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爱丽丝的玫瑰——阿特伍德评门罗①
2014-11-14赵庆庆编译
赵庆庆 编译
一、回顾来径道苍茫
美国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是男性主宰写作的时代。那时的美国没有树立女性作家的传统。写作的女性中,有为人称道的吗?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凯瑟琳·安·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算得上。女诗人呢?当推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吧。其他,还有谁?在加拿大,女性的身份倒不会让你丢分,你是加拿大人比你是女性更让你感到压力。刺绣、油画和写作,一律被视作业余爱好。写作无关紧要,新出的小说几乎没有市场。那时,写作团体小得可怜。由于有诗歌朗诵活动和小型杂志的运作,诗人还能读到彼此的作品,写散文和小说的作家在加拿大就没那么幸运了。
我们成长过程中,当作家简直是匪夷所思。想想,那得招来多大嘲弄。才华无人鼓励。可是,爱丽丝在小时候就读了女作家露西·莫德·蒙哥马利(Lucy Maud Montgomery)的《绿山墙的安妮》和《新月的艾米莉》,两本书讲的都是爱德华王子岛的一个女孩,梦想当作家。爱丽丝还为后一本书写了后记。
早年对爱丽丝有影响的另外两本书,是《呼啸山庄》和《傲慢与偏见》。在《呼啸山庄》里,你绝对不会从最强势的人嘴里直接听到故事,你都是从旁观者那儿听来的:租住了画眉山庄的绅士洛克伍德和管家内莉。这种写书的方式,很有意思。两栋房子。林顿家,温文尔雅,既不有力,也不性感。与之对照的是希斯克利夫。《傲慢与偏见》也是一部结构巧妙的作品,以我们都很钟爱的情感编织故事。达西先生,粗野、富有。在爱丽丝的作品中,经济是个重要因素。谁有钱,谁没钱,谁要钱,谁挣钱,谁付钱。
爱丽丝还受到一些擅写小镇的作家的影响。她读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还有弗兰内丽·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凯瑟琳·安·波特和卡森·麦克库勒丝(Carson McCullers),他们让她觉得,自己或许也能成于此道。爱丽丝自己在小镇长大,对小镇了如指掌,特别是安大略省西南部的那些小镇。小镇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疯疯癫癫、神经错乱的人?谁跟谁都认识,知根知底的,像一个功能不太健全的大家族。城里也这样,但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街对面的人,甚至隔壁邻居,你也许都不认识。小镇的人,家长里短,闲言碎语,虚与委蛇,社会阶层都有不同的划分标志。会令人感到束缚。
也因为如此,爱丽丝的小说有非常精确的时间和地点。人们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对她都很重要。她感兴趣的是写实,看人物的表象和伪装,看他们想要取得什么效果,然后她再检查潜藏于下的东西。也许,人物之间彼此了解,就会说些社交性的谎言,如“你看上去好极了。”这样说,有时是出于好意,有时则不是。
爱丽丝笔下的人有的自负,有的自卑,她写他们遇到的难题。她的主人公会回首往事,他们以前是什么样什么样的人,到年纪大时都内含在身上。爱丽丝还非常善于描写人的期待和失望。
爱丽丝的许多本事中,有一样,就是她能把人们以为事情会怎样和实际怎样进行对比。我们需要一定的期待成真:太阳明天会升起、布朗先生早上八点会在街角商店里卖牛奶。在爱丽丝的小说里,人们走进一栋房子,发现有人被谋害了。种种期待都吻合了,接着,出了一件事,叫人惊讶——这就是故事了。
二、桃李不言自成蹊
爱丽丝·门罗荣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该奖项的第十三位女性获得者。这对于主流作家来说,是个令人激动不已的殊荣。门罗在北美和英国成名已久,但是诺奖的摘取,会将国际目光引向女性写作和加拿大文学,引向门罗矢志锤炼而常遭冷遇的短篇小说。
每每诺奖公布,都会引发洪水般的媒体报道,如同纸牌瀑流般地落在另一个爱丽丝,那个梦游奇境的爱丽丝身上似的。获奖者,像夜晚的贼被大灯照亮似的,突然现身在国际宣传的灼灼强光中。就连那些认识获奖者的作家们,媒体也纷来叨扰,大声要求他们给出一句引言、一节回忆、一个评价!快解释啊!“为什么是她?”
门罗自己不大可能对此多说什么,因为加拿大人不鼓励吹嘘——只要看看门罗的小说《你以为你是谁?》就明白了。所以,她很可能大多数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文学工棚”里。
我们都有些隐隐秘秘的,我们作家,特别是我们加拿大作家,尤以加拿大早年的女作家为更甚。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说:“艺术让你逃离。”我想请读者数一数门罗作品中有多少谋杀者落入法网的(答案是:一个都没有)。门罗了解,小说写作是一种秘密的强取豪夺,此中有快乐,也有恐惧:做得多么尽兴,要是被识破了怎么办?
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门罗开始写作时,就有这么一种氛围,不仅是女作家,甚至是加拿大人,都被视作擅闯和越界之流。
门罗发现有人称自己为“某个家庭主妇”,告诉她作品的主题因过于“家庭化”而显得无聊。一位男性作家对门罗说,她故事写得很棒,可他不想与她上床。门罗辛辣地回应:“没人邀请他。”在门罗的作品中,作家或装腔作势,或损人利己,或被亲友质问他们为什么默默无名,若是女作家,情况则更糟,还要面对为什么不长得更美的问题。
门罗的诺奖之路十分不易:在她生活的时代和地区,出现文学明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门罗出生于一九三一年,童年时经历了大萧条,少年时遭遇第二次世界大战。而她生活的安大略省西南部,却孕育出了罗伯逊·戴维斯(Robertson Davies)、格姆·吉伯森(Graeme Gibson)、詹姆斯·里尼(James Reaney)、玛丽安·恩格尔(Marian Engel)等加拿大知名作家。
就是这样的小镇,成了门罗作品中最常见的故事背景——好事者、势利鬼、古怪人,头脑膨胀的,碰得头破血流,胸怀大志的,尤其是有艺术抱负的,则倍受奚落。
恶劣环境的压力可能会激发人挣脱羁绊、获得掌控的决心;但是你若试着突破,最好要做得漂亮,否则那些嘲笑你的人会笑得更起劲。就像一个尝试高难度四周半跳的花样滑冰选手,如果摔个屁股蹲儿,那将非常滑稽。
羞愧和尴尬是门罗性格发展的动力,而她写作的动力除了完美主义——写下,写好,还有完美的难以实现。相比成功,门罗记录更多的是失败,因为失败就蕴含在作家的使命中。在这方面,门罗可谓是浪漫主义者:梦想的微光闪闪烁烁,只是无法抓牢,如果你公然说些梦想的傻话,杂货店的人们就会以为你发疯了。
在其他诸多方面,门罗都是典型的加拿大人。她会谦逊地对待诺贝尔奖,不会被冲昏了头脑。而我们其他人,在这一辉煌的时刻,就一定得替她喝彩欢呼。
三、新春文话传心曲
应谷歌和兰登书屋的邀请,二○一四年一月二十三日,二○一三年诺奖得主、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和其好友、同样是加拿大顶级作家的阿特伍德进行了视频对话。门罗在加拿大西部维多利亚市的家中,阿特伍德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美国纽约。对话主要以阿特伍德提问、门罗回答的方式进行,轻松幽默,亲切朴实。
1.正在读的一本好书
阿特伍德:我们今晚要讨论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现在读得津津有味的书是什么?
门罗:哦,这本书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要不是一个好友告诉我,我都没听说过。书名叫《大湖国家的古往今来》,我推荐给大家,住在五大湖附近的人,对五大湖可能一无所知的人,都可以读读。写得棒极了。
阿特伍德:作者是约翰·L.瑞利。我寄你的那本寄错了,那本上有作者给格里汉姆·吉布森的题赠。这下惹麻烦了。
门罗:我也觉得有点儿怪。不过我能应对各种各样的事儿,兴许是格里汉姆看完了这本书,再转我的。可能吧?这就行了。我读得非常开心,好书!
阿特伍德:这本书既是生态史,也是社会史。大家都知道,五大湖中的休伦湖在爱丽丝的故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还有湖边的孤独小镇。难怪这本书这么吸引爱丽丝。
门罗:当然。我写那些故事前它也让人很感兴趣,好书就是好书。
阿特伍德:在世界范围内。
门罗:完全正确!
2.钟情短篇小说
阿特伍德:为什么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加拿大出了很多短篇小说?大家写短篇,没多少人写长篇。你怎么看?
门罗:我那时不知道有人写长篇小说,我以为自己是唯一有意写长篇的,结果改写短篇了。当时想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要是写出来,在加拿大很可能有不少好地方可以发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就算有,也没写长篇的天赋。幸好发现了这点。
阿特伍德:记得罗伯特·威弗吗?
门罗:当然,谢谢你说起他!我觉得,要不是他,我们没人能发展。他相信我们,当时加拿大这样的人寥寥无几。他制作广播节目,让大家听到我们写的故事。从不放弃。要是有阵子没你的消息了,他就会写信问怎么啦。你说,生孩子了。他说,没关系。
阿特伍德:(笑)是啊,他有档节目叫《加拿大广播文集》。我们许多人很可能第一次得到那么多的稿酬,或有所回报。
门罗:那些日子,我发表东西,没有稿酬,我甚至不知道人家还会付钱给你,一个月都用不完。我没把这事和写作联系起来。
阿特伍德:这些杂志往往都是非常小的文学杂志,都是薄酬,可能付你五加元。加拿大广播电台是付你“巨款”,五十加元什么的。
门罗:用那笔钱,我能给自己买件当母亲的人穿的晚礼服了。
阿特伍德:(大笑)是的,确实够了。
3.人物是否受读者喜欢
阿特伍德:人们总问小说人物讨不讨人喜欢的问题,好像隔三岔五总有些人问你为什么不把人物写得更好些?你为此烦心过吗?想过一定要写好人吗?一定要是理想的舍友或你在现实生活中喜欢的那种人吗?
门罗:这真是个怪问题,我过去这样觉得,现在还是。人并非全好或全坏,总是好坏掺和。我不认为我写了令人痛惜的人物,也许“令人痛惜”用词不对,他们有许多也许并不都让人喜欢的人性特点,都是混合体。
阿特伍德:有评论家抱怨过你某些作品中的女性太邪恶、太坏吗?
门罗:没怎么抱怨,因为那时没人读我的书。那样想的人不会读我,读我的通常喜欢我写的,他们读到了可能在别处读不到的东西。所以,没多少人抱怨这些人不好,不善良,你不想让女儿长大成那样,根本没这些抱怨。
阿特伍德:那就好。如果书里的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是好人,这书该多腻味啊!你会读这样的书吗?
门罗:有人写过这样的好书吗?里面的人每时每刻都好,或者有部分时间都好?
阿特伍德:我觉得没有,这是我个人的观点。人们有时的确不满意我写的人物,说他们不够好,我就请他们指出里面有好人的书。
门罗:你不信他们的话吧。
阿特伍德:不信,不信。你的故事里,尤其是讲四五十年代的,会不时蹦出光鲜照人的角色,穿着比当时加拿大人穿的都好的衣服。
门罗:天哪!我从来没想到。他们穿得更漂亮?出现许多衣服的描写,自然是因为它们一直在我脑海里。大概因为我年轻时,很久都没有自己想要的衣服。我写的一些人物比我幸运。大部分时候,人们心里惦念着许多他们很想拥有的东西,又意识到这些东西其实微不足道。于是,他们并不特别为之自豪。我说对了吗?
阿特伍德:说得对。我记起了尼罗绿的衣着,叙述故事的那个人物确实对尼罗绿的穿着十分神往。
门罗:她将来会很时尚的。
阿特伍德:是的,她会很时尚。
4.收到抗议信
阿特伍德:为什么有人写抗议信?你作品中哪里得罪了他们?
门罗:我想很可能有好多原因。当时和现在都有许多人,读书是为了让自己感觉良好和快乐,他们对我这么说,也这么写信给我。我觉得为难,因为让我快乐的书是《呼啸山庄》那种的。我不明白,你读书是为了感觉世界比现实的要好。如此得罪了人,我好长时间也没真正弄懂是怎么回事。世事变化,现在的人似乎不担心那样的现实主义或现实了。这种态度似乎十分普遍。
阿特伍德:给你写第一封抗议信的人,是因为认为你把他们写进了小说。
门罗:是会发生那种事。每位作家都知道,不可能把真人直接搬进作品。或许有人这么做……但非常难,事实上还有点乏味。你总想着让人物更有趣,比现实生活中的人更容易暴露自我。你同不同意,你对自己生活中人的了解还不及你对自己作品的了解呢?
阿特伍德:确实如此。他们很可能没什么特点,比如都生活在类似的小镇上。
门罗:他们一辈子都见相同的人,去相同的教堂,一辈子如此。要他们完全排除人类的怪行,甚至完全排除人类的奇思异想,那要求太过分了。我觉得,在当时要求太过分了,现在就不那么过分了。从我们年轻时起,一切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5.荣获诺贝尔奖
阿特伍德:大家为你获奖高兴,你惊喜吗?
门罗:是!是!有点儿太惊讶了,简直不能相信。太美妙了。
阿特伍德:现在,这儿的大剧院里坐满了开心的人们,与你同庆。
门罗:希望大家过得非常愉快。
阿特伍德:祝大家快乐!爱丽丝要道晚安了。
门罗:晚安,各位。感谢你们的出席!再见!
(责任编辑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