,德国法兰克尼亚一个葡萄酒庄园主,外出约会时由于依依不舍,没有及时赶回去采摘葡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覆盖了整个葡萄园,而且葡萄也结成了冰。当庄园主离开情人,回到葡萄园时他不想放弃,于是采摘了这些结冰的葡萄,尝试着压榨出了数量极少的果汁,最后酿制成了芳香异常的葡萄酒。
酒是好酒,但是鸭舌头吃完了,才闻到一股腥腥的味道,怕是山寨货吧?老姑娘说。
当然是正宗的了,今天才从台州带回来的。我说。
骗谁呀,包装上写着“鸭赚”,这鸭舌头用温州话讲就是“鸭亏”,温州商人把这“鸭亏”改成“鸭赚”了。你现在知道什么意思了吧?这哪是台州的东西,明明是温州货嘛,哎哟哟,好像吃坏了肚子。老姑娘抹了把嘴,像是真要上厕所似的,背起包匆匆忙忙地跑掉了。
让你白吃,还那么多的话。我冲着老姑娘喊,但没有回音,也许她真到厕所拉稀去了,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回答我的话。在办公桌上,只剩下一大堆的碎骨头。看上去是一堆垃圾,在我眼里每一根骨头,却都是天使的缩影,显得如此亲切。
五月十四日晚上十点,办公室里再次变得空空荡荡,从二十一楼看出去,中远两湾城家家的窗户都亮着灯,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每一扇窗户里边都隐藏着一个故事,穿过其中的苏州河仍然分不清上游下游地流动着。
谢谢你的“鸭赚”,配一点葡萄酒,是我一生当中最好的晚餐。我给米昔发了一个短信,同样没有收到米昔的回信。
独自饮了几杯,也许是酒劲的原因,我的心开始狂热。我在想,现在的米昔对我而言,不就是一瓶珍贵的冰酒吗?虽然明明知道喝下去后会醉的,但是如果不把它一滴滴一点点,抿入自己的唇齿间,融进自己的腹中,那将是多么空虚。
我真的有些醉了,人在醉的时候就是一条没有大堤的河流,那水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我开始不停地拨打米昔的电话,拨打一次电话我就喝一口酒,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没有酒了,我突发奇想,提着空空的酒瓶子,灌了一瓶子自来水,继续打电话,继续喝水。水也喝完了,电话还没有人接,我提起瓶子从窗户扔了下去,听到楼下“砰”的一声,碎了。
平生第一次喝醉了,才知道醉酒的时候,心里什么都清清楚楚,却还那么随心所欲。原因是酒不会催毁人的智商,只能把人的情商归零。比喻一下,人喝醉酒后,就是一辆只有油门没有刹车的小汽车。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记得小时候读到这几句诗,还大骂胡适这老夫子,把诗写得一点意境都没有,用词也是那么僵硬。现在重温一下,让人不禁潸然泪下。二十几岁之前,读胡适的那个年代,我还不知道情为何物。同桌的她在书中夹上一张纸条,上边写着“我昨晚梦见你了”,我竟然回复她“我隔三差五地就梦见我家的那条黄狗,这有什么好奇的”。
而现在呢?米昔可能已经入睡。米昔入睡之后,梦中可能会有七层空间,在这七层空间里可能出现润唇膏,可能出现樱桃小丸子,可能出现精灵鼠小弟,更有可能出现加勒比海盗。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走进米昔的梦,唯独我想走入米昔的梦,却不知梦之门在哪里。我知道这扇门就藏在爱情的深处,正如上海老弄堂里的石库门,你必需走过街街巷巷才看得到,才摸得着。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它需要钥匙,这把钥匙永远都不在自己手中。
睡吧,米昔。我自言自语着。
大概已经十二点了,上夜班的人已经下班。刚才楼道里还有钥匙声响起,说明守夜的老头还在一层一层地巡视着。如今钥匙的响声也消失了,说明这座楼已经空空荡荡。此时,一首《大城小爱》的曲子响了起来,在这静静的夜里显得那么凄切。我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跟着曲子哼了起来:
脑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那城里好甜蜜
念的都是你全部都是你
小小的爱在那城里只为你倾心
让我大声地对你说
I’m thinking of you.....
唱着唱着,我的声音慢慢地变成了抽泣。不知道唱了多久,嗓子已经沙哑,我突然一惊,猛地站起身子,拍着自己的胸脯,寻找着这音乐的来源。我发现这音乐不是从电脑里来的,不是从收录机电视机里来的,更不是那王力宏站在门外唱给我的。我甚至走下楼,到大厦外面看一看,也没有找到根源。洒水车从康定路经过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播放这首曲子。找到后来,发现这首曲子就在我的手中握着,是我的手机铃声。
你是乐猪贝贝吧?找不到你,所以打电话给你,有一百遍吧?吵到你了吧,对不起呵。我哽咽着接起了电话,我相信是米昔回过来的,刚才她也许睡着了,也许有事没带手机,反正迟迟没有消息已经成了米昔的常态,就跟人们已经习惯北方迟迟不肯下雪一样。
大叔,我不是你的猪猪,也不是你的宝贝。电话那边大笑起来。
她竟然不是米昔,她是那个小博士,车上的那个小瓷人就是她的杰作,只不过是我弄断了它的腿。
你把我当谁了?看来你在等哪个美女。小博士有点嗔怪地问我。
你有事吗?如果没有事,我就挂电话了。我说着话,就真把电话挂掉了。
别挂呀,人家想见你。小博士又打了过来。
我们在哪见面?我答应了小博士。
我醉酒时的想法与醒着时的想法完全相反,我想如果小博士同意的话,我会带她去我的小屋。我不想再做一个高尚的男人,自己和自己战斗。我要学坏,彻彻底底把自己弄脏,甚至把现在的痛苦一切归罪于那个与米昔无所作为的夜晚。没有谁愿意为高尚者埋单,所以让我向自己投降吧,让高尚在今夜见鬼去吧。上帝造男人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造出处男膜,不是上帝忘记了,而是上帝本身就是一个男人,他懂得男人的本质与女人的喜好。
你愿意见面了?小博士好像很惊喜的样子。
你今天要什么,我都愿意。我说。
我看你好像喝酒了,还是我去你那里吧。小博士好像一只麻雀。
有一位哲人说,女人能读到博士的,大凡都长得丑陋。但是小博士是个例外,她是华师大一名学生,圆圆的脸蛋子,白白的皮肤,加上湘女特有的豪爽,算是博士中少见的一个美女。我们同样在那个交友网站里认识的,按照她的话说,我是她的大叔。正是因为她的这句大叔,让我一下子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永远是无法用爱情来抹平的。在康定路上,我见到小博士的时候,她比以前漂亮了许多,一条白色连衣裙,衬托着她白皙的皮肤,脸色红润中带着羞涩,还不停地微笑着。
大叔,你这么丑,为什么还这么牛?小博士站在我的面前,摆弄着自己的手指,不知所措的样子。天空要下雨了,有零零星星的雨花落下来,风也特别大,把小博士的裙子往起掀,她只好把裙角拉起来,裹在自己的腿上。
走吧。我说着话,自己先朝停车场走去。
你喝多了,是不是不能开车?小博士孩子一样跟在我的身后。
我开着车在大马路上疯疯狂狂地奔跑着,我并不觉得是自己醉了,而是这辆车醉了。
你慢点,大叔不想活了,我还想活呢,这是去哪里呀?小博士吓得使劲地抓着车门。
去我家呀,还能去哪里?我说。
去你家干什么?小博士疑惑地问。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小博士对我一半是迷惑,一半是不解,但她侧过头,看了看我,并没有表示反对。经过江宁路、长寿路、武宁路,来到中山西路,我把车一溜烟地开进了华师大的校园里。此时,校园里一片宁静,一对对校园情侣藏在树丛之中。
下车吧。我把车停到逸夫楼下,对着小博士说。
你家住这里?小博士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在这里露宿过,你应该回宿舍了。我提醒她。
不是去你家吗?你不是想干什么什么的吗?走吧。小博士笑着,然后自己先上了车,我站在地上醉醉地看着车里的这个女人。
如果你不知道家在哪里,那我来开吧。小博士换到司机的位置,把车发动了起来,开到曹杨路边的一个院子,然后停了下来。
谢谢大叔,如果迷路了打电话给我,我记得你家好像住在卢浦大桥那边。另外,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喝酒了,有些事情一定要醒着干的,等你醒了,真想干什么了,再通知我吧。小博士轻扬着手,调皮地走进院子深处。
确实如此,爱情最容易让人沉醉,却是最需要醒着。一旦你醉了,就不是浪漫,可能就是浪荡。我并没有急着上路,而是躺在小博士家这个陌生院子里,仰望着一片没有星星的天空。
第九日:5月15日
体内的醉意还没有完全散去,被酒精麻醉过的身体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我仍然歪斜在办公室的电脑边,一直守到下午的时候,乐猪贝贝才在MSN上出现了。
昨天睡得还好吗?我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还好呀。米昔也若无其事地回答我。
你今天不上班了?我问着。
今天休息一天。米昔回答。
我们见面吧。我说。
对不起,我要逛街的。我与米昔的对话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我是在尽力地克制着,米昔呢?米昔为什么呢?从这些对话中,看不出两个人的关系,甚至有一些陌生,像一瓶水一样,之所以没有波纹,没有颜色,那是因为装在瓶子里,有着太多的控制。我知道,我们都在控制着自己。我控制自己,是怕自己一冲动就伤害了米昔,那么米昔控制着自己又因为什么呢?
我陪你逛街吧?是淮海路?还是南京路?我觉得最好去虹桥城,那里可以购物,又可以吃饭,还可以看电影。我一边说话,一边开始想像,在购物的时候,我乖乖地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一件件地试衣服。乖乖地提着大包小包,随着她没完没了地走来走去,在她回头问我“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我可以笑着回答她,你长的好看,穿什么都很漂亮。
关键是,我想你了。我忍受不住就补充了一句。
对于有些人而言,需要你花费更多的时间去想她,而不是去见她。米昔说。
我一直都在想你。我说。
我也想你了。米昔陷入了沉思,半天才接着说,但是对不起,我已经约好同事了,昨天就约好了要去五角场,也没有什么要买,只是好久没逛过了。
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我的醋意又上来了,女人逛街时最希望陪着的应该是自己的爱人,但是米昔并没有选择我。
你呀,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同性恋,当然是个女的了,我们做化妆品的,有几个男人呀。米昔终于变成打开瓶盖的水,在那边笑着。
唉,你能不能和她说一声,把你让给我一个晚上?我哀求着。
我又不是什么东西,随便让来让去的?改日吧,改日我们去看电影,看《蜘蛛侠3》。米昔好像有些为难。
你走的时候,我们不能在一起,你回来的时候,也不能在一起,你觉得我们算什么呢?你走的那天晚上,我们连说句话都那么艰难,人家说小别如新婚,千呼万唤地盼着你回来了,但是你呢?我上百个电话你也不接,到现在你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感觉就要爆炸了。
我睡觉刚起来。米昔终于解释。
我现在都糊涂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我说出了自己的迷茫,有时候觉得米昔离我是那么遥远,与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有时候她又离我那么近,好像就在我的心口,轻轻一唤就跳出来了。
我没有怎么想。米昔的话像一团雾。
要不我们结婚吧。在我看来,爱情是没有终点的,但是在柔肠百结的情况下一旦结婚了,所有的问题就不需要答案了。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米昔停顿了好久,也许她在思考,也许正好回避。
我们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吗?在我的计划中,婚礼可以去马尔代夫,住在海边的小木屋里;婚后可以天天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周末一起去郊游,看电影;如果可以,我每天为她写一首诗,让她吟诵中入睡。总之,我会让她成为真正的天使。
米昔没有下线,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这么长久地沉默着。
每天下午,我都要参加一个会议。在会上,把所有的信息全部进行分析,小到小布什会情人,大到胡主席出访,近到某某路起火,远到某某校车翻车。报社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碰见飞机坠毁了,碰到歹徒抢银行了,碰到伊拉克打仗了,大家都兴奋得拍着桌子。如果一整天连个小火灾也没有,大家就会很郁闷地说,他妈妈的,坏人怎么还不出手啊。
下午一点半,当我正要抽身开会的时候,乐猪贝贝又回来了。她先是发过来“一杯茶”,然后又“电”了我一下。
你不是逛街去了吗?我问米昔。
已经有人催命一样喊我开会,我让开了自己的座位,把对面的老姑娘请了过来,我对老姑娘说,女人更懂女人,你来以我的名义,和乐猪贝贝聊聊天吧。
开完会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匆匆忙忙地走进办公室,看到老姑娘依然坐在我的位置上。老姑娘看我进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就让开了。我打开MSN对话框的时候,只能看到最后的几句对话,我顿时惊呆了。
老姑娘在MSN上以我的口气指责米昔:你凭什么老不回我的电话?说轻点是不尊重别人,说重点是人品有问题,素质低。
米昔说:我真的忙呀。
老姑娘说:你有总理忙吗?总理抽空还去和老百姓聊聊天。自从认识你,我简直就是灾难,眼睛都红了,心都碎了。我不需要你的拥抱,不需要你的吻,更不需要和你睡觉,只需要你发一个短信,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米昔说:我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呢。
老姑娘说:你不就是一个卖化妆品的吗?
米昔说:我喜欢卖化妆品,接受不了是吧?
老姑娘说:你以为我想理你吗?我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房子车子,我要什么有什么,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硕士、博士后边排着队想和我结婚哩。
米昔还是淡淡地说:有房子车子的人就了不起了?
老姑娘说:这些你有吗?祖孙三代还挤在一间房子里,放个屁吧,都找不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就这样,还牛逼得像小布什的女儿。说明白一点吧,看你整天躲躲藏藏的,也许就是一个小三而已!
老姑娘还打了一串串的词语:小三,小妾,小妖,小奴,小婢,小骚。她一条一条地发给了米昔,最后她打出了一个“小娼妓”,再加上无数个疑问号发了出去。
但是在MSN上,再没有看到米昔的回话。
我整个人开始发抖。我隐隐明白,米昔为什么那么容易发抖,那是因为她总是心痛。我在MSN上解释,我刚刚开会去了,聊天的是别人。但是无论我怎么说,再也没有一个字的回音,乐猪贝贝已经显示为脱机了。
你是真正的神经病!我指着对面的老姑娘。
那女人总是说忙,只是一个借口,说明什么?说明人家根本就不喜欢你,或者她本来就是一个小三,小三你知道吗?就是小妾,小妾哪有时间和你磨磨唧唧?还有,你眼光有问题,到处都是大把的女人,哪个比不上她?我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比不上她?老姑娘好像不是指责外人,而是指责自己红杏出墙的老公。
你打电话给她吧,告诉她那些话不是我说的,不是我真正的意思好不好?我已经有些崩溃了。
你自己解释吧。老姑娘冷冷地说。
我解释不清的,求你打吧。我在哀求,我已经不在乎自尊了。
老姑娘斜着眼睛看了看我,一副鄙视的神态。她拨通电话后,却还是递给了我。
刚才我去开会了,是同事在和你聊天,她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这不是我的意思,反正我真的很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我磕磕碰碰地说完这些,才发现电话根本无人接听。
我匆匆忙忙走出大厦。在白天,很少有时间走上康定路,此时发现合欢树已经绿得发黑,天空下着星星点点的雨,特别是这条拥挤的马路,不知道何时已经改成了单行道,只能朝东不能朝西。我要去国定路227弄,只有这条路是双向的,是世上最宽阔的,我才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已经到了出行高峰,整个高架上都是车水马龙,路况信息牌上全部变成红色,像是一条蚯蚓一样。如果是平常,可以改走地面道路,但是去国定路227弄,除了从南北高架转向中环线外,似乎没有其他的道路可以选择。我发短信息告诉米昔,二十分钟后我在门口等她。
按照原来的预想,米昔会准时出现的,然后一起去上岛咖啡,要一壶铁观音,拉着米昔的手道个歉,再讲一讲那个可恶的都三十五岁了还嫁不去的老姑娘。米昔再抽出一支烟,吐出那淡淡的雾,一切就过去了。但是,当我在国定路227弄的梧桐树下站了半天,树叶被风吹落了三片,麻雀叽叽喳喳地来了一波又走了一波,左看右看也不见米昔的身影。
天黑了,我的心也黑了,黑到可以点灯的地步。
我早在你家门口了,你怎么还不来呢?我再次发短信询问。
你不用等了,我不会来的。不知道过了多久,米昔在短信中告诉我。
你下来吧,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我说。
一分钟也不可能,结束了。米昔说。
我是不会离开的,我会等到天亮。我的时间再次在等待中消逝,行人一个一个迷茫地走来,再陌生地走过,每一个人的出现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失望。我看着国定路227弄里的窗户,一扇扇地亮了起来,但是在哪一扇窗子背后,才躲藏着米昔呢?晚上九点的时候,一团团乌云转到头顶,随着几声雷响,天空下起了暴雨,噼里啪啦的,像一个小脚的女人,有些急切有些碎。我钻进对面的候车亭,那雨一直追着我,敲打着路面,敲打着路灯,敲打着头顶。
出来吧,看一眼我就走。我说。
别等了,我不在家。米昔说。
有一对恋人没有带伞,全身淋得湿湿的,女孩子一阵发抖,就钻进了男孩子的怀里。他们在雨地里搂着抱着,亲吻着抚摸着,发出了呢喃的声音。他们为什么就可以继续下去?而我与米昔却总是在米昔的发抖中,痛苦地中断了一切。也许人与人不一样,像是一朵菊花它是能经得起风霜的,而一朵桃花一旦遇到了寒风就会轻轻地飘零。
我走进国定路227弄,开始向进出的人打听米昔。有人说,叫什么来着?我说,小米的米,今昔是何昔的昔。有人说,她长什么样子?我说,一米六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而且是个单眼皮。有个保安问:她是你什么人?我说:我老婆呀,没结婚呢。保安说:你老婆家你都不认识吗?
在上海能叫弄的,必定是极其复杂的深巷,所以一个弄里还要分好多的号,每个号下再分几楼几室。我走进国定路227弄,发现里边拐来拐去,几乎没有什么花圃与草坪,除了自行车棚与垃圾箱外,全都是火柴盒式的老公房。我如果还是二十几岁,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楼下,大声地喊叫米昔的名字,甚至会借来一个小喇叭,在整个巷子里不停地喊叫。但是,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一个胡子一天不刮就会浓密的男人。我敢肯定的是,不出十分钟,120急救车就会开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如果进了精神病院,在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两个人知道我是健康的,一个是米昔,一个就是自己。从此我越是喊着米昔,越是叫着“我爱你”,越是真情地表白,别人越觉得我是疯子。
我乖乖地从第一栋楼开始,一家一家地敲门。敲到三楼的时候,有个老太太开门了,我问:米昔在家吗?老太太说:是找闵喜善吗?也许米昔本身就叫闵喜善,我从来没有查过她的名字,她叫什么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用心呼唤的符号。我问:是单眼皮吗?老太太说:刚刚割了双眼皮的。老太太赶紧对着背后喊叫:闵喜善,快出来,有人找你。听到房间里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狂跳,出来一看却是个男的。
我失望地爬上五楼的时候,有一个老大爷站在楼道里,他像是专门等着我似的,猛吸了两口烟,然后小着声音问我:你在找女朋友?
我说:她叫米昔,我都等了五个小时了。我说着话,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我不认识她,但是感觉她应该有事情吧。老人蹲了下来,又猛吸了两口烟。
我们才认识几天时间。我说
感情的事与时间长短无关。老人说。
我们第二天就在一起了,但是我们只是抱了抱。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和老人说这些,也许是他处在昏暗的楼道内,整个人更像是一抹浓重一点的夜色,而我不过是在自言自语。
好样的,男人就应该这样。老人说。
不过,我当时很冲动,血液一晚上都在燃烧。我说。
是她反对吗?老人说。
开始是她主动的,她主动地抱我,这是我第一次贴着女人,当时我好想啊。我说。
那为什么不呢?老人的话总是慢慢腾腾的,像是他吐出的一团烟雾。
因为她在发抖。我说。
都会发抖吧?老人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也发抖的,但是和她不太一样,她整个脸都是乌青的,嘴唇都紫了,我感觉她很痛苦,所以就忍受住了。我说。
她喜欢你吗?老人又埋下头猛烈地吸烟。
应该的,我能感觉得到,有一点我好奇怪,那天晚上之后,她就总是躲着我。我说。
老人又抬起头看了看我,掐灭了一个烟头,站起来对我说:如果你想敲门的话,别怕,就继续吧。
老人消失在楼道尽头,像是我根本就没有遇见过这个人,而是遇到了一个人的影子。我抬起了手,从五楼开始,楼道里再次传出嘭嘭的敲门声。不知道谁家的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大声地啼哭着,有人哼哼着摇篮曲:风儿吹,树不摇,鸟儿也不叫,小囡囡要睡觉,眼睛闭闭好。这摇篮曲哼得很轻很浅,这是上海已经消失多年的花样经。在十里洋场的年代,花样经就是剪纸艺人走街串巷,一边剪花样一边哼唱的民谣,一首花样经唱完了,一张花样也剪好了。这极富上海民俗文化色彩的艺术,随着街头剪纸行当的消失,如今找不到一个传人,没有想到在这弄堂中,已经湮没的曲子却响了起来。
走完第一个单元后,大部分窗户已经变黑,我不再忍心把别人从睡梦中惊醒。我不再敲门,而是一家家地巡视着,包括门上贴着的年画,墙上乱涂的文字,门口堆放的杂物,楼道晾晒的衣服,甚至包括那些垃圾箱,我都统统地观察一遍,从这些物品中间也许会找到米昔的痕迹。走到第二个单元顶层的时候,几盏灯已经坏了,只剩下一盏忽明忽灭,让人觉得有些恍惚,楼道尽头堆放着几个装着杂物的大纸箱,透出一丝别样的气息。
记得米昔曾经说过,她曾经销售过化妆品SK-II。我在恍惚中发现,楼道里堆放着的大纸箱上边,隐隐约约地印有SK-II的图案。这个与米昔相关的图案,在昏暗的楼道里,像是夜空中的一道闪电,更像是一张米昔的心电图。对我而言,这个庞大的纸箱子已经不是废物,而是米昔正在靠近的身体。
我抬起手,轻轻地叩击着纸箱前边的这扇门。我尽量稳定住自己的心情,希望叩击声能够富有节奏,不大不小,不紧不慢,让人听起来充满了诚意。
一串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过来,大铁门并没有打开,但打开了大铁门上的一个窗口。透过窗口,我能看出一个老夫人的半张脸,她用迷茫的眼光看着我。
请问米昔在家吗?我尽量平静地问。
你找她有什么事情吗?老夫人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起码已经知道有这么个与米昔相关的人。
我的神啊,这里就是米昔的家,这个有些窄小的楼道,就是米昔天天爬上爬下的通道,这扇门就是米昔不停启动的关口,在这扇门之外就是米昔的世界,门里边就关着米昔所有的秘密,也把我们无情地隔开了。
我,我想见见她。我一时忘记自己寻找米昔的目的。
她不在家。老夫人说着话,就把大铁门上的小窗口关上了。
我呆呆地在门外站着,希望能够在大铁门上找到一条缝隙,甚至我确信自己的目光能够穿透这一面面墙。但是门里边没有透出丝毫的动静,隔绝得让人觉得这间屋子是空的,即使有人那应该已经睡熟了。我一次次抬起手,又一次次放下。最后,还是闭着眼睛,轻轻地敲了起来。
米昔她真的不在家,可能不回来了。老夫人不再打开大铁门上的小窗口,而是隔着门对我说。
什么意思,她搬家了吗?我说。
我不知道。老夫人说。
我真的会对她好一辈子。我说。
怎么叫好一辈子?老夫人说。
就是她要星星,我也要摘给她。我说。
你摘一个先给我看看?!老夫人好像走远了。
我说的是真的,她如果想吃人,我就把自己剁了,挑最好的一块煮给她。我说。
我看你要吃人还差不多,我都说了她不在家的。老夫人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些失控了。
其实,网上的话不是我说的。我也故意提高了声音,总觉得米昔就在里边,就在老夫人的旁边。
那些话也太伤人了吧?老夫人沉默了半天。
我去开会了,是同事说的,应该是畜生说的!我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
这孩子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呀?老夫人显得十分伤心,说话的语气有些缓和了。
也许站得太久了,我“扑通”一声,就跪在了门外。我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双手不停地拍打着大铁门。
邻居被吵醒了,一个男人光着膀子,透过一个窟窿向楼道里不停地张望。另一个邻居家则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十分尖利。老夫人也许怕吵到了别人,还是打开了大铁门上的小窗口。她说:你还是回去吧,我们也要休息了。
房间里的灯随之熄灭,大铁门上的缝隙全部消失了。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来了,并不是我的勇气已经耗光了,而是在这深更半夜里,如果我再这样啪啪地敲下去,在邻居与家人面前,这对米昔是多么不利的事情。
我要等到天亮。我发短信息告诉米昔。
老式公房的楼道是没有窗户的,外边的灯红酒绿统统被挡住了,那最后一盏恍惚的楼灯,最终还是灭掉了。黑暗好像从来不需要通道,总会穿墙而过流到任何一个地方。我坐在台阶之上,被夜色深深地淹没,几乎看不见自己。其实在黑暗之中,我就是黑暗的一部分,连影子也离我而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我的存在。我就这样孤独地坐着,好像所有人全部飞回天空一般,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个伤感的地球。
我开始做梦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也许是几万年之前,也许是几万年之后,总之恐龙还在人间活着,它们对我没有造成任何威胁,因为我已经可以飞翔。我身上安装着一只盘子,可以任意行走于任何一个星球。我不需要在地球上呼吸氧气,不需要放羊与耕种土地,不需要饮用长江黄河里的滔滔之水。我在太空中透过光与热,自由地生产一日三餐,这些人类生存的东西,像一滴滴露水般放在我的怀里,每天只要张开嘴吸食一滴,便可以长生不老地活下去了。
但是我并没有翅膀,有一只盘子像一道光,能把我带到月亮之上。我天天喜欢飞向月亮,是因为它离地球比较近,不会走出我的视线,而且月亮上的月桂树,总让我牵托了对某人的思念。玉皇大帝是太空的最高统治者,我看到他穿着睡衣和拖鞋,鬼鬼祟祟地站在一座玻璃宫殿外,双手轻叩着门环。我对着他说:大帝好,你在这里干什么?玉皇不好意思地说:我来向嫦娥借东西。我便问:你借什么还用得着亲自出驾?玉皇说:我最近有点发胖,想借她的呼啦圈用一下。我便对他说:呼啦圈呀,我这里有的。我折下月桂树上的一根树枝,轻易就制成一个大大的呼啦圈。玉皇很不开心地摇着呼啦圈离开了月球。恍惚中不知过去多少年,整个宇宙电光闪闪,火星四溅,那一只只盘子失灵了,人类在太空中顿时失去重心,变成宇宙尘埃在四处飘荡。
在宇宙毁灭时,我本能地喊叫了某人的名字,那只盘子又化成一道光,把我颠簸着带回到了地球。地球已经一片混沌,没有一根小草,没有一个人与动物,连一只壁虎一根骨头也看不到,就连石头也被燃烧成了粉末,整个大地像是铁锅一样。正当我奄奄一息时,走来一个单眼皮的女孩,我一看竟然是米昔。她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我们来到一个山洞,这里有水有草,还有蝙蝠与松鼠,因为山洞比较深,所以才免受宇宙毁灭时的涂炭。我们遭受到强大的极光辐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不知道什么是算术,不知道什么是文字。但是我们懂得牵手与接吻,繁衍了成群结队的孩子。若干年后,地球之西的人,把我们避难的山洞叫伊甸园,把我称为亚当,把米昔称为夏娃。
我这像梦又不像梦的故事,被一声动物的尖叫惊醒。夏初的午夜,还是十分寒冷,我哆嗦着睁开眼睛,以为仍然生活在神话里,遇到了恐龙的偷袭。我低下头看到,一只灰色的流狼猫,乖乖地靠着我躺在楼道里,它从我的身上取暖,我挪动屁股的时候,压到了它的尾巴。
可爱的小灰猫,你又在等谁呢?
第十日:5月16日
天亮的时候,小灰猫已经不知去向,对面的那扇铁门还静静地关着。每一间房子之所以要安上窗户,是因为阳光不像小偷那样,可以拐弯,可以翻墙。国定路227弄的楼道,大部分是没有一扇窗户的,所以这里的早晨要慢半拍。
我的电话不停地响起来了,报社不断有人催我回去上班。记者们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他们把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在第一时间汇总给我,希望得到我及时的反馈,这样他们才会有出击的目标。
五月十六日早晨,我收到的重要信息有三个:首先是中国股市已经摆脱一天前的阴影,沪深股市双双高开后震荡攀升,沪指重新站上四千点关口,深成指创下历史新高,市场人士认为,由于加息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股指很可能继续维持震荡格局;其次是一辆23路公交车途经江宁路、武定路口时,车上两名乘客因争抢座位发生口角,进而有肢体冲突,一老者在争执中倒地不起,当场气绝死亡;最后是上海中心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分析,上海市当天气温可能创下新高,达到三十三摄氏度,是三十六年来五月中旬的最高气温。
在离开国定路227弄时,我把耳朵贴在米昔家的大铁门上,仔细地朝里边听了听;我还透过墙壁上一条小小的裂缝,仔细地朝里边看了看。但是似乎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线,只有另一面好像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我抬起发麻的脚步开始下楼,发现身边铺着一张报纸,上边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东北的煎饼,一样是光明早餐奶。楼梯上还有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面包,一看便是小灰猫吃剩的东西。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谁留给我的早餐,还是留给小灰猫的早餐。反正这几样东西,基本符合了我个人的喜好。
我收到的三个重要信息,在我干完一天的工作后,傍晚的时候基本有了眉目。这一天,沪深两地的股市果然在震荡中普涨,沪指收盘4048.29点,786只股票上涨,深指收盘12011.08点,579只股票上涨。无论你在哪里,听到的都是谈论股票的声音,连扫马路的阿姨扫帚上也绑上了红飘带,孩子们的泰迪熊被父母们换成了牛头玩具,大批股民从下午收市开始,便浩浩荡荡地涌向威海路,去酒吧一条街狂欢和庆祝。
这一天,那两个为抢座位而发生口角的乘客,一个宣告不治死亡,一个被很快放了出来。一个是上海本地人,一个是外地人。整个上海由此拉开一场声势浩大的争论:本地人认为,这个悲剧是上海人太多造成的,主要是没有素质的乡下人不断涌入,应该把乡下人统统赶出上海;外地人则认为,如果仅凭着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上海人,那么多大楼能盖起来吗?那么多大街能铺起来吗?可以说上海是外地人建起来的。争论到最后,两派之间几乎是水火不容,只好以有关部门出面叫停而收场。
这一天,上海是一个晴天,但看不见天空,看不见白云,也没有一丝儿风,空气黏黏的稠稠的,就像用黄土和成的稀泥一般,气温在中午时升到了三十二度六,所有的人都喊着:好闷啊。
这一天,终于又黑了。我开上那辆破车,再次向国定路227弄跑去。路过国定路上的一家名叫香格格的花店,浓郁的香味飘过来,在这闷热喧嚣的夜晚,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几口。我走进花店,卖花姑娘推荐了一束“爱情恒等式”,这是由百合九枝、康乃馨十二枝、一把情人草组成,再用香槟色皱纹纸包装,系上一条褐色丝带,卡片上则写着“幸福=有你”。
我捧着“幸福=有你”向弄堂深处走去,我要再去敲打米昔家的门。也许需要一千次一万次,这门开与不开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弄明白,米昔她到底在哪里?她到底对我怎么了?真的以为那些话出自我之口吗?刚刚踏上第一层楼,就遇到昨晚听我倾诉的老人,他坐在楼梯上猛烈地吸烟,在明明灭灭的光亮下,他不再是一抹浓重的夜色。
你来了?老人没有抬头。
她还没有见我。我准备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指了指楼梯,示意我坐下来。
我不会抽烟,从来不抽烟。我拒绝了老人递过来的一支烟。
抽第一支吧,也算最后一支吧。老人把烟塞进我的手中,还把打火机递了过来。我把烟放到嘴上叼着,并不急着点燃,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人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对我说:你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
她家就住在这个单元的顶层,我只要天天来这里守着,怎么会见不到她呢?我相信她肯定会原谅我的。自从那天热烈的亲吻之后,我明白米昔的心跳里是有爱存在的。
老人猛吸了一口烟,把烟蒂递上来,又要为我点烟,我轻轻吸了一口,烟就着了。
老人介绍,如果心里没事,就轻轻地吸一下,让烟在嘴里转一圈,如果心里藏着什么,那就深深地吸一下,把烟吸入体内消化掉,再深深地吐一口气。
米昔就是这样吸烟的。我说。
那说明她心里有事。我照着老人的话,把烟深深地吸入了肚子,顿时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老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她死了。
你是不是她爷爷?米昔让您来说谎的?太幼稚了吧。我说。
我替你打听过了,她真的死了。老人还是一本正经。
不可能!好好一个人,怎么可能呢?我虽然一点都不相信,但还是把烟在地上拧灭,爬起身,朝着楼上跑去。随着我奔跑的脚步声,每一层楼的感应灯都亮了起来,唯有顶层的楼道还是一片漆黑。
我使劲地敲着门,但是没有任何回应。我不停地喊着米昔的名字,但是也没有任何回应。整个楼里,所有的居民好像都被惊醒,不停地走出门向楼上张望,还有谁家养的宠物狗,开始凶猛地狂吠。这时有个人从楼下爬了上来,手中提着一些蔬菜,恐怕是去了超市。我一看正是那天在大铁门里对我说话的老夫人,我赶紧跑过去问:你不是米昔的妈妈吗?你告诉我米昔去哪里了?
你搞错了,我不是米昔的妈妈。老夫人说。
昨天晚上我还见你在米昔的家里呀。我急切地问。
米昔的妈妈带着米昔回安徽万寿山了,我只是她的阿姨,来给他们看门的。老夫人说。
我说嘛,米昔怎么会死呢?我一阵欣喜,把手上的花递过去说,等米昔回来,这花可能已经谢了,麻烦你把它插在米昔的床边吧。
老夫人接过“幸福=有你”,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一边叹气一边开始抹泪。老夫人说,米昔的妈妈再三叮嘱我,如果你找上门来,不准对你说什么,现在我还是实话实说吧,米昔真的已经去世了。
怎么可能?!我看着老夫人的泪水,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怀疑就连老夫人的泪水可能都是假的。
她一出生就有病的,上海滩的医生都没治了,这孩子本来已经放弃了,但是前几天又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想这么早就死了,到浙江一座道观里去看老中医,心想喝了人家配的神丹妙药,也许会好转的,谁知道啊……老夫人已经开始抽泣了。
那次她不是出差吗?我说。
她怕你担心啊。老夫人说。
那她昨天怎么还回短信给我了?我说。
看你在雨地里等着,衣服都淋湿了,我就回了你的短信,我想打消你的念头呀。老夫人说。
又不是出车祸,哪能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一下子就死了的?她不想见我,不用编这样的谎话吧?我依然不相信老夫人的话。
你就当是谎话吧,反正你要保重。老夫人已经变成了哽咽,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铁门,话也彻底地放开了。
她是心脏病,心脏病你知道吗?她天天对我们说,你这也好那也好,说等她的病看好了,就答应你,要和你结婚。现在哪个小姑娘不想着找个有钱的,像她这么单纯的一个孩子世上还有吗?但是你,你竟然骂她是小娼妓!平时受一点点刺激,她就会犯病的,你那样恶毒地骂她,她能受得了吗?所以,又乖又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一下子没了。老夫人坐在桌子边号啕大哭起来。
你知道吧?是你害死了米昔!老夫人说。
我忽然想到了米昔总是涂着紫色唇膏的嘴唇,想到了米昔听到快节奏的音乐时那抖动的身子,想到了她的胸口,她的乳房,她的吻,每次贴近我的时候,她那迷恋而又痛苦的表情。我还想到了,她为什么不再去我家,尽量回避着我,尽量不要单独与我在一起。
我冲进了米昔的卧室,那个插着百合的屋子,应该就是米昔的卧室。床头的那面墙上,挂着我看了几百遍的照片,米昔睁着一双单眼皮的眼睛,依然冲着我轻轻地笑着。但是照片装在一个镜框里,上边围着黑纱。我仍然觉得这是假的,是她们串通一气来欺骗我的,我只相信那束插在瓶子里的百合,它有点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才是真的。
老夫人递过来一张纸,像是一张撕下来的日记,我一看就是米昔的字迹:
这几天我骗人了,说是出差,说是忙,都是假的。其实离开上海的这么几天,我都是躺在道观的病床上度过的。我希望这名老道士是我的救星,他用自己的医术救活了很多人。其实,我不需要他救赎我的命,而是救救我的爱情。自从认识你之后,多么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多么想和你亲亲热热的,多么想和正常人一样相拥相抱。但是那天晚上,我们认识不久的那个晚上,我尝试了一下,当一次次靠近你,然后抱住你的时候,我明白,这是我值得一生都不放手的人,但是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了。看病回来的那天,我再一次豁了出去,当我与你抱在一起亲吻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么的甜蜜而激动啊,但是我的心脏总是与我的爱情背道而驰。如果不是心脏要爆炸了,我一定会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这么多年的坚守不就是等着这个能交付一切的时候吗?所以在我还没有治好病之前,我要尽量地躲着你,我知道这是多么残忍,这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总比还没有交付的时候,就已经生死相隔要好。我祈求上苍保佑我,我求求上苍让我活下去,哪怕和你完整地进行一次,把我完完整整地给你一次,然后再让我悄然离去,我也心甘意满了……
我双腿发软,把这张纸,把这张米昔不知道什么时候写好的留言,紧紧地贴着我的胸口,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大声呼唤了一声:米昔啊。
在我喊了一声米昔之后,我眼睛就瞎了,耳朵就聋了,语言就消失了,在瞬间里丢失了整个世界。我呆呆地朝着楼下走去,一步步一阶阶一台台,都走得那么漫长。经过一楼的时候,老人还坐在原地,他已经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个浓重的影子。在我跨出这栋楼的时候,影子在背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好多人也跟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没有整理任何行囊,就坐上了那辆破车,向这个世界唯一存在的地方奔去。广播里正在播放着天气预报,首席预报员说,冷空气的步伐随之而来,上海地区将有雷雨冰雹,可能伴有十二级以上大风。我迎着风,慢慢地驶离国定路227弄,在离开上海的时候,我拿起挡风玻璃前的断腿瓷人,吹了一口仙气,然后远远地扔出了窗外。
我清楚自己的归宿在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从上海出发,经过金陵、肥东、六安,然后有一个美丽的小镇,它在安徽省舒城县汤池镇,在万佛湖边的万佛山下,这将成为我安放灵魂的新的城池。
无数日:四十三年后
公元二○五○年,五月七日,早晨。在安徽省舒城县汤池镇,在万佛湖边的万佛山下,一个白发老人,在一个单眼皮小女孩的搀扶下,走出一间白色的小木屋。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山坳,通过一条小路紧连着万佛湖畔。山坳里长满参天的枫树,枫叶还是一片青翠,地下则铺满了隔年的红叶。老人今年已经七十九岁,由于眼睛已经昏花,受不了任何刺激,看见一片叶子都会落泪。他从湖边走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欣赏这旖旎的风光。阳光拍打在湖面上,像是抛撒着万吨的金子,老人一边流着泪一边微笑着说:真像一面镜子呀。然后他颤巍巍地趴下去,掬了一捧清水,饮着。
湖边的枫林里有小镇仅有的一块墓地。四十三年里,老人几乎天天都要从湖边经过,到墓地中的一座坟墓前坐一会儿。最近几天,老人已经卧床不起,但是今天醒来的时候,他还是坚持要去墓地。老人流着泪,来到那座坟墓前,向往常一样抬起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那一行字:十天爱了一辈子,天使米昔之墓。二○○七年五月敬立。
这是老人几十年前亲自刻上去的,石碑也是老人从万佛山中凿出来的。墓边长有一棵合抱粗的枫树,与其他的枫树显然不同,它的叶片很大很大,而且只有五个角,每到秋天红得似火,像一只只火红的手掌。这也是老人亲手栽下的,如今也整整四十三年了。
老人每年秋天,都会摘下一只“手掌”,夹在一本相册里。他已经夹了四十二枚,老人在对比中发现,枫叶一年比一年大,颜色一年比一年深。老人觉得,仅仅隔着一天,坟头上的蒿草好像更深了,他爬上坟头一根根地拔着,拔到中午的时候,坟头就干干净净的了。他还想弄一些黄土培一培坟头,也许实在太累了,他就靠在墓碑上,睡了。
单眼皮小女孩独自跑到万佛湖边玩去了,她先是把湖面当成一面镜子,采了一朵朵小花插在自己头上,然后被湖面上飞掠的白鹭所吸引,就一路追着跑着去捡白鹭的羽毛。她想到老人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下,把湖面染得一片血红。单眼皮小女孩回到枫林,她在墓碑后边找到了老人,老人仍然趴在那里沉沉地睡着,手中捏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单眼皮小女孩对照片上这个单眼皮的女孩很熟悉,常常觉得自己长大了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老人常常坐在坟地里握着这张照片,轻唤着一个叫“米昔”的名字。
单眼皮小女孩笑着推了推老人,但是老人已经死了。他等了四十三年,不就等着这一天吗?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才能见到那个叫“米昔”的天使。他见到天使后,第一句要说的并不是“对不起”,而是在人世间已经消失多年的“我爱你”。
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她才能听到他的表白。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