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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无常莫测 谁能拔苦与乐
——读陈继明《和尚》

2014-11-14

世界文学评论 2014年3期
关键词:众生和尚信仰

殷 玮

人性无常莫测 谁能拔苦与乐

——读陈继明《和尚》

殷 玮

陈继明的小说《和尚》通过讲述一个“和尚和妓女”的故事,引发人们透过形式与表象去探索人性,并思考精神信仰的本质。一个真实自然、瑕瑜并存的主人公的形象及其经历表明,心灵的安顿与超越并不拘于出家与在家的形式,关键是能在精神世界得到净化,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但因为人性的无常莫测,所谓自度度人,绝非易事。尽管自由解脱的彼岸世界似乎遥不可及,作者仍传达与坚守了一份理想情怀,希望滚滚红尘中的人们点亮心中的信仰之灯,在人生的逆旅中实现自我的救赎。

《和尚》 出家与在家 出世与入世 人性与佛性

Author: Yin Wei,

is from 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 of Nanjing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majoring in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hinese philosophy.

陈继明的中篇小说《和尚》无论是标题还是内容,都引人注目。作者依据一个实有其人、却又莫知所终的事件,展开想象写成了这部作品。表面上,这是一个“和尚和妓女”的故事,但小说人物的描写却没有因循套路,主人公既不是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或神通广大、满口玄虚的“大师”,也不是无可挑剔、德行圆满的高僧,而是一个血肉丰满、有信仰也有彷徨的青年。这样的一个既不枯燥说教、又不离奇古怪的故事,颇耐人寻味、发人深省。作者打破了人们惯常的思维方式,对当前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普遍人性与精神信仰问题,进行了深刻的探索与追问。

一、出家在家 何处为家

和尚法名可乘,俗名张磊,是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小说通过他出家与还俗的一系列经历,解构了出家人与世俗生活的形式上的疆界。出家是否意味着内在的超凡脱俗、清净无染?还俗是否就代表随波逐流、放弃信仰?主人公的故事颠覆了人们常有的定义与想象。

可乘是个有精神追求的年轻人,他出家为僧不是因为贫困、失恋或上当受骗,而是出于内心对清净的渴求。然而,现实中的寺庙并非完美的清净之所、灵魂之乡,尤其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佛门圣地也未免沾染上功利主义的习气。且看小说中这样的场景:中年和尚诱骗女香客点亮十根蜡烛,称作“十全灯”。女香客点完十根蜡烛才明白要收费,十盏灯200元,只好认个肚子疼,把钱掏了。“这十根蜡烛,必须给我烧完!”她提了个要求,中年和尚答:“当然当然。”但她肯定中年和尚在忽悠她,转了个身又回到殿里,果然看见对方正撅着屁股,一口气熟练地把十支蜡烛全吹灭了。女香客一把揪住中年和尚的僧衣,大声喊:“他妈的,你们这是给佛祖脸上抹黑!”(陈继明 63)对此情形,寺里的住持不仅一声不吭,而且他自己也准备换车了,现在开的是丰田越野,又看上一款叫牧羊人的价值60多万的美国军用吉普。而且,住持衡量僧众能力大小的标准,就是看谁最会化缘。在住持眼里,可乘是个没用的和尚,因为他不会化缘。其实可乘心如明镜,他是故意“没用”的,因为他有自己清醒独立的判断与反思:如果连佛家寺院都不知自重,这个国家到底怎么办?连和尚都做不到以苦为师、以贫为乐,这个世界还有救吗?(陈继明 21)

虽说作者笔下的观音寺并不一定具有代表性,有不少寺庙仍能称得上是清修之地,佛门相较世俗社会而言也确有其出尘脱俗之处,但寺庙本身终究还是社会的一部分,它从不曾脱离现实政治、社会、思想而完全遗世独立,古今皆然。更何况当下社会世风日下,拜金主义与享乐主义盛行,佛门也未免波及。所以,空门不空,形式上的出家未必能带来名副其实的灵魂上的安顿与解脱。

可乘和尚还俗与发廊女红芳成婚,不能简单地说是由于他六根未净,他最早的初衷其实是出于慈悲,施以援手,继而又想帮助遭受世人唾弃的她弃旧图新。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始料未及,面对年轻貌美的女子,他不禁滋生情欲,心生爱慕,以致破了色戒。为了负责到底,他与之成婚,但条件是还俗不舍戒,基本信仰不变,素斋和诵经的生活习惯不变。婚后的柴米油盐的日子并不好过,屡屡面临生存与生活的考验,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妥协,比起寺庙里,在俗世中把持心中的“戒律”与底线,好像更加艰难。反复纠结之中,他得出一个结论:生活就是这样,只能是不干不净的样子,庙里的生活不也是不干不净吗?哪里是真正干净的呢?于是他说服自己,只要不偷不抢不违法不逆佛,不做太昧良心的事就行。(陈继明 126)后来他靠免费给人算命的促销手段,夫妻俩合开的般若素食馆生意开始逐渐火爆,他本人还声名鹊起,成了远近闻名的“张大师”。然而,他并不为这些世俗的名利所动,反而对这种生活感到疲倦,于是在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却决定抛开一切,出去流浪。出家、流浪,是最初的梦想。一年的云游,是一次精神的洗礼。不料想等到归来时,他又面临生活中另一场更大的考验与煎熬。

就像小说里所写的那样,出家在家,破戒持戒,都难以从形式上去简单区分是非善恶,出家未必代表出世,破戒也可能是为了行善。虽然主人公始终存有内心的信仰,也一直持守着最根本的佛教戒律,但无论是出家在家,他好像都没能完全找到归属感,他的心似乎一直在“逃避”与寻找。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生即是如此,追寻无止境。就像作者在小说的附录中所说,“出是逃,入是逃,不是逃回家里,就是逃向庙里,总之,都是逃。”(陈继明 13)灵魂的家,仿佛永远在远方。

二、出世入世 孰能化世

总体上看,作者以一种既真实又超越的眼光来审视庙宇与和尚。他肯定与赞许佛学对人心的净化作用,又质疑一切形式化与庸俗化的现象。他借助主人公可乘人生历程的变化,来透视这一问题的本质。可乘虽然年轻时就志在出家,但寺庙里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相较而言,他倒是更愿意待在道场,和那里的居士们亦师亦友,又如家人。正因如此,后来他离开寺庙、投入红尘,也在情理之中。从出家到还俗,是堕落还是淬炼?怎样才能真正慈悲济世?作者的意向,字里行间,不言而喻。

小说中,可乘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体验了人生之艰,性格也得到磨炼。例如,在陪同发廊女返回家乡的列车上,他明白装成她的丈夫,绝不是小事一桩,是一项超越自己能力的“大演出”。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更喜欢简单清净,怕和人打交道,也怕麻烦。他在日记里写道:“清净是我的命根子,我害怕一切形式的麻烦,哪怕是小小的麻烦。再好的事情,比如女人,如果伴随着麻烦,我就不要……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陈继明 68)显然,出家固然有精神追求的因素,也不排除性格上想要逃避世事的消极动机。后来经历生活中的种种琐事,不得已“赶鸭子上架”,渐渐地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如今不怕麻烦了,以前那么怕世间的麻烦,肯定是因为年轻,因为不懂佛法,现在不会了,现在,让所有的麻烦接踵而来吧!”(陈继明 113)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对于现实的种种麻烦,不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而是随缘面对、直下承担,应该更合乎佛法大义。依据佛教禅宗的思想,“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即是说,佛法与生活之间是密不可分、融合不二的关系,所谓佛教的出世生活,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把无边深广的慈悲智慧运用于救度众生的事业。无论是出家还是还俗,外在形式是次要的,重在勇于担当的心态与精神。

生活向来最强硬,还俗之后的可乘虽然发现麻烦重重、难脱干系,却也获得很多在庙里体会不到的感悟。比如,当他为了招揽生意,给客人批八字看风水之后,迅速地一传十十传百地博得“张大师”的外号,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突如其来的名声让他看到了“众口铄金”的力量——民众的唾沫星子可以淹死一个人,也可以给一个人建起无形的丰碑。他这才深深懂得,释迦牟尼佛在说法四十九年之后,离世之际却称自己没有说过一个字,这背后所暗藏的苦口婆心。(陈继明 63)“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是谤佛”,原来佛学的真谛不在任何文字里,而在释迦牟尼佛不能说又不能不说的矛盾态度里。不说,何以度化众生;说了,又恐拜佛学佛之人不得要领、死记硬背,成为权威与教条的奴隶。《金刚经》有云:“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目的正在于破除众生在相上的执着,如果仅追求外在的表象,即是舍本逐末。

经过现实生活的磨砺,从可乘到张磊,和尚不仅经历了外形的变身,精神上也得到了一次蜕变。他对原来所在的观音寺的智河住持说:佛教应该从深山老林里走出去,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发生影响,有多少人穿上袈裟成为出家人是次要的,有多少人来庙里烧香磕头也是次要的,有多少人的精神世界受到佛学的熏陶才是主要的。这应该是作者所称许的观点吧。

三、人性佛性 可有定性

有一颗慈悲济世之心就能够普度众生吗?绝非易事。在这个问题上,作者同样进行了思考与质问,小说里似乎表现出一种既要有为又不知其可的矛盾与悲观,仿佛是一种绝望中的坚持与追寻。究其根源,在于作者深刻洞察了人性的无常莫测。

小说的主人公可乘可以说是真正具有佛性的人,虽然他没能如一地谨守清规,但他的慈悲、正直、诚信、悟性,依然高于许多佛门弟子。作者把他塑造成血肉丰满、瑕瑜并存,而不是完美圣洁、俯瞰众生的形象,颇具深意。

可乘在庙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敢于坚持原则的和尚。他个性耿直,不愿意“化缘”,拒绝讨好权贵人士、趋炎附势,敢于在住持面前直言申辩,并依据慈悲之心坚持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此外,他坚守信仰,勤于思考,对佛教思想有独到的领悟,不管是庙里还是道场,大家对他都甚为佩服。在他看来,释迦牟尼佛是精神导师,而不是教主,佛法不是建立在神学基础上的宗教,而是智慧、方法。自始至终,他对周遭的现实世界以及自身的言语行为,都保持着清醒的责任感与反省意识。在喧闹嘈杂的功利世界,为了坚守自心的那一份清净与慈悲,他历经彷徨、苦痛、忏悔,不断拷问自己,可说是努力做到了“自净其意”。例如,他在帮助发廊女要回属于她的婴儿之后,便想尽快赶回寺庙,途中他立刻觉察到自己的心理动机:一方面为了避免别人胡思乱想,以为他和美女不清不白,另一方面是出于一点“虚荣心”,想得到住持与和尚们的敬重。在意识到这些内心活动的时候,“他痛苦地发现,人几乎是做不到不虚荣的。出家当和尚,难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虚荣。可以肯定,人很难摆脱虚荣,观想动念里都难免含着虚荣。锦衣华服是虚荣,百衲衣未见得不是虚荣。高调说话和沉默不语,哪一个更不虚荣?实在是难说,难说!”(陈继明 49)另外,当他近距离地面对美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情欲大发,才明白自己的定力远远不够,认识到人性难于超越,原来念了那么多经,打了那么多坐,它竟然丝毫没有减少,和嗔恨心、虚荣心、以及种种的妄想痴心,共同构成了他涅槃路上的绊脚石。在忏悔的同时,他又有了新的体验,感受到俗世生活中温馨感人的气息,他还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浊世如果真有清音,这清音不是别的,是女人。”(陈继明60)他并没有以分别心去对待遭世人歧视的妓女,而是在她身上看到了美丽与单纯的一面。与美女发生肌肤之亲,他似乎是没有丝毫惊讶与迟疑,甚至是甘之如饴。于是,破戒之后,愉悦与羞愧的心理相互交织。是堕落还是觉悟,实在难说。人性的复杂,可见一斑。还俗娶妻,为他打开另一扇门,体验了人世的种种艰难与苦涩,心念也与世事一样的浮浮沉沉,变幻莫测,永不休止。究其本质的原因,是由于人性的本质包含人的特性与动物性两个部分,是极其丰富复杂的,无论品德高尚者后天如何努力修养自己的品德,人性的某些本质因素仍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王海明 15)因此,学佛之人有时看似拥有智慧与觉悟,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但现实中的一点风吹草动,还是可能瞬间将人击溃,真正涅槃寂静的境界遥不可及。

与此相应,发廊女红芳的奶奶所供奉的“麻脸观音”,极具象征意义。与一般端丽干净的观音不同,这尊菩萨像长着一脸密密麻麻的雀斑,可乘从前没见过这种观音像,当他第一次把它捧在手上的瞬间,便悲喜交加、泪如雨下,心里充满深深的酸楚和敬意,仿佛久别重逢。或许可以说,可乘看到麻脸菩萨,如同是看见“自己”,观音的化身恰是来度化不完美的自己,不完美的自己在不完美的世界中苦苦追寻着心灵世界的完美。第二次看见麻脸观音是在可乘断指忏悔后的医院里,他在地上静静地跪了很久,发现麻脸观音的眼神与以往略有不同,流露出更多的悲,慈悲,慈后面是更多的悲。在佛教里,慈是慈爱众生,给予快乐;悲是怜悯众生,拔除其苦。简言之,慈悲即是拔苦与乐。可乘看到的是菩萨更多的“悲”的眼神,这正是他内心悲苦的反射,为自己,也为众生,同感其苦却又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感叹:“众生的悲苦实在没那么易于拔除的。”“也许,真的像佛陀所说,实无有众生如来度者。”“也许,佛从来没有拯救过任何一个众生,佛的力量正在于无力……”(陈继明 150)依据佛教思想,“实无众生如来度者”的本义是以“诸法性空,众生与佛皆不可得,说明没有众生如来度”,同时是为了阐发“众生自度、佛不能度”的思想。(赖永海252)佛教说“诸行无常”,万事万物都在无常变化之中,人心、人性亦如是。一念清净,佛性光明;一念无明,轮回退转。去年大家还在般若素食馆争相购买“小菩萨馒头”,今年又开始在般若美食馆喝酒啖肉,把慈悲与节制抛于脑后,“般若”只是虚设,甚至被盗用。当可乘归来发现素食馆被改头换面,生剥活驴、爆烤活鸭,食客们吃相放纵,旅行所带来的开阔、清净的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被剧烈的痛苦所取代,即便是念了一千遍的《往生咒》也难以消减,于是他愤而砍掉了左手的食指。他自我惩罚的剧痛,反衬着众多食客们的麻木。尽管他的坚守、挣扎与痛苦似乎体现了一种无力与失败,却是对这个物欲横流、麻木不仁的社会的无声的呐喊与警醒。总说“平常心是道”,平常心其实不平常,需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可能出现。虔诚的佛门信徒悟道成佛、离苦得乐,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身陷欲海的芸芸众生。

即便人生的苦海无边,终究还是不能失却对彼岸的向往,依然需要给灵魂一个安顿,有无信仰,仍造成本质的差别。在小说的结尾,红芳的奶奶处于弥留之际,当她摸到可乘的手,掌心里便传来深刻的喜悦,当双手捧住麻脸观音时,一瞬间,表情便变得安详如玉。这展现了信仰的力量。

四、结 语

小说以平实流畅的语言、生动细腻的情节表达了深邃的寓意,思想的传达不露声色、不落俗套,平易中见高远。作者对寺庙与和尚的描写,不是揭露与评价,而是反思与寻找。尽管人性莫测,灵魂的家园似乎遥不可及,作者还是坚守了一种理想情怀,希望滚滚红尘中的人们点亮心中的信仰之灯,进行精神的观照与现实的超越,在人生的逆旅中实现自我的救赎。

陈继明:《和尚》,重庆出版社2013年版。

王海明:《人性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赖永海:《中国佛性论》,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Chen Jiming's

The Monk

probes into the complexity of human nature and the essence of spiritual belief by telling a story about "a monk and a prostitute". Portraying a round character and his life experience, it deconstructs the boundary between the ascetic and the secular, highlights the importance of self-cultivation and doing this-worldly business with other-worldly mind, and also reveals the dif fi culty of realizing self-liberation and helping others to achieve enlightenment due to the impermanence of human nature. Despite of all this, the writer adheres to an ideal and emphasizes the necessity of faith in realistic life to accomplish self-redemption.

The Monk

the ascetic and the secular other-worldly and this-worldly human nature and Buddha-nature

殷玮,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中国哲学。

作品【Works Cited】

Title:

Human Nature Being Impermanent, Where is the Way to Salvation?—On Chen Jiming's

The Mo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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