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大地》对民族精神之表现
2014-11-17孙宗广
[摘要]电影《大地》虽不及原作具有的复杂性、丰富性与深刻性,但通过策略性改编,正面表现了以王龙、阿兰为代表的中国平民勤劳坚韧、团结协作等优秀的民族精神。应该看到,美国的中国观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它与中美关系的亲疏及力量的消长保持着微妙联系,电影《大地》的改编与其说是米高梅公司屈服于南京国民政府的《电影审查法》,不如说是“政治形势的变化影响着媒体对中国和中国人形象的塑造和传播”,电影的改编策略最终服务于美国的对外政策与国家利益。
[关键词]《大地》;赛珍珠;电影改编;形象;民族精神
一、作为经典的小说《大地》
2004年秋天,在美国大众读书界影响极大的电视脱口秀主持人欧普拉·温弗莉,将193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女作家赛珍珠描写中国农村的小说《大地》选定为推荐图书,其畅销的势头不让诞生之时。[1]
1931年,《大地》出版之初即好评如潮,连续两年独占畅销书榜首。1936年米高梅影片公司将其拍成电影,1937年公映极为成功,无论是在美国还是欧洲,影片的票房收入都很可观。据电影史家估计,影片共售出了2 500多万张票。影片还获得几项奥斯卡提名,露易丝·雷纳因成功扮演阿兰而荣膺奥斯卡奖。[2]216这首先应归功于原作震撼人心的力量。
《大地》是诸多学者评价分析赛珍珠创作的起点和重点。它是关于皖北某地贫苦农民王龙、阿兰一家的故事。夫妻二人辛苦劳作,勤俭持家,日渐富裕。荒年来临,王龙拒绝出卖土地,灾民又抢劫了他的家,他们扶老携幼逃到城市,靠拉洋车和乞讨过活。王龙一心盼望回家种田,对革命者或传教士的宣传都漠不关心。在一次贫民暴乱中,他们意外捞到一笔钱财,得以重返故里,成为财大气粗的地主。此时王龙厌倦了患难与共的阿兰,学着以前地主的样子娶了两位姨太太。在王龙垂暮之年,他的儿子们瞒着他,准备崽卖爷田。本书的故事背景在辛亥革命之后,当时,共和思想渐入人心,但处于社会边缘的广大农民其政治态度、价值观念没有多少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王龙和阿兰是中国传统国家的人格化写真。
在西方世界普遍歧视与丑化中国的时代,赛珍珠通过她的作品深刻影响了西方人的中国观,“几乎可以说,她为一整代的美国人‘制造了中国人,就像狄更斯为我们许多人‘创造出生活在维多利亚时代英格兰的贫民窟中的人们那样”[3]。
然而赛珍珠不仅是中国之美与中国精神的发现者和捍卫者,也是人类弱点严厉的挑剔者和批评家。她身处中国的动乱、变迁之世,对凝滞不前的小农经济以及在长期封建专制基础上形成的民族性格有着清醒的认识。她用细腻而锋利的笔触解剖我们自身难以看到的某些病根。从中国偏僻乡村的陈规陋俗,到十里洋场的奴相媚骨,从闭锁、专制状态的家庭体制,到令人汗颜的淡漠的民族国家意识……构成对中国精神更为全面而均衡的认识。
二、电影《大地》表现的中华民族精神
当然,电影《大地》非小说《大地》,学者李青霜曾经在其专著《影像中国:赛珍珠作品的美国电影之旅》中全面而详尽地阐述电影《大地》对小说的改编情况,值得一读。在此笔者撇开其他,仅就电影主人公王龙与阿兰的形象再补充一二。
近代学者辜鸿铭曾提出过一个评价文明的标准:“要估价一个文明,我们必须问的问题是,它能够生产什么样子的人(What type of humanity),什么样的男人和女人。事实上,一种文明所生产的男人和女人——人的类型,正好显示出该文明的本质和个性,也即显示出该文明的灵魂。”[4]序言3
这是一个简单而有效的文明尺度。可是,至今有关中国“男人和女人”的立论林林总总,极其复杂,非三言两语可道尽。比如辜鸿铭,他就认为“真正的中国人就是有着赤子之心和成年人的智慧、过着心灵生活的这样一种人。……中国人的精神是一种永葆青春的精神,是不朽的民族魂。”[4]序言38这无疑有点自我陶醉。美国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中国形象”以负面居多,中国人的气质似乎永远都是长辫小脚、容貌丑陋、不守时刻、不懂礼貌、爱好嫖赌、不讲公德、溺婴杀生、见死不救等。这种固定的“套话”遮蔽了中国之美。
笔者认为,电影《大地》通过塑造主要人物王龙和阿兰,更加突出了中华民族精神的两个方面。
其一,勤劳而坚韧。电影《大地》凸显了中国农民的物质与精神的世界。他们淳朴善良、勤奋努力、安分守己、乐天知命、对天灾人祸有极强的承受力与抗争意识……这是一种永远摧折不垮的“中国精神”。其实那些远涉重洋的“金山客”便是这种精神的体现者,只是此前没有影片给以正面表现与肯定。
小说中偶尔出现的传教士在电影里更无一个镜头。这是有深刻隐喻的。以20世纪上半期美国百老汇上演的涉及中西爱情主题的戏剧和音乐剧为例,无论是《中国蜜月》(1902)、《东方是西方》(1918)、《中国之玫瑰》(1919),还是《距离的弥合》(1925)、《上海姿态》(1926)、《中国的奥尼尔》(1929),其结果总是中国女子爱上西方男人,西方男人成为拯救者,而中国女子则是自愿的从属者。[5]电影《大地》的主角尽管还是由西方演员扮演,但表现的无一不是中国人形象。王龙与阿兰演绎着中国人的婚姻与爱情,虽然还是男尊女卑,但天道酬勤,自助者人助,主人公最终凭借艰苦的努力在大地上站稳脚跟,战胜厄运,改变命运,并且依靠良知的力量克服人性的弱点与性格的偏执,这些方面电影《大地》均较小说有了更多亮色。
其二,团结协作的精神。随便浏览一下一百多年来中外人士对中国民族性的看法,负面评价中总少不了“一盘散沙”(孙中山)、“以个人为中心”(杜亚泉)、“缺乏集团生活”(梁漱溟)、“有私无公”(明恩溥)“私心”(服部宇之吉)等类似的断语。[6]即使是柏杨先生《丑陋的中国人》,也把中国人的窝里斗、“一盘散沙”列入“丑陋”之列予以抨击。
电影《大地》着重表现的扑灭蝗虫一节,小说对此几乎是一带而过,而导演西德尼·富兰克林却在原作的基础上把蝗灾放大到《圣经》中描写的规模,拍摄时动用了几百个群众演员,全组镜头长达15分钟,大家在王龙的带领下无私奉献,众志成城,终于战胜了蝗灾。“富兰克林精心设计出这组启示录式的画面,用以象征人类与势不可挡的自然力之间永无止境的搏斗。”[2]218尽管赛珍珠对该片“不太喜欢”,但这些细化的部分笔者认为还是很成功的。它对中华民族团结协作精神的突出与强化,是有其积极意义的。须知,在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时,影片《大地》在全世界公映,中国民众所表现出的不屈不挠的抗争意志,极大鼓舞了反法西斯阵营战胜强敌的信心。
三、改编策略与时代需要
电影《大地》对原作里的中国负面现象,进行了淡化与弱化,而对正面的部分进行了必要的强化甚至美化,无论是露易丝·雷纳扮演的阿兰、还是保罗·穆尼扮演的王龙,其外貌、性格、智慧、个人操守、意志品质等方面均较原作趋于完美,林语堂所钦佩的“布克夫人的伟大”“……其对于吾华民族之批评,尤可为一切高等华人及爱国志士之当头棒喝。”[7]109在影片中难以寻踪。李青霜说:“在表现民主革命胜利后的中国时,米高梅公司删除原作对落后、愚昧、贫穷、混乱等现象的描写,不仅实现了南京国民党政府维护民族尊严的理想,而且帮助影片《大地》最终通过中国的电影审查。”[8]37
1933年旅美学者江亢虎指责《大地》没有像中国的传统人物画像一样,画出“一幅丰满的脸”,而是“自然地把中国人画成一副一半黑一半白的面孔,而官顶子亦不见了”,而且“他们(乡下人——笔者注)虽说是构成中国人口的大部分,但却不是中国人民的代表。”[7]13赛珍珠则回敬江亢虎说:“这一点似为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不能把握者,即他们应以其大多数平民的夸耀,大多数的平民才是中国的生力、中国的光荣。西方人先已不致被骗,而认中国人民一似古旧的写真,这时期业已过去。”[7]572电影《大地》对中国社会陋俗、恶习的回避以及对王龙和阿兰类似英雄般的塑造,从某种意义上就是加了一个“官顶子”,顾及了中国政府和部分精英人士的“面子”。因而,电影《大地》单纯、色调明快有余,丰富、深邃不足,不及原作表现的那样细腻、复杂与深刻。
西方中国观的演变是一个复杂的历史过程,它与中西力量的消长保持着微妙的关系。美国的“中国形象”,经历了几个演变的阶段,大体与欧洲保持一致,此时由蔑视转入同情与钦佩阶段。
学者杨松芳回顾从1784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抵达广州黄埔港算起的200多年的中美交流史时指出:“……凡是中美关系密切的时候,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或者说有‘第三者在起作用,而一旦这个‘共同的敌人或者‘第三者消失,中美关系就会逆转或动荡,美国的中国形象也会随之发生变形。”[9]这一论断是清醒而深刻的。正是由于日本军国主义这一“共同的敌人”,电影《大地》对中华民族精神的塑造才较以往趋近正面与完美。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是米高梅公司屈服于国民党政府的《电影审查法》,不如说“政治形势的变化影响着媒体对中国和中国人形象的塑造和传播”[8]34,他们的改编策略最终服务于美国的对外政策与国家利益。
四、结语
《庄子·逍遥游》有云:“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在东西方的对视与评价中,同样需要一点认知的清醒、“定力”与胸襟。实际上,直言不讳的批评和真挚的赞美一样,都有助于民族精神的丰富、提高与完善。小说《大地》和电影《大地》一样,已经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历史背影,谁如果将其与今日中国混为一谈,那不是糊涂,就是傲慢;谁要是认为它们失去了当下的意义,那他不是夜郎自大,就是对中国社会的发展缺乏客观判断。它们同我们本民族的书写一起,构成一种反观自身的“复调结构”,有益于和谐社会的建设和民族的伟大复兴。
[参考文献]
[1] 王胡.今秋,美国重温赛珍珠[N].中华读书报,2004-09-22.
[2] [美]彼得康.赛珍珠传[M].刘海平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
[3] [美]哈罗德·伊萨克斯.美国的中国形象[M].于殿利,陆日宇,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9:212.
[4] 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M].黄兴涛,宋小庆,译.海口:海南出版社,1996.
[5] 都文伟.百老汇的中国题材与中国戏曲[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30-33.
[6] 沙莲香.中国民族性(一)[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898.
[7] 郭英剑.赛珍珠评论集[C].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
[8] 李青霜.影像中国:赛珍珠作品的美国电影之旅[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
[9] 杨松芳.美国媒体中的中国文化形象建构[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31.
[作者简介] 孙宗广(1968—),男,山东费县人,文学博士,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欧美文学与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