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砗磲研究会

2014-11-14赵瑜

山花 2014年18期
关键词:呼吸声洋葱身体

赵瑜

记忆是一种时光的拓片,是大脑对个体经历过的所有碎片的一种映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自己经历过的事情,悟过的感情,思过的问题等,都会在大脑中留下痕迹。而这些痕迹在内心生态或者外部环境等与自己经历过的世事有了一定的关联,那么,内心里储存过的记忆就可能立即被“激活”,从而,我们能重新看到或者参与到旧时的情形或体验。

黎静每一次给宋安慰发短信,便会念起他的手,光滑,有音乐感,犹如女人的手。那双手对女人的身体敏感,他仿佛知道女人身体的秘密。黎静知道,有许多职业,都会对人的身体的比例更熟悉,比如裁缝、比如按摩师、比如外科医生、比如画家。尤其是经常画人体的画家。

宋安慰的呼吸也占据着黎静的记忆。

离婚后,黎静有过几个男人,包括总是和她玩暧昧的林会长,均没有让黎静记忆的东西,而宋安慰的呼吸却让黎静迷恋。

那呼吸声一直像夜晚的风声一样,伴随着黎静。在饭馆里等人的时候,也能听到,甚至是有一次在饭馆里巧遇了前夫林非凡,说了一些家常的话,可是脑子里念想的,竟然也是宋安慰的呼吸声。

黎静觉得自己有些病态了,便在周末的时候和洋葱一起去练瑜珈,在音乐声里,听到的,竟然还是宋安慰的呼吸声。

她不好意思对洋葱说,便打电话咨询很早之前认识的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告诉她,自己的身体有些不舒适,便相约在普鲁斯特咖啡馆见面。

中年女医生以为黎静有了喜,她有个弟弟,在妇产科,常常会有不同年龄段的女人找她,托她帮忙堕胎。

她上下打量着黎静,觉得身材没有变形,便试探黎静,试探完毕之后,长吁了一口气,格格笑了两声,对黎静说:“你不告诉我,所以,我老是盯着你的肚子看。”

黎静也笑,说:“我也很奇怪,你为何不说话,一直盯着我的肚子看,我还以为自己这些天身材变得太胖了呢,可是我的体重没有变化啊。”

然后开始说自己的心事,怎么样向一个陌生人说出自己的隐私呢,之前,黎静从未想过会有这么难。但是,又觉得,那个呼吸声像一个疾病的芽苗,就种在心里,不知何时会突然撑破肚子,长出让自己难堪的现实来。她酝酿情绪,同时也在酝酿讲述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词,她发现,自己在抚摸自己伤口的时候,有时候很无能为力。

她不知道最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她试了几次,都无法开始。

她冲破自己的记忆,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解剖自己,对医生说:“我最近睡眠不太好!”

医生将手里的咖啡放下来,猜测黎静,说:“是不是和你的生活方式有关系呢,比如你会不会因为经常喝咖啡,而养成夜间兴奋型偏执。”

咖啡,黎静倒也是爱喝的,可是,晚上毕竟喝得不多。

医生如果诊脉判断不准确,那么病人自然会将自己的症状说得更详细。黎静也是如此,她受不了医生总是从饮食或者个人职业上来猜测自己的病因,只好挑选了一个稍稍古典的词语来修饰自己的症候,她说:“仝姐,我怀疑我得了相思病了。”

黎静的话差一点让仝医生把刚刚喝到嘴里的咖啡给喷出来,仝医生连忙摆手,道歉,用纸巾擦掉了刚才的笑脸和不合适的表情,关切地看着黎静,等着黎静继续说。

黎静只好说出了宋安慰的名字,以及,他的呼吸声。在黎静的记忆里,宋安慰的面孔并不如他的呼吸声那么清晰。那呼吸声有温度和湿度,甚至充满着性暗示,层次丰富如同一小段个人史的讲述,又好像是一次性事前饱满的前戏。总之,这呼吸让黎静常常出神,忘记正在做的事情。这种症状和年龄无关,照理说,已经经过感情变化的黎静,应该不会是感情的潮汐来了。老是想着一个人的呼吸声,都已经魔怔了,她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病事关记忆和肉体,那便是相思病。

“相思病?”仝医生惊讶地看着黎静,笑了,又摇头,否定了黎静。

她接着说:“相思如果成了病症,定是因为对方没有呼应,不然,情绪释放出去了,病症自然会成为喜悦的要素。可是,通常的情况是,少年因为诸多东西的不成熟,又感情丰富,才会出现单相思的啊,难道妹子你青春期又往后拖延了不成。”

“青春期,我也觉得,最近这些日子有些异于往常,比如,我以前从来不喜欢丁字裤啊,或者是紧身的裤子,最近,不知为何,也有了兴趣,想要尝试一下。我思忖过了,还是因为上次在野外散步时,宋安慰说的一些话给了我暗示。”黎静将两个人的野合说成了散步,那么,事情的内核便离得远了,即使是仝姐这种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也不可能根据虚假的细节推断出真实的原由。

仝姐凭着她的经验,继续给黎静普及有关单相思的常识:“荣格认为,一个人的生命能量‘力比多是不断流动着的。一旦你内心的某种情绪淤积、紧张,那么,这一块力比多在体内找不到合适的通道,便会淤积于体内某一处或泛滥、外流。你所理解的相思病,或者老是影响你心神的那个男人的某个特征,其实是你的内分泌的一种不协调,比如,你可以去瞧一下中医。我有一个很要好的老中医,是个老头,估计他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你的病症所在。我怀疑你的全部的身体症状就集中在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上,你知道力比多是什么吧,就是指性活动,或者是指内心里最为集中的一种性趣。而借用老中医的话,估计你是。肾寒症,或者说得直接一些,你的子宫里缺少男人的进入。这自然是我们的私房话了,你不必介意,女人活到一定年纪,就像是一辆老式的纺棉花的车子,要想纺出那缠绵不断的线来,必须要在关键的部位加一些润滑油,你知道吗,男人啊,就是女人这部车子的油,没有油,你说,你哪来的动力啊。”

黎静也听得明白,但又觉得仝姐特别地情色,一些例子和话都说得像洋葱或者淘气的风格,便微笑着看着她。

咖啡喝完了,黎静要了仝医生给她的老中医的电话。

送走了仝姐,又迎来了海洋渔业厅的陆处长。仍然在普鲁斯特咖啡馆的二楼,包间的名字诗意得很,叫作“荞麦小馆”,里面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一看,原来书的名字便是《荞麦小馆》,作者是一个长发女人,大约是蒙古人,名字很长。

翻开来看,是一本诗集,有一首诗的名字很长: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将一些秘密扔到下水道里。黎静便想看,还没有开始,陆处长的电话便来了,说是在大厅里,忘记房间号了。

黎静便拿着书,对他说:“荞麦小馆,你问一下旁边的服务生,就叫作荞麦小馆,挺奇怪的名字。”

然后就打开房门,站在走廊里迎候来人。陆处长是个瘦子,现在的人若有了职务,定然是个胖子,若是个瘦子,往往让人往善良廉洁上想象。这位陆处长,黎静曾经在吃饭时见过一面,那也是林会长召集的宴会。黎静对他的印象很好,有风度,眼睛有些忧郁,是个好看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往往也知道自己好看,所以,他们很相信自己对女人的掌握能力,当着林会长的面,他竟然开起黎静的玩笑,直到有人暗示他,林会长和黎静的关系,他才有所节制。

黎静自上次便觉得,这个好看的男人对自己有意思。但是,黎静在和他一起下电梯的时候,并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子对自己喜欢的气息。这自然又是黎静的特殊能力,通常情况,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分泌荷尔蒙的身体分子,身体里会有一股类似于维生素B,的香气,经过和空气的混合,呈现一丝微弱的甜味。这是真的,经常有男女在恋爱的时候接吻,会觉得对方的嘴唇上有一股甜味,也和这身体里挥发出来的气息有关系。

可是,今天,陆处长一进门,黎静便闻到他身上的一股巧克力的味道。黎静招呼着他坐下,又递上咖啡的单子,然后又摁了一下门后的服务铃。

陆处长对咖啡仿佛并不熟悉,反而对茶叶很喜欢,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茶水的单子,指着一个图片,问黎静:“正山小种你喝过吗,颜色特别好看,像女人的身体一样好看。”

说完以后,又意识到自己的比喻有些生涩,便朝着黎静笑了一笑。

黎静连忙说:“好啊,我没有喝过,恰好和陆处长学着品茶。”

陆处长便将自己的外套脱了,说:“茶水和女人真的类似。”

他将衣服挂在椅子背上,又将衣服取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的领子,然后又一次挂在上面,十分认真,像是有收纳衣服的嗜好。

看着黎静,他接着完善他刚才的茶水理论:“女人和茶一样,都需要第二泡才出味道的,你别笑,我只是打个比方,女人的二泡是指女人的身体的打开,而不是单纯地守着身子扮演良家女人。”

说完,他仿佛有些苦楚,皱着眉头,从随身的牛皮纸袋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又掏出一瓶药,就着水,吃了两粒中药丸。

他继续说:“黎静,你以为我刚才的话是勾引人的话吗?其实不是,我只是说男人女人之间的一种平衡关系。比如说,如果今天,我见到的是一个十八九岁充满了天真的少女,我和她说这些,她根本不懂。又或者早熟一些,听到我这样的话,以她的逻辑,会怎么样看我呢,一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老流氓。其实……”

话没有说完,茶水上来了,送茶的人竟然是淘气的一个堂妹,叫小莲,这里的人都叫她阿莲。她和黎静说了几句亲密话,便出去了。

黎静连忙给陆处长倒茶,为了不使茶水洒出来,黎静往陆处长身边移了一个身位,陆处长闻到黎静身上的一股淡淡的香水味,说:“你真香。”

黎静便笑了,问他:“陆处长的鼻子好灵,我今天试了姐妹的一款法国香水,叫作不惑之年。”

陆处长一听,便笑了,说:“我闻着像是诱惑之年啊。”

他喝茶有声音,很渴的样子,将茶当作果实,喝的时候还有很夸张的吞咽动作,喝完了,连连称赞道:“这是好茶,香味闻的时候是淡的,喝到嘴里是浓的。”

黎静便也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果然有一股香气浸润进身体里。

陆处长说:“我刚才没有说完,我是想告诉你,人喝什么茶水,和谁喝茶水,甚至喝茶时所产生的美好的感觉均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天下午,如果和我们的领导一起来这里喝茶,那么,我一定会说另外的话。想想都觉得没有意思。而和你在一起喝茶,我想的是你的身体的香气,这样的时间应该多享受一下。”

陆处长说着,竟然将手放在了自己的下体的部位,叫着黎静的名字,说:“黎静,你相信吗,在要见你之前,我还是一个病人,在中医院里,被医生教训。是一个老中医,他把我的脉,猜我的心事,他说我,内火太旺,而又找不到合适的出口,需要找女人败火。这不,就接到了你的电话,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吗?就是你了,你,是,我的药。”

说着,他竟然朝黎静坐过来。黎静闻到一股男人内裤里的臊味。这个时候,她忽然就想起宋安慰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她知道,自己应该马上离开。

可是,她的身体竟然完全不听使唤,腿是软的。

大概是又快到经期的缘故,身体里好像有莫名的虫子一直在某个草地里爬行,等到陆处长抱着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早已经瘫成一股水了。

所谓忠贞,不过是想着一个男人的呼吸声,而和另外的男人接吻。陆处长擅长湿吻,将舌头像做填空题一般地准确地放在黎静的嘴里,搅拌,茶水的香气还在两人的嘴唇间,这让黎静瞬间清醒,她推开了陆处长,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向后面靠了一下,深呼吸一口气,又听到宋安慰的呼吸声。

她的心跳猛地一下加速了,脸也红了。

而陆处长哪里会停下内心里已经打开了的欲望的开关,他突然跪下身体,半蹲在黎静的前面,等着黎静的头脑意识到陆处长想要打开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她左边的奶子已经被陆处长噙在了嘴里,舌头轻抚乳头的那种感觉,就像茶叶被温水泡开的感觉,舒展又有香气,甚至因茶水的移动,茶叶完全会在水中轻轻游动。

黎静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片被水浸泡了两遍的茶叶,完全被打开在陆处长的面前,茶叶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黎静又听到一声厚重的呼吸,不是宋安慰那样沉着的,而是急促的带着奔跑的欲望的呼吸声,然后,是陆处长的身体重重地将自己压倒在长沙发上。

黎静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坨被太阳晒得软化了的糖果,她想将自己洗干净,却不知道,手只要粘上那糖,便洗不干净。

如果自己变成一片被浸泡开了的茶叶呢,难免最后沦为茶叶渣,被时间倒掉,成为一堆感情的垃圾。

就在陆处长在她的身体上呼吸急促的时候,她用力地掀开了他,然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整理自己,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委屈极了,落了泪。

和洋葱、淘气一起在明珠广场后面的湖南人开的饭馆里吃饭,菜,依然,还是老几样,淘气喜欢吃平锅牛肉,要么就喜欢吃牛蛙,不过黎静一反对,她也就顺从了;洋葱喜欢吃素,菜心或者空心菜或者上汤豆苗;而黎静总是要吃一条鱼,有时候吃饭馆里特价的剁椒鱼头,有时候吃一种飞水鱼,还有的时候吃清蒸的鲈鱼。

吃饭的时候,黎静从淘气手里接过了时小渔写给她的材料。

淘气一边递给黎静一边说:“时小渔说了,这是一万字啊,他写作这种文字要价是一字一元,所以,你以后赚钱了算他的原始股啊。”

黎静便笑着说:“行,行,你们家时小渔掉钱眼里了,一字要一元,那他说话呢,对了,淘气,你们两个说情话,完了以后,他会不会找你结账啊,亲爱的,一字一元啊,你可是要亏大了。”

洋葱在中间挑拨,说:“淘气,黎姐说的是啊,他们这些当作家的,老是很珍惜自己的文章啊字啊的,会不会连你也一起珍惜了啊,比如,派你来陪我们吃一次饭,也要收费啊,按小时吧,一个小时五毛钱吧。网上不是说很流行这个词儿吗?”

淘气噘着嘴,哼哼几声,说:“你们两个讨厌,时小渔为了给黎姐写这个材料,都废寝忘食了,晚上在网上搜资料,搜到一个砗磲的项链特别好看,就顺便给我买了,一边买一边还说,这个项链应该让黎静姐送你才对。还有,洋葱,网上流行什么,我最有发言权了,这几天网上正在流行凡客体,动不动就是我爱什么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我还造了一个句子呢,你们听好了啊,我爱酸菜粉、木瓜牛奶,我是榕树下的一只——”

“小狐狸!”洋葱抢过来说。

这下惹到了淘气,连忙向黎静告状,说:“姐,有洋葱这样欺负人的吗?”

洋葱也是脱口而出,说出来以后便后悔了,因为,三姐妹中,只有淘气有轻度的狐臭,而且也已经做过腋下的手术了,但是谁能对自己的缺陷大大咧咧呢。

黎静便摆出一副要教训洋葱的面孔,瞪着洋葱,洋葱捂着自己的嘴,捂了有足足一分钟,实在憋不住了,将手拿开,笑着说:“淘气别那么小气,我是说者无心。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好了,谢罪,阿弥陀佛。”

这招果然有作用,淘气嘿嘿笑了一声,一招手叫小妹,说:“我要加一个兔头。”兔头是一个卤菜,颇辣,又加上淘气吃兔头时,戴上手套将兔子头大卸多块,让黎静觉得很是残忍。

不过,黎静并不是一个佛教徒或者素食者,比如,她一直喜欢吃文昌鸡,喜欢海鲜和鱼类,喜欢牛羊肉。但是,她不能接受吃狗肉,也不能接受吃蛇和果子狸,青蛙也是,不过,现在她略有些变化,就是湖南人饭馆里的人工饲养的牛蛙,淘气想吃,也是可以点的,但她绝对不吃的。

这种食物的边界极其模糊,像极了黎静对忠贞的理解。年纪越大,黎静越清晰地感觉到,对和错的边界,其实都是意念上的,它们没有刚性的准则和标准。

关于男人其实也是这样。

一开始,黎静简直不能容忍身体的出轨,觉得,内心洁净的人,是不可能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上床的。可是,身体是有着它自然属性的,比如在按摩院里,当一个小男孩用手触碰到自己的敏感部位的时候,身体会有一股自然的欲望从内而外产生。理智压抑过后,仍然能闻到自己身体里散发出的气味。

将海洋渔业厅的陆处长推开以后,黎静真的哭了。委屈吗?仿佛不是,只是对自己这么容易就湿润的身体不再信任了。因为,她的确想念的是宋安慰的呼吸声,可是,身体却已经打开来,任由着陆处长轻薄。

然而,陆处长呢,也不是一个硬来的人,黎静推开他以后,他就一直在旁边很无助地看着黎静,觉得自己昏了头,又表达自己对黎静的喜欢有欲望的成分,也有心动的成分,绝不是见了女人就上的那种。又说了什么呢,说了很多话,一一消解了黎静一开始的紧张,等着黎静的泪流完了,陆处长一把搂过了她,她也就顺势躺在他的怀里,那样闭上眼睛,又和他亲热了一会儿。

临末了,陆处长给了她一个注册协会的须知,和海洋学院一位副教授的电话,他对黎静说:“他姓郭,长了一张国字脸,名字叫作靖,是的,是他自己改的名字,大概是太喜欢《射雕英雄传》了。”

黎静便笑着说:“那他应该找—个姓黄的女孩子。”

陆处长笑了一声,说:“我们都这样建议过他,他还没有结婚呢,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黎静有些惊讶,将那电话收好。

他们是约在海甸岛的一个茶馆里见面的,就在海洋大学的东北附近,那样离郭靖家里近一些。等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郭大侠”,黎静才知道,陆处长有些故意埋汰他了,他比陆处长稍胖了一些,但脸还是清秀的,并没有“国字”。而且因为戴了一副蓝边框的眼镜,显得很有青春气息。他有些骄傲,对着黎静说他们这个领域不喜欢资本的进入。显然,他把黎静当成一个有钱的富姐了,或者,当成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了。

黎静便简单介绍了自己。黎静介绍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很少梳理自己,那些耀眼的光环,经过自己的梳理,有些陌生。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值得被人珍惜的女人。是啊,在过往的生活中,黎静一直是矜持和节制的,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生活的要求,不论是对物质的享受,还是对钱财的积累,她都不是一个刻意的女人。

那位年轻教授不是一个爱听别人说话的人,这边黎静都被自己的介绍感动了,而他呢,连眼睛也没有正眼瞧黎静几眼,只是喝茶,而后打断了黎静的话。其实,黎静当时只说到自己和砗磲是如何结缘的,远远没有说到为何开始想申请注册一个砗磲研究会,以及这个研究会究竟要做什么事。

郭靖将茶水喝完了,用一个小拇指一直在桌子上写字,仿佛思考了很长时间,突然问了一句:“你真的不是想通过这个砗磲研究会来挣钱的?”

黎静答:“研究会是不可能挣钱的啊,我只是想做一些事情,但又不大懂,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专家来捧场啊。”

郭靖便又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抬起头,直盯着黎静,说:“那我就直说了啊,我做人不拐弯的,我可以做你们研究会的发起人,或者说是顾问,但你们要做的事情,每件必须要告知我,还有,需要我出面说明的事情,必须付我报酬。我报酬要高一些,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黎静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因为陆处长说过,这个郭靖为人清高,一向不看重钱的,没有想到,陆处长的话原来都是反着的,这人不但不清高,还精于算计呢。黎静笑着答复他说:“郭教授,报酬的事情,我们以后可以具体商量,只要您先同意了,咱们能将这件事情做起来,以后的事情都好说的。其实,这也是一件公益性的事业,不过,您先别误会,我一定会支付报酬的。只不过,我们现在刚开始筹备,所以,还得等过一阵子再说。”

郭靖突然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又像是要换个座位,黎静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缓缓地走到黎静面前,突然说:“我们做一次爱如何?”

就是这样突然,黎静差一点就晕掉了。

这男人怎么能这样啊,前面一句还在谈论钱财,后面一句就想占便宜,她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厌恶来。以前,黎静总是觉得,厌恶是一种完全可以虚构的东西,等到自己内心里有了,才知道,厌恶其实是固体,内心有一块地方被这种情绪占领,慢慢膨胀,直到突然影响呼吸。

黎静看了一眼郭靖,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是复杂的那种尴尬,仿佛他受了委屈。本来想要冲动地骂他一通的心思便弱了许多。黎静想着,算了,既然话不投机,还是走吧。不得罪,或者以后也能让他有机会帮到自己。

可是,郭靖却一步拦住了她,接着抱住了她,说:“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其实,我准备了很多话,都是讨好你的,很多很多,是我自己鬼迷心窍,突然说出这句来。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现在不求你原谅我了。我知道,你在心里一定是很鄙视我的。其实,我是一个感情经历特别少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着就说出这句话了。我想抱着你一会儿,你听听我的心跳,都快飞出来了,我的心脏都已经不是我的了,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我的话原来真的很多的,就是被这个心脏跳动给逼的,那些准备好的话都没有了,真的,我都想像翻开衣兜一样翻开我的心让你看,我发誓不想对你不敬,我只是真的这样想了,就说出来了。是我不好,我活该你鄙视我。”

拥抱结束了,郭靖向后退,坐在椅子上,呆呆的,只看自己的鞋子。

这让黎静左右为难,如果自己坐下来,他会不会突然又一次控制不了自己呢。如果自己马上离开,那么,的确,又显得她过于孩子气,不够打开自己,毕竟,她也经历过不同的男人,怎么还可能如此对某句示爱的话还保持高度的精神洁癖呢。

就那样,又劝说着自己坐下来,和郭靖对话。双方都很拘谨,都很难找到第一句话,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说一个字,“你……”,便停下来了。你什么呢,吃了吗?不合适;你最近如何,也不合适……咖啡馆里的音乐是低音阶的小提琴,丝弦拉动的声音像极了一个孩子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渐渐地被音乐收纳了、融化了,黎静觉得心情平复了一些。

便看着郭靖笑了一下。

这笑大概是解开了捆在郭靖身上的一些绳索,不再用鄙视的目光看他了,他也坐直了身子,表情也自然了一些。

又坐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什么话要说,或者是,有些话,已经不适合今天说了。黎静便收拾了一下手提袋,站起来,对郭靖点了一下头,说,突然想起还要给孩子交补课费,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所以得马上去。

郭靖站起来,本来想说一句开车去送黎静,但是,又觉得自己说任何话,可能都会是新的唐突,也就停在了那里,看着黎静离开了。

黎静接到了黄处长的电话,声音有些湿,黄的声音以往不是这样的。黎静有些纳闷,对着话筒晤了一声,提醒他,自己听得不清晰。

那边才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你的事情领导看过了材料,说是刚刚接到国家海洋局的相关规定,省级研究会一定要国家海洋管理部门备案,且要出示研究部门专业人员的研究成果,比如论文,或者社会调查报告以及相关人员的资质。”

黎静已经听出来这话里的意思了,就很不甘心地“噢”了一声。

黄处长也听出黎静的不悦,便替她分析原因:“其实,我们分析了一下,你这种研究会是私人不能成立的。这种研究会只能以我们省海洋局的名义成立。可是海洋局所面临的濒危的一级海洋生物多不胜数,不可能专门为这样一个二级保护动物起草文件,报国家海洋局备案的。最重要的是,这个研究会如果不是为了营利,那么一定要一个专业的科研机构才有资格,比如你可以找海南大学的郭靖,让他专门起草一个文件,先成立他们大学海洋生物学院的砗磲研究兴趣小组,这个不需要我们批准,只需要大学里自己起草章程,然后吸纳学生当会员,便可以了。然后借着这样的一个兴趣小组,你们以后就可以慢慢地扩张,到社会上活动。再加上,你们的兴趣小组存在两年以后,一定会做一项专题研究,出来成果了,就可以直接到海洋局里来申请了,到时候我也会理所当然地帮你说话。”

黎静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说话、讨好,甚至是身体的付出,都在这一刻化成了泡影。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的某个抽屉突然关上了,内心的空气停止了流动,胸闷、压抑,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一瞬间变得松弛。

去海洋局取回自己递交的材料,陆处长委婉地说:“你来了,我推荐你去副局长那里坐一下,说不定,还有一些转机。重要的是,看看有没有办法让领导同意先在这里备着案,下次我们换个名字,比如叫作砗磲研究中心,以我们海洋局的名义办,你们来承包,这样恐怕还有机会。”

黎静听着觉得很遥远,她已经不再抱希望了。

可是她还是跟着陆处长坐到了那个副局长的办公室里。

局长姓白,白发很多,他自己也这样介绍自己,说:“你看看我的头发,就知道我姓什么了。”

黎静因为心思不在这里,也不大想应付他,只是讪讪地笑,问好以后便想着赶快拿着材料撤离。

白局长倒是一个很会聊天的人,先是问黎静的老家,再是问工作,得知黎静是一个有着很强烈的环保意识的人以后,又问她是不是特别想做一个一辈子只做公益事业的人。黎静没有想好,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一辈子只做公益,这是一个伪命题,我首先还是要有富裕的生活,其次还要有富裕的时间,最后才能做公益。”

白局长没有想到黎静的回答并不照顾自己的情绪,只顾她转移话题。他一直像个态度和蔼的老人。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叠票,说:“这是老街戏楼的茶水票,可以持票去那里消费。还有一张名片,是老板的,老板是我的哥们儿,是个好人,常常喜欢做一些助人为乐的事情。我听小陆说,你不是喜欢做海洋生物保护的事情吗,如果到时候需要钱了,你可以去找他‘化缘去,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会救你的急的。”

第二天下午,当黎静到茶馆请淘气和洋葱去喝茶听戏的时候,果然就遇到了这白局长。原来,白局长是在等着她呢。白局长将黎静约到了包房里,问她:“是不是找了海洋大学的老师们商量?其实,注册一个研究会对于个人来说是难了一些,但是,若是一个大学的专业学院来申请,应该就容易多了。”

黎静便向他表示了放弃的想法。白局长吃了一惊,说:“其实,你所做的工作是非常有意义的,从私人感情上,我是很支持你的,觉得很有意义。比起天天批准那些生产假鱼饵的协会,又或者潜水研究基地等商业协会,我觉得,你的这个砗磲研究会显然更有社会意义。只是,现在的一些条条框框比较无聊,束缚了你。你现在大概不好注册,但是,以后关于这个研究会的事情,你还是可以做的。我以后想办法再帮你通融,我的意思是,最好,你用两三年的时间,找一些大学的教授,或者专家学者们,把海南省东线或者西线沿海城市的砗磲生产分布图做好,并用专著的方式整理出来,这样的话,我可以帮你申报科研成果,并围绕着你所做的这项科研成果,特别批准成立一个研究会,这样的话,就好办了。”

茶水来了,黎静就在白局长的包间里喝茶等洋葱和淘气。可是,刚要坐下来和白局长讨论下一步问题的时候,电话响了。原来淘气到了,找不到他们的位子。黎静只好告诉白局长她的朋友来了,她要去和她们会合。

白局长的脸色一下变了,有些紧张地问她:“小黎,你能不能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因为茶馆老板老尚一会儿就过来,我也可以引荐你们认识一下。”

黎静说:“谢谢局长了,我还是先将淘气安排坐下,然后再来见那老板好吧。”

白局长脸色微微一红,被黎静看在了眼里。黎静从包房出来,走到靠窗的第五号卡间,看到大厅里溪水假山旁站着淘气,连忙招呼她过来。可是,眼睛里看到的,竟然是两个淘气,是的,两个淘气,一晃一晃地过来了,还没有等自己叫出淘气的名字来,她的眼睛突然觉得特别沉,闭上眼睛,便昏睡了过去。

醒来后黎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淘气在一旁打游戏,洋葱一直看着自己,发现黎静醒了,洋葱高兴地将淘气的手机抢过来,说:“别玩了!快,姐姐醒了,醒了!”

黎静醒来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对着淘气和洋葱说:“我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淘气都要哭出来了,说:“姐姐,医生说了,如果送来医院晚了,你就会一直昏迷,还有可能会窒息而死呢,医生说你喝了大量的迷药和致幻剂,让我和洋葱姐都羞死了,你在睡梦里还一直脱衣服揉弄自己,还不停地说,想要想要,很色情的样子,那是吃了迷魂药了。”

黎静的脑子仍然是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之前的一点点信息了,只记得早晨起来到阳台上去收袜子,那袜子掉落在楼下,下楼了吗,有些模糊。手机短信息里有白局长的短信,是房间号码。她仍然想不起。

淘气说:“在戏曲茶楼那里你晕倒的啊,之前,你见了谁你都想不起来了吗?”

黎静摇摇头,觉得自己脑子有一块地方上的招贴纸被人撕掉了一般,是模糊的。

洋葱给黎静拿了两枚煮的鸡蛋,逼着黎静吃下去,说是蛋白质是恢复记忆的必要的营养品。很多失忆的人,就是靠拼命地吃鸡蛋来补充身体上的蛋白质,那些蛋白质就像身体里的内存条一样,一点点将已经跌落在身体峡谷里的记忆信息搜集,并最后传递给吃鸡蛋者本人。

吃完了鸡蛋,洋葱和淘气开始逼迫着黎静想袜子以后的信息。

黎静觉得她看到自己过去孤单的影子,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和宋安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样子。她的眼睛里宋安慰越来越清晰了,宋安慰身上的味道也清楚了。他坐在淘气在上贤村的普鲁斯特咖啡馆的院子里,笑着,用钢笔画黎静的侧面,有光线照耀着黎静。他一直对黎静说:“小朋友,不要乱动,不要乱动,小朋友,嘴巴也不要噘着啊,你那么大的一个嘴巴,一噘起来,我的整个构图就变化很大。”

突然黎静的呼吸加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吓得洋葱赶快去叫医生。医生赶过来,将氧气给黎静吸上了,然后又用听诊器放在黎静的肺部反复听了一阵子,对洋葱和淘气说:“病人基本稳定了,再观察一个小时便可以办理出院了。”

黎静说:“刚才我突然想起了宋安慰的呼吸声,那么大的力量,呼吸之间简直可以将我内心里的夏天和秋天移换了位置呢!”

黎静看了一眼淘气,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信。我现在记不清东西,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记得宋安慰的呼吸声,所以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的声音是完全放大的,没有任何杂音进入,只是混沌又复杂的呼吸声,你们知道吗,这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包括竹林里的一只散养的鸡,包括我迷路时在竹子上刻下记号的模样,包括超市里八宝粥的品种以及白砂糖的位置,等等吧,反正是,这些仔细而又琐碎的信息,都在那个呼吸声音中,像是一个大的文件夹里,又夹着一个文件夹。你们听懂没有?”

洋葱说:“我听懂了,本来,我还想去查证一下你之前的住院诊断证明呢。现在看来不用了,因为,你的记忆正随着那呼吸声一步一步地走来,你只需要好好休息,等着迎接这些记忆的到来吧。”

黎静又一次躺下来,打开自己,自己是安静的,是一首没有写完的诗句,黎静有些气馁,决定不再找寻这一段已经被丢下的回忆了。她买了一个日记本,将失忆之前的页码都空白着,然后按着日期,开始记日记。

黎静每天晚上写完日记以后,便会复习一下前天和昨天的日记,觉得,原来,没有记下来的活着,其实是虚无的,就像没有活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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