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与延伸
2014-11-14乔叶
《一个下午的延伸》是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写它时我还在县里工作。县是修武县,单位是县委宣传部新闻科。我一九九四年从乡下上调进来,一进来科长就教育我说:“脚板子底下出新闻。”于是我整天忙着出去采新闻。可是一个县就只有那么大点儿地方,有多少有价值的新闻可写呢?多余的能量无处释放,我就写小散文。——现在看来,小是真的,散文不散文的倒不确定。
众所周知,散文的金科玉律是不能虚构,可那时候我也就二十出头,正是热爱虚构的年龄。于是我一起手写散文就开始在散文里写故事,而且有很多不是真实的故事,是虚构的故事。我那时太年轻,不知道这是散文行当的大忌,不过幸好我也没有准备在纯文学刊物发东西,能接纳我的都是一些发行量巨大的社会期刊,以某些标准看,他们不懂文学。至今还有小小说之类的杂志会把我那些旧作重新拎出来转载发表,我看了不禁汗颜,同时也颔首。还真是的,还真是很像小小说呢。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想来也无非就是类似于《一块砖和幸福》的那种款式:一对夫妻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离了婚,吃完了离婚饭,从饭店出来,路过一片水洼,女人过不去,男人捡起一块砖头给女人垫在了脚下,女人走一步,男人就垫一步,走着垫着,两个人便都意识到了彼此的错误。“一块砖,垫在脚下,不要敲到头上。有时候,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那时候,我的故事也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故事引出一个哲理。”许多评论家都这么说我那时候的散文或者说是美文写作,也就是说,二十出头的我是通过讲故事来总结所谓的哲理。那时候每当接到陌生的读者来电或者来信,对我的称呼都是“阿姨”或者“老师”,可见我多么少年老成,过早沧桑。
就这样,那时候,我挂着散文的羊头,卖着不伦不类的狗肉,居然也颇受欢迎。不过社会期刊的版面尺寸都有定规,所以我的故事都很短,最长的也不过三千字。写着写着,就觉得散文已经不能满足了,于是就一直琢磨着该怎么把散文盛放不下的东西给倾倒出来。
多年之后,有很多媒体问过我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从散文转型写小说?我回答:我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多么必然。如果说我的散文创作是鲜鱼的话,那么作为厨师,我怎么会不知道厨房里还有什么呢?破碎的鱼鳞,鲜红的内脏,暧昧黏缠的腥气,以及尖锐狼藉的骨和刺……这些都是意味丰富的小说原料,它们早就在我的内心潜藏。只要到了合适的时候,小说就会破土而出。
一九九七年夏季的那个下午似乎就是个合适的时候,那天刚刚下过雨,空气清新,办公室里就我一个人,我突然特别想不限篇幅地写个故事,于是就在宣传部统一印制的淡绿色方格稿纸上一字一字地写下了这个小说,那时候,我还没有电脑。小说很快就写完了。写完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小说,就两眼一抹黑,自由投稿给了《十月》;可能留了一份复印件,也可能没有留。两个月后,我收到编辑的回信,说用了。这个短篇就是《一个下午的延伸》,发表在《十月》一九九八年第一期,责任编辑是田增翔先生。几年之后的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他很瘦,喜欢收藏石头。
不过写了也就写了,发了也就发了,我没怎么在意。十年之后,我才知道自由投稿被《十月》这样的杂志发表的概率有多么低。人也没有在小说面前停住,仍旧被散文推着往前走。亦知道再往前走也不过如此,可热络的编作关系,边角料的时间,轻车熟路的生产流程……都滋养着我的惯性。以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依然写着小散文,直到二〇〇一年我调到河南省文学院当专业作家之后,各种条件都已成熟,我才开始正式去琢磨小说。
起初两年,我野心勃勃地写了个长篇,后来有了自知之明,二〇〇四年便上鲁院去练习中短。别人问及我何时开始写中短,我总是会把《一个下午的延伸》给忽略过去,是因为相隔时间太长的缘故,也是因为缺乏面对少作的勇气:随意设置的段落,没有质量的形容词,泛滥平庸的抒情……今天重新去看,我的心态倒是慈祥了许多。毕竟那是一九九七年的作品,对于小说而言,那时的我确实太过年轻。
对了,还有两件事忽然想提一下。第一,二〇〇五年,我去青海参加一个文学活动,碰到了时任《十月》主编的王占军先生,我说我在你们那里发过一个小说,他问题目,我一说出口,他的表情就生动了起来,道:“哦,原来就是你呀!”第二,小说里的那个副部长的相貌确实很写实,很像我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时的一个副部长,他主管我们新闻科。当时我懒得再寻思男主角的长相,顺手就用了他的。后来听关系不错的同事鬼鬼祟祟地提醒我,说有人以这个小说为蓝本,对号入座地传我和那个副部长的闲话。我很不好意思。但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我调到了省里,和那个副部长就失去了联系,所以至今也不曾给那个副部长表达过什么歉意,今天借这个机会就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