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前现代”质素
2014-11-14刘骧
刘 骧
中国现代三四十年代的都市小说流脉在进入五十年代以后发生断裂,这已经成为研究者们的共识。革命对现代城市的偏见及其在重返城市后对之进行的社会主义改造使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书写范围被严格窄化为工业领域的生产斗争,工人阶级取代现代都市文学中的摩登男女、庸碌市民而成为城市生活的主体。有些工业题材小说——如《移山记》、《沸腾的群山》——的故事发生地甚至并非城市工厂,而是在乡野之上或矿山之中,完全没有涉及对城市人和城市生活的描写。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包括工人阶级在内,都是些带有乡土质朴气息的农民型人物,他们的思维模式、价值取向、心理特征、行为方式等因种种原因而未能真正深入到现代性之中,历史的惯性有力地促使其附着于传统文化之上,从而使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显示出耐人寻味的“前现代”质素。
一、“革命传统”对“工业思维”的胜利
在论述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革命传统”对“工业思维”的胜利之前,有必要首先明确这两个词语的内涵。所谓“革命传统”主要是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时期,即革命战争年代所形成的一套思想道德标准。持续战争和农村环境造成的物质贫乏使得勤俭节约、艰苦朴素成为最为人称道的美德,农民群众也因向革命战争提供人力物力支持而受到推崇。一九四九年后国家工作的重心从革命转为建设,面对一穷二白的国家经济现实,毛泽东号召继续保持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对蕴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巨大力量充满信心。所谓“工业思维”主要是指由以现代科学技术为依托的社会化大生产所催生的,强调科学意识、技术理性、人本精神,并承认与劳动力商品化相应的人身自由和日常生活私人性的价值观念与思维模式。“工业思维”在促进社会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和所产生的消极后果不可分割地混合在一起,后者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官僚制为核心的现代工业管理模式所导致的工人群众在工业生产过程中对管理人员、行政官员和技术官僚的屈从;一是经济发展所带来的物质丰裕使人民群众趋于消费性、个人性的日常生活,而对政治—公共领域表现出漠然的态度。毛泽东认为二者偏离了社会主义的目标与方向,必须予以纠正和清除。而在纠正和清除的过程中,“革命传统”显示出强大的影响力,正如蓝爱国所言:“如果没有对现实生产力状况的尊重,任何精神选择的发生都是向历史传统倾斜的,革命现代性话语的选择也不例外,它选择了历史,它选择了绝不能够放弃党的革命传统。这种选择的同时也就决定了它对于物质、对于城市、对于工业建设的基本态度……”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在处理“革命传统”和“工业思维”的关系问题上,总是以前者压倒后者,表现出对现代性的一种有意识的抗拒。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最常见的矛盾设置就是在“革命传统”感召下的先进工人勇于打破常规进行技术创新或大胆提出更高的生产指标,却遭到思想保守、政治落后、固守现代工业企业管理方法的行政领导和技术人员的反对和阻挠,而前者终在克服重重困难后获得成功。具有“工业思维”的行政领导和技术人员在生产过程中对科学规律、劳动纪律、操作规程等的遵从被赋予了保守主义的色彩,他们对工人群众的生产热情和创新能力的轻视更是一种使工业建设脱离政治领导和社会主义方向的危险行为,这是与“革命传统”背道而驰的,必然会受到批判。《乘风破浪》中的宋紫峰,《百炼成钢》中的赵立明,《沸腾的群山》(第一部)中的邵仁展等就是这类具有“工业思维”的典型形象。《沸腾的群山》中正、副矿长唐黎岘与邵仁展在矿山修复计划的指导方针上的冲突正是“革命传统”与“工业思维”的冲突。唐黎岘主张充分依靠工人,边干边创造条件;邵仁展则主张在解决了资金、设备和技术人员短缺的问题后再复工,理由是:“我们是在办现代化工业,要讲究科学,不能用领导游击队的办法,也不能用领导手工业的办法来领导大工业。”在邵仁展指出唐黎岘的领导方法的传统渊源时,他的方法则被对方一派的人称为资本主义式的工业领导方法,他本人也被指为工业领域中的“走资派”。无论是按照小说的逻辑还是现实的逻辑,邵仁展都是注定失败的一方,小说结尾矿山开工典礼的胜利召开就是最好的证明。澳大利亚学者王衮吾曾指出:毛泽东“对普通民众——他们绝大多数是贫穷的,没有文化,受剥削和压迫——的价值观和愿望,怀有一种偏爱,这显然是由于政治上的缘故。他认为,这些人,正是中国潜在的革命者。作为一位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他确信自己必须站在大多数群众一边。”广大人民群众曾是革命取得胜利所依靠的中坚力量,在新的历史时期里,他们依然被看作建设社会主义的主力军,他们的智慧、品质、力量甚至使知识者们相形见绌,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工人英雄形象就是按照这种意识形态要求塑造出来的。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工人英雄们的政治正确性并非自发的天然属性,而是由“革命传统”所赋予的,于是,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工人英雄们普遍具有一种农民式的文化道德品质,这使其得以与那些徒有“工业思维”却无政治头脑的行政领导和技术人员显出高下之别,并毫无意外地因获得那些负有宣传和阐扬政治理论使命的书记们的支持而一往无前。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在表现日常生活时也深受“革命传统”的制约,虽然城市化和现代日常生活是与大工业生产相伴而生的,但国家政治却在大力提倡工业化的同时始终要求人民群众保持革命战争时期艰苦朴素的作风,抵制现代日常生活的私人性、消费性。新中国以低消费高积累的方式优先发展重工业,物质生活的匮乏使强调勤俭节约、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仍然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执政者也认为消费的增长落后于生产的增长正体现出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革命传统”的保持可以防范以追求个人物质享乐为标志的资产阶级思想的滋生,从而保证社会主义建设的正确方向。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老工人们普遍拥有的一个习惯就是时刻注意回收仍可利用的物品。《风雨的黎明》中的老工人解年魁就将在车间中捡拾遗落的螺丝帽、丝扣等当作一件有意义的事,他语重心长地教育年轻工人道:“没零件就没机器,咱摆弄大半辈子螺丝扳子还能不清楚嘛,越小越重要。缺一个螺丝钉机器就转不了。再说,能省一个丝扣就是一个丝扣,不拣起来还不是糟蹋了。”解年魁的这种老农持家般的对物质倍加珍惜、爱护的心理正是“革命传统”的重要表现。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先进工人们对物质刺激、物质奖励等普遍采取轻视与回避的态度。《火车头》中的工人李学德在得到十万元奖金后,首先想到的是将其捐献给工会,他劝解欲将奖金作为家用的妻子道:“工人努力完成每个月的任务这是本份,有什么功劳好说?为啥要上头奖励?你说,咱家现下吃有穿有,不短这几个钱用。但是如果我把钱一捐,大家就学我的样,也把钱一捐,那么,工会里又多一笔钱来办大伙的事。”李学德对物质的轻视与解年魁对物质的珍视这二者看似矛盾,本质却相同——使物质为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服务,排除其消费性和私有属性,凸显其生产性和公共价值。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先进工人的先进性集中体现在通过将私人生活完全融入生产活动而获得生活经验的整体性和有机感:除去他们每日八个小时的上班时间,剩余的时间不是用于自主钻研技术革新,就是在开党会,参加业余学习班,甚至在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从事生产活动,这些几乎是每一部工业题材小说都会涉及到的情节要素。然而,完全排除日常生活的私人性只是一种意识形态妄想,作家们对此的焦虑之情通过小说中一类出身于无产阶级却沾染上资产阶级不良习气的人物的“改邪归正”得以宣泄。小说《家庭问题》、《时间》中的青年工人杜福民、季阳春,二人虽是根红苗正的血统工人,却都追求一种个人化的生活方式,热衷于时髦的穿戴,重视独立支配业余时间,以致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生产建设之中,犯下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后来都在具备无产阶级觉悟的工人老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认识到自己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的危害性,痛改前非而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真正可靠的接班人。小说中的杜父和季父“从价值层面上反抗和压缩日常生活”,象征了“传统父权价值体系对现代性的重新解释和限定”,即以传统社会的整合式组织方式来改造现代工业文明所造成的个人日常生活及情感体验的碎片化,通过引导工人们认同并接受前现代式的、农业手工社会的伦理规范和价值标准来遏制承认劳动力商品化及其后果的“工业思维”的扩散和蔓延。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对日常生活之私人性的焦虑背后,实际上隐含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政治焦虑,当生活方式被意识形态化后,生活方式的冲突就借助权力而转化为政治冲突,所以小说人物摆脱含有危险因子的私人性日常生活,参与到集体性的公共生活中来的最佳方式就是关心政治并时刻保持政治敏感性。如此,我们就能理解为何《百炼成钢》中的书记梁景春会认为在业余时间里不喜欢看纪录片、新闻片和报纸而爱看电影的妻子丘碧芸“思想上有毛病”,并要求秦德贵带领工人们读书看报,关心时事政治。因为在梁景春看来,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坚持政治学习,才能与资产阶级思想和生活方式保持距离,才能将个人生存与祖国的发展联系起来,才能葆有无产阶级的道德本色和精神高度。
也许正如克瑞珊·库玛所言:“工业主义和工业社会这些术语绝不仅仅意味着构成其核心的那些经济和技术因素。工业主义是一种生活方式,包括深刻的经济、社会、政治和文化变化。正是经过了工业化的综合改造,社会才变成现代的了。”新中国的工业化发展与社会主义理想之间的抵牾,长期的农村革命战争所积累下来的宝贵传统、政治激情、民族情感和实用理性的奇妙混合,表现为一种潜在的思想逻辑,那就是既想获得工业化和国家经济的繁荣发展,又想以前现代式的伦理道德规范和精神追求来对工业文明下的现代生活进行整合,以防范资本主义因素对社会主义的侵蚀。这种矛盾的情形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即表征为“革命传统”与“工业思维”的冲突以及前者的最终胜利上。
二、婚恋关系中的农民立场
一九四五年,毛泽东在《论联合政府》中指出:“农民——这是中国工人的前身。将来还要有几千万农民进入城市,进入工厂。如果中国需要建设强大的民族工业,建设很多的近代的大城市,就要有一个变农村人口为城市人口的长过程。”确如毛泽东所言,新中国成立后,大量农民涌入城市参与工业建设。据资料统计,截至一九五八年,在全国工业和建筑企业新增的一千九百余万工人中,有一千万左右是从农村招收的农民和青年学生。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出现不少农村出身的男女工人形象,作家们在表现这类农民型工人的婚恋关系时往往会安排两种阶级身份的追求者或仰慕者,一种是城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式的人物,一种是同样出身于农村后来加入工人阶级队伍的人物。在大多数情况下,工人主人公们都会从农民立场出发,选择后者作为自己终身的伴侣。小说中的城市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们通常在思想品质上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因而在情场追逐中处于先天的劣势;而那些农民出身的追求者或仰慕者则品性质朴、道德高尚,而且身体健壮能劳动,与工人主人公相当般配。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往往有一个出身农村的或具有乡土质朴气息的女朋友,二人虽情意相投,却须经历在城市中发生的爱情波折才能终成眷属,《火车头》中的李学文与金秀凤,《乘风破浪》中的李少祥与小兰,《百炼成钢》中的秦德贵与孙玉芬都是如此。在作家笔下,秀凤与小兰都是典型的农村姑娘的形象,她们的身体短粗结实,能劳动,肯吃苦,炕头灶边的活计都不在话下;她们内心深处都怀有落后于自己心上人的恐惧,害怕他们到城里当了工人就瞧不起自己,于是主动追求进步,离乡入城,或学习文化,或成为工人;她们都有一个城市知识分子出身的漂亮姑娘作为情敌,致使原本简单明了的爱情频生波折。秀凤与小兰在爱情生活中的烦恼和忧伤是传统农业文明遭遇现代城市文明时所处的弱势地位的心理呈现,然而作为城市文明代表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女性——《火车头》中的方履冰、《乘风破浪》中的小刘——却并没有在男性主人公的爱情考量中占据优势地位。尽管她们漂亮又有文化,但这并不能构成对工人阶级的吸引力,倒因自身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使后者产生一种别扭的感觉。少祥就不太喜欢小刘讲话时的“那个虚夸劲儿,好像她的话讲了出来,就冲走了她的美色似的”。不仅是李少祥自己,就连他的哥哥李忠祥、老工人刘进春也并不看好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婚恋配对,其中刘进春的观点最能说明问题:“咱们工人挑对象不是闹着玩的,是过日子的呀,她(指小刘——引者注)一不会做饭,二不会肩挑,再漂亮咱们也受用不了”,“人家(指小兰——引者注)是个青年团员,会打渔,能轧钢,对待你妈,比你大嫂二嫂都强,你还上哪儿找?”可见,相对于城市,当时的工人阶级与农村具有更为深厚的精神联系。与农民一样,身强体壮、能够胜任繁重的生产劳动是工人择偶时的首要标准。
《乘风破浪》中的李少祥与小兰,《百炼成钢》中的秦德贵与孙玉芬,都并非成年后才在城市中相遇相恋的情侣,而是儿童时代便共同生活在乡土环境中的伙伴。共同的乡村生活经历为他们日后的恋情奠定了较深的情感基础,并在岁月的流逝中沉淀为成年后可资回忆的珍贵之物。少祥与小兰的家乡——山东滨海的一个小渔村——有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五颜六色的贝壳,夕阳下起伏的波涛,渔船晚归的喧闹,两人之间爱情的种子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悄悄萌芽的。农村不仅有优美的自然风景,也具备道德上的优越性,它赋予人质朴、忠诚、念旧的美德,而城市则腐蚀人心:“人家说城里的水和乡下的不一样,人们喝了城里的水,就不喜欢乡下,只喜欢城里,把乡下忘记啦。”进城后的小兰仍以“乡下人”自居,在误会少祥移情别恋于城市姑娘小刘后,她便后悔“跑到这个漂亮姑娘很多而男人们又容易忘记旧情的城市”,开始怀恋故乡的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百炼成钢》中的主人公秦德贵与孙玉芬在城市中因为工作时间的龃龉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倒是二人返乡探望父母时的偶然同行成为爱情的催化剂。在月夜乡间的小路上,两人回忆起童年生活的趣事,又互相试探,委婉地表达内心的柔情。日后孙玉芬还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这一夜:“那是她一生中最可记忆的一夜,一个童年时代的伴侣,打游击的英雄,炼钢的能手,工业建设的先锋,能和自己亲密地走在一道,实是她在梦中所向往的意境,她怎能忘记得了?”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的爱情在城市中发展、遇险,却是在农村环境中萌发并得以净化,这充分显示了作家们对城乡的褒贬态度和在进行婚恋叙事时所持的前现代立场。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男性主人公们在择偶时倾向于本性纯朴、热爱劳动的农村姑娘,而自发地拒斥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城市姑娘,他们与后者的谈笑大多数时候仅仅出于社交上的礼貌,而无深入交往的意图。作家们在写到这类城市姑娘时,笔墨异常简省,《火车头》中方履冰给读者的印象就是笼统的“漂亮”,她的面目、个性都是模糊的,仿佛只是一个符号性的存在。《乘风破浪》中小刘的性格、心理虽然得到一定程度的呈现,作家却是以略带贬抑的笔调描绘了她自私、虚荣、矫饰和在爱情上的一心二用。王建富的中篇《巨变》是十七年工业题材中罕见的以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女徒工为主人公的小说。作者比较细致地描绘了一位具有浓厚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思想的女徒工郑小英在党组织和先进工人的引导和教育下,经过锻炼和改造而初具工人阶级的先进思想的曲折过程,并以郑小英和青年工人申贵保的爱情发展作为贯穿小说的副线。应该说最初贵保确实是被小英那不同于农村姑娘秋凤的俊俏伶俐所吸引,“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能找一个像小英模样的对象就美啦!”但随着小英在工厂劳动过程中各种缺点的不断暴露,贵保便开始觉得她并不完全合乎理想,并产生了与之“断交”的想法。车间党支部书记秦明德建议贵保利用自己与小英的恋爱关系帮助她在工作上取得进步,小英也在接二连三的错误中吸取教训,逐渐摆脱小资产阶级的落后意识。转变中的小英不仅在思想觉悟上日益向小说中农村出身的先进女工秋凤靠拢,在体貌特征上也与之趋同:“小英把两条长辫子剪成一束短头发,脸儿变得微微发黑,不像先前那么白嫩了”。当吕师傅问及剪掉辫子的缘故时,小英急应道:“是、是为了工作方便,秋凤不也是这样吗?”可见,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作家的逻辑中,城市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姑娘并非不能获得男性工人的爱情,但必须满足一个至关重要的先决条件,即抛却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和生活习惯而努力获得农民阶级乃至工人阶级的朴素正直、勤俭节约、一心为公的优秀品质。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还通过男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恋爱选择来从反面肯定婚恋关系的农民立场。小说中的这类男性小资产阶级的职业身份多为工厂技术人员,作家有时为了突出他们思想性格上的弱点而有意将其丑角化,如《春到工地》中的孙志诚、《红色锅炉房》中的贾美夫、《钢铁巨人》中的梁君,都已超出平实的刻画而夸张地凸显其奸猾丑恶的阶级本质。他们对农村出身的年轻女工的献媚讨好并非是为后者纯朴善良的本性和积极肯干的劳动态度所折服,而只是被她们漂亮的外表所吸引,并借与之相处的时光打发空虚无聊的日子,在骨子里他们是看不起这些“土里土气”的女工的,就像《红色锅炉房》中的贾美夫对陈兰英的态度:“像兰英这样的姑娘,虽然生得也美,但是她那举止动作、言谈、兴趣,贾美夫是看不到眼里,并且也和她谈不在一起。”他们在向属意的女工求爱时总要巧言令色地自我标榜一番,并以清闲舒适的城市生活加以诱惑,有时甚至难以自控出于感官本能的奸邪之意。《春到工地》中的材料科科长孙志诚垂涎于女工周玉英的年轻美貌,借着酒劲儿对其动手动脚,低级下流的丑态彻底显露。《钢铁巨人》中的技术员梁君在男女关系上也十分不检点,他先是与工厂文书朱秀云打得火热,后向女工张秀岩“发动攻势”,遭到秀岩的拒绝后,又向车间技术副主任李守才的女儿菲菲献殷勤。作家们对这些男性小资产阶级的描写远不如对女性小资产阶级的描写那样处处留情,而是极尽讽刺批判之能事,他们在恋爱对象的选择上从低级的身体欲望出发,以女方外表美丽为首要标准,只图一己私欲的满足而不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共契,这些都是为小说作者所否定的婚恋观念。而小说中作为被追求者的先进女工们的纯洁少女之爱自始至终都投注在思想进步、热心生产的先进工人和领导者身上。《春到工地》中的女司机周玉英倾心于转业军人刘德明的生产热情与革命干劲,刘德明也为她这种“刚从乡下出来不久的姑娘”所特有的单纯、自然、朴素和美丽所吸引;《红色锅炉房》中的女工陈兰英与工人刘小锁情投意合,在工作中发展恋爱,以恋爱推动工作,共同提出通过持续添水来保持锅炉高水压的合理化建议,获得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的肯定。在与小说中男性小资产阶级的婚恋态度的对比中,这些出身农村且依然保有乡下人的言谈举止和精神品格的女工们的恋爱选择清楚地昭示了作者的乡村叙事立场。
“在‘十七年’的经典小说中,男女之间的恋爱关系、婚姻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主流话语的折射,这往往是通过人物各自的政治身份或所持的阶级立场来完成的。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化实际上就是几种政治理念、阶级力量的较量,最终占优势的一方往往象征了主流话语的胜利。”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婚恋叙事显示出国家意识形态对城市文明和作为其代表的城市小资产阶级的警惕和改造,工人阶级被推上时代的前台,成为社会主义城市的代言人,而此城市已非西方意义上的现代化都市,它以工业生产为中心而压抑现代性的生成与发展。作为国家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在构成成分上更贴近农民阶级,自然也更易认同和接受后者的价值标准和精神取向,这就是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婚恋叙事中,农村出身的男性工人总能与具有乡土气息的女性工人情投意合的原因所在。同时,在新中国“兴无灭资”的总体政治文化氛围之下,城市小资产阶级逐渐失去了在文学作品中被正面表现的权利,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小资产阶级男女在情场上因自身的思想道德政治缺陷而不配获得工人阶级异性的垂爱,他们所有的不过是一场格调不高的春梦罢了。
三、工业劳作下的乡土情结
东欧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理论家维尔吉科·科拉西认为,那些处于工业革命开端的不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的“基本要求是与物质生产的发展紧密相联的。由于这一原因,工业化的问题比其他任何问题,甚至比人的关系问题都更加重要。在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后世界各地出现的对更加美好生活的信念,是激励行动的强有力因素并成为社会实践中的有力因素,从而加速社会的发展。”这种后发现代性的第三世界国家所普遍具有的对建设一个国富民强的现代化国家的热切渴望,正是领导人决定以工业立国的直接原因。新中国强烈的工业化诉求使文学表现工业领域的生产建设具有充分的历史合法性,因此,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大多线条明朗、格调昂扬,主要围绕生产活动展开先进与落后的矛盾,创作基调为正面描写和热情讴歌。歌颂劳动,歌颂创造的基本主题,大公无私、忘我劳动、富于牺牲精神的工人阶级主人翁形象,反映了大型国有厂矿工人队伍的迅速成长和工人阶级的豪迈气概”,而工业化所带来的负面效果则基本上未能得到表现。但当我们细读文本,还是可以在小说人物,尤其是那些由乡入城的人物身上找到其面对工业文明的冲击所做的心理回应,在这些回应中,农业文明传统仍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作用。可以说,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虽以城市中的工业建设为主要表现对象,却潜隐着一种“返乡”情结,作家们对社会主义理想生活图景的想象中带有传统农业文明的印记。
以社会化大生产和商品经济为重要内涵的工业文明斩断了农民对土地的天然依赖与人身依附,并使他们与家庭相分离,进入现代工厂这一组织化的劳动场所。农业文明之下时空一体、人与自然紧密相依的生存方式日趋衰落,代之以工业文明之下人对自然界理性而精密的控制,“工业主义成为了现代性条件下人类与大自然相互作用的主轴线。在大多数前现代文化甚至是大型文明中,人类通常是将自己视为与大自然相连续的。……由科学和技术联合铸造的现代工业,则以过去世代人类所不可想象的方式改变着自然界。在地球的工业化区域内以及愈来愈多的其他地方,人类生活在一种‘被创造的环境’——一种当然是物质活动但已不再仅仅是自然活动的环境之中”。工业化所带来的生存方式和劳动环境的变化必然给那些正处于由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期的人以感官与心灵的冲击,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作者敏锐地感知于此并加以展现。《乘风破浪》中,小兰对少祥谈到了自己对海滨故乡和城市工厂的感受:
……小兰笑着望住他说:“五哥,你说奇怪不奇怪,过去在乡下,海那样宽,我觉得没啥;这儿兴钢呢,没有海大,可我怕它,它们俩不一样。”
少祥像个哥哥看着小妹妹似的漫声漫气地应道:“本来嘛,海和工厂,本来就是两个东西嘛。”
小兰抢着说:“不,海有点像妈,在她跟前,咱无忧无虑,只顾玩耍就是。”
少祥听得挺有趣,接着问她说:“那兴钢像个什么?”
小兰认真地说:“进了兴钢像进了学校,它好比是老师,我有点怕它。”
在故乡的海边,小兰处于农业文明自在的日常生活状态,拥有本真的生存体验,“在这种条件下,人不必专门去学什么,不必认真思索什么,春华秋实的自然循环、一辈又一辈自发的经验习俗,潜移默化地使每一个日常生活主体会熟悉地、自如地、不假思索地应付周而复始的日常生计”,所以小兰才会觉得海如同母亲一样让人“无忧无虑”,“只顾玩耍”;而一旦进入强调理性和纪律的工厂,工业生产秩序对人的强制与规训代替了人与自然的诗意关系,“世界不再是真实的、有机的‘家园’,而是冷静计算的对象和工作进取对象,世界不再是爱与冥想的对象,而是计算和工作的对象”。所以小兰觉得兴钢像“学校”,“有点怕它”。这种“怕”的感觉并非为小兰所独有,《百炼成钢》中的孙玉芬也对秦德贵说:“你们那个平炉车间,才进去,真有点怕人。”在十七年工业题材长篇小说中,我们看惯了工人废寝忘食地劳作于工厂车间的场面,他们总是一脸刚毅专注的神情,满怀冲天的干劲,不叫苦不叫累,对机器更是充满了伙伴般的亲近感。马歇尔·伯曼曾提出“浮士德式的发展模型”,这种发展模型实质上就是现代政治和经济的大规模集中化的组织形式,“无论是先进的社会还是落后的社会、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还是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正在围绕着这个模型会聚”,而这种发展模型的不可避免的悲剧性后果就是对大众的有系统的压制。现代工厂对集体性的生产过程进行全面控制,工人们必须服从旨在提高生产率的严格的劳动纪律,配合机器生产,成为机械体系中的一个机械部分,人类的能力品质遭到降低和矮化,工业化的残酷性由此彰显。小说《晨》中的青年工人王小杰就感到工厂里有很多美中不足的地方:
车间里各种庞大机器,黑压压地像是把人挤在山缝里;四周传来的轰隆隆的响声,震得人头脑发胀;大烟囱里冒出的煤灰,更是把人弄得乌漆黑黑。因此每逢有人夸奖厂里怎样好、怎样美的时候,他却不大以为然。
在《百炼成钢》中,农村出身的炼钢工人张福全也道出了工厂生活的的辛劳与不适,与之相对照的则是乡村生活的美好一面:
起初在工厂里他是感到不惯的,首先是平炉车间的酷热,他就受不了。吊车运转的声音,使他惊吓。钢水倒出去,火花四面八方飞,简直睁不开眼睛。尤其转到夜班工作,站着都会打盹。进厂的半年中间,他是非常想家的。午饭后躺在树荫底下,惬意地睡一觉,看白云在蓝空里浮动,蝉声把人催入梦中。月亮爬上树林梢头,青色的叶上凝上露珠,才赶着空车回去,一路上唱着曲子。不是赶集的日子,店老板又到城里去了,便站到房檐边上,同对面店里的伙计,挤眉弄眼,打趣讲笑话。这一连串有味的生活,都甜蜜地来在他的心里,使他感到轻微的抑郁和惆怅。
上述小说人物对工厂劳作生活的感知实际上可以看作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叙事裂隙,这一裂隙暴露出为主流意识形态所有意遮蔽的工业战线上的消极面。我们自然无法否认现实中翻身做主的工人阶级为实现国家工业化而迸发出的激情和力量,但在政治话语的规训下,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却只能从正面描写工人阶级的建设热忱和献身精神,强大的理性精神和乐观情调限制了作家真切地表达工人们对工厂劳作生活的感性体验。即使作家们在小说叙事中表现了工业生产活动的繁重艰辛,也更多地属于无心之举或是一种叙事策略,但我们仍可从中窥见当时工人阶级的真实生活情状。从前面的引文中,我们不难发现那些能够清晰地感知工业化负面影响的都是些柔弱的女性或问题工人。《火车头》中的曾秀芝,《乘风破浪》中的小兰,《百炼成钢》中的孙玉芬,她们都是由乡入城的弱质女流;与她们的女性身份和乡土生存经验相对,“大工业生产和环境本身就具有一种阳刚气质和男性气质,驾驭机器和技术、驾驭工厂企业的主体又大多是男性”;而且,工业文明表征了将情感和价值的因素严格排除在外的认知和实证主义的理性思维向度。在这诸多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曾秀芝、小兰等女性人物初次面对现代大工业生产都产生了一种“异己”的生存之感,这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称得上是少有的且深刻的心理呈现。然而,此类无意中越轨的笔致几乎是刚一显现便戛然而止,这些女性人物在接下来的小说叙事中不是对工业化表示了由衷的赞叹和神往,便是不甘示弱地加入工业建设的队伍,甚或兼而有之,最初的异己感立刻转变为理性的认同与投身的热情,叙事的裂隙被迅速弥合。而对于如王小杰、张福全这样的问题工人,作家们主要是在否定性的叙事意向上来表现其对工厂劳作的厌倦和对农村生活的怀恋。张福全这个有着“市侩+流氓”气质的炼钢工人并不像秦德贵那样全心全意为国家工业化而忘我奋斗,他进入城市做工人的动机并不纯粹,一是嫌弃农村生活的贫困落后,二是向往工人阶级较高的社会地位;当上工人后,工业劳作的艰辛又使他怀恋农村生活的安谧闲适,但他已被城市的消费性、享乐性所深深吸引,不会再回到“前现代”生活之中了。应该说,张福全的“问题”正在于以处于农业文明之下的文化心理体验反衬出工业文明残酷压抑的一面,这显示出他对工业化建设缺乏真正的热情和担当的勇气,也是他在生产生活中犯下一系列错误的思想根源。在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里,我们基本上看不到工人英雄们对生产生活中的辛劳、伤痛等的消极情绪,他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国家建设者的昂扬斗志和乐观情绪,“那个时代的进步工人固然表现出强烈的浪漫与激情,但这种浪漫与激情是合乎当时的政治体制和主流意识标准的浪漫与激情。所有的浪漫情怀都以主流意识形态为指向,沿着政治需要的路径释放,而且其释放不是无所依傍而是富于责任意识的”。因而,对于张福全这类问题工人来说,正是政治话语规训下“富于责任意识”的“浪漫情怀”的缺乏使他们捅破了现代大工业生产的非人化一面。一旦这类问题工人提高了无产阶级觉悟,树立了为祖国、为人民的利益无私奉献的人生观、价值观,他们对工业生产生活的感知也会相应地发生巨大的改变。所以,从根本上说,表现问题工人的转变过程及其在转变后的新风貌才是作家们真正的叙事意图。《晨》中经历了思想转变的工人王小杰再望向工厂区,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另一番美妙景象了:
这时,整个工厂沐浴在灯海里,像只巨大的宇宙飞船出现在流星群里;高大的厂房透出金色的光芒,像座透明的水晶体山峰;十几只大小烟囱喷着烟雾,像群白色游龙在天空中飞舞;黄浦江上波光闪闪,像条镶着宝石的玉带把工厂抱在怀里。而在这些庞然大物中间,工人们正不分昼夜地忙碌着。这边,高架吊煤车正伸出巨大的长臂,把大量煤块送进煤仓;叮叮当当的运渣电车,拖着火红的煤渣在轨道上奔驰着。那边,十几台发电机齐声歌唱,锅炉房里闪出红光;电动行车吊着部件,在半空中飞来飞去……
工业生产的客观环境并没有改变,变化的是观者的主观情感和思想觉悟,王小杰眼中的这前后两种截然相反的工业景象正是他由落后向先进转变的有力证据,主流意识形态的操控力量在此得到充分的彰显。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还写到了先进工人对乡土田园生活的眷恋,与那些女性人物和落后工人不同的是,前者并非是以人与自然相融为一的乡土生活来反衬工厂劳作的艰辛不适,而是对城、乡两种生存方式都表现出爱好。对于这些先进工人来说,安闲的乡土生活更像是对火热的城市建设生活的一种补充或调剂。《乘风破浪》中的李少祥离开故乡海滨渔村而入城为工,发自内心地喜爱各种雄伟庞大的工业事物,对国家工业建设充满参与和献身的热忱,但他依然会被田园景色吸引并对农村生活怀有农民般的眷恋:
现在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绿色的地毯把他包围了。他陶醉在这种具有潜移默化力量的雄伟博大的田园景色里。他在田边一棵小松树下歇歇脚,找块小石头坐下来。他不是累乏,只仿佛傍着自己的爱人含情脉脉地一块儿坐着不忍走开罢了。他忽然觉得在农村安个家也挺好。
无独有偶,《万古长青》中的先进女工潘云英在工作中失足掉下梯子而致流产,躺在病床上的她不禁动情地向往昔日美好的乡村生活:
她瞅着窗外的草地,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乡来了。家乡村头,一块宽阔的草地。春天早晨,跟着父亲,到田里去,光着脚牙子,踩着珍珠一般的冰冷的露水珠。草地南边,靠着一条小河,河边的柳条,拂打着清澈的水面。每到傍晚,牵了牛,在草地上吃草,男孩子们做着“买龙头”的游戏,姑娘们坐在河边唱山歌、嬉笑、谈天……想到这里,她笑起来了。她想:这些年,离开了家乡,参加了工作,倒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了!我什么时候,回家乡去,重过一下那种生活呢?……等大桥修成了,该我轮休的时候,我一定回去一趟!我要帮伯父放放牛,我要和姐妹们,在河边草地上……
需要加以强调的是,李少祥、潘云英的这种“返乡”情结并非是要卸下工人阶级所担当的建设重任而回归乡土,重拾与土地自然相依相伴的“前现代”生活,因为少祥“曾私自立誓,一生不离开平炉,和钢水做一辈子朋友”,云英也只是想趁“轮休”的时候回乡,对乡土生活进行短暂重温后仍要回到工业建设中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国工业化刚刚起步,建立繁荣富强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宏伟目标使人们对社会现代性的追求具有充分的历史合法性,工业题材小说中李少祥等人的“返乡”情结不是作家因对工业化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的反思而生发的审美现代性表达,而是“前现代”乡土文明在中国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所依然拥有的文化和心理上的影响力的必然产物,甚至连作家对社会主义理想生活的想象与表达都受制于这种乡土传统。在小说《火车头》中,工人李学文所憧憬的社会主义生活远景富于质朴的乡土气息:“假如他有一幢小洋房,他的金秀凤一定会收拾得很干净;并且在小花园里给他栽上几棵大葱和豌豆,把嫩豌豆烀上给他下酒吃。”对于李学文而言,“与其说是建设现代化工业化的新中国,不如说是建设社会主义的新农村。”
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的这种“返乡”情结于五十年代后期得到了现实国家政策的有力支持。一九五八年夏,中国农村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化运动,毛泽东试图通过人民公社在农村实行工业化,把政治重心和经济重心从城市转移到新的农村公社,走“城乡差别、工农差别、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逐步缩小以至消失的道路”。被视为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手段与雏形的人民公社所构筑的未来发达的共产主义村社景观不仅与《火车头》中李学文的对未来生活的前现代式憧憬相合,而且为此后工业题材长篇小说对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想象提供了权威性的话语资源。小说《乘风破浪》通过李少祥的父亲之口描述了“乡下准备搞的了不得的事业”——人民公社化运动。这位有着光荣革命历史的老农民面对在城市工厂中成为人人爱戴的劳动模范的儿子,仍满怀身为农民的自豪感,这种自豪感正来自人民公社化运动所预设的农民将要消灭城乡差别的光明前景。
德里克曾深刻地指出:“虽然社会主义(不仅仅是‘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在其未来理想里保存着对前现代人类共同体的记忆,但是这种记忆仅仅以一种经过理性和现代性的主观目标加工过的形式保存着。这种矛盾赋予社会主义以一种革命的动力。”在新中国向现代化进击的过程中,历史悠久的农业文明传统如影随形,制约着人们的现代性体验及其表达;毛泽东为了“达到现代社会的高度而避免现代分裂的深度”,始终对工业建设的社会主义方向保持高度的关注,在制定现实政策时倾向于以曾帮助革命取得胜利的农村社会及其传统为灵感的源泉。如此,德里克所谓的“对前现代人类共同体的记忆”就与“理性和现代性的主观目标”奇异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毛泽东在五十年代后期所进行的一系列旨在避免现代性负面效果的具有革命意义的社会主义试验的逻辑起点,并使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人物在工厂生活环境中依然“保存着对前现代人类共同体的记忆”。
尽管新政权在理论上尊工人阶级为农民阶级的“老大哥”,但新中国工人阶级的大部分是从农村地区吸收来的农民,农业文明传统依然控制着他们的身心,影响着他们的行为。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中不乏这样的农民型工人,无论是致力于回收车间内废弃的破铜烂铁的解年魁,念念不忘农村初恋女友而终成眷属的李少祥,还是在病床上向往着重温乡土闲适生活的潘云英,抑或是以传统家长权威教育改造思想不纯的年轻工人的季艾水,作家们都是要通过这些人物从正面肯定“前现代”农业文明对社会主义工业建设的积极作用。“但历史的事实是,革命道德传统是在特殊年代形成的,而且它和战争环境、农村环境密切相关,完全将之应用到工业建设的领域,负面后果可能就是在忽视工业建设特点的基础上,把革命传统当作工业新人的唯一主体需求,从而使车间文学不能塑造出真正富有自己特色的新人……同时,由于对农民的道德肯定占据上风,也就使车间不可能对农民型的工人进行有效的文化反思,潜藏在农民型工人身上的农民文化不能得到有效消除,现代型工人不能出现。”这正是十七年工业题材小说的“前现代”质素需要引起人们的反思之处。
(责任编辑 韩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