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细娘
2014-07-10程小成
程小成
我们的细娘
程小成
细娘死了
细娘真的死了。
得知细娘去世的消息,我还是有点震惊:细娘怎么说死就死了?而且还要选择在这样一个下着漫天大雪的冬天呢?可细娘是千真万确地死了。早上八点零八分,细娘就彻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坚决地闭上了眼睛,没有给谁留下只言片语,就义无反顾地踏雪而去了。
坐车赶回到老家时,已经是中午了。
我们的老家,就是住在这百里汪洋的喇叭湖边。这个四面环水的地方,过去特别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日子里我们很难吃到一餐大白米饭。可就是这么个穷地方,人,还死爱面子,各种风俗礼仪也特别多。
细娘死了。交车回来了,诗人回来了,还有疤子,回来比我迟一步,进门就问:“搞没搞错,细娘真的死了?”
疤子动静总是大,交车就上前醋了疤子一句:“你要不信你就回去发财。”
疤子这两年在黄石摆地摊卖菜,发了一点小财,动不动就生意忙,和姐妹很少来往。疤子见交车醋他,就不吭声,进到细娘房里。看见细娘还放在床上,疤子动静就更大了:“这怎么行,怎么还让细娘躺在床上?”
跟着进来的交车说:“什么都没有,往哪儿移?”
疤子过去瞄了一眼细娘,见她还穿着平常的衣服。疤子又回过头惊问:“细娘的寿衣咋还没换上?”
一向快嘴快舌的诗人,在房门外就抢着说:“我和交车把细娘柜子都翻了,没看见。”
疤子就望着我,问:“你说说,总不能……总不能就让细娘这么摊着?”
“是啊,应该给细娘收殓了。保林和保良怎么还不见人?他们人呢?”我张望着问。家里很冷清,除了我们兄妹四个,好像并没有什么亲戚来吊唁。
按照我们老家的老风俗,这人在落气前,儿女就要给去者先净净身子,然后,把原先给死者备好的寿衣迅速换上,脚上还要穿上女儿早早做好的软底鞋。等到死者咽下最后一口气,儿女们立马就要将老人尸体移至一张竹凉床上,头枕青瓦片,点上长明灯。最后,前来主事的人,就把死者睡过的床帐被窝,打成卷儿,一骨脑地清到门外旮旯里,如果这床上还铺有取暖的稻草,也一定要拿到门外,和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鞋袜,一并用火烧掉,好让死者轻装上路,早些赶到阎王那儿去报到。这时,女儿们想哭了,才能开始放声地哭出来;儿子这时是没有工夫哭丧的,他得赶快联系鼓乐队,前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开始给老人操办后事了。
保林、保良是细娘的两个儿子。大儿子保林,是细娘跟我们的细爷生的,姓周。细爷死后,细娘找了二爷,就生下了保良,姓了丁。二爷在大前年也死了,细娘又给自己找了一个老伴,在彭思街上,姓李,说是个退休的老师。我们谁也没见过,所以,我们对这个姓李的,也没有称谓。这三年来,细娘一直在和这个姓李的老头过,可就在她得病后,细娘从姓李的老头家搬回到她从前住过的老房子里,于今天早上死了。
“他们人呢?”疤子好像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兄长,该出来主主事了,便大声地问。
诗人说:“两人都不肯来。来了就吵架,吵完架就走了。”
“细娘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吵的?”我刚回来,也不太明白其中原因。
交车看了我一眼,才说:“保林要细娘挨着细爷葬,保良要细娘挨着二爷葬,兄弟俩就为这事扯不拢,就撂着细娘不管了。家里亲戚也没接。”
交车一说完,诗人就紧跟着说:“保良有几个臭钱,就不把保林当哥看。”
“凭什么?我们的细娘,就该挨着我们的细爷一起葬。”说着,我就要去找保良。
交车一把扯住我,这才小声地对我们说:“先别急,有保林在前面顶着,还没到我们出面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守着细娘,看他保良能怎么样!”
细娘死了快大半天了,棺材没置,寿衣没做,她的尸体至今也没有移下来,那盏长明灯也没点上,就是因为她两个儿子为安葬她的事还在扯着皮。看着家里一片冷清,交车自作主张地给细娘烧了三刀纸,燃上了三炷香,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也不知她在胡说些什么。
作为大姐的交车,她是第一个得知细娘去世的消息,早早地就赶回了娘家,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保良要细娘和二爷葬在一起。听说这个事后,交车迅速地去找到保林,说明了利害,表明了自己立场后,又一边十万火急地把我们一一催回家,看护好了细娘的尸体,就是不让保良轻举妄动,同时,也是壮大保林的后方力量。在我们姓周的人心里,我们的细娘就理所当然地要挨着我们的细爷下葬。可这种话,没有谁敢随便说出口,原因保良也是细娘的儿子,而且保良还是那么有钱。这人一旦有钱了,他想做什么事,是没有人能控制得住的。老实本分的保林,敢和弟弟叫板,其实都是我们姓周的人在暗地里怂恿的结果。此刻让保林在前头和保良闹着,一旦事态朝不利于保林的要求发展,到那时我们再出面。现在,大家是静观动态。
到了晚上,保林、保良兄弟俩还没把细娘到底挨谁的老子下葬的事扯下地,兄弟两个也不来照面,不收灵,更不守灵。没有办法,我、交车、诗人、疤子就只好给细娘守灵了。
我们的父亲和细爷是亲兄弟。说个实话,我对细爷都没什么深的印象,只记得我有那么个细爷,和细娘生了保林后,就得病死了。每年清明节,我们去给我们的父母烧纸钱时,也会去细爷坟前烧些纸钱,仅此而已。但细娘不一样,一个总是叫我“三姑娘”的细娘,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管她最后算谁的女人,但在我们心里,她永远是属于我们细爷的细娘。
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敞开眼睛往喇叭湖一瞄,雾蒙蒙的一片。交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炒黄豆,用一只葫芦瓣装着,让我们吃,说免得晚上想睡觉。细娘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不算寿终正寝,也属白喜事,活着的人,用不着去为她有过多的悲伤,该吃的要吃,该喝的要喝。
在我们喇叭湖里,人特别看得开,人只要活过了一个花甲子,就算长寿了,哪怕你六十一岁时死了,家里人就得按白喜事来操办了。喇叭湖的人操办白喜事,和操办红喜事一样,要请来策湖的戏班子,搭上土戏台,吹拉弹唱热闹几天。如是死要面子的人家,还会到公社请来电影队,在门口扯上大银幕,放上一两场电影。我看过的《卖花姑娘》、《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就是村里死了人,坐在人家门口看的。
现在这风俗也还在。
这时,我才明白细娘为什么要选择在这个么大雪天里死去,天寒地冻的,她的尸体摊在一边,就不用担心没有及时下葬而会提前出现腐烂。我们用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她,就像细娘睡着了,我们在等着她醒过来。细娘安然地躺着,面容安详,她对她后事的处理,生前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是把她葬在我们细爷身边,还是葬在二爷身边?她是在考验她的两个儿子,同时,也是在考验我们姓周的人。
我们兄妹四个是一边吃着黄豆,一边有说有笑。对了,大家看过我们兄妹四个人的名号,是不是还有些疑惑?没错,其实这些名字都不是我们的大名,但我们相互之间,就是这么称呼的。交车是大姐、疤子是细哥、我排在第三、诗人是老四,三女一男,亲兄妹四人。父母在时,他们好像也没要求我们叫哥叫姐的;他们死了,我们也都叫习惯了,要是哪天不再这么叫着,怕还真不知道是叫着谁呢。至于他们为什么叫了这样的名号,后面会一一告诉你。
这时,诗人突然从葫芦瓣里抓起半把黄豆,嘻笑着对我们说:“你们看到了,这是我随手抓的半把黄豆,我叫声细爷,放一粒,叫声二爷,放一粒,看最后一粒放到谁的面前,就表明细娘想挨着谁葬。”
诗人话还没说完,疤子就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诗人抢白疤子说:“你哼什么,你不信就一边去。”
疤子抓了一撮黄豆,边吃着就起身往外走:“那我出去抽支烟。”
疤子一走,诗人闭着眼睛,神神道道地嘀咕了半天。最后,诗人睁开眼睛,对我说:“你当是细爷。发你一粒黄豆。”
我连忙用手接住。
诗人转过头,交车伸出了一只手:“那我就当二爷。”
诗人一笑,把另一粒黄豆,放在交车手掌里。
“细爷一粒,二爷一粒;细爷一粒,二爷一粒……”诗人一边往我和交车手中分发着黄豆,一边叨着数儿,当她手中剩下最后一粒黄豆时,正好临到发给我的。诗人站起来,就欢呼地大叫起来,“怎么样?准吧?准吧?细娘就是想和细爷葬在一起!”
这时,疤子抽完烟进来了,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说:“什么准不准,还不知细爷他同意不!”
疤子的话,倒一下子提醒了我们。
是啊,我们的细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典型的喇叭湖人。因水而生的喇叭湖人,性情倔犟,为人剽悍,是站着死立着埋的角儿。细娘背着他,在喇叭湖人面前,找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我们那死要面子的细爷,他还能接受细娘和他同穴而眠吗?
交车向我们望了一眼,态度有些犹豫:“这倒真是个事。”
诗人便反驳说:“什么真是个事,细娘是爱细爷的。”
“到底是诗人。”疤子不失时机地讽刺了一句。
“不懂爱情的人才这么说。”诗人有力地回击着疤子。
“好了,好了,大家就别争了。”眼看着他们要吵起来,我忙站起身,挡住他们,并对他们说,“说实话,我打懂点事后,就被二姨抱养过去了,长大后工作了,也回来少,要说不了解细娘,就当属我。”看着他们都没吭声,我想了想,说,“这样好不好,反正细娘也死了,我们给她守着灵,就当着细娘的面,把你们了解的细娘,都说出来大家听听。”
一听我的建议,疤子、交车和诗人都同时盯着我。
交车首先问我:“你不是想把细娘写成书吧?”
诗人马上积极响应,并大胆预测:“没错,好吃的,细娘的故事值得你写成书,说不定你还一举成名了!”
我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疤子,希望也得到他的鼓励。疤子见我望着他,摇了摇头,却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那简直就是丢尽我们姓周人脸皮的一本书。”
贪财好利的细娘
“好吧,从大到小,由我先开头。”顿了一下,交车说话了。
“反正坐着也是坐着,找个话题说,还免得坐着想睡觉。对了,我说细娘时,你们不许在一边打乱,你们要是打乱,我就不说了。”交车又警告我们说。
“放心,我到一边睡觉去了。”看来疤子对细娘的故事,兴趣真的不大,说着,他就找来两张板椅,拼了一张简单的床,闭着眼睛就歪在上面。
诗人把一粒黄豆丢到嘴里,说先去上个厕所,让交车等着她回来再讲,就屁颠颠地往外跑。我把身子往交车跟前靠了靠,就催着她说:“快讲,不等诗人。”
“诗人对你讲的细娘,不会感兴趣。”疤子闭着眼睛,忍不住在一边又插嘴说。
见疤子插嘴,我忙打趣疤子说:“你不是说不想听吗?插个什么话。”
疤子就忙说:“我睡觉。你们讲吧,你们讲吧。”
见疤子把眼睛又闭上了,我又催着交车说:“快讲,我都等不及了。”
交车犹豫了一下,就正式开讲了:
要说细娘,我还得从我们的细爷说起。细爷是爹最细的儿子。别看爹只有两个儿子,但对大儿子和细儿子的爱,完全是两个样。爹是十八岁结的婚,十九岁就生下了大儿子,那就是我们的父亲。接下来,婆再也没有生养,直到了爹三十九那年,婆又怀上了,第二年,就生下了细爷。你别看爹那时只有四十岁,看到细爷落下地时,他认为这是老来得子,把细爷养得特别金贵。细爷从开口说话,到学步走路,一直长大去上学,在喇叭湖,细爷都算得上是个标新立异又调皮捣蛋的人。上树掏鸟窝,下湖摸鱼捉虾,偷鸡摸狗的事,样样坏事都离不开细爷。也可以说,如果没有我的细爷参与,喇叭湖是很难有坏事或新鲜事发生的。
就说细爷上学的路上,那简直就是我们喇叭湖里一景。细爷打小身材匀称,体形矫健,你别看他个头还没同龄人高,书也没人家读得好,但这并不影响细爷成为喇叭湖的孩子王。从我们喇叭湖去学校,有一条很窄的乡村公路,公路两边都是湖田,顺着这条公路走上大约七八里地,再绕一个小弯,才到了村办小学。因为学生比较分散,又都离校较远,学校就给每个路段,选了一个路队长。细爷就是喇叭湖路段的路队长。当上路队长的细爷,极其认真负责,不仅要管好大家路上安全,他还要大家听从他的指挥,上学放学,队形整齐,步骤要一致。细爷有一只铜口哨,每天都看见他吊在脖子上,动不动就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哨响,你再抬头一看,肯定整齐划一的队形中,准有人没有走在一条直线上。
上到三年级时,细爷爱上了打反叉。打反叉就是侧身翻跟头。两只手先举过头顶,然后,两手落地,侧身迅速翻过去。一个反叉,可以跃过本人身长的两倍。在农村的男孩子,是没有人不会打反叉的。细爷开始学习打反叉后,他也要我们喇叭湖的女孩子练。只要是晴天,上学放学,从我们喇叭湖通往村办小学的乡村公路上,你就看到一群男孩女孩,一路打着反叉前行,势不可挡,气贯如虹。但是,真正能坚持一路打着反叉上学放学、中间还不歇口气的,那当属我们的细爷了。
读到四年级时,我们的细爷就长了三岁,他这时接触到了一本评书,叫《薛刚反唐》,一下子就迷上了武术。这时的细爷也不想当路队长了,也不想打反叉了,每天天还没亮,细爷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家门口蹬马步,一边还“哼哼嗨嗨”吼上几声。该去上学了,细爷已经是练得一头热汗,他背着书包,见到路边一棵大树,上前就是“啪啪”几拳头;走到一处矮墙前,又是“啪啪啪”几巴掌,打得老墙摇摇欲坠,尘土飞扬,一个劲地直往下掉落。爱好武术的细爷,终于在年底,遭遇了他的师傅。
细爷的师傅,姓胡。胡师傅三十几岁,打着光棍,刚刚坐牢回来。胡师傅在牢房里,跟人练了几套拳脚,没事的时候,就爱在塘岸边上打拳。一直找不到教他武术师傅的细爷,这天,正撞上了胡师傅打拳,一骨脑地就跪倒在胡师傅面前,要拜他从师学武。胡师傅是个劳改分子,三四十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在村里人眼里也没什么地位,见还有人拜他为师,一口就答应收细爷做徒弟。胡师傅拍拍细爷身骨,捏捏细爷的大腿,觉得细爷身形灵便,骨架小,可以先练练轻功。一听说轻功,细爷脑子里,马上就联想到那些飞檐走壁、日行万里,杀富济贫、在万人阵前取上将首级的武林高手。在胡师傅的指导下,细爷把他一条半旧球裤的两条裤腿,用剪刀剪了下来,做了两个沙袋子,分别绑在自己两条小腿上,一天到晚都不离身。第一个月,一只沙袋子只有五斤;到了第二个月,就变成了八斤,第三个月就变成了十斤……胡师傅说,等两只沙袋子各自加到了五十斤,一共到了一百斤,超过了细爷的体重,细爷再解下小腿上的两只沙袋子,就会感到身轻如燕,可以练飞檐走壁了。可惜的是,细爷练武术的事,没有得到爹的支持。爹得知情况后,抄起一根棍棒,不仅把胡师傅打了,还天天用棍棒押着细爷上学放学。爹坚持了两个星期,就彻底让细爷想练武术的心,死了。
细爷又继续安心读书了。
可细爷读书是蠢死一条牛。细爷前前后后念了十一年书,最终拿到小学五年级毕业证,还落了个“书呆子”绰号,可想细爷当年读书的成绩。但这些,并不影响爹对细爷的期望。爹说:“我家书呆子的书,要读,直读到我死了才不读。”爹说这话时,一半是说给他大儿子听的,也就是我们父亲听的。因为那时,我也该上学了,而且,我又是多么地羡慕细爷上学识字啊。
细爷比我只大八岁。我没有上学,与细爷是有很大关系的。那时,我们家还没分家,一个大家庭,当家的是爹。母亲借着此事,和父亲吵架,实则闹着要和爹分家。我长到七岁那年,我们家就从一个大家庭,变成了两个小家庭。
分家后,我以为我也会和细爷一样,可以上学读书了。谁知,这个时候,母亲变卦了。因为,我现在可以到生产队里放牛拿工分了。母亲一生把工分看得特别重,我给生产队放牛,一年可以拿到四百个工分,就可以把我的工分粮跑回来,这对母亲来说,那比我读书要重要得多。我放了两年牛后,细爷也闹着不读书了。爹又抄起那根棍棒,赶着细爷绕着喇叭湖,跑了两圈。最后,细爷一纵身,跳进喇叭湖里,露出一个头,对着爹发狠地说:“你再要我读书,我就死给你看。”“你……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把你送到学校里。”爹站在湖岸上,挥着棍子威胁说。这时,细爷一个深呼吸,露在外面的头,就不见了。
湖面上,平静如镜,连一纹水花也没有了。
爹张望了几分钟,又吼骂了几句,还不见细爷露出头来,着急了,丢了棍子,也一脚跳进了喇叭湖里。爹在湖水里摸了几把,没有找到细爷,爹突然意识到什么,冲着湾里人大喊道:“快来人啊,我家书呆子落水了。”等湾里人闻讯赶到湖边时,爹已经哭得不行了。湾里人笑着说:“家旺哥,你就别哭了,书呆子早就回去吃完了饭。”后来才听说,现在教细爷的老师,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叫叶细改,是细爷的二年级同学。那时,从小学一年级读到高中毕业,也只有九年时间,叶细改同学高中毕业后,她父亲就安排她到大队小校来教书,细爷还在读五年级。死要面子的细爷,怎么受得了他昔日的女同学,回来当他的老师?!
从学校回家后,细爷过了一段悠闲自在、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但没过多久,我们的细爷突然就像中了魔,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爱出门了,不爱说话了,不爱与人来往了,一副深沉痛苦的样子,倒真有点像个“书呆子”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西边的晚霞还挂在喇叭湖的湖面上,等不及的月亮从蟹子地上空探出头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搬出一张张竹凉床,摆放在稻场上,准备四仰八叉地躺在凉床上纳凉,忽然,从湾中飘来一阵阵奇怪的刺耳的“杀鸡声”,久久地盘旋在我们喇叭湖的上空,让人们心头一惊一颤的。有几个好奇的人,从凉床上翻身坐起来,就循着这声音找过去,只见细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破二胡,“二卖尸的,二卖尸的”坐在他的房间里,拉得摇头晃脑,像喝醉了酒一般。我们喇叭湖的人,都不懂得文艺,特别是爹,听到细爷天天拉着瞎子算命才拉的“二卖尸的”,气得把这把破二胡,当场就砸碎了。我们以为细爷以后再也不会弄到一把二胡,再拉他的“二卖尸的”,没想到,细爷自己动手,下到水里捉了一条青蛇膘,并用这条青蛇膘的皮,自己制作了一把二胡!“二卖尸的,二卖尸的”的琴声,又开始在我们喇叭湖上空飘荡,久久不息,越来也越悦耳了。
这时,诗人上厕所回来,看见交车开始讲了,有些不高兴地说:“不是说了等我上了厕所回来再讲?”
我怕交车说诗人打乱了她讲话,忙把诗人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并悄声对她说:“才刚刚开始。”
诗人就不敢再做声了。
还好,交车没有因为诗人打乱生气,继续开始往下讲着:
细爷会拉二胡后,他就没到小队出工了,而是负责给小队放鸭子。你们也晓得,我们喇叭湖有的是水,各个小队都有人放鸭子。细爷放鸭子,就和别人放鸭子不一样。每天早上,当鸭子们从鸭棚里放出来后,细爷也不用竹竿去赶它们,而是背着他的二胡,在前头只顾拉着。“二卖尸的,二卖尸的”一路拉下来,那些鸭子就像听话的小学生,紧跟着细爷往前走,一个也不会掉队。到了一处湖区后,细爷就在堤岸上席地而坐,继续拉着他的二胡。这时,细爷拉的二胡曲调就完全变了,激昂奔放,铿锵有力,那些鸭子们,像一个个听到冲锋陷阵号角的战士,拍着翅膀就往湖中心奔去,然后就自由自在开始觅食。到了晚上要招呼鸭子们回家了,细爷的二胡又响了,那些正在湖心觅食的鸭子们,便拍着翅膀,拨着水花往细爷跟前跑来。唉,你们不知道,拉着二胡放鸭子,倒是让细爷把日子过得与别人不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公社办了个扫盲班,我因为一天学也没上,就被小队推荐去上了。到了扫盲班后,我才知道细爷为什么不愿意读书。读不进,有的人读书,真的是读不进的。我也是。我读了三个月书,老师教我们识了一百多个字,我也学会写我的名字……
听到交车讲到这里,诗人忍不住“扑哧”地笑了。
交车不服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我只读了三个月的书。”
“不笑不笑,交车继续讲。”诗人说。
交车就有点生气,不想讲了。
我忙吼住诗人,安抚交车,并催着交车继续:“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快说细爷。对了,细娘现在该出现了吧?你怎么还不说细娘?”
见我问到细娘,交车就卖起了关子,对诗人说:“给我倒杯水来。”
诗人也想早点听细娘的故事,连忙起身给交车倒来一杯开水,并关心地说:“你别烫着了。”
交车白了诗人一眼,喝了一小口水,又继续开讲了:
我从公社扫盲班学习回来,就听说细爷找了个媳妇,是郑岗的,女的还是个教书的,已经跑到细爷家住下来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男女看对象看上了,女的也不能随便到男方家走动,只能到了结婚的时候,才能到男方家来。细爷找的这个媳妇,还没结婚,就跑到细爷家住下来了,在喇叭湖可就成了天大的新闻。听说这个事后,一到家,我也好奇地跑到细爷家,去看细爷找的媳妇。到了细爷家里,细爷正架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地拉着二胡,一个时髦的女人,站在我们的细爷身后,跟着这曲调,声音甜美地唱着:
洪湖水呀,浪呀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
细爷见我来了,忙停下了拉二胡,指着一边唱歌的女人,就向我介绍说:“这是你细娘。”
细娘听到细爷的介绍后,惊异地说:“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侄女。”
“所以,我早就该找个媳妇了。”细爷笑着说。
细娘打了细爷一下:“鬼才跟你做媳妇。”
这时,细娘就问我叫什么。我脑子也不知怎么灌了水,竟然把我扫盲结业考试的卷子拿出来让细娘看。细娘一看到我的名字,就读了出来:“怎么叫了这个名字,交车?”我这时才意识到出了问题,伸手想抢回卷子,却被细爷先抢过去了,并“哈哈”地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就叫交车吧。交车交车,比叫交连还好听些。”唉,我这个绰名,说到底还是细娘最先叫出来的。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我们的细娘。
那年国庆节,细爷就和细娘结婚了。结婚后,细爷继续放鸭子,一边种着责任田。对了,这年国家政策变了,田地包产到户了。细爷因为会放鸭子,他们家除了田地收入外,还有鸭子下的鸭蛋,到了年终的时候,细爷还会卖掉一些鸭子,他们的小日子,就显得比喇叭湖好多人家过得好。第二年,细娘就生了保林。
保林出生后,细爷就基本上不要细娘下地劳动了。这时的细爷,不仅放着鸭子,还承包了湖面养鱼,他家的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乡里的干部还下来看过细爷,并鼓励细爷向万元户奋斗。一心向着万元户奋斗的细爷,现在只有偶尔在吃了晚饭后,还会坐到月亮下面,拉起他的二胡,只是这样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了。不再唱“洪湖水,浪打浪”的细娘,是喇叭湖里第一个买回麻将的人,也是第一个学会打麻将的人。爹那时还健在,一生勤扒苦做的爹,看不惯细娘花钱打麻将。他不敢当面说细娘,就背开细娘骂细爷:“就是家财万贯,也经不住她这么赌!”细爷觉得爹这是大惊小怪,说:“我哪有家产万贯让她赌,她这就是玩玩。”细爷从来不管细娘打麻将的事,细娘爱打麻将,细爷就给钱让她打。细娘因打麻将误了做饭,细爷心里也有点恼。做好了饭,他就去叫细娘回来吃,当着众人的面,细爷却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打麻将能当饭呢。”死要面子的细爷,就是这般迁就细娘。
细爷27岁那年,得病了,而且是癌。一听说是癌,细爷就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要修砌他承包的湖面堤坝。很多人不理解细爷的做法,我们喇叭湖一马平川,有人修筑的那些堤坝,也是象征性地相互之间作个记号,并不需要用堤坝挡水排涝。细爷花了近一万多块钱,重新给他承包的湖面筑起一道新堤坝,在整个喇叭湖的湖面上,就显得尤为另类。事隔多年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我们的细爷,承包的这片湖面到期了,可面对他对堤坝的投入,再也没人敢去接包这片湖面,那么,这片湖面也就永久地成为我们细爷家的湖面了。这是细爷给细娘和保林留下的最后一笔财富。
细爷死了,不会做农活的细娘,就是用这片湖面,把保林养到了七岁。保林上学了,家里开支渐渐大了,细爷留下了这片湖面的收入,现在也越来越满足不了细娘和保林娘俩的日常开支,就在这年底,细娘就动心思想招一个男人进门。
诗人忍不住地接过嘴说:“知道了,二爷来倒插门了。”
我怕交车因为诗人打乱不往下讲,看了一眼诗人,没有说话。诗人吐了吐舌头,很识趣,就当刚才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交车,好像一直在专心听交车讲的故事。交车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讲。
没错,这就是二爷,姓丁。
没来细娘家前,二爷是个单身汉,还有一万多块钱存款,一并带到了细娘家里。明眼人一看,这二爷五短身材,还长着一对斜视眼,根本就配不上细娘。可细娘为什么看上了二爷?说到底,就两个原因:一是二爷有一万多块钱存款,二是二爷是个光棍汉,过来一身轻。细爷在世时,细娘花钱手脚就大,不到一年时间,二爷带来的钱,就被她花个精光。这年底,细娘怀孕了,第二年开春,保良就出生了。快奔四十的二爷,一见自己有了亲生儿子,是喜极而泣,对细娘简直就是感激不尽。在后来的日子里,二爷就如同细娘家的长工,不停在外赚钱,一分不少拿回来交给细娘,供细娘在家吃喝,在家打麻将。
保良十岁那年,细娘把快五十的二爷,赶到黄石煤矿去挖煤赚钱。二爷挖了三年煤,细娘没存下一分钱,可就在这年的夏天,煤矿出事了,把正在井下作业的二爷和他的同事们,一并埋在井下。细娘赶到黄石煤矿时,二爷已经在地下埋了一个星期,尽管抢救工作还在继续,但人是否能活着出来,没有人敢打保票。细娘在煤矿又等了十一天,井底下终于打通了,抢救人员下到井底里,竟然还有三个人活着,其中就有一个是二爷。
二爷在医院住了近三个月时间,身体渐渐恢复过来。这时,煤矿的赔偿也到位了,像二爷一样活着出来的三个工人,一人得到了各种赔款23万元……
交车忽然不说了。
“细娘就是用这笔钱,给保林把楼房做起来了?”我小心地问了一句。
交车便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接着二爷就病了。”
“装疯了。”诗人讥讽地插了一句。
“你装我看看?”交车反驳诗人说。
“好了好了,二爷疯的事我也听说了。后来呢?”我再次打断她们争执,催着交车问。
交车顿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顺手去抓了几粒黄豆,丢进嘴里嚼着,一边说道:“后面的事,也没什么好讲的。二爷疯了后,细娘就跑出去给人当了两年保姆,搞回来的钱,给保良把楼房也扯起来了。”说着,回过头望着床上细娘的尸体,交车说,“细娘,我没乱说呀,你就这个贪财好利的毛病,让我看不惯。”
“快讲正题。”我催着说。
“你急什么?我喝口水。”诗人又忙给交车倒来一杯热水,交车喝了一口,又停顿了一下,突然对我们说,“该讲的我不是都讲了,还真没什么好讲的。”
我问:“还有彭思街那个姓李的老头?”
“二爷死后,细娘就跟这个姓李的老头好上了。”交车说。
我想了想,好像没明白,忍不住又问:“你口口声声说细娘是贪财好利,我咋没听出来?”
听我这么一说,交车跳了起来:“亏你还写书,难怪出不了名,这么笨!你想想看,细娘当时找细爷,不就是看中我细爷放鸭子,比一般人会来钱吗?接着她找二爷,二爷带来那一万多块钱,还有二爷那副身骨,不是继续可以给她赚钱吗?她去给人当保姆,那明的就是贪人家老板有钱!后来找了姓李的老头,看中的不就是那份退休工资?你说说,细娘眼里,是不是只有钱!”
交车话一说完,一直睡着椅子上不动的疤子,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对着交车就大声地反驳说:“什么贪财好利,细娘压根就是离不开男人。”
疤子话一落地,把我们都怔住了。
“原来你装睡呀?”交车看着疤子问。
“听着你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睡得着吗?”疤子说。
诗人也接着说:“肯定一句也没落下,都听了。”
我怕他们又争了起来,便赶紧起来平息他们:“疤子,既然你也醒了,反正坐着也是坐着,要不,那你就给我们讲讲,细娘又是如何离不开男人?”
疤子伸了一个懒腰,往窗口瞄了一眼,站起来说:“还讲个屁,天都亮了。我去看看保林保良扯得么样了?”
说着,疤子就拉开门,出去了。
细娘的儿子
吃过早饭后,保良先来和我们照面了。
说起喇叭湖,对我来说,是既熟悉也陌生。熟悉的,是我这帮兄弟姐妹,陌生的是我很早就离开了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要在我十岁那年,把我送到二姨家,给二姨做了女儿。二姨是城里人,我给她做了女儿后,我很快也成了城里人,这让我留在喇叭湖的姐妹们是羡慕嫉妒恨。但我还总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没有送交车去,也没有送诗人去,独独挑选了我送人(疤子是儿子,自然舍不得送人)?是爱我?还是嫌弃我?事隔很多年以后,无意中我才听说到,在我十岁那年,我们喇叭湖来了一个算命的先生,母亲就给她自己算了一个命。算命先生掐指一算,说我母亲命中只有二女一男,多则损。可我母亲明明已经生了三女一男啊,那哪一个女儿是多余的?母亲心里忐忑,就逐个把她三个女儿的命也算了。这一算,多余的那一个就出来了。算命的先生又说,这多余的一个,命苦,将来有可能是个要饭的。她要饭还要改名换姓,不然连饭也要不到。母亲连着哭了三天,茶饭不思,最后被我二姨知晓了。二姨来到我的家里,把我往她怀里一拉:“算了,就给我做女儿去吧。”我给二姨做了女儿后,着实换了名改了姓,长大以后,又以写字赚生活,和“要饭”也没好大区别。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的生活现状,是不是就和那个给我母亲算命的先生描述的一样?可惜,算命先生和我母亲早就死了。
我的堂弟保良,这几年在老家开办一个酸米粉厂,赚了不少钱。细娘先前给人当保姆赚回的钱,给他做的那栋楼房,早被他推倒了。财大气粗的保良,重新起基,在原址上盖起了喇叭湖惟一的一栋别墅。保良家的小汽车有了三部,儿子生了两个。一直还想要个女儿的保良,去年媳妇春英真跟他又生了一个闺女,听说罚了八万块钱。现在儿女双全的保良,开始注重儿女们的教育了。今年上半年,他就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让春英带着女儿闲住着,两个儿子就送到县城学校上学。到了周末,他就开着车,把老婆儿女从县城接回到农村的别墅里,住上两天,再用车送他们进城。他们一家,城进城出的,也简直成了喇叭湖的一景了。
晓得我们昨晚为细娘守了一夜灵,保良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接着话锋一转,对着我们就说:“你们做哥做姐的,帮我做做我哥的工作。我妈和我爸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和他爸才生活几年?不管论时间,还是论感情,我妈就应该挨着我爸下葬。”
听到保良的话,我着实吃了一惊,他明知我们的态度,给细娘守灵的目的,他说话还是这副不言商量的话气,到底是个有钱人!
尽管我们是堂姐弟,平时来往不多,见面也都是客客气气的,遇到这样的事,好像谁也一下子不好把话挑破。看着我们不说话,保良又说:“怎么样,做哥做姐的,不说话,是不是同意我的意见了?”
我们四兄妹相互看了一眼,老大交车先发话了:“保良,这事要说也到不了我们说,怪就怪细娘死后没个交待。这样吧,我们先听听保林的意见。”
保良就用眼睛看着我们,忽然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们想什么。”
诗人就接过话戗道:“知道了,你就不该问了。”
保良点了点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对着我们说:“我不会让我爸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那边。”
“我们的细爷也在那边等着我们的细娘。”我忍不住,上前也说了一句。
保良就望着我,古怪地笑了笑,突然语气加重地对我说:“那只有让他等。”说着,保良甩手就扬长而去。
保良一走,交车就跳了起来:“丁保良,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多么了不起。你要知道,这上的还是我们姓周的祖坟山!”面对保良时,交车总是充满了斗志。
保良走了,站在一边的疤子,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这时,我们受着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就一起向疤子开火:“疤子,你还是姓周吗?你还有点血性吗?你怎么就一句话也不说,让姓丁的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亏你还站得住脚!”
疤子看着我们,很不理解,仍然坚持他的观点,说道:“如果细爷不愿意,而我们要强把细娘葬在他身边,细爷高兴吗?”
我们又都不说话。
“那……也不能让细娘挨着二爷。”诗人立场鲜明地说。
交车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细娘谁也不挨,也单独下葬。”
“我同意这个办法。”我也忙表态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疤子鄙视地看着我们,很男人地说:“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你们这一番话,要是让保良听见了,不就是故意要和他过不去。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了,而他又不姓周,你们就要和他对着干。我说得没错吧?”
我气得正要反驳疤子,保林来了。
“说什么呢?好热闹。”保林不到四十岁的人,背弯了,头发蓬松着,走路慢吞吞的,两眼迷茫,一点不见我们细爷当年的风骨。这几年,他说是也在外打工,可没见赚钱回来,细娘生前给他做的楼房,至今连二楼还没装修。他来到我们跟前,见我们都不吭声了,他就望着我们,也不再说话了。
“保林,你找我们是不是要商量什么?”诗人总是忍不住,先问了。
保林结巴地说:“也……也没什么好……好商量的。”
听了保林这么说,交车也大声地问了一句:“你妈到底和谁一起葬,你想好没?”
保林向我们四个看了一眼,说:“我听……听听你们的。”
保林如此没有主见,而保良又是态度如此坚决,我心里既生气又落寂。我气愤地对着保林说:“这事得你拿主见,我们只能是暗中帮你,知道吗?”
保林说:“我……我我知道。”
交车气得挥着手说:“算了算了,先进去看看你妈吧。”
保林进到细娘房里,走到细娘的床前,抻着脖子看了看细娘。忽然,他趴在细娘尸体上,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嘤嘤”地抽泣着,在等待着大人给他的安抚。见保林哭,我们眼睛也跟着红了。哭过后,保林忽然变魔法似的,从身上掏出几枚还有他体温的土鸡蛋,望着我们说:“姐,哥,没什么给你们吃,这几个土鸡蛋,你们就在我妈这边灶上,煮着吃了。”
这鸡蛋,有可能是保林瞒着老婆桂花,给偷出来的。保林还是关心我们的。保林到底还是我们细爷的儿子,我们的亲弟弟。交车接过保林手中的鸡蛋,硬塞回到保林的口袋里,并对保林说:“保林,我们这么做,不是为了吃为了喝,我们是在替你争口气。”回来这两天,保林和保良的老婆都没来和我们照面,吃饭都是保林从家里送过来吃的。保良知道我们偏向保林,我们吃饭的问题,他是问也没问。
保林坐了一会,就走了。
望着保林走远的身影,我久久也没有说话。
父母去世后,疤子也带着老婆孩子,就搬到黄石居住了,从此以后,我也很少再回到喇叭湖。我不知道,我与喇叭湖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是因为父母的离去而渐行渐远?喇叭湖,这个让我魂牵梦绕、在我文字中不断呈现出来的地方,有一天,我不再去想念它、牵挂它、惦记它。我们的村庄,过去108户,户户都姓周。现在,掺杂一个王姓,一个丁姓。我们那强大的周氏后人、我那贫穷老实的堂弟周保林,现在,在有钱的弟弟丁保良面前,他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一天的谈判,没有结果。到了晚上,又到了我们替细娘守灵的时候了。
离不开男人的细娘
“说起细娘,我们还真得从细娘不认识细爷时候开始。”
第二天晚上,疤子这样开头了。白天,保良的嚣张,我们的坚持,疤子说,他有必要要把他了解的细娘,详细地说给我们听听了……
细娘是郑岗人。在我们彭思,可以有人不知道郑岗,但没人不知道郑岗有个叫郑三毛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屁孩,爱赶热闹,总爱跟着村里一些大一点的男孩子鬼混。你看我头上这块疤子了吧?就是别人用锄头挖苕,我硬要站在前面,看他怎么把苕从地里挖出来。结果,挖的人只顾挖,一锄头下去,就挖到我的额头上。
诗人忍不住笑了一下。
疤子看着诗人说:“有什么好笑,我就是故意让人挖的,不然,你们后来叫我啥!”
“你就少啰嗦了,疤子。”我在一边说,“快言归正传吧。”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疤子点着头,忽然问:“让我讲什么?”
交车说:“细娘。”
“对,讲细娘。”
记得有一回,好像是收二季稻,我跟着村里的人,到郑家圩田割稻子,累得是腰酸背胀,两条腿站都站不稳。好不容易盼到中午休息了,我刚往田埂上一躺,想扯开大腿睡一觉,忽然有人说要到郑岗去。我问到郑岗去干什么?大伙就开心地说:“去看郑三毛。”那时,我还真不知郑三毛是谁,便又问了一句:“郑三毛是谁?”大伙一听,嘘声一片,一个个都朝我讽刺地说:“土老帽,连郑三毛也不晓得!”那语气就像我不晓得毛主席一样。他们说着,也不顾刚才割稻子累了,个个慌忙洗净手脚上的泥,扯下绾着的裤管,一路“嘻嘻哈哈”快乐地就向郑岗出发了。
到了郑岗小学,正好下课了。那些稍大的男孩子,很快都挤到小学门口,从那道破栅栏的大门外,抻着长脖子就往学校里面张望。我不知他们望什么,也拼命地往人群中间挤,刚挤到前面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叫起来:“郑三毛出来了,郑三毛出来了。”
我赶紧往前一瞄,只见一个烫着大波浪头,上身穿着一件尖尖的燕子领白衬衣,下穿一件紧身的大喇叭裤的女教师,夹着书本,款款地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在我们乡下,这样穿衣打扮的人是很少的,更少见的,这女教师还把她的白衬衣,扎进她的紧身喇叭裤的裤腰里。她那修长的身材,突起的胸脯,高高上翘的屁股,天啦,这不就是电影明星吗!我身后那帮大男孩子,一下子就骚动起来。只听到有人激动地说:“她头发又烫了。”“她今天穿这燕子领,真好看了。”“你看,她穿的鞋,是高跟的。”“怕有一寸多高吧?她走路还挺稳的,神了!”这时,郑三毛往我们这边瞄了一眼,有人忍不住大声地叫了一声:“郑三毛。”郑三毛听了,便朝我们笑了笑,还挥了挥手,一转头,就进到办公室去了。
“不对,那细爷呢?他就没有跟你一起去看郑三毛?”诗人打断疤子的话,首先提出了质疑。
“是啊,细爷不可能没有去。”我也在一边跟着腔说,“连你都去了,细爷应该也要去的。”
疤子望了我们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很有诗意地说:“我们的细爷,此时正拉着他的二胡,很文艺地放着他的鸭子,早就不跟大家为伍了,自然也就错过了和郑三毛提前邂逅了。”
我们“哦”了一声。
“那好吧,你往下讲。”诗人说。
这时,交车要上厕所,也没说话就出去了。这时,疤子也不要人催,就接着赶紧往下讲:
因为有了郑三毛,不仅在郑岗,包括我们喇叭湖许多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跟着郑三毛学穿衣打扮,说话走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夏天,交车就自作主张地到彭思街,给自己买回了一双白色塑料凉鞋,带跟的,怕有一寸多高。交车穿上这双高跟凉鞋,你瞧她有多神气,眼睛都望不到地上了,好像一天就长高了一大寸。她走路时,故意让鞋底弄出响声来;要是坐着,就把脚有意要伸到前面去,生怕别人看不到她有一双高跟鞋。交车穿着高跟凉鞋,只得意了两天,就被父亲发现了。父亲逼着交车把这双高跟凉鞋脱下来,拿到大队机械厂,用那砂轮硬是把交车高跟凉鞋的跟,锯了下来。交车看着父亲把她高跟鞋的跟锯掉了,气得哭了一大场,还两餐没吃……
这时,交车上完厕所回来了。
诗人望着交车笑。交车不知诗人笑什么,便学着昨晚疤子的样子,歪在一边椅子上,一副不想听的样子。
疤子赶紧收住话题作总结。
可以说,在那个时代,郑三毛引领着郑岗和喇叭湖年轻人的时尚。
这样一个时尚的年轻女孩子,那么关于她的个人问题,也自然就成为了大家最关心和热议的话题。
郑三毛家有三个姐妹,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她们父亲郑老五,是个画画的,在郑岗也算是个名人。相传年轻时的郑老五,一表人才,细皮嫩肉,在大队当赤脚医生,最拿手的医术,就是用刀子给人割疱。那时的农村人,一到炎热天,好像身上都爱长疱,鼓肿肿的,红了一大块,生痛生痛,脓血在里面就是出不来。找到郑老五,郑老五就用他一根食指,在你这疱上轻轻地按按,揉揉,然后待你不注意时,他手上突然变魔法似的,一片雪白的小刀,就划破了那个脓疱。痛得你是脚跟都站不稳地,再一望,那脓血已经出来了,人也松了一截。郑老五再给你两片膏药,不到三天,这疱就好了,留在上面的,只有郑老五划上的那道清晰的刀痕。
就是这样一个会割疱的大队赤脚医生,一天闲来无事,看到了医务室的墙壁上贴着的两张伟人像:一张是毛主席的,一张是林副主席的。郑老五一时心血来潮,突然就想画画了。他知道不能随便画毛主席像,就试着画林副主席的,结果林副主席像画出来了,给人一看,个个说是画毛主席的。后来,郑岗的人都知道郑老五会画毛主席,就不用再花钱去买了,今天这个叫画一张,明天那个叫画一张,画好了,拿回家,就贴在自家的堂屋上。在农村,无论你家有多穷,在堂屋的正面墙壁上,每家都会有一张毛主席的半身头像。
郑老五天天画毛主席像,画多了,总有碰上天气不好的时候。一旦碰上天气不好时,郑老五就把他画好的毛主席的像,摆在门外稻田边上,晒一晒。结果“文化大革命”来了,小将们说他把毛主席像拿到外面“看鸡”,又是批又是斗,老伴没来得及给他生个儿子,就气死了。大队赤脚医生也不要郑老五继续搞了,让他回家生产,郑老五就带着三个女儿生活到今。如今,大女儿嫁到黄石了,二女儿嫁到了蕲州,都成了城里人。郑三毛属老三,郑老五一直视为心头肉,不想远嫁,就想招个进门女婿。高中毕业后,回乡青年郑三毛,就到村小学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民办教师郑三毛,风情万种,很招男人喜欢。追她的人,有没结婚的,也有结过婚的;有种田的农民,有吃国家粮的干部。最有名有姓的,当数公社武装部的刘部长。
刘部长三十多岁,一脸麻子,五短身材,结过婚,老婆正生着病,说是快死了。刘部长一天到晚都穿着黄军装,腰间鼓鼓的,有人说里面是一把手枪。刘部长一次到郑岗来开民兵训练大会,路过郑岗小学时,见了郑三毛一面,就被郑三毛的美貌吸引住了。此后,刘部长经常找借口到郑岗来,还请郑岗小学校长去彭思餐馆吃了一回饭,说是叫带信给郑三毛,让她等一年,他老婆一死,他就娶郑三毛。一年过去了,刘部长老婆还没死;两年过去了,刘部长老婆还没死,这时的刘部长又听说郑岗大队书记的儿子在追郑三毛。刘部长就来找郑三毛,想当面表明心迹,郑三毛却拒不见面,气愤之后的刘部长,回到家里,看着病在床上还不死的老婆,突然掏出腰间手枪,“叭叭叭”连打三抢。老婆死了,刘部长被判了死刑。
枪毙刘部长,是在彭思河的沙滩上。那天,太阳很好,先开了批斗会,然后就拉着犯人去河沙滩上执行枪决。刘部长被一根绳索五花大绑着,两个公安押着他,他还不时扭过头朝人群中张望。有人说,他肯定是在找郑三毛,可惜那天郑三毛没去。刘部长被执行枪决时,尽管隔着老远,还是有人看见他嘴巴张了张,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从他口型看,好像他说要在那边等着郑三毛。风言风语,在刘部长死后,接踵而来。大家都以为郑三毛的名声,这回肯定臭定了,再也不会有男人要她了。可恰恰相反,追郑三毛的人,不仅大有人在,而且条件一个比一个好。
公社刘部长刚刚枪毙,郑岗大队书记才得知了儿子在追郑三毛。为了阻止他们来往,书记一咬牙,把独生儿子送去参了军。书记心想:有部队管着你,看你还怎么想郑三毛?儿子参军走后,刚到一个星期,果然就给郑三毛写来了一封厚厚的信。书记得到了这封信,就装进自己口袋里,并对大队部的人交待:只要是儿子寄给郑三毛的信件,一律截止,转交给他处理。不见回信,儿子写给郑三毛的信又来了,一封接着一封,一封比一封厚,开始一个月四封,最后八封,统统都被书记截留下来了。两个月过去了,终于,儿子再也没给郑三毛来信了。
书记心里有些得意,他终于让儿子死了心,阻止了儿子追求郑三毛。可就在这时,公社新来的武装部长拿着一封电报,匆匆地来找他了。武装部长很沉痛地告诉他,他的儿子,在两个月前,就开赴到“对越自卫还击战”的战场上,不久,就在战场上牺牲了。听到这个噩耗,书记没有哭,而是反身回家,找出了儿子写给郑三毛的所有信件,第一时间跑到郑岗小学。找到了郑三毛,书记就恳请郑三毛陪他去部队,把儿子骨灰接回来。
郑三毛好像没听懂,问:“要我去干什么?”
书记说:“你们不是谈恋爱了?他喜欢你呀。”
郑三毛摇了摇头:“我没有和他谈恋爱。”
书记就拿出儿子写给郑三毛的信,说:“你看看,你还说你没和他谈恋爱?”
郑三毛看了几封信,就还给了书记,说:“这是他一厢情愿写给我的。我真没有和他谈过恋爱。”
书记的脸,就望着在变,先变红,后变白了。他颤抖着手指,点着郑三毛的脸,破口骂道:“郑三毛,你这个蛇蝎女人,只怪我儿子瞎了眼睛,怎么会喜欢你这样名声败坏的女人!”说着,书记当场倒地,口吐鲜血,不醒人事。
出了这样的事,郑三毛在郑岗小学就有些待不下去了,骂她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这时,民办女教师郑三毛,已经二十五岁了,在农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还没出嫁,已经算是很老姑娘了。对女儿一向持宽容态度的郑老五,也放出话来:他不再招女婿进门,老三也嫁出去。但郑三毛就是郑三毛,她并没有从这一起又一起事件中吸取教训,她照样还是那样爱打扮,收腰的上衣,紧身的喇叭裤,一寸多的高跟鞋,到处风情万种地招惹男人。我们那个书呆子细爷,就在这时,与大他四岁的郑三毛相识了。
说到这里,疤子突然不说了。
“有病呀,咋不说了?”我急不过地问。
“给我来杯水。”疤子说。
诗人起身就去倒来一杯水,还把开水瓶也提进来了,对着疤子说:“你尽情说,水瓶提进来了。”
疤子很惬意地喝了一口水,忽然望着我们问:“我说到哪里了?”
“细爷认识了郑三毛。”歪在一边睡觉的交车,突然冒出了一句。
疤子、诗人和我都不禁笑了。我说:“装睡呀,快起来听听吧。”
交车又闭上眼睛,说:“后面的事,我都知道,都是那些事。”
“什么你都知道?好多事,你只知表面,根本就不知内情。”疤子说。
“那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诗人催着疤子说。
疤子又去喝一口水。
成了我们细娘的郑三毛,如愿地离开了郑岗,也走下了小学讲台,来到了我们喇叭湖。和细爷结婚后,她倒是安分地和细爷过着平静的日子,可是,我们的细爷却在他27岁那年死了。没有男人的细娘,只把这日子守了三年,她就把二爷招进门了。
正像交车说的一样,细娘根本就看不上他。但细娘为什么找了二爷?细娘不仅仅是看上二爷的钱,而是看中二爷是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在农村,一个带着孩子,还死去了男人的女人,一般也只能找到一个和自己条件差不多的男人。可细娘不,她放言出去,就是要找一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她终于找到了二爷,并把二爷招进了门,她这明明就是在显摆自己:她还是那么招惹男人,男人还是那么喜欢她。
和二爷过了一段日子后,老实的二爷,已经不得细娘喜欢了。她除了不停地赶二爷出去打工外,也终于在二爷疯的那年,弃二爷而去,跑到县城,在一个建筑老板家里,当起了保姆。
这个建筑老板,是蕲州人,七十多岁,头发花白,但身骨硬朗。细娘进到他家里,是给他照顾瘫在床上的老婆,月工资一个月开到两千,还包吃包住。你们想想看,像细娘这样的人,她是一个合格的保姆吗?还有,她给人当了两年保姆,就给保良赚回了一栋楼房,有这么付工资的?说白了,明里,她是给人当保姆;暗里,就是给人做情人。
和这个建筑老板相好两年后,细娘又瞧不上这个七十岁的老头了,她又回到了喇叭湖。这时,二爷的病也好了,保林、保良的楼房也都做起来了,按说两个老人好好相处过日子,可细娘怎么看二爷也不顺眼。保良楼房做起来后,二爷就跟着保良住,细娘是再也没有踏进保良楼房半步。保林有现成的楼房,细娘也不跟保林过,却选择了住进了当年细爷在世时做的瓦房里,一个人过起了日子。
我们原想,细娘原来还是最爱着细爷的。可没过多久,我们就发现错了。
细娘天天上彭思街,早出晚归,风雨无阻,直到后来一天,才得知细娘在彭思街有了一个相好的老头,姓李。她之所以不愿意和保林、保良住,原来她是另有打算,而这时,二爷还没死……
“不会吧,交车说二爷死后,细娘才找这个姓李的老头。”我打断疤子的话,问。
疤子说:“先前他们就好上了。”
“你不能乱说。”我说。
“谁乱说?交车也清楚。”疤子说。
我回过头就找交车,见她歪在椅子上,我摇着她说:“交车,疤子说你也知道,是不是真的?”
交车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也不回答我,就突然说:“算了,就随了保良,让细娘和二爷一起葬。”看来交车真还知道。
“我不同意。”
一直没说话的诗人,这时跳了起来。她冲着我们,情绪激动地说:“我都替你们这样看待细娘感到寒心。细娘对细爷的爱情,你们根本就不懂!”
疤子看着诗人,像看着外星人,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一口一声爱情,你还真以为你成了诗人!”扫了三个月盲的交车,没想到也说出这样的话。看来,疤子说的话,她完全是清楚的。
“交车。”诗人气愤地站到交车跟前,大声地吼道,“你忘了是谁打电话叫我们回来的?是谁叫我们守着细娘的尸体?你现在怎么成了叛徒!”诗人骂完交车,又转过身,望着我,说,“叫你回来是当哑巴呀?你再不说话,他们两个就同意细娘和二爷葬在一起了,你是不是也没意见了?”
“我肯定不同意。”
我的话还没说完,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吵架声,我们也连忙停止争论,起身往窗外望去。
天,又亮了。
细娘的儿媳妇
新的一天来了。
我们的细娘,也死去有两天了。
雪还在下着,像给大地铺了一床雪白棉被子,已经看不见任何的痕迹。昔日,门前那一望无际的喇叭湖,常年湖水丰盈清澈,鱼儿们自由地游弋其中。到了冬天,遇上冷冻时节,湖面上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我们那些屁小孩子,就会成群结队地跑到湖面上嬉戏溜冰。有些调皮的男孩,前来溜冰时,还会顺手带上一把泥锹。他们找到一处薄冰地方,用力打碎冰块,那些躲在冰下的鱼儿,听到响动后,都会争先恐后地游到破冰处,张着嘴巴好像叫着大家快快把它们抓起来。那时,我们尽管都小,但也懂喇叭湖人的规矩,过了捕捞年鱼(过年吃的鱼)的季节,冬天里,我们不再捕捞喇叭湖里的一条鱼儿。看着破冰下的鱼儿,我们拍着手只是看热闹,数数有多少条鱼儿游过来,没人会向鱼儿伸出一只手。
如今,上个世纪围湖造田工程过后,加上茅山泵站的修建,我们喇叭湖变瘦了,水也少了,鱼也少了。一到冬天,整个喇叭湖就完全干涸了,没有了水,自然也见不到一条游动的鱼儿。那粘性十足的湖泥,早经不住这天寒地冻,上面结成了一道厚厚的冰碴子。昔日水天水地,如今一到这寒冷的冬天,我们去喇叭湖挑回一担吃的水,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为了在冬天也能吃上一口好水,我记得父亲曾经带着喇叭湖的人,准备打一口水井。喇叭湖地处长江中下游,属湖区,没有山,没有树,连个像样的小山丘也很难找到。父亲那时是个小组长,为了打水井,父亲带人到处去找砌井的石头,几上蒋家山,终于运回了砌井的青石条。选址,挖井,砌井,几个月忙下来,一口水井终于成形了。可是泥匠师傅砌到井口时,父亲带人运回的青石条,全部用完了,而井口却再也没有石头收口了。
井口如门面。收不了井口,这口井就不能用了。父亲想再带人去蒋家山时,一天路过蟹子地,看到那蟹子地上的祖坟山、我们后人为先人立的一块块青石碑,在“破四旧”时,都被人推倒在地上,弃而不用了,让父亲眼前一亮。第二天,父亲就号召大家去了蟹子地,把那些推倒的青石碑抬下来,终于给这口水井收了口。
喇叭湖的人,终于有了一口自己的水井。可我们的父亲,眼睛莫名其妙地瞎了一只。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只有一只眼睛的父亲去井里挑水,左等右等,母亲不见父亲回来,便带着疤子去找,只看见井里漂着我家的两只木桶,却不见父亲的人影。
父亲死了,死在井里,终年五十九岁。
这口用父亲生命换来的井,井水冬暖夏凉,可现在很少有人用它了。现在喇叭湖的人,已经有一半人搬走了,继续生活在喇叭湖的人,条件好的人家,都在自己家门前打了井,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偶尔才去挑这口井的水吃。吃了下去,还有人说井水有了苦酸,担心生病。父亲要是活着,我不知他听了这番话后,又会怎么想。
听到外面的吵声,我就随着交车出去了,原来吵架的是保林老婆和保良老婆。
我的这两个堂弟媳,不是我做姐的不公道,她们两个真算不得是两个好女人。保林的媳妇叫桂花,也是郑岗人。没嫁给保林时,听说在娘家是一把好手,屋里屋外都能干,细娘听说了桂花这些品质,才托人去说媒,让桂花成了保林的媳妇。可这桂花一进周家的门,好像在娘家把活都做尽了,乏了,懒得是屁眼钻进了蛇,也不想拉出来。桂花懒还不说,一张嘴也碎,遇事说事,扯东家道西家,来到喇叭湖没两年,就被外人打了两回。她挨打了,也不检查下自己,还怪保林没用,自己老婆让人打了,连个屁也不放。保林本性就老实话不多,再加上桂花这一数落,保林话就更少了。保林的家,基本上就是桂花说了算。
细娘死了,桂花就不想插手管这件事。保良要细娘葬在二爷身边,正好,细娘的后事,他们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她做了保林两天工作,才得知保林坚决要细娘和细爷葬在一起,也不完全是保林的意见,主要是我们在后面让保林坚持这个意见。桂花不敢前来说我们四个,就主动去找了保良的媳妇,想把这件事,由她妯娌出面定下来。
哪知,保良的媳妇春英,并没有领桂花的情。平时,遇到用钱的事,保林和桂花就往后退,由着保良出面,而保林和桂花也没见感激他们,好像也习惯成自然了。春英看着桂花说:“凭什么?你这么好心,是不是婆婆的后事,你们又不想出钱了?”
桂花没想到自己好心,反遭遇春英数落了,她对着春英说:“你这是什么话,你家保良不是要婆婆和二爷葬在一起?”
“可你家保林也要婆婆和细爷葬在一起的。”春英说。
桂花就说:“是啊,我现在找你,就是告诉你,我们不再要求婆婆和我公公葬在一起了。”
春英也告诉桂花:“我也告诉你,我也不要求婆婆和我公公葬在一起。”
“可保良要。”桂花说。
“我不要。”春英说。
桂花就笑了,说:“你能当得住保良的家?”
这话,就激怒了春英。保良这几年赚了钱,确实没把春英当回事,而保林呢,却对桂花言听计从,说一不二。春英听了桂花这么反问自己,觉得桂花这是讥笑自己在家里没地位。平时就没把桂花放在眼里的春英,一气没上来,就突然过去扇了桂花一巴掌,并回击桂花说:“我当不了保良的家,我可以当住你们的家。”
桂花没想到春英伸手就打人了。桂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冲上去就抓住了春英的头发,妯娌两个一边骂着,一边就扭着打了起来。
我和交车见是她们在打架,赶忙过去分开她们。这时,春英和桂花好像还没打够,相互指着对方臭骂,交车突然一声怒吼:“你们都给我把臭嘴闭上!”
这一吼,果真让春英和桂花住了口。这时,疤子和诗人也赶了出来,看热闹似的望着我们。
春英站了一会,准备掉头走开。我忍不住也上前叫住了她:“都别走,我有话说。”
春英站住了。
诗人见我要说话,忙几步赶到我跟前,说:“你早该说直话了。”
因为我是吃着国家饭,大家认为我有见识,平时只要我说话,姐妹们也都愿意听。看着大家都站在跟前,我就对着桂花和春英很气愤地说:“细娘已经死去两天了,你们两个是连个面也不照。灵不收,也不守,你们做儿子儿媳的,还有脸在喇叭湖混日子?今天,我跟你两个做弟媳的说清楚,细娘的后事,今天不定下来,也要给我定下来。”
我的话音刚一落,保良的话就到了:“姐,我非常同意你这个建议。”说着,保良挺着大肚子走了过来,又对着我们说,“只要让我妈跟我爸葬在一起,一切都好说。”
桂花这时就得意地插嘴说:“你老婆不同意。”
保良就望着桂花说:“你和我哥同意就行。”
春英气得一顿脚,说:“那也要他们出一份钱。”
保良突然冲着春英吼道:“闭嘴。钱比我们父母还重要吗?”
春英勾着头,负气地走开了。
保良这时又看着我,说:“姐,我哥的工作,就靠你去做了。”
“保林不会同意的。”诗人这时接过话说。
保良便笑了笑,忽然看见保林挑着一担水桶,站在远处往这边张望,保良就喊着保林过来。保林一走过来,就习惯性地去看了一眼桂花,然后就望着我,不说话。
桂花这时走到保林跟前,对着保林说:“由着保良,我同意。”
保林这回又看了我一眼,我便生气地说:“你望着我干什么,你这么大人,你就没个主见了?”
保林就不说话。
诗人便说:“保林,你告诉保良,你就是要你妈和你爸葬在一起。”
诗人话一落地,保良就转头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说:“今天不会有结果,那你们再好好商量吧。我等着。”保良很胸有成竹地走了。
见保良要走,交车赶在后面喊住了他:“保良,你给我站着。你妈就这么摊着,你们要不管,我们也不想替你们守灵了。”
保良果真站住了,对着交车说:“大姐,只要你们不守着我妈,我早就热热闹闹请来吹鼓队,在办着我妈的后事。怎么样,你们是不是真不想守了?”
交车噎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保林。保良一见,气冲冲地又走了。
桂花也撂着我们走了。
保林挑着一担空水桶,看着气冲冲走远的老婆,又望着我们一个个不高兴的样子,他不知哪里来了一股骨气,忽然对着我们:“大哥大姐,你们放心,我不会让着保良的。”交车眼睛一热,拉着保林说:“你不要怕,有我们在!”
“对,有我们,保良不敢胡来。保良和我们拼的就是时间,谁坚持到最后,胜利就属于谁。”我也在一边告诫着保林,也一边在告诫自己说。
保林点了点头,又向我们保证了几句,才挑着水桶向井边走去。诗人赶在后面,关心地交待了一句:“保林,你小心点,路滑。”
看着保林走远的身影,交车这时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保林倒像二爷的儿子,而保良才像我们细爷的儿子。”
一直没说话的疤子,这时在一边“切”了一声,掉头就向湾里走去,说:“我去找湾里辈分高的出面,不管细娘和谁葬在一起,今天得把这事定下来。”
爱情就像一条河
“细娘和细爷的爱情,如果不能成为我们中国现代最纯美的爱情故事,起码可以称得上是我们喇叭湖历史上最至真至纯的爱情典范。”诗人一开口,就让疤子坐不下去,起身就说:“我去弄点柴火来烧,这天冷得人直打牙。”
诗人醋着疤子说:“像你这种冷血动物,柴火也热不了你。”
疤子望着诗人又古怪地笑了笑,就出门去了。白天,疤子找了湾里长辈们,商议细娘下葬的事,商议来商议去,没有人敢出面去做保良的工作。保良尽管是外姓人,但在我们喇叭湖,已经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去年村里民主选举,周姓人还一举推荐让保良当村长,是保良自己不愿意,才让村长继续由周姓人当着。周姓人和我们一样,心里都想细娘挨着我们的细爷下葬,但面对强势的丁保良,周姓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疤子没有把事情商定下来,回到细娘这里,埋头就睡了一天。连着给细娘守了两天灵,我们也都累了,白天就开始换班睡觉。
到了晚上,我们又都精神抖擞,因为,诗人要讲细娘和细爷的爱情故事了。
我见交车没像昨晚一样睡大觉,半开玩笑地问:“今晚想听了?”
交车看了一眼诗人,说:“我要看看诗人怎么往下编。”
诗人不屑地望了一眼交车,又往门外看了一眼。我催着说:“不用望了,疤子不听算了,我们都在听。快讲吧。”
诗人点了点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要说细娘和细爷的爱情故事,我先得从彭思河说起。
彭思河,这条从蒋家山一直流向喇叭湖的河流,贯穿了彭思乡五个自然村,长年河水不断。涓涓的河水,清亮透彻,绿茵茵的水草,随着流动的河水,波光粼粼,起伏有致。喇叭湖里那些好奇的鱼儿们,到了春天,往往就顺着河水,逆水而上,在彭思河里繁衍生息。生活在彭思河两岸的人们,更是习惯沿河而居,就连那些村部,学校,也喜欢把屋舍建在河堤两岸,热闹了这条河水,也丰盈了这条河流的情怀。
郑岗小学就建在彭思河的南岸。
在郑岗小学教书的郑三毛老师,此时正被感情上的事困扰着。她不知道,在她的周围有那么多人喜欢她,追求她,而她自己,却对这些人都没有产生一丝好感,更别谈让她去接受这份感情。如果说,公社武装部刘部长的死,人们对她还有点同情,那么郑岗大队书记儿子的死,整个郑岗的人,几乎都在骂她无情无义。书记也公开放出话来,到了下半年,就不会要她在小学继续教书了。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就是大队书记说了算。可郑三毛的书,教得好,不仅在乡里有名,连在县教育局都得了表扬。继续在郑岗小学教书是没有问题的,可来自四周那些风言风语,已经让郑三毛崩溃了。
表面上装作坚强的郑三毛,人,开始往下消瘦。
这天,身心疲惫的郑三毛,正在给学生上课,忽然,一阵悦耳的琴声,从窗外飘飘荡荡地闪了进来。郑三毛整个身心不由得一震,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瞄去,只见一人坐在彭思河的河岸上,怀抱一把二胡,对着静静的河水,正如痴如醉地拉着。郑三毛被眼前这个画面震憾了。这是真的?还是自己想像中的画面?郑三毛把自己的手腕重重地掐了一把,生痛生痛,再望向河岸时,那画面还在,那人还在,那琴声还在。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了,郑三毛丢下教案,她就随着这琴声,跑向了彭思河的河边。她看到了一个人,是那样旁若无人地坐在河岸上,那样陶醉地拉着他怀中的二胡。四周寂静无声,唯有这悦耳的琴声,泛滥了一河春水。郑三毛站在这个人的身后,手心冒汗,已经是激动得泪流满面。
一支曲子拉完了,这个人朝河里瞄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收起二胡,站起了身。这时,他才发现郑三毛站在身后,脸上还淌着泪水。
他一下慌了,上前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没招惹你吧?”
郑三毛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他又说:“那我……该走了。”
郑三毛上前一步,拦住了去路。
“你拦着我干吗?”他问。
郑三毛又不吭声。
“我……我要去找我的鸭子。”他说。
郑三毛便抹了一把眼泪,望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并大胆地说:“我叫郑三毛,郑岗小学的老师。你哩,是那个村的?”
“喇叭湖的。”
“你叫什么?”
“放鸭的。”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也不回答她,就急急忙忙地跑向河岸,张望了几眼,还不见他的鸭群。一着急,他突然又重新操起二胡,拉出一曲稀奇古怪的曲调,接着,更稀奇古怪的事出现了,刚才还不见一只鸭子的河面,顿时就听到一片“嘎嘎嘎”的鸭子叫声。郑三毛也好奇地跑过去,望着那人,望着河里飞跑过来的鸭子,郑三毛笑得腰都伸不直。
第二天,郑三毛就来到喇叭湖小学找叶细改。
叶细改和郑三毛是在县里民师培训时,两人认识的。听了郑三毛的介绍,叶细改就笑着说:“你说的是他呀?没问题,我和他还是同学呢,我带你去。”
细爷看到郑三毛被叶细改带着,来到家里找自己,曾经不可一世的细爷,顿时慌了手脚。还没等郑三毛开口,他就涨红着脸,上前问道:“我……我昨天也没招惹你,你还找上门来了?”
叶细改一听,笑着说:“你还没招惹人家,昨天咋把人家弄哭了?”说着,叶细改朝郑三毛眨巴一下眼睛,说,“郑老师,我先走了。要我帮忙,随叫随到。”说着,叶细改向细爷使了一个鬼脸,笑着就走了。
这时,我们的细爷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郑三毛,他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刚从湖里放鸭子回来,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上,一只裤管放到脚踝上;卷着的裤管里,露出了里面的大红色球裤,还有脚背上那个烫伤的疤痕。细爷连忙蹲下身去,放下卷着的裤管,遮住脚背上的疤痕,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有些慌乱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郑三毛调皮地反问道:“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
细爷一听,更慌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今天不上课了?”
“上完了。”郑三毛直视着细爷说。
细爷不敢看郑三毛,勾着头,又回到原先那个问题上:“那你……找我真没什么事?”
郑三毛故意说:“有,有重要的事。”
细爷一惊,抬起头,又慌乱解释说:“我昨天……可没招惹你……”
“你招惹我了。”郑三毛直视着细爷,说。
细爷一下子急了,说:“我招惹你啥了?你说。”
郑三毛突然走到细爷面前,低声地说:“我喜欢上你了。”
细爷怔了一下。
“我就是喜欢你。”
细爷脸“腾”地红了。
郑三毛又说:“如果你也喜欢我,你明天就坐在你昨天拉二胡的地方,对着我们的学校,拉着同样的曲子,我会出来跟你走。如果,你不去,我也不会再来找你。”郑三毛说完,又去看了细爷一眼,也转头就走了。
第二天,晴得好好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郑三毛心神不宁地给她的学生上着课,不时地向窗外望去。这雨还在下,而且是越下越大,大有和谁在较着劲,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节课上完了,郑三毛没有听见她想听到的琴声;两节课上完了,河边也没有出现她熟悉的那个人影。郑三毛忽然觉得,自己等待的这一切,可能是一种奢望,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就在郑三毛沮丧之时,一阵悦耳的、熟悉的旋律,穿透了窗外的雨幕,准确无误地传送到郑三毛的耳边。郑三毛这时浑身颤抖,反而不敢回头了,不敢回过头朝窗外那个地方望去……
这时,疤子不知从那里找来几块木炭,架在屋里,点火烧了起来。
他看我们都没说话,疤子忽然抬起头问:“咋不讲了?”
我连忙答应说:“歇会。”又问诗人,“你喝水不?”
交车主动出去倒来开水,递给诗人。
“被爱情吸引了?”疤子嘲讽交车。
交车说:“你一边烧火去。”
疤子就不再吭声了。
诗人可能还沉醉在她刚才讲的故事,没有说话,开水也没喝,她又开始继续说道:
郑三毛成为我们的细娘后,细爷的人生,才真正地精彩起来。因为细娘,我们那文艺范十足的细爷,放下了他“书呆子”架子,开始一边放着鸭子,一边承包湖面养殖。细爷是我们喇叭湖第一个承包湖面养鱼的人,也是第一个把罗非鲫鱼引到喇叭湖养殖。乡里没有万元户,一直都在指望着细爷成为第一个万元户。我们细爷,也把成为万元户,当成他人生最大的奋斗目标。
那时,已经上了二年级的我,特别喜欢往他们家里跑,细爷和细娘也分外地喜欢我。一次,我听到细爷拉二胡,又跑到他家里玩,看到细娘也跟着细爷拉的曲调,在一边唱着歌儿。此情此景,一下子让我激动起来,我找来一张包面条的纸,即兴就写了几句:
一个拉琴
一个唱歌
两个人
演的是爱情……
我一吟完,细爷突然丢下他手里的二胡,过来抱起我,左右打量着。然后,细爷把我高高举起,一边高声地欢呼道:“诗人啊,我们姓周的终于出了一个诗人。去,去买两斤肉回来,晚上包饺子给我们诗人吃。”
成为“诗人”的我,更得细爷细娘喜欢。每天除了上学吃饭睡觉,其他时间,我基本上都泡在细爷细娘家里。有时到了晚上,我也赖在细爷家里不走。看着细娘铺着被子准备睡觉,我就趁势赶紧脱掉衣服,先钻进被窝里躲起来。等细爷上床发现我占了他的位子,细爷总是站在床边,很无奈地望着我说:“睡觉可以,那晚上不准炒剩饭。”我嘴上答应着,等细爷也上床睡下了,关了灯,我就开始往细爷身边靠去,一边低声开始求着细爷:“细爷,就来一小段薜仁贵,就一小段段,好不好?”
细爷装作要睡觉,不理我。哀求几句后,见细爷还没动静,我就开始威胁细爷说:“你讲不讲,你不讲,我就要吵着你一夜别想睡觉。”说着,我就把腿高高抬起,用力地敲打着床板,开始胡闹起来。
细娘这时便赶忙帮着我说:“书呆子,你就给诗人讲一段算了,不然这床板会被她打散架子了。”
细爷这时先咳一声嗽,接着就责怪我说:“说好了不炒剩饭,你又要炒剩饭。”责怪过后,细爷就开始给我讲《征东》、《征西》,有时也讲《薛刚反唐》《杨门女将》。这都是细爷当年想练武术时,看过的一些书。特别是细爷讲到“薛刚三祭铁丘坟”时,我和细娘简直是百听不厌,一遍一遍地要细爷讲,细爷就骂我是炒剩饭。
细爷对我的迁就,也可能是源于我对他讲的故事,总是充满无限的好奇和兴趣。细娘和我在享受细爷讲的故事过程中,也成了无话不谈的盟友。关于细爷细娘的许多过往,两人甜蜜的爱情,我从他们交谈中,自然听到的比别人多得多。然而,在我上到初一时,我听说细爷生病了,到了第二个学期,细爷就死了。
细爷死后,细娘伤心欲绝,她曾向我发誓要为细爷守寡终身。那时,我也觉得细娘应该为细爷守寡终身,凭细爷和细娘两人的好,还有谁能替代细爷去爱细娘?但后来,细娘找了二爷,我也很理解细娘,这些全是为了保林。
保林从生下来后,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感冒,动不动就要上医院。一天半夜,保林又发起高烧,要赶紧送到医院。喇叭湖离彭思乡卫生院,有十多里地,加上是半夜三更,细娘害怕,想找个人陪她去。可她连喊了几家,没有一户人答应起来(就连我们父母也装作没听见)。保林烧得浑身像着了火,细娘只好壮着胆子,抱着保林赶到医院时,保林只有一口气了。有了这次遭遇后,细娘才决定,她要找个男人进来。
细娘改嫁不出门,把光棍汉二爷招进来,是考虑到二爷没有拖儿带女。她只想和二爷一起,把保林养大成人。
然而,事与愿违,第二年,细娘怀上了保良。二爷面前没有孩子,看着二爷对保林也还好,细娘心一软,就把保良生下来了。有了保良后,哪知二爷整个人的性情,也全变了。在二爷眼里,他对保林和保良,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态度。表面上,二爷很爱保林,其实,他更在乎的是保良的感受。一次,兄弟俩打架了,二爷扯开后,就把保良拉到一边,骂保良不该和保林打架。保良哭哭啼啼地就开始数落保林为何打他,二爷就耐心地听着,一边用手替保良抹着眼睛,安抚着哭泣的保良。而此时的保林,尽管打架赢了,却像个孤雁似的,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张望着他们。细娘见不得这样情景,她容不下二爷这样对待保林。她也因二爷对保林的不爱,她对二儿子保良,关爱不仅少于保林,有时为了气二爷,她还要求弟弟保良要让哥哥保林。
对此,二爷对细娘自然有很大意见,但敢怒不敢言。最终,让二爷彻底爆发了,就是黄石煤矿给他赔偿的那23万块钱。
这23万块钱,二爷自认为是他拿命换回来的,而细娘偏偏用他拿命换回的钱,给保林做了一栋楼房,而不是给他的儿子保良。二爷想不通,就和细娘理论,细娘说:“先大后小。保林大,就该把保林房子,先做起来。”
“钱都花光了,还有钱给保良做房子吗?”二爷问。
“没钱你不会再去赚钱。”细娘说。
“我再用命去换……”
二爷就到处乱跑,经常不回家。
喇叭湖的人,也开始同情二爷,认为细娘这样处事,还是欠思量。
但细娘自始至终认为二爷没疯,是在装疯,是在心痛他那23万块钱。看着二爷装疯卖傻两个月了,还不回头,细娘就找二爷谈了一次话。几天后,细娘就外出给那个建筑老板当“保姆”,她宁愿落下一个不好听的名声,总算赚回了一栋楼房的钱,还给了二爷。
保良的楼房扯起来那天,细娘对着二爷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欠你的。你跟你的儿子过,我过我的日子。”细娘再也没有踏进保良的新楼房,也没有回到保林的楼房住,而是住进了当年和细爷的土坯房。
没过多久,疯了两年多的二爷,疯病果然在见好……
诗人忽然不说了。
“照这么说,二爷真有点装疯的嫌疑。”我望着交车说。
交车是个活动脑筋,看了一眼诗人,也说:“二爷心眼是有点小。”
“他根本就不配细娘。”诗人说。
“那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还要给细娘立个贞洁牌坊才对?”疤子一边拨着火,很不屑地嘲讽说。
诗人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疤子,如果你愿意带头,算我一份钱。”
疤子又窃笑了一下,问:“你的故事应该还没讲完吧?”
诗人说:“讲完了。”
“彭思街那个姓李的老头,你不讲了?”疤子丢下手中拨火的棍子,站了起来,气鼓鼓地说:“一个六十岁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不顾及自己男人面子,连儿子们的脸面也不要!”
疤子话刚一落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唢呐和锣鼓声,正向着我们喇叭湖走来。疤子疑惑地回过头望着我们:“好像是鼓乐队来了。”
我们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子惊跳起来。
这时,只听到保良在岗头上,大声地喊道:“到这边来,上我家来。”
细娘的葬礼
保林最终妥协了。
保良答应给保林一万块钱,条件就是让细娘和二爷葬在一起。保林便答应了。
保良带着一干人过来时,保林和桂花也跟着过来了。保良看见我们都还守在细娘尸体旁,保良先去给细娘磕了三个头,转过身,又向我们兄妹四个鞠了三个躬,保良这才向我们说:“哥、姐,怕你们不信,我就把我哥我嫂也带来了。”保良说着,把身子往后退了半步,让我们清楚地看到他身后站着的保林和桂花。
保林一直勾着头,不看我们。桂花倒是瞄了我们一眼,可我们都不接桂花视线,桂花便把头低下去了。
交车站在我们前面。她听了保良的话,又看着勾着头的保林,交车忽然很古怪地发出几声笑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这是犯了什么神经,我是有病了要去管这个事了?”交车一说完,就收拾自己东西准备走人了事。
疤子去拦交车,把交车一下子惹火了:“拦着我干什么,我现在就后悔不该回来。也不该叫你们回来!”
三天来,对细娘后事如何处理,交车的态度一直是摇摆不定的,我没想到在保良面前,交车的态度往往比我们其他三兄妹,表现得更加坚决和固执。因为她是周姓的老大姐吗?我看疤子不想说话,见保良有些得意地站在一边,我便上前对着保林问:“保林,你告诉我,这真是你的意愿吗?你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想亲耳听到你的态度。”
保林还是不吭声。
这时,诗人突然冲过来,对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保林,上前就是一个耳光,点着保林的鼻尖骂道:“你也太没志气了,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就把你娘卖了,你……根本就不配姓周!”桂花见诗人打保林,过去扯诗人。诗人转过身,冲着桂花又大声吼道,“你扯什么扯?这里没有你的事,滚一边去!”
桂花气得哆嗦着嘴唇,拿眼睛去望保林,大概指望保林给她出气。看保林还是低头不语,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不相干,桂花气得狠狠地踢了保林的脚。保林身子歪了一下,仍然没有抬起头。
一直没说话的疤子,这时也来气了,他冲着保林也吼道:“保林,你的头抬不起来了?你有什么话,你没嘴说呀!”
疤子的话,可能提醒了保林。保林果然慢慢地抬起了头,他先看了一眼弟弟保良,再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桂花,保林最后才把视线转过头,望着我们四兄妹。保林先望着我们,也古怪地笑了笑,笑过后,保林突然冲着我们,几乎是咆哮起来:“没错,你们都可以骂我,打我,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没用的人,谁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来教训他!在你们面前,我从来就没有话语权,我说什么话都是错的,都不符合你们要求的!咳咳咳……”保林吼了几句,突然喘起了粗气,脸也涨得通红。桂花连忙上前扶了他一下,保林气愤地把桂花的手甩开了。他平了平气,接着又对我们说,“哥,姐,为了我妈的后事,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的,我心里清楚。人,是为面子活着的;而面子,又是活给别人看的。我对不起你们,我是给周姓的人丢了面子。”保林说完,向着我们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走了。
保林一走,桂花也跟着走了。
此时,我们兄妹四个,面面相觑。
还是保良打破了沉默。这时,保良过来告诉我们,他要将细娘的尸体,移到他家别墅里,再举行隆重的葬礼。今天,保良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脖子围着一条鲜红的羊毛围巾,深筒皮靴齐及小腿肚上,一副有钱人的派头。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对着我们朗声地笑道:“好了好了,哥,姐,这三天辛苦你们了。”说着,保良一偏头,他带来的一干人,就不容分说地到床上移置细娘的尸体。
我们兄妹四个,只好往旁边退了半步。
看着细娘尸体移了下来,我的眼泪忍不住地下来了。我不知道细娘到底想和谁葬在一起,她生前不给任何人一个交待,不留下片言只语,她是否早就意识到有这一天?一个女人,几十年,就是落到身后,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归属给谁,到底是谁的悲哀?!
交车狠狠地掐了我一下,让我不要哭出来。
对于细娘和谁葬在一起,其实保良心中早有答案,他对我们堂兄妹的坚持,只不过是给我们留下最后一点颜面而已。保林说得不错,人是为面子活的,而面子又是活给别人看的。我们这么固执地坚持,难道我们真的是为了我们细爷而不因为面子?保良有钱,有钱人就更要面子,更要赚足面子给人看!
诗人傻了一样站着。
疤子没有任何表情,一直是袖手旁观看着保良带着人移走了细娘的尸体。
细娘尸体被人抬走了。
保良这时才放心地回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我们说:“哥,姐,要知这样,何必还要你们三天三夜不睡觉。我开始就说了,我不会让我爸一个人在那边等着我妈。”
诗人带着哭腔说:“保良,你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
保良没生气,反而是心平气和地对诗人说:“我是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有几个臭钱,还是不一样。”
交车这时说:“保良,你要知道,你妈是不想和你爸葬在一起的。你这样做,你是不孝!”
我也上前补充说:“对,保良,你这样安葬你妈,你知道这是她的意愿吗?”
保良顿了一下,又笑着对我们说:“起码……我尊重了我的意愿。”
站在一边的疤子,却笑了一下,过来拍拍保良的肩膀,说道:“我开始就说了,我们的细爷,也不一定要细娘葬在他身边,就随保良,葬在二爷身边。”
保良愣了一下。
顿了顿,他忽然“哈哈“地笑了:“好吧,哥,姐,你们记得上我家吃酒。我该回去热热闹闹操办我妈的后事了。”保良说着,也不管我们反应,就甩手走了。
细娘的葬礼很隆重很热闹。
保良不仅请来了鼓乐队,保良还把县城楚剧团请来了,一本戏五千块钱,保林连着点了六本戏,在我们喇叭湖连着唱了两天两夜。来的客人,吃的都是流水席,只要有人前来吊唁,坐下就有酒喝。细娘生前是不信迷信的,死后,保良还是请了林山庙的和尚,不仅给细娘念了经,还做了道场。在香纸爆竹声中,细娘身穿里外八层寿服入殓,睡的棺材是上等杉木。送她上山时,放的鞭炮和礼花,足足响了一个多小时,炸碎的五彩缤纷的花屑片,把我们落寂的喇叭湖,重新披上了一道艳丽的盛装……
交车和诗人在昨天就借口先走了,我和疤子留下来,把细娘送上了山。
站在山上,我和疤子都没有说话。
细娘挨着二爷下葬后,保良过来要派车送我们回家,被我和疤子婉拒了。终于让自己父母葬在一起了,保良心情愉悦,他对我和疤子说:“到了清明节,我就给我爸我妈竖块大理石墓碑,到时候,再请哥姐回家喝酒。”
疤子笑了笑,没有回答保良。
保良要下山去招呼还没走的客人。疤子也要赶回黄石去卖菜,问我:“你不走?”
“我想站一会。”我说。
“那我先走了。”疤子也下山了。
送葬的人,都走了。我站在细娘的新坟前,吸吮着那新翻出的泥土芳香,回过头向着喇叭湖放眼望去,连着下了几天雪,今天终于雪霁天晴了。一缕阳光,正温暖着我的喇叭湖,湾前那些枯黄的树干上,也闪烁着金色的霞光。而此刻,我的心头,却忽然间涌出一阵莫名酸楚。
喇叭湖,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有一天它真可能只会成为我的一种记忆;喇叭湖的人,我那血浓于水的亲人们,走的走了,去的去了,一个个也远离了这个地方。亲情在渐渐淡去,熟悉的开始陌生了。喇叭湖,我心中永远的喇叭湖,真正在这个地方,固执地坚守着它的,不是活着的人,而是葬于在祖坟山上,我们那一辈又一辈的先人们。
这时,一个熟悉的旋律,正从山脚下向我袅袅传来。我惊异地张望着,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一个老人,正坐在不远处的雪地上,专注地埋着头,正有几分陶醉地拉着怀中的一把二胡。
我急速地走过去,来到老人旁边。老人像没看见我一样,把他想拉的曲调,完完整整地拉完了,站起来,他才抬起头:“你……是三姑娘吧?”
我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有人这样叫我?”
老人笑了,淡淡地说:“你知道的。”
“你是谁?”我连着问了两个问题,“为什么今天要跑到这里来拉二胡?”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收好二胡,背在左肩上,这才又抬起头,仍然笑着对我说:“我姓李。至于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拉琴,是我答应了她。因为,这曲子,是她一生的喜爱。”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我眼泪已经下来了。
老人还是笑着说:“她什么也没说。”
“她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哭着问。
“我是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她给我做家务,我给她拉二胡。”老人说。
“还有呢?”
“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
“是没有了。”
老人背着二胡,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湖水啊、浪打浪”的旋律,在我耳边久久地回响着,我整个人完全瘫痪了。望着细娘的坟头,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细娘,我们的细娘,我们永远的细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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