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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病记

2014-11-14八月天

山花 2014年18期
关键词:手术室妻子医生

八月天

看病,最痛苦的不仅仅是病痛,而是看病过程中所承受的煎熬与恐慌。

——题记

一场大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降临到妻子身上,令我们猝不及防。

2012年5月16日下午3时,当我陪妻子在郑大一附院15楼门诊病理处拿到诊断结果的时候,一下子就懵了。那张“组织病理学检查与诊断报告单”上,分明打印着:“病理诊断:(宫颈)鳞状上皮原位癌,局部微浸润不除外”,那个并不醒目的“癌”字,令我们胆战心寒。

妻子的泪水瞬间便沾满脸颊,哭声也随之而起。她哽咽着说:“我知道结果不好……这些天我上网查了,预感到会有事。”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妻子身体一向不错,没有一点症状,这次也是为了体检,怎么会有癌呢?!我的心刹那便乱了,好大一会儿,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癌症,这个我从来没有想过与自己会有联系的疾病,就这么在我家人身上降临了?事先,我了解到宫颈癌是目前唯一攻克的癌症,还知道通过一些检查可以早预防、早发现、早治愈,但那一刻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我只是机械地安慰妻子:“没事的,没事的,能治好,能治好……”

妻子哭得更厉害了。她哭着给三妹打电话,在电话里向三妹哭诉。我内心也很无助,却不知道向谁倾诉。我稍稍平稳了一下情绪,故作轻松地对妻子说:“别哭了,啥大事啊,一做手术就OK了。”

满面泪水的妻子挂了电话,凄惨地笑笑,说:“我知道能治好,可我还是害怕……”

她说完,泪水更加汹涌。我揽着她的肩膀,“能治好你还怕啥?不就是手术嘛。”

我虽然如此说,心里却乌云密布。我想,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患上癌症,都会产生无边无际的恐惧感。

按照医生所嘱,我与妻子拿着病理结果去了8楼的宫腔镜手术室。3天前,妻子就是在这里做的阴道镜(宫颈活检)。一周前,在同一个手术室,妻子取下了在她体内20余年的金属节育环(彩超显示节育环脱落,医嘱摘掉)。那对她来说,是一次痛苦更甚于宫颈活检的手术。

当时,看见从手术室出来的妻子,脸色苍白,满眼泪水,额头上满是汗珠,我的心似乎被一把锐利的刀划过。曾经,因为不慎妻子做过两次人流。刮宫的那种痛苦,虽无亲历,却可以从妻子痛苦的表情感受到,那肯定是难以形容的疼痛。多年来,我对此一直心怀内疚。妻子从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一个沧桑的女人,经历了如此多只有女人才有的苦难,真是不容易。我感觉,做女人真的是苦,苦到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妻子第一眼看到那个令人胆寒的“癌”字,精神上肯定经受了巨大的煎熬,内心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绝望。后来她说,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不用说就是,死亡!即使她笑着跟我说可以治愈的时候,她仍然不确定自己的病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到了诊室,妻子已经不哭了,但满脸的泪痕无论如何也擦不掉。内心悲伤的人,即使没有眼泪,伤痛也是写在脸上的。

我们见到了在河南妇科界闻名的B教授,她50岁左右,态度和蔼,表情淡定,一看就是那种善良的人,这让我心里有了安全感。B教授满面笑容(那笑容让我感觉特别踏实)地对妻子说:“早发现了,这是好事,你应该高兴。要是再晚半年一年,发展到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B教授又对我们说,发现得非常及时,马上住院,做完手术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妻子当时是否完全相信医生的话,确定可以治愈。但从她亢奋的情绪中可以感到,她在鼓励自己,在劝慰自己。从妻子对待疾病的心态,我发现,当一个人遭遇不幸与苦难时,自我调节和自我安慰,也许是最好的疗伤手段。

5月18日上午,我与儿子陪妻子去住院。

9时许,我办理了住院手续,妻子称了体重,量了血压和体温,然后去5楼妇六病区护士站。病区人很多,走廊上都铺满了病床。可以看见,穿病号服、不穿病号服的病人或躺或坐在病床上,有的在输水,有的在沉睡,有的在与陪护聊天……护士们很忙,我把手续交给一个主管护士,被安排在电梯口的加床。加床都是钢架的木板床,与病房的专用床舒服程度差很多,但没办法,只好将就了。好在有空调,温度还挺适宜。

护士铺好床,妻子安顿好,半躺在硬板床上等待着医护人员下一步的处理。接下来就是任人宰割了——我当时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进了医院,就是让医院牵着走了,病人几乎没有一点自主权。即使你有点异议,医护人员也会很容易就说服你。在他们面前,你永远是无知的,无知到叫人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让你做什么检查,让你用什么药,做什么手术,等等,都有足够的理由,不容你有半点置疑。

相邻的+24床,住的是一个不到30岁、漂亮、泼辣的少妇小耿,因为不孕已经在当地医院花了三四万元,被病痛和精神压力、经济压力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次到郑州来是做输卵管疏通手术,还得花一两万元。

小耿一来就开始发牢骚,说治疗不孕症一点也不报销,全得自己掏腰包。现在看病,职工、城市居民有医保,农村有新农合,都可以报销一部分。生育是每个妇女的权利,为什么不孕症不能报销呢?这难道不是疾病吗?也许它不会给病人带来生命危险,但它给病人及其家庭带来的痛苦和精神折磨,非当事人难以体会。我从小耿烦躁的情绪与喋喋不休的牢骚中感到,不孕症把这个漂亮的女人已经折磨得近乎发疯,她不但渴望拥有一个可爱的宝宝,还期望找回作为一个女人的自信(在很多人看来,生育是女人最基本的能力,不会生孩子,那就是天大的短处)。这时我才发现,不孕,是女人又一个难以启齿的软肋。

小耿还问我交了多少押金,我说按医院要求交了5000元。她说别听医院的,交那么多,只要交上去,医院就会想方设法让你花完。我有点恍然大悟,原来,交押金也是有讲究的。

妇六病区的整体条件,除了人多拥挤(作为河南硬件、软件都是一流的医院,病房一直在扩建,却总是满足不了需求),还算不错。走廊上放着一台自动进水的茶炉,24小时供应热水,病人、陪护不但可以喝到热水,还可以洗脚、洗头。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看茶炉的指示灯(指示灯什么时候灭了就说明水开了),到那儿就接水,很多时候喝的都是“两掺水”。病区没有公共厕所,护士告诉大家,可以去任何房间的厕所方便、洗东西。据我所知,郑州的几家大点的医院,都是人满为患。究竟是病人太多,还是医院先天设计不足?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endprint

下午15时左右,病房联络员(专门负责联络病人做检查、取结果)召集刚入院的病人去门诊楼做相关检查。后来我观察,工作人员的工作着装也是有规矩的,专家级的医生穿白大褂、白裤子;一般医生只穿白大褂,不穿白裤子;护士穿粉色大褂,级别在帽子上显示;联络员就穿接缝带有蓝边的白短褂、白裤子。集合好,在联络员的带领下,病人们在家属的陪同下,一行二十几人浩浩荡荡开往门诊楼。在地下一层的DR室,先做x光数字化摄影。病人进去拍片子,家属就被关在门外等候。后来听妻子说,她和另外两名女患者因为没穿病号服,加上上衣还带有金属饰物,需要换衣服,那里的白大褂潮湿不堪,穿了没多大会儿,出来身上痒了好一阵子。

做完数字化摄影,又去5楼做心电图。因为病房与检查室事先做了预约,没怎么排队,很快便做完了。然后,在5楼门诊大厅,联络员给每个病人发了两张彩超的单子,又交代,明天早上7点,病人空腹在病房等着抽血,家属来B超室排队领号,抽完血,仍然不能吃饭,拿着号去做B超。做完才能吃东西。联络员反复强调,B超排号家属一定要早点去,晚了上午就做不成了,会影响后边的检查。

回到病床上,护士又叫妻子去诊察室清洗上药。儿子一直在病床边守候。他的情绪很低落,一直为他母亲的病情担忧。

傍晚,基本没啥事了,我骑电动车回家。走到家门口,我先去超市买了个多功能饭盒,然后回家,做好饭菜:馒头与鸡蛋面汤,外加两个菜,炒肉丝与炒绿豆芽。自己匆匆吃过,装好饭盒,又带了凉席与被褥(我和儿子陪护用)。到了医院,已经接近19时,一边吃饭,妻子一边给我说,见过B教授了,她临走还专门对我儿子说,他母亲的病没事,一做手术就彻底好了,叫他别担心。果然儿子情绪好多了,恢复了他平日的幽默与活泼,已经开始与他母亲开玩笑了。

晚上,儿子主动要求留下来陪护,妻子也更愿意让他陪伴。我深夜赶回家,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感觉家是那么的冷清。我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查阅大量关于妻子病情的资料,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医院,拿出手机,让妻子看夜里查的有关资料:“子宫颈鳞状上皮高级别上皮内瘤变(CIN3级)是女性宫颈癌前病变的情况,临床上也常称为宫颈原位癌”。也就是说,宫颈原位癌,其实还不是癌,而是癌前病变,任其发展才会成为癌。真是一场虚惊。我就想,为什么医院的病理报告单上非要写成“宫颈原位癌”,而不写成“CIN3级”或者“子宫颈鳞状上皮内瘤变”?医院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引起病人重视,还是故弄玄虚把病人吓住呢?

但现在已经顾不得去纠缠这个问题了,我们已经承受过难以言喻的精神折磨了。眼下只能是治疗。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庆幸,在癌变前发现了,早做治疗,这就是上天的眷顾。

即使确定可以治愈,但对我们来说,这依然是一场劫难——因为,手术的痛苦是铁定要承受的。假如在这之前能够查出点端倪,比如CINI级,CIN2级,或者更早的宫颈炎症、糜烂,完全可以通过相应的治疗,抑制病情,避免发展至瘤变和癌变。也就是说,妻子的病,如果早点重视,完全不至于到这一步。真是疏忽啊!但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时间也不会倒流,自己种下的苦果,只能自己咽下去。我独自一人在深夜备受折磨的时候,把自己的教训发在了新浪、腾讯微博上:“建议35岁以上女性做一下这样的体检:(1)宫颈切片,英文字母TCT;(2)人类乳头瘤病毒检测,英文字母hpvDNA。这是筛查宫颈癌的办法,可以有效预防和及时发现宫颈癌,远离此病和早日治疗……”但愿,我的这个建议,能让一些女士免遭大病之难。

10时左右,管床医生通知妻子去做妇科检查。回来之后,妻子一脸的痛苦,还有泪痕,说医生的手太重,弄得她疼痛难忍。说着妻子小声哭泣起来。我开玩笑道:“坚强点嘛,这比摘环、活检还厉害嘛,不哭了啊……”儿子默默地站在一边,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心痛与无奈。

在看病的路上,随时都会有疼痛、折磨来临。看着妻子痛苦不堪,我深感疑惑,医生做检查非得下手那么狠,弄得病人疼痛难忍才行吗?我甚至以小人之心揣度,这医生是不是故意这样,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借病人出气呢?

第三天,前一日的费用清单送来,总额为1405元。检查的项目真的是多,应有尽有,无所不包了。光血液检查,就有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即艾滋病病毒),丙肝,乙肝,钾、氯、镁、钠等微量元素,血脂、血清等。对于这些项目和费用,我不知道是否需要,是否合理。医生、护士都不会和你商量,全都是他们说了算。甚至有人说,连质疑你都不要有,因为如此一来得罪了医护人员,会让你花更多的钱,吃更大的亏。索性,在住院的日子里,对每日的清单都坦然接受,听之任之吧。

当然,我并无意诋毁我们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的医德和人格,何况,这还是河南首屈一指,学术、诊治都是一流的医院。但内心的不安全感,从妻子住进医院就一直困扰着我。

妻子住院的11天里,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对医生的敬畏。即使和蔼的B教授,也因为繁忙,很少能跟她说上话。

一直有一种感觉,医生都是高高在上,对病人与家属那种轻蔑与漠视,叫人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很多时候,想找管床医生说说,但不是找不见人,就是不给机会。有几次,看着管床医生对自己爱理不理的,非常尴尬,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我作为一个省级媒体的记者,也算有见识了,平日的交际中,见到医生从来没有过仰视的心理,但进了医院,成为“患者家属”之后,在医生面前竟产生如此强烈的自卑感,我想,这绝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体会。

我不敢妄断,那些来自底层的患者眼里的医生是什么样的,但多次目睹过一些患者或家属被医生像训孩子一样训斥,还有医护人员眼里的那种不耐烦与不屑。很多时候,见到、听到的,或是切身感受的,都是人格的不平等。

说句心里话,我绝不奢望医生对自己特别关照,就是想搞清楚病情和手术方案。就这点小小的愿望,实现起来也是那么不容易。

手术前的两天时间,除了例行的清洗上药,再无他事。晚上,儿子陪妻子在医院,我回家独守空房。endprint

我躺在家里宽大的床上,想着儿子在深夜依然喧闹的电梯口,躺在硬邦邦的凉席上,肯定休息不好。感觉一向娇气的儿子突然长大了。有他与我共同承担这次劫难,真的是不一样。我真切地感受到,儿子不仅给他母亲以无微不至的照顾,还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精神鼓励和安慰。

手术前一天上午11点,护士送来了磷酸钠口服液(促使排泄的药),嘱咐下午16时用温开水稀释后饮下;还让妻子去诊察室进行了备皮(剃除手术部位的毛发)。这表明,手术时间已经确定,即第二天。

下午15时左右,妻子从电梯口搬进了病房。没多久,麻醉师前来与妻子做术前谈话。麻醉师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给人的感觉是沉稳、憨厚,他先自我介绍了一下,然后问了妻子一些问题,诸如体重、药物过敏史等,妻子一一作答,显得很镇静,很坦然。

接下来,医生送来了手术协议,让我们仔细看完之后去找她。协议书让我变得沉重起来,妻子的好情绪一下子也没有了。协议书上,写明了手术的诸多风险,诸如麻醉风险,术中大出血,等等。每一项风险,都是生命攸关。而手术的内容,让我们心里落下的石头,又提了起来。手术需根据情况而定,先进行锥切术,然后做冰冻切片病理,如结果是没有发生癌变,按照妻子的年龄(46岁)、不再生育等情况,只需切除子宫;倘若结果是发生癌变,就需要进行广泛性子宫切除,把附件、卵巢也摘除,并用超声刀对盆腔淋巴结进行清扫,术后还得进行相应的化疗与放疗。

医生还告诉我们,清扫盆腔淋巴结,有两种超声刀:一种是租的,每小时费用500元,手术时间会长些;另一种是一次性的,总费用七八千元,属于自费项目,但效果好一些,会缩短手术时间。然后让我们选择用哪一种。我虽然不富裕,但还可以承受这笔费用,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效果好的超声刀。在生命面前,金钱算什么!手术哪怕能减少5分钟,10分钟,妻子就会少受一些痛苦。后来有家属说,两种超声刀其实区别不大。所幸,妻子的手术没有到那一步。当然,我宁愿相信这超声刀是有区别的。

我按医生要求在协议书的相关地方签下名字。那一刻,我脸上虽然带着笑,心里却是无限的纠结和沉闷。

我想到了一个词:过度治疗。在手术中,妻子会不会被医生做不必要的手术?因为我已经在协议上签了所有的手术程序,他们会不会为了多挣手术费,本来只需要做一个子宫全切,却做了广泛性子宫切除,乃至更进一步,做不必要的盆腔淋巴结清扫?真要那样,我们该怎么办?我思考了好久,都没有想到出路,最后的结论是:只能相信医生的良心,把妻子的身体交给他们了。手术前夜,我躺在妻子病床边的凉席上,彻夜难眠。我为妻子的命运担忧,为她的身体担忧,为医生的道德与责任担忧。

签完协议书,妻子一直在垂泪,儿子也陪着她哭。我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说:“咋了这是?不就是签字吗,这只是个形式,医生把最坏的情况给你提出来,其实人家是万无一失。”

我不能把自己的担忧写在脸上,更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几个做过手术的病人也劝妻子,说手术一点也不疼,睡一觉醒来就好了,别怕。

妻子慢慢地缓过神来,她满含眼泪露出笑容。我的心被那笑容刺痛了一下。此时,她已经服过磷酸钠口服液两个小时,连续去了三次厕所,肚里的东西也排得差不多了。接近晚六点,护士又让妻子去诊察室做了一次灌肠。

晚餐,妻子只能喝一小碗面汤。过了夜间十二点,她连水都不能喝了。吃完晚餐,三妹与儿子又待了很久,才各自回家。

我感觉,那一夜不仅仅漫长,还充满了恐慌与不安。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担忧,苦闷,迷茫,无助,焦虑,伴随着纷乱的思绪,使我辗转反侧,暗自神伤。

5月23日,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日子。凌晨5时,护士便前来通知,让妻子去诊察室做第二次灌肠。我陪着妻子。她因为控制进食,加上排泄、灌肠,走路显得少气无力。一个好好的人,拉几次肚子就会发蔫,何况这还不让进食,要把肠胃排空。我站在诊察室门外等候的时候,陆续又来了几位病人。我想,今天又是好多台手术。当医生也不容易,做起手术来,一台挨着一台,中间连饭都顾不上吃,只能在手术的间隙简单吃点东西。

我听不少人说过,受不了医院那种令人心慌、忧伤乃至窒息、绝望的气氛,有一点办法也不愿去医院。妻子住的12号病房楼,4楼是放疗科,我经常在电梯里看到脸上画着放疗红线的病人,那格外显眼的红线,莫名地,让人内心生出一种恐惧。在医院,随时都会看到身患绝症的病人,令人同情,令人感伤。我想,没有几个人喜欢去医院。但医护人员几乎天天在医院工作、生活,面对各种病人,面对生命的起落,面对人间的悲喜。但也许是听医界的负面案例多了,确实也有一些利欲熏心、道德沦丧的医者干一些丧尽天良的勾当。反正,很多人都对医院树立不起那种踏实的信任感,包括我自己。即使知道神圣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存在(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但在这个很多人都失去信仰的社会,誓言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了。

灌肠之后、等待手术的那段时间,如今我已经记不起都做了什么。前一天,我已经电话告知二妹与三妹,手术时间是上午10点,让她们提前赶到。但接近8点,手术时间有变化,排在前边的病人不知何故无法按时手术,妻子的手术前移,改为第一个做。

8时20分,我、儿子、三妹陪着妻子,在一个年轻的见习女医生的带领下,下楼,步行穿过一条二三百米的甬道,去1号楼二楼手术室。路上,我们的脚步急促而慌乱。

8时27分,妻子走进手术室。我稍微落后几步,没来得及跟妻子打招呼,她便消失在一道不透明的玻璃门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走快几步,拉开那扇门,强忍着泪水,对妻子喊了一句:“老婆!”我的声音,因为克制,有些颤抖。妻子回头向我招了招手,便被医生带离了我的视线。那一刻,眼泪再也止不住,一泻千里。儿子附在我肩膀上泣不成声,他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肩头。endprint

这时候,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妻子一进手术室,就等于把生死命运交给了医生,而我在门外,彻底成为一个局外人,没有丝毫的能力去帮助她,安慰她……此时,我理解了为什么有些病人家属会给医生送红包——那是他们走投无路的投靠,是对代表生命和希望的医生的哀求,期望通过这红包,树立自己战胜疾病的精神支柱与信心。我也想了很多,手术的成功与否,冰冻切片病理结果如何,最终手术做到哪一步……

我想象着,手术室里,妻子被麻醉后,在沉睡中腹腔被充满二氧化碳气体,腹部比即将临产的孕妇还大,圆鼓鼓的,然后切开几个小口,插进几根管子……

等待的时间真是煎熬。儿子一直附在我肩膀上哭泣不止。我在劝他不哭的时候,声音中居然也情不自禁地带着哭腔。

不知道啥时候,我已经从深深的悲伤中回过神来,专心致志注意着手术室的那扇门——一旦医生喊到我,我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冲上去。二妹来了。因为没有赶上送姐姐进手术室,她有些失落。我故作轻松地跟她打招呼。儿子继续垂泪,怎么劝都劝不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手术室门外,喧闹,拥挤;等候区的电视声音异常地刺耳,一些人坐在凳子上,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我不知道,他们看电视的时候,是否忘记了手术室的亲人。大概过了9时,手术室的门开始被间隔打开,医生探出头,手里拿着什么,喊着病人的名字,让家属传递标本或签字。居然,有几次找不到家属,过了好大会儿才过来。对这样的家属,我内心的鄙视不言而喻,不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他们:真是没心没肺,啥时候了还敢掉链子!要知道,医生在找到家属之前,手术是停止的。

我站在手术室门前,不敢离开半步,眼睛盯着那道阻断视线的门,有时候也推开门朝里看一眼,明知道不会看到与妻子有关的蛛丝马迹,却仍然隔一会就去推开看看,内心的焦虑,也会稍稍得到一点缓解。那道门每闪开一次,我的心就会紧张一次,尤其对医生的喊声,我都屏住呼吸仔细听,惟恐错过妻子的名字。

9时36分,门再次闪开,我听到医生喊妻子的名字,立即冲上前,接住用塑料袋装着的标本(锥切下的病灶),然后交给三妹,她与我儿子一路小跑去三楼病理室送检,我继续留在门口守候。

正常情况下,冰冻切片病理结果30分钟即可出来。三妹与儿子刚上去,我就打电话,嘱咐他们守在窗口,千万不能耽误一分钟。尽管知道CIN3级还没有癌变,但在病理结果出来前仍然担心,害怕坏的结果。在接下来等待结果的半个多小时里,我每隔几分钟就打一次电话。我知道,这时候,麻醉着、身上插着管子的妻子在手术室直挺挺地躺着,等待着病理结果出来。

10时18分,病理结果终于出来了,三妹在电话里告诉我没事,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儿子说他没敢看报告单。我从三妹手里接过报告单,匆匆看了一眼报告单上手写的字迹,便迅速交给医生。

印象中,那几个字是“未发现癌变”。儿子的心情终于云开日出,大家的心情都晴朗起来。但我的担心并没有完全消除。因为后边的手术随时有可能找我签字,我还不确定,最终的手术要做到哪一步。后边,依然是漫长的等待。

10时40分许,我再次被医生喊进手术室的准备区,B教授和一个拿着方形托盘的女医生一起出来,B教授拿着一个夹子,夹着托盘里一团暗红色的东西对我说,这是切除的子宫,还发现有平滑性肌瘤;冰冻病理结果是没有发生癌变,这个准确率是百分之九十九,只切除子宫就行了,附件、卵巢,还有盆腔淋巴结清扫就不用做了;手术也不错,出血也不多。

我连连点头,心彻底放下了。之前对医护人员的一切猜疑,都在那一刻冰释了。看着B教授的背影,我为妻子能遇到她这样的医生感到欣慰。我没有顾上仔细地看被切除的子宫,感觉它显得那么小,那么不显眼,就像一个小小的库尔勒梨子。但就是它,这个不显眼的器官,孕育了我的儿子。

出来之后,我兴奋得有点不知所措,遗憾地跟儿子开玩笑说:“你也没看见切除的子宫,那是孕育你的地方啊。”

儿子说,他在我后边站着,看见了子宫,只是没看清楚。

子宫,这个伟大的器官,就这么被摘离了妻子的身体。我深深地怀念它!我想,妻子对它肯定有着更加难以割舍的感情。但如今,为了健康,为了生命,只能忍痛割爱了。

亲爱的子宫,我永远怀念你!

妻子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术室门上方的表,12时38分。也就是说,手术结束之后,妻子在手术室用于麻醉苏醒的时间,有近两个小时。

她躺在手术车上,被一个穿着蓝色服装、30岁左右的护士推出来。妻子一向白皙的脸色有些发黄,眼角挂着泪珠。我观察过,从手术室出来的大部分病人,眼角都挂着泪珠。那究竟是手术带来的痛苦使他们难受得流泪,还是留恋被切除的器官(哪怕是有病的)而伤心落泪,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妻子闭着眼睛,我从她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折磨。我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儿子喊了一声妈妈;二妹、三妹喊了一声姐姐。妻子吃力地睁了睁眼睛,好像表示她知道了我们都在。她后来说,那时候她其实还不清醒,除了记得我们跟她打招呼,还有路上手术车轮子呼呼的响声,再不记得麻醉之中的事情了。

妻子被推进了观察室,被我们抬到病床上之后,插上了心电监护、氧气。妻子的麻醉反应很大,进观察室之前就开始呕吐,护士扶她坐起来,她歪着头吐了一会儿,吐出来的也就是一点点透明的液体,连味道都没有,更没有什么食物。护士用卫生纸给她擦拭,等她躺在病床上,怕她再吐,便垫在她脖子一侧一些卫生纸。

我们站在妻子病床边,看着妻子继续静静地沉睡。护士说,家属都走吧,这里有我们守着,不用担心。

我们不忍地离开观察室,回到病房。手术是成功的,妻子虽然躺在那里还不清醒,但我们已经放松下来。每隔一会儿,我和儿子、三妹总是忍不住去观察室看妻子,看她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吐了,掖掖被子,等等。有时候她会睁开眼睛,作简短的对话;即使不对话,我们也想在那里多陪陪她。护士却告诫我们,来多了会打扰她,影响她休息。但我们并没有完全听护士的话,仍然隔一会儿就跑过去看看,有时候就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一会儿。

后来我从病例上看到,医嘱是术后6小时可以进水。但事实上,一直到次日(24日)上午9时,妻子下床被搀扶着回到病房,20多个小时之后,才第一次喝了很少的水。这之前,在漫长的夜里,妻子口渴难忍,嗓子疼痛,嘴唇发干,一直未进水。有病友出主意,可以用棉签或毛巾蘸点水湿湿嘴唇,护士却不让,说这样会更干。我了解到,妻子所在的病房所有的病人都是在术后20多个小时之后进水。医嘱与实际操作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倘若如医嘱所述,那么,病人术后6小时仍然忍受口渴难耐十几个小时,究竟是为了什么?护士为什么不按医嘱行事呢?

23日这天的费用总额,是10551.71元。妻子住院11天,总花费是16704.99元,加上之前在门诊上花的3000多元,有2万多元。听起来并不多,但这对我们这个平时没有多少积蓄的工薪家庭来说,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会使家庭财政紧张一段时间。职工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从当地转诊到省城三甲医院,报销的比例约为60%,但除去一些自费项目和药品,据说实际的比例只有30%—40%,大部分的花费,还是个人负担。

麻醉过后的前两天里,是妻子最痛苦的时候。她插着尿管,每天要输10个小时、好几瓶的液体,头三天还要做喉部雾化治疗(治疗手术中插管带来的喉部损伤)和腹部伤口微波治疗。虽然是微创手术,腹部只留下3个筷子头粗细的小伤口和肚脐处一个较大的伤口(这个大的伤口也只缝了一针),但内部的损伤和对身体造成的创伤,还是很重的。时不时的,她的腹部就会疼。腹胀、腹痛、乏力,直不起腰,是那些天她最深的感受。

术后第6天,妻子出院。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我所交的18000元押金,又退回了近1300元。也许,小耿所说的医院会把所交的押金花完,也不尽然。

今天,正好是妻子术后一月整,她身体恢复得很好。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回忆、记录这次看病的历程和所受的煎熬及感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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