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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与男权主宰——对扎米亚京《我们》的女性主义解读

2014-11-14王小菲

山花 2014年18期
关键词:中心主义男权理性

王小菲

俄罗斯著名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是20世纪反乌托邦三部曲中成书最早的一部,《我们》以反讽和象征的手法描写了未来社会“大一统国”中个人的抗争及失败,从女性主义视角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批判和消解了理性与非理性、人与自然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又通过对理性的批判反思解构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与男权主宰。

扎米亚京是俄罗斯著名的新现实主义作家,他因代表作《我们》(1920年)而蜚声国际文坛,《我们》虽然以科幻的手法描绘了一个千年以后的社会,但是因其对社会现实、人类未来的深刻反思被视为反乌托邦经典三部曲之一。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分析这部作品,可以看出,作品一方面深刻批判了对于理性的崇拜和盲从,一方面又通过对理性的批判反思解构了逻各斯中心主义和男权主宰。

正如作品的名字“我们”一样,小说中的“大一统国”是一个没有个体只有整体的社会,这个社会中所有的法规和准则是为了达成整体的和谐一致。人们高度崇拜理性,所有人物的名字都用数字代码代替,并在胸前挂上国家号牌。公民变成了“号民”,每一个“号民”都必须遵守《作息条规》和《诚实号民义务条例》,他们要同时作息、散步、吃饭、工作,包括性生活也要服从统一的安排。 “大一统国”用绿色高墙将号民和外界隔绝开,建筑物是透明玻璃制成的,甚至天空也是消过毒的。文化艺术活动成为国家统治的工具,舞蹈、诗歌不再是个人情感的展露,而是为国家服务,为了实用的目的。自由和个性消失,取代的是“数字般的绝对幸福”。在这里,把数学符号当成完全的理性的象征。

理性是现代性的根本特征,它从15世纪的文艺复兴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孕育而来,这种理性主义原则认为人的知识、信念和行为基础只能来源于理性,人的理性不仅高于宗教神性,也高于自然物性。在自然领域,人们相信可以通过理性活动获得科学知识,并且以“合理性”、“可计算性”和“可控制性”为标准对自然进行控制;在社会历史领域,人们相信历史的发展是合目的和进步的,社会是人按照理性所建造的,因此一切都可纳入标准化、制度化和确定性的轨道。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达认为,现代性的理性主义渊源可追溯到古希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该传统强调逻各斯的优先地位。逻各斯出自希腊语,意思是语言,但它的含义非常复杂,包括本质、本源、真理等。强调逻各斯中心即强调“在场”的重要性,确立了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等级序列,例如理性和非理性、男人和女人等。这种二元项的对立并不是平等并置的,第一项居于优势地位,是首要的、本质的、中心的,而第二项是次要的、非本质的、边缘的。其中,男人和女人组成了人类社会中最基本的两项对立,并且随着父权制社会的发展,男女两性关系的对立日益凸显。“父权制的价值观往往潜伏着男/女对立,男性是主动者和胜利者,而女性等同于被动者和死亡。”①从女性主义视角分析,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的实质是男性中心论,以理性思维为基点的现代社会是男权制或者说父权制社会,男性往往被认为是理性的,女性被认为是非理性的。女性主义者主张世界的解释权更多地掌控在男性手中,男性话语霸权广泛存在于社会文化领域,以示这个世界是一个男性中心思维模式所统治的世界。因此,理性主义其实是极度男性的,因为它预设了理性是男性的品质,它比女性的品质(如感性、移情)更加高级和受推崇。

《我们》中的主人公是一名叫D-503的男性,小说以D-503偶遇神秘女子I-330,并对I-330产生了感情为线索展开。D-503是一个火箭工程师,也是“造福主”(王国的统治者)忠实的支持者。从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热爱数字和逻辑体系,仇视一切非理性。与I-330的相遇是他数字一般的人生中最大的不和谐音符,他不停地在理性和非理性中挣扎,被医生诊断患病——“长出了心灵”,最后,主人公进行了手术,自愿向造福主供出自己的恋人,重归到规范的生活中。

大一统国的统治者造福主是绝对理性的代表,他(注意,是“他”而不是“她”)凌驾于所有国民之上,牢牢掌握着整个王国的霸权,除了造福主之外,所有王国的国民都用抽象的字母加数字来代替人名。尽管造福主出场的次数不多,也缺乏具体正面描写,但仍然可以看出他身上具有的强烈的男性特质。 “机器旁边有一个端坐不动的、仿佛是金属铸就的身躯,这个人我们称他为造福主。从下面看过去,分辨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见这张脸的严厉而庄重的方形轮廓。……这双手有如岩石一般沉重,膝盖几乎都承受不了它们的重量……”②而I-330正相反,她是非理性的象征。D-50在造福主和I-330之间的痛苦、犹疑其实就是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摇摆,小说结尾,D-503漠然地看着爱人死去,标志阳性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最终胜利。

I-330对D-503来说,是一个意外,是一个抽象的无理数。事实上,在遇到I-330之前,主人公有一个固定的性伴侣:O-90。《我们》中对于这两位女性外貌的描写颇为有趣,O-90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丰满的圆滚滚的身躯,粉红色的O字形嘴巴。作品对于这位短暂出场的女性角色着墨并不多,但是从“可爱”、“粉红”这些反复出现的字眼中可以看出,O-90是一个具有传统女性魅力的角色,换句话说,是父权制观念中理想的女性形象。与此相对的是,作品中尽管多次出现关于I-330的外貌描写,却并没有任何确切、实际的形容词。男主人公对其的第一印象是:两排洁白的、异常洁白而又尖利的牙齿。这种牙齿洁白尖利的印象显然并不符合传统的男性审美,而是具有一种侵略性的特质。在随后几次描写中,作品反复强调了I-330外貌的侵略性特点,先后用尖利的三角形、悲伤的三角形、黑三角形等形容词来突出她的形貌特点。因此,读者想到I-330,对她的眼睛、头发、皮肤等都没有感性的认识,只会留下一个既模糊又深刻的三角形印象。

扎米亚京的这种描述有其深刻的用意,三角形象征着不稳定、不和谐,小说通过主人公D-503对I-330的感觉,传达给读者相同的信息。对于高度和谐统一,没有自由、没有个人,感性和个性被消弭殆尽的大一统王国来说,1-330却违背现存体制,有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并且引导男主人公一同反抗造福主。她对大一统国的危险性不亚于一颗定时炸弹,I-330代表的是集权社会被消灭的个性、自由,也代表着男权中心社会的不安定因素。所以主人公一直觉得她像一个三角形,他不能理解她,任何现有的理性公式都不能解读她,可以说,尽管D-503被I-330所吸引,但他始终不能真正理解对方, I-330带给D-503的混乱让他寝食难安。

在对女主人公I-330的外貌描写中,读者始终是从D-503的角度来看的,可以说,I-330的外表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女性的特征,她给人的感觉是变幻的,非理性的。在D-503看来,“不知是她的眼神里还是眉宇间,有一个令人恼火的、莫测高深的X,……”③在其后的行文中,X多次出现在对I—330的外貌描写中。英文字母X象征着神秘,D-503无法用数字分析对方,但是他的惯常逻辑思维又逼迫着自己必须有一个分析定论,因此,只能用看似客观真实,实则含混不清的语言对其进行一番描绘。最终给读者生成的印象就是一个三角形和X。与其说这是I-330的真实外貌,不如说这种未知和难以理解正是I-330说话的神态、表情等给主人公带来的心理感受。

在I-330的引导下,D-503逐渐向往绿色高墙外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思想和个性,但由于他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背叛让他背上精神重负而极端痛苦。在一次醉酒后,他感觉看到自身的内部,出现了两个我。一个是先前的号民D-503,另一个则是带着两只毛烘烘手的野人。D-503最不愿别人看他布满汗毛、毛烘烘的手,他认为这是荒诞的返祖现象。而I-330恰恰相反,对其非常感兴趣,她认为D-503身上有大自然的因子,并因此而爱上他。事实上,D-503这两只像猴子一样的手是他内心深处自由意志的象征。尽管D-503也逐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的怯懦、犹疑让他不敢面对。和I-330坚定的信仰追求相比,D-503对大一统王国最大的反叛仅仅是抛下一切,与I-330一起去大墙那边。

但I-330的目标并不是两个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而是要摧毁绿色长城,追求自由,推翻王国的极权统治。从原型批评的角度看,男女主人公反叛大一统国与亚当、夏娃失乐园的故事有某种隐喻关系。传统的失乐园故事是有关女性是人类灾难、知识和罪恶的根源的神话仍是性态度的基础,因为它代表着西方男权制传统最重要的论点。亚当受到夏娃的引诱而吃了禁果,被赶出伊甸园。在这则寓言中,将生活中的邪恶和痛苦——伊甸园的丧失归罪于夏娃,上帝因此判处她在悲苦烦恼中生儿育女,丈夫是她的主人。在《我们》这部作品中,I-330就像是伊甸园中的夏娃,在和D-503相处中,始终扮演着诱惑者和引导者的角色。

两人在追求和信仰上有本质的不同,因此当大一统王国要求全体号民做切除幻想手术,以得到所谓百分百幸福时,D-503感到头脑中剧烈的混乱,爆发了理性和感性逻辑的激烈矛盾,就像两列逻辑火车相撞了。因此,尽管他同意帮I-330推翻王国统治,但随后在日记本中却袒露心声,表达自己已没有希望,不愿得到拯救的想法。从中可以看出,D-503极其矛盾的心理,他在本质上其实非常渴望被造福主拯救,非常想重归过去的平静生活。这种心理矛盾为他以后出卖I-330埋下了伏笔。在D-503见到了造福主之后,他跑到护卫局自首,供出了一切,这时,他内心终于爆发出隐含的对于I-330的憎恨,甚至意识到不仅恨她,而且从一开始就恨她。《我们》从始至终描写了主人公对1-330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这种矛盾和渴望实际上是主人公内心理性和感性矛盾斗争的体现。D-503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选择做手术,他不仅出卖了I-330,甚至观看了I-330被瓦斯刑讯的全过程。这时的D-503已经完全丧失人的天性,尽管大一统王国已经被反叛的号民攻击,他仍然相信:胜利属于我们。因为理性必胜。

现代性以理性、自由平等、主体性为标志,这样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推动了人类社会200余年的发展。然而从性别的视角看,现代精神仍然是一种男性精神,在其二元论的认知模式基础上,时时刻刻都在证明人对自然的优越性,理性对非理性的优越性,男性对女性的优越性。男性是优势群体,与理性、主体、文化和权威并列,女性是劣势群体,与感性、客体、自然和服从并列。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达认为,现代性的理性主义渊源可追溯到古希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逻各斯中心主义确立了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等级序列,在对立的两极中,男性和女性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两项对立,传统的父权中心主义主张世界的解释权更多地掌控在男性手中,男性话语霸权广泛存在于社会文化领域。例如,认为女性更感性,男性更具有理性等,理性主义其实是极度男性的,因为它预设了理性是男性的品质,它比女性的品质(比如温柔易感)更加高级,更受追捧。可以说,现代性的理性精神内核通过一系列的现代运动——启蒙运动、宗教改革、科技革命而得到广泛深刻的推行,前现代社会父权制的底座不仅没有被推倒,反而通过以上一系列的“理性”、“秩序化”活动消解了传统社会残留的对女性的原始崇拜观念,为现代世界观的男性特征在观念世界清除了障碍。而这样一种认知模式又发挥着难以取代的社会功能,它是人类对神膜拜被祛魅后所作的“一种挣扎,在无神、混乱的世界上,对性别的‘崇拜’成了社会关系的依靠,以此来保护男人的特权,抵御现代性的破坏性逻辑”④。

在《我们》中,尽管女主人公I-330锲而不舍、坚定地进行“反大一统国”的行动,并因此受到了酷刑,但D-503的主动背叛标志着在I-330挑战菲勒斯崇拜体制并且建构妇女主体性的努力最终消解在男权制等级制度之下。在现存制度下,女性仍然被男权社会主宰、压迫,不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就无法彻底解构二元对立的矛盾,更无法建立一个真正男女和谐共存、平等的两性社会。

注释:

①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页。

②(俄)扎米亚京著:《我们》(范国恩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

③(俄)扎米亚京著:《我们》(顾疆玲、邓蜀平、刁绍华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

④(英)约翰·麦克因斯著:《男性的终结》(黄菡、周里华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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