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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管者/护理者:爱丽丝·门罗对关爱的另一种叙述①

2014-11-14阿米莉娅迪法科史国强

当代作家评论 2014年2期
关键词:门罗道德责任

阿米莉娅·迪法科 史国强 译

在众多批评家那里,与等级分明的男权道德规范相比,关爱是一种令人欢迎的选择,因为父权道德规范讲的是抽象的原理和规矩,与个人的日常生活很少发生关联。的确如此,从道德规范的角度来说,关爱是对康德式道德的反驳,他提倡自主和独立,以此为人们之间互动的规范,所以就可能把人的关系变成数学公式。卡罗尔(Carol Gilligan)早期作品对道德理论里男性的偏见做出了回应,提出另一种话语:关爱与责任的话语,将人的依赖性——不是独立性——视为与生俱来的,无法改变的。玛莎(Martha Fineman)指出:“我们的社会使‘独立’和‘自主’等概念成了神话,其实我们身边的种种迹象表明,这些理想是无法实现的,不现实的。”自主能造成幻想,关爱才是所有人的核心关注,虽然其定义和参数并不固定:“因此,关爱被视为不确定的、也无法确定的付出,其轮廓总在发生变化。……不关爱的时候,关爱才现出形来。”大多数学者同意,关爱总是关联的,交互的,一定与动机、目的、行为和结果等纠缠不清。

从关爱出发的道德规范,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为语境和细节让出了空间,而且还能解释个性和特殊性,凸显责任、关系和语境。不过,这种灵活性也使其在理论上不能稳定下来,使得以关爱为目的的道德规范碰上一大难题:关爱既是普世的,又是无法预测的;关爱要有所限定和评价才行;然而,又无法将其固定下来。将注意力转向语境后,就很难在特定的故事之外讨论关爱。对此,皮塔(Peta Bowden)索性提出:“关爱凸显出道德实践是如何超越理论的,这些理论又会怎样解释实践。”其实,以关爱为目的的道德规范,实质上是拒绝抽象化的,这就使其自身难以达到哲学的理论高度。但是,这种理论上的不足,使得叙述性小说成了研究关爱的理想的形式。事实上,在讨论关爱/护理这一话题时,小说最能派上用场,因为小说可以再现特定的故事,说明依赖、责任、同情与关爱,到底是什么。

二〇一一年八十岁的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写作经历六十年,足以在关爱话题上大做文章,使其形成理论。她早年的作品,尤其是相互关联的小说集《女孩与女人的生活》(Lives of Girls and Women,1971)和《你以为你是谁?》(Who Do You Think You Are?1978),以女性的面孔来探索身份,以煽动性的语言来讨论性别与艺术的政治,引起了批评家们的格外关注。人们指出了她对女性日常生活的投入,她对那种既令人窒息又令人满足的家庭生活的执著探讨。性别、权力、责任,门罗在其小说中对此念念不忘,她写的女人在道德上进退维谷:自我与他人在需求上发生矛盾。几位批评家已经分析了门罗作品的道德内涵,尤其是小说折射出的一名作家对其“材料”所承担的责任,这里的“材料”既指虚构的小说,也指引发其灵感的现实。罗伯特(Robert McGill)讨论了门罗小说中的责任危机,在“材料”方面,梳理出“道德写作与道德生活之间的关系”(《大胆地出来》,Daringly Out),以及《熊从山那边来》(The Bear Came Over the Mountain)里忠诚的意义。特蕾西(Tracy Ware)和邓尼斯(Dennis Duffy)在各自对《门斯特河之歌》(Meneseteung)的讨论中,分析了忠诚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令历史小说感到不安的故事,就小说家的“历史责任”提出了问题。研究门罗的文章,大多讨论后面的作者、叙述、读者三者之间不明确的关系,这种关系是众多叙述人与人物确立下来的,他们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扮演的角色上,以及角色驾驭他人的能力上。我个人研究的角度更接近娜奥米(Naomi Morgenstern),她讨论的是“道德关系引发的责任危机”。娜奥米强调门罗小说中生成的不确定性,指出“她的叙述人和中心人物明目张胆地抵抗最后的判断行为,让读者面对道德所固有的那些复杂性和不可能性”。拙文以娜奥米的判断为前提,探讨门罗小说中的一种格外紧张的道德关系,也就是护理者与被护理者之间的从属关系。

护理他人的女性不仅要应对他人的需求,还要应对这种责任所赋予的、定义不清的权力,这种女性形象一再出现,若是从哲学的角度深入探讨关爱,我们的视线就要转向性别角色的形成。这方面的研究大多从女性主义出发,以疗伤为目的,也就是说,把依赖、关爱和被关爱视为普遍的存在,目的是让女性道德合法化。不过,如门罗小说所显示的,关爱被性别化之后,又有着严肃的道德与政治内涵。对她的人物来说,关爱所引发的依赖和责任,必定与权力结构发生关联,这种关联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在她的众多人物那里,驾驭他人还不是普遍现象,不过,一个人依赖另一个人,这种关系派生的权力能使人感到窒息,也为权威的出现制造了新的机会。在门罗的小说中,责任发生变化之后,性别化关爱出现了新的关系,拙文要讨论这其中内涵,以及小说《一个好女人的爱》(The Love of a Good Woman)。《一个好女人的爱》及门罗的其他小说,幻化出关爱哲学这一话题中令女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在推崇女性舍己为人的文化里,她们何以才能既照顾他人又不淹没自己?若是承认身份是相互关联的,责任是根本性的,那么能对女人造成威胁吗?希望逃离家庭生活桎梏的女人,憎恶男权社会为女人定下的清规戒律,那么,是不是因为关爱他人,女性就成了这些清规戒律的牺牲品?门罗的小说在探索依赖与关爱的关系时,碰到了上述及其他道德方面的问题,指出了令人不安的几个话题:希望驾驭他人,利用他人,同时又渴望逃离他人,放弃他人。

门罗在其早期作品中就提到因责任而引发的道德困惑。《乌德勒支的太平》(The Peace of Utrecht,1968),门罗将其称为写作历程中的地标,读者从中马上就能发现关爱引发的麻烦。故事里的中心人物海伦(Helen)和妹妹麦蒂(Maddy)有着共同的经历,被迫护理她们生病的母亲,那位“哥特派的妈妈”一招呼她们,就发出撕肝裂肺的呼喊,即使在母亲病逝很久之后,那声音仍然与海伦相伴左右。姐妹二人无法摆脱逝者对关爱的要求,她们也没法或不想对呼喊做出回答。母亲的病让姐妹二人拥有了相同的经历,但这经历非但没使她们走到一起,反而拆散了她们,使她们各自陷入羞耻和愧疚的记忆之中。对两姐妹来说,即使母亲死了,其苛刻的要求还是无法摆脱,令不称职的护理者们既羞又恨。

其实,小说中的护理者还能在门罗的亲身经历中得到明显的印证。一九四三年,门罗十二岁,她母亲安妮(Anne Laidlaw)开始表现出令人不安的症状,最终被诊断为帕金森综合症。门罗是家中的长女,最大的妹妹还比她小五岁,所以她就成了母亲身边的护理者,过去母亲承担的家务,也落在了她身上,有时忙得她连学都上不成。母亲的病对门罗产生了持久的影响,此时的她才进入青春期,正要以写作为生,不得不一边忙家务,一边“整理自己的想法”,所以在她日后众多的小说里,就出现了上文所说的怨恨与愧疚、驾驭与权力等与关爱相关的描述。如门罗在一次对话中所说,“与母亲相关的材料,是我生活中无法割舍的材料。”门罗的早期作品,如《乌德勒支的太平》、《渥太华谷地》、《冬季的风》(Winter Wind,1974)、《拼写》(Spelling,1978)及《奇特的一抹》(A Queer Streak,1986)等,都有护理者的身影,年轻的女子陷在责任里,要关爱年长的家庭成员,这一话题还将出现在她晚年的作品里。那些人物要面对他人的召唤,这种召唤既是连续的又是不连续的,还预示着个人权力结构的变化。在回应伤病者召唤的过程中,护理者变得威力无比,同时又低人一等。护理者拥有的能力与自由,是被护理者所没有的,不过,要实现这相对的利益,护理者变得与女佣相差无几。

照管/护理:礼品与盗窃

“送”与“取”发生关联,一般是以金钱的形式表现的,此外还有更多无形的表现形式。血、脓、尿、粪等脏物,他人避之唯恐不及,护士接触之后,其地位就发生了变化,她知道被护理者的底细,自以为无所不知,行为上咄咄逼人。门罗塑造了不少盛气凌人、故作高深、还可能“上下其手”的人物,她们的出现并非偶然。这些表里不一的人物既“送”又“取”,两种成分相互杂糅,她们的目的也不明确,隐隐约约地构成了一种威胁。

“送”与“取”的定义,多少能说明关爱的不稳定性。“送”与“取”是一对反义词,前者指送与,后者指取回,但两个字与关爱一起使用后,就不是那么泾渭分明了。从词汇学的角度来说,“管理者”要比“护理者”早了一百多年。据《牛津英语词典》,“管理者”管理一物、一地、一人,或其他任何东西。其内涵的权力一清二楚:管理就是负责,对被管理者来说,管理者地位居高临下,什么都可能在其视线之内,同时还要为自己的劳动收取有形的回报。后来“照管者”的说法取代了“看护人”,说明语域(register)有所变化,也能解释“护理者”一词为什么能在一九六六年的美国出现,其定义指“照顾孩子、老人、病人等的专业人员或家庭成员”。(《牛津英语词典》)据此定义,只有人才能接受“护理,这就与“看护人”的对象有所不同。与“照管者”不同的是,“护理者”没有特定的使命,能照料他人就行,“尤其是不能自理的人。”

“护理者”的权力内涵是分散的,无形的,并没有明确的等级序列,所以与“照管者”有所不同,后者有着明确的责任。从定义来判断,“护理”二字不一定与报酬、专业技能或他人监管发生关联,其语义演变的角度也能告诉我们,“护理”与道德相关,因为护理者要应对他人的需求,要表达关注,多少还有人道、无私、责任、关爱的成分在里面,所以并不仅仅是照管和监护。“护理”的词义和行为逐渐演变,最后因依赖一方的存在,又与关爱、义务、荣誉等英雄行为发生关联,将“护理”的另一面,如劳动与负担等令人生厌的成分,排除在外,掩盖了“护理”与“照管”相同的方面——物化(objectification)、偿付、权力失衡等。“护理”与“照管”在词义上的不同,显示出“护理”与“劳动”在意识形态上还是有所区别的,这种区别正是门罗小说要讨论的方面。

门罗的小说并不在乎护理与照管之间的边线。《耶西与梅瑞贝斯》(Jesse and Meribeth,1985)、《浮桥》(Floating Bridge,2002)、《昆尼》(Queenie,2002)、《逃走》(Runaway,2004)、《不久》(Soon,2004)、《雇来的女孩》(Hired Girl,2006),以上小说里那些没有专业技能的女子被雇来照管他人和他人的空间,与护理相关的动机与安排也发生了转变。她们身兼二职,既是护理者,也是照管者,你离不开她们,她们又让你感到不安,结果将关爱掩盖下的那些繁杂的劳作凸显出来,瓦解了护理的浪漫。我们可以想象,如此辛苦的劳作在研究关爱道德规范的学者那里是没有说服力的,也称不上关爱。按照弗吉尼亚(Virginia Held)的说法,“关爱者不仅以合适的动机来面对他人或送上关爱,还要以熟练的技能高效地实施关爱。”从这个角度出发,上述小说里的关爱很少能称得上“高效”。合适的动机与行为之间很难达到和谐,如迪耶姆特(Diemut Bubeck)所指出的,“满足特定形式的需求与表达关爱,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将两者分而待之,同时承认它们可能巧遇(尤其是在个人领域)。”门罗的小说反映了迪耶姆特的观点,在揭露自私与恐惧、嫉妒与狠毒的同时,指出因个人利益不断地发生变化,理想也变得复杂了。门罗描写了一系列护理者,她们在不同的环境下照顾老人、残人、病人,她们或是亲属或是护士,有自愿的,也有被迫的,身份复杂,身兼二职者也不在少数。在门罗那些描述护理、关爱、奉献的故事里,始终存在着憎恨与攫取,欺诈与驾驭。

护理:女性“与生俱来的”职业

依赖与照顾在权力关系中是始终存在的。在门罗的小说里,权力的出现从来也不仁慈,所谓此长彼消。依赖他人,原来的权力就要发生变化,因为另一个人要代你行动或代你说话。在护理与被护理的关系中,这种变化格外明显。不消说,专业护理的发生与女性密不可分。皮塔(Peta Bowden)指出,护理是因为女性与护理之间所谓“天生的”亲合性(affinity)才成为职业的。这种说法掩盖了与护理相关的繁杂劳作:“护士承担护理之责后才能部分地实现她们的身份,那不是她们自主选择或自由从事的职业。”其结果是,这种职业轻易地在道德上和实践中取得了合法性,不过,对如何管理这一职业,护士自己却被拒之门外,没有说话的份儿。职业护理与职业培训相遇之后,就试图把从业人员变得更地道,也就是让她们扮演“与生俱来的”性别角色。换言之,女性要学习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们的直觉。虽然女人“护理”是其所谓“天性”,但这一职业还要分出等级:“要培训两种护理人员。一种是高级的,‘她们的资质足以成为管理者’,一种是‘派到家里的’,在那里做护工。”低层的收入低,被称为“职业”护士,她们被分级制推到了一边,“以无足轻重的家务,与关爱维持着一般的文化联系”。

“职业”护士是门罗小说里常见的专业护理者,她们即使经过正规培训,时间也不长。在《一个好女人的爱》、《一些女人》和《我年轻的朋友》里,资质好的女子走入或者说是入侵服务家庭,之后“安营扎寨”。对小说中的不少雇主来说,专业技能是无所谓的。《科尔特斯岛》、《昆尼》、《浮桥》和《不久》里的那些女人,没经过培训,年纪轻轻的,等着钱花。不论技能与文凭高低,门罗小说里被雇佣的护理者总要做那些别人做不来或不想做的工作,也就是令人扫兴的活儿。护理他人,先要热情,这是至关重要的,不过,“距离”也是这一行的规矩,护理者“万万不能卷入太深,把病人当成一般人来对待”。因此,身体的物质性是首要的,就是主体病人的非人化(dehumanization)使其变成了依赖他人的客体。

值得注意的是,门罗小说中的护理关系大多发生在女性之间。围绕患病的或残损的躯体而形成的女性关系,可以把我们的视线引向性别政治物质性的核心。艾里斯(Iris Young)认为,女性身体的“物质性”(thingness)是性别平等的一大障碍,小说里的女性护理女性身体,这种物质性就浮现出来了。艾里斯指出:“因为女性以身体的形式存在,所以其身体同时既是主体也是客体,所指的是同一行为。”如此一来,对女性来说,“身体往往被当成了物品,而不是身体,与世间其他物品一般无二。女性把身体当成物品,达到这种程度后,她已经无所不在,转向內省,为了超越,她与自己的身体和外部世界保持着距离”。门罗的女性将身体视为物品,生病和残疾的客体,要依赖他人才行,所以故事的重点在权力关系的变化上,也就是依赖与物化的结果。

正确的行为,错误的感情:《一个好女人的爱》里的护理

在《一个好女人的爱》里,雇主家的一名护士扮演的角色足以左右他人,因这家的主妇兼母亲奄奄一息,护士渐渐夺取了她的角色。这部小说就其长度和复杂程度来说,与中篇不相上下,故事讲的是验光师威林斯(D.M.Willens)令人生疑的死亡,等小说写到结尾我们才知道,这不是一次事故,据警察推测是凶杀。故事里的伊妮德(Enid)与我们讨论的话题相关,她在雇主家护理不久人世的昆太太(Mrs.Quinn)。伊妮德以护理为业,原来是希望帮助那些需要她的人,但昆太太及其生病的身子令伊妮德大为反感,护士对自己的反应也深为不安。在外人家里护理病人的伊妮德是个尴尬的存在,对此她已习惯,她的病人们总是“讨厌她的存在,因为她能熬夜,她的手有耐心,体内流动的生命汁液不多不少,令人艳羡”。护理与被护理的关系存在着明显的不对称,她有使不完的劲儿,有权力,有生命力,病人为此心生怨恨。确实如此,不知怎的,病人自己流逝的生命与这位护士强大的生命力,形成了反差,伊妮德手脚麻利,仿佛她身上的活力就能让他人衰弱。接下来,关爱变成了送与者和接受者之间的一场战斗,为有限的生命资源进行的战斗。

虽然伊妮德明知病人们对她又妒又恨,但她对自己讨厌昆太太,还是感到意外和震惊:

不仅仅是她不能安慰,还因为她不乐意。她没法不讨厌这位行将就木的痛苦的年轻女子。她讨厌对方的身体,她要清洗,扑粉,要用冰和酒来擦拭。人们说憎恨疾病和患病的身体,她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身上散发的气味,颜色的褪变,令人恶心的小乳头和那可怜的、白鼬般的牙齿。她把这些视为故意朽烂的标志。……虽然她是护士,知道的更多,虽然同情心是她的工作——更是她的天性。

据劳伦(Lauren Berlant)的说法,此时此地的伊妮德若以其想象的同情心待人,在道德上才站得住脚,同情心应该抵消她的厌恶感,即使取代不了。这种“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在她身上没有出现,这就使我们联想到护士职业所掩盖的种种性别假设,两相对照,无论从专业的角度,还是个人的角度来说,伊妮德都是不称职的。身体及其衰弱与疾病构成了昆太太的身份要素,使她变成令人排斥的他者,伊妮德恨不能从她身边逃走。令人感到滑稽的是,这种不光彩的、让人羞耻的厌恶感,改变了病人和护士之间的权力关系:“伊妮德竟然感到了自己的厌恶,不过,更糟的是,昆太太也知道。无论伊妮德如何掩饰,耐心也好,温柔也好,欢快也好,都无法不让昆太太知道。昆太太将此视为自己的胜利。”伊妮德与昆太太之间的战斗公开化了,看谁能在道德上占上风;凡是战斗就要有赢有输,合作或互利的可能性顿时化为乌有。

对昆太太的疾病和依赖性,伊妮德表现出令人伤心的、“不合适的”态度,这又在她那一系列充满稀奇古怪欲望的“丑陋的梦”里浮现出来:

她现在能梦见自己正在或要与(有时被外人或者环境变化所打断)绝对禁止的或想象不到的人发生性关系。蠕动的胖婴儿或缠着绷带的病人或自己的妈妈。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欲望,身子空空的,不停地呻吟。她索性大着胆子,怀着邪恶的实用态度继续下去。她对自己说:“对,这是要发生的。要是碰不上好事,这也可以。”这种心的冷却,这种无所谓的堕落,继续驱赶着她的欲望。她醒来后并无悔意,浑身是汗,四肢乏力,尸体般倒在那里,等待她的真实的自我,她的羞耻感,她的怀疑,朝她倾泻下来。皮肤上的汗水变冷。夜晚不凉,她倒在那里发抖,感到厌恶和羞耻。她不敢接着睡了。

伊妮德的梦让人联系到《科尔特斯岛》里护士经历的一场场“黄粱梦”,梦境中出轨者与“正常”自我之间的那道栅栏已不复存在。梦中的她不再是旁观者。“她已经牵连其中。”叙述人与伊妮德相差无几,也是性关系出轨。值得一提的是,《科尔特斯岛》的年轻护士在梦里与年迈体衰的病人发生了性关系。伊妮德的噩梦与她以粗暴的方式“物化”昆太太有关,将那位无助的、脆弱的病人变成了性目标。其实,那些梦道出了她鄙视依赖者(婴儿,病人)的态度,她把她们仅仅视为个人满足的工具,虽然这种态度是可耻的,但又无法否定。伊妮德对他人的非人化和贬低迫使她面对变化,不仅是他人的变化,还有她自己在梦中惊人的欲望里发生的变化,后者大概最令人痛苦。她醒来后,“邪恶的实用态度”和“心的冷却”与她纠缠,让她经历了一种疏离感,在这一过程中,不知怎的,她的身体陌生了,她要等在那里,“等待她的真实的自我,她的羞耻感,她的怀疑,朝她倾泻下来”。仅有“羞耻和怀疑”找到了她苏醒的自我。“她冷却的心”和“冷”汗,说明她先前没能专心护理昆太太,她自己也承认,她提出要请一位牧师,虽然“提的没错”,可是原因不对:“她说话的情绪不对——冷冷的,有几分恶意”。伊妮德护理他人的行为和动机之间发生矛盾:她实施了护理行为,但又对被护理者抱有蔑视和憎恨。

伊妮德企图让自己对病人“以怜惜的鼓励的口吻说话”,她强迫自己对昆太太产生好感,却是徒劳的。显然这种同情心与怜悯相关——伊妮德为她的病人感到格外的“惋惜”——也印证了劳伦对同情心的剖析,其内涵是不平等和不公正。皮塔指出,要鼓励护士同情他人,从合适的距离之外实施护理——“专业行为不允许个人互动,个人角色要限定在科学、技术、管理等方面。以上提示适合公开场合面对面的护理关系”——但以上提示也说明,“培养同情他人的行为”,与“培养厌恶感”如出一辙。同情与冷漠,贴近与距离,投入与自我保护:护理他人就要在其间摆来摆去。

伊妮德的矛盾心理足以说明她还渴望善待病人。她要“做好人,做好事”的希望,源自一种幻想:通过自我牺牲来满足自我。伊妮德的母亲说的话,暗示出女儿的心里秘密,之前在父亲的要求下,伊妮德同意放弃医院护理,母亲对她说:“我希望这能让你高兴。”她母亲用的是第二人称,叙述人对此又有所强调:

不是“让他高兴”,是“让你高兴”。母亲仿佛在伊妮德之前就知道,这前景〔放弃注册护士〕多么诱人。医院的病床等同自我否定,彻头彻尾的牺牲。越离谱越好。她就是怎么做的。不是为了对父亲的爱(这是母亲的弦外之音),是为了一次次意外。纯粹高尚的任性。

“高尚的任性”,这个短语传递的紧张感构成了故事的冲突,一面是渴望个人满意,一面是渴望崇高。顺着冲突走下去,在她那些令人不安的梦魇之后,她所期待的自我回归,就是“她的羞耻感,她的怀疑,朝她倾泻下来”。在这里,门罗把护理与被护理的关系想象成泾渭分明的战斗。伊妮德服侍他人,又掩盖不了她要驾驭她人的欲望。在二人的角力中,与战斗相关的语言反复出现:昆太太“同意”把睡衣取走;按照伊妮德的说法,如同所有要死的人,昆太太,“在寻找敌人”;伊妮德无法“战胜”她对昆太太的厌恶;昆太太知道伊妮德的反感,这是昆太太的“胜利”。伊妮德与昆太太的关系,其中有多少同情心,也值得怀疑。伊妮德要以合适的、关爱的方式接人待物,为的是在道德上占上风,尽管她的梦里出现了邪恶的幻想,不过,她醒来后的自贬又瓦解了她对善良的自信。

小说里护理者与被护理者的权力之争表明,知道他人的秘密是何等重要,因为语言和故事是昆太太能够使用的唯一武器。昆太太知道伊妮德的厌恶,所以才来了精神:“我一走,(你)就摆脱了”,她这句自我贬低的话,道出了护理者内心的想法,一语中的,概括出伊妮德对昆太太的真情实感,虽然伊妮德还在竭力掩饰。伊妮德没法把自己打扮成关爱他人、坚持投入的护士,这就削弱了她手里唯一的权力——执著、牺牲、同情。伊妮德要压倒对手,为此发出的种种泛音与故事里的一大秘密发生聚合。昆太太坦白说,她协助掩盖了验光师威林斯的死因,是她丈夫昆先生因妒生恨杀了人。不过,在坦白的那一刻,悔过者与坦白者之间的动态的权力发生了逆转。按照桑德拉(Sandra Lee Bartky)的解释,用福柯的术语来说,忏悔“发生在不平等的关系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忏悔,后者不仅有权要求忏悔,而且还能决定忏悔揭开的是不是真实的自我,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成熟的还是幼稚的,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但在《好女人》里,权力的划分并没有这么清楚。昆太太的临终自白说明一种企图,她要将伊妮德和昆先生一并废黜:揭露丈夫的罪行,同时暗指伊妮德协助掩盖。在此之前,伊妮德还不必怀着关爱来实施护理,回避责任、公正、执著等道德问题;她做的“对”,虽然理由未必“正当”。但昆太太在小说里连续的坦白把伊妮德推向了新的道德责任,不仅有伦理的,还有法律的内涵。

一开始,昆太太骇人的故事令伊妮德心神不定,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昆太太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若她所言不虚的话,用不用为死者维护正义。后来她才发现昆太太的故事也能生成权力和机会:她有权选择拯救谁或惩罚谁。等昆太太孤零零地死去之后,伊妮德与孩子们度过了幸福、轻松的一天,经历了摆脱责任后的解脱:“面对奄奄一息的人,她从来没这么轻松。”现在她有更大的计划。她要计划一次最终的自我牺牲:她要见昆先生,请他用自己的小船把她划到湖里,再告诉他她不会游泳,之后对他说出知道的真相:“等他们到了水上,她就告诉他。她就问,(昆太太的话)是真的吗?”她估计,要是昆太太说了真话,可能出现两种结果:(昆先生)要么听她的话,自己投案;要么把她推进湖里淹死。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第一种结果和与之相伴的道德纯洁,等他被收监之后,她也不背叛他,二人形成“一种似爱情又超越爱情的关系”,她发现自己的幻想太诱人了,几乎与“放浪”相差无几。

但她的计划并没实现。她与昆先生见面后,他的自控能力和他的陌生感让她无从开口,他身上的气息提醒她,他是与外人分离的存在,他的自我深不可测:“身上的气味——哪怕是精液——没有她不熟悉的,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新鲜的,无孔不入的,十分显然不在她的驾驭之下,也不在她的护理之内”。她的计划宣告破产。她浮在半空,被他的气味裹挟。护理病人她太不陌生了,这个角色让她相信,秘密和能力是构成权力的要素,她相信他人是透明的,熟悉的,以为从病理的角度可以将他人视为疾病,症状,残疾,所以在昆先生身上发现的神秘性才令她不知所措。接触未知事物后的伊妮德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感以问题的形式表现出来:“有些地方空气新鲜,然后你突然进入一大片小虫子里。虫子比尘埃还小,不停地运动,但还保持着柱子或云朵的形状。怎么办到的呢?虫子怎么选择了一个地方,没选另一个地方?”这个她无法理解、无法驾驭的世界既令她困惑,也令她敬畏。

小说结束之前,门罗连续以几个段落描写伊妮德对外部世界的新感悟。最后几行文字也没有揭开故事里的那几个谜:验光师威林斯神秘的死因、昆太太忏悔的真实性、伊妮德与昆先生的命运。故事以秘密与缄默结尾,昆先生不知到哪里找船桨去了:“要是用力倾听的话,她还能听出灌木林子里的昆先生在走动。要是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小船上,一种轻轻的、不易发现的漂动,就能感到四周已经安静下来。”她是脆弱的,一无所知,也不为人知,她将注意力转向她能驾驭的领地之外,这些新鲜的经历引发出一种新奇的陌生感,让她无法理解。此时的伊妮德可以目击,却再也无法驾驭,这在小说里还是第一次。在她与昆先生相见之前,她还固执地轻视他人的他者性(the otherness of the other),从虚伪的自我牺牲中寻找满足,不去面对他人身上无法被同化的神秘。病人总是护理的对象,她的注意力先集中在症状和疾病上。但到了最后,明显的权力之争、竞争、送与取、牺牲或驾驭,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缄默和神秘。伊妮德的护士职业,一开始就就是个不等式,那种以自我满足为目的的牺牲印证了凯丽(Kelly Oliver)的论点:“主体与他人或主体与客体,这种二分法本身就是强迫症的结果。把自己当成主体,把他人当成他者或客体,如此一来,不仅自己与周围的人分离开来,而且还能助长强迫与驾驭之内的非人化。”护理始终是在主体和客体的病态结构中发生的。好在伊妮德最后还能审视周围的世界,向未知和不可知敞开心扉,故事写到这里,我们看到了可能出现的新的道德关系。我们相信故事后几段写的是感悟来临,以及伊妮德对凯丽所谓“他者历险”的接纳。在凯丽那里,接纳他者性是爱的先决条件,因为“爱就得接纳并照顾对方的差异”。这种责任对伊妮德来说还是新鲜的,之前她对护理的认识是以失衡的、客观化的“同情心”来维系的。故事的结尾说明,感悟是可能的,接纳神秘的他者性也是可能的,而且不必同化和驾驭他人。

滑稽的是,专业护理工作完成之后伊妮德才发生变化,才开始见证合乎道德规范的人际关系。如凯丽所说,“他人的他者性是最大的乐趣。在他人面前的软弱是快乐的礼让,是礼品,不是牺牲。”不过,伊妮德接纳他者性,三缄其口,也可能是对杀人犯的保护。也可能是凶手的同伙改变了伊妮德,让她接纳昆先生的差异,但这差异里也可能隐藏着危险。门罗的结尾语焉不详,所以对伊妮德(对昆先生也是如此),我们既不能说她好,也不能说她坏,于是这令人困惑的、奇妙的他者性又传到了读者手里,他们只能默默地见证差异,在小说里找不到解释和结局。

在门罗的小说里,我们不时就能发现她对护理行为进行非理想化的描述:怨恨、牺牲、损失,及与依赖相关的狠毒。门罗写护理,几乎让我们找不到令双方满意的关系。我们读到的是复杂的、幽暗的情感吝啬,精明的人物以情感、帮助、权力和管控为砝码,讨价还价。她的故事透视出道德责任引发的折光——一个人的需求遮掩了另一个人的需求——也是在检验渲染服从的责任定义:“对他人承担责任就要满足他人的需求,专心照顾他人,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目标和欲望。”门罗的小说让上述设想变得复杂了,指出自我否定和自我牺牲的代价,在一贯崇尚女性“天生”要关爱他人、要自我牺牲的文化里,更是如此。道德上无法满足的需求引发出对主体性和责任感令人不安的态度,因为这种道德关系减弱了主体。如西蒙(Simon Critchley)所言,“需求永无满足,主体据此改变自己,最终分裂开来。”主体与这种令人“分裂”的责任之间的矛盾,是门罗小说一再探究的话题,她的小说是对“关爱责任有益”提出的反驳。在她的小说里,不仅动机与行动没能以和谐的方式履行“成功的”关爱,护理也成了人物的盾牌,以此来掩盖攫取权力、驾驭他人、压制对手、实施报复的欲望。小说还暗示,关爱可能成为武器;自我牺牲可能成为工具。对那些因性别被推到边缘的人来说,护理他人与权力相关,借此可以“安顿下来”,这也是很难抵挡的。在这些故事里,绝对责任的风险浮现出来:不仅是承担责任的主体可能被无法满足的要求“分裂开来”,作为责任的来源,被护理者也可能成为牺牲的目标,被非人化,被利用。

门罗的小说讨论了护理关系中护理者与被护理者无法达到的位置,双方因需要和被需要而发生怨恨和困惑。双方的位置都不舒服,生成出不少减压系统,双方都希望通过攫取权力来减小自己的压力。学者们研究抽象的道德,提倡绝对的义务和关爱,与之相对,门罗小说要揭示行动中的责任,以及实施关爱和责任行为时所无法回避的复杂性。

【译者简介】史国强,沈阳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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