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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黄遵宪到胡适:“五四”新文学何以可能

2014-11-14周晓平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黄遵宪五四新文学

周晓平

(嘉应学院文学院 广东 梅州 514015)

问题的提出

在中国文学漫长的发展进程中,晚清文学是一个除旧布新的转型时期,作为纽带与桥梁,它把新、旧文学有机地融合并加以推新。人们仿佛听到“五四”新文学隐伏的足音,看到新时期文学未来发展的曙光。

“五四”新文学发生的最初动因是什么?当然是与其特定的社会环境、外来文学启蒙思潮的影响分不开。然而,在研究过程中,由于人们的思维习惯和功利选择,必不可免地出现误读现象:或套现、或生发、或淡化、或遗忘。其必定产生很大的困惑。一个新的文学观诞生,显然离不开杰出人物的历史推动。人是社会的人,没有人能够离开一定的社会环境而生活;社会也是人的社会,而不是凌驾于人之上的某种力量。而文学,则是通过个人的独特感受与认识,对社会与人生的反映。海德格尔理论认为,一切历史的研究,都必得最终还原为“生存的本真演历”。“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而新文艺之勃兴,尤必赖有一二哲人,犯当世之不韪,发挥其理想,振其自我之权威,为自我觉醒之绝叫,而后当时有众之沉梦,赖以惊破。”就思想史或文学史来说,必得还原为历史人物生存的“本真演历”。

一、黄遵宪的文学革新观:裂变中的守成与奔突

在晚清,黄遵宪的时代,文坛基本上为复古派所笼罩。当时大体有三大流派:一是汉魏六朝诗派,鼓吹“杂陈模仿”、甚至沿袭剽窃;二是中晚唐诗,推崇“香夯体”,即大量引用典故,讲究对仗,竭尽玩弄艳词丽句为能事;三是宋诗体,它试图在冷僻、艰涩的典故、字句中寻求翻新。这些派别众声喧哗,皆以崇古拟古为归宿,仅为供奉之牌位相异。在文学的创作上,突出表现为文字与语言的分离,即白话与文言之对立。这种创作的虚无,与渐渐新起的一股“实学”之风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基于“言”与“文”分离的焦虑,黄遵宪选择应对时代的姿态,试图找出文学创作“书面语”与“口语”对立的根本原因,积极地提出了“言文一致”的理论主张,力求打造文字与语言的“合一”。其诗文革新的理论观点,主要体现在《日本国志》、《人境庐诗草·自序》、《与周朗山论诗书》的一些书籍之中外,在诗作《杂感》、《感怀》等中也有较多反映〔4〕(P114)。

那么,黄遵宪所谓的“别创诗界”对诗歌革新有何期待?心目中的“新文学”又有哪些具体内涵呢?

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急剧动荡与变革年代,黄遵宪不愿仅仅做个诗人,他要匡世济民,但诗歌创作毕竟是他毕生的爱好:“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并提出了极高创作标准:“欲弃去古人之糟粕,而不为古人所束缚”,如为宫岛称一郎评阅《养浩堂诗集》,四阅其稿,字斟句酌,态度非常严谨。

文学创作贵在“创”,诗歌写作同样要追求出新。古诗就其内容和文体值得新诗借鉴和学习之处确实非常多。新诗创作不能凭空而生,必为古诗的发展。然而,传统诗歌为古人所作,内容与形式受到很大的束缚。作诗得抛弃陈旧的枷锁,以内容解放与形式自由换取新生。黄遵宪提出“伸缩离合”的主张,变革诗体。力求创作出一种句式错落有致的新体诗,以求扩大表现容量,增强表现能力。这对钝化、僵硬的修辞比喻进行了有效的颠覆。认为新派诗应有“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立足于当今,上溯往古,下括将来,要有新名词、新思想、新意境的厚重历史感和恢宏气势。在创作上大量使用翻译词语和自造词语,真正突破了古代诗歌中的僵死、老化的词句与陈旧、腐朽的修辞,为诗歌的现代性创新杀开了一条血路。

从晚清到现代,这是一个“东西文明”与“两相结合”剧烈变更的时代。在古与今的文化嬗变中,黄遵宪坚决植根于今的立场,在诗歌创作中吸取古人成功的经验与教训;在东与西、新与旧的文化碰撞中,秉承容纳新学、磨洗旧学的精神,将中国文化发扬光大。“当益鹜其远大者,以恢我先绪,以保我邦族”。但是,又知“中国旧习,病在尊大,病在固蔽”。主张“今且大开门户,容纳新学。俟新学盛行,以中国固有之学,互相比较,互相竞争,而旧学之精神乃愈出,真道理乃益明”。对古与今、新与旧的冲突融合保持着积极健康的态度,并引进西方的思想观念。

1902年,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盛推黄遵宪为20世纪诗界中独辟境界的大家,其诗是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的典范,而被大力推介。戊戌变法失败后,黄遵宪虽在政治上失意,但“别创诗界”、致力于古典诗学传统转换的创新意识,也更趋明确、活跃。世变无穷,诗歌革新也要与世俱进。在《与严复书》中谈到有关“文界革命”的争论时认为,“当以人人遵用之乐观之”为准则,成为了诗歌文体革新的依据和出发点。

康有为所谓目中无“李、杜”,更何曾有“元、明”的气魄非同小可,但黄遵宪集理想与实干为一体,在现实生活中灵活变通。在提出“我手写我口”之前,就写了《感怀》杂诗,对迂腐的“信而好古”的历史观提出怀疑。对于孔孟之道,主张“昌言排击之”。由于深厚的古文功底,对封建正统文学思想理论基础的认识深刻,他清醒地审视过去的文学现象,并把批判的锋芒扩展集中,对准当时诗坛逆流。。

诗歌语言的现代性是诗歌创作探索的现实而重大的难题。黄遵宪探索那种能够直接书写今人生存体验的语言,从语言文字发展进化方向的角度对中国的文字改革、诗歌创新问题做了深刻的思考。认为“愈趋于简、愈趋于便”是文字改革的新潮流。驻使国外期间,亲身考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新思想与前所未有的独特审美感受。开阔的新视野所带来的特殊美感,提供了大量的创作新素材,诗歌创作表现出非常远大的前景。它成为解决受“古拘牵”诗歌创作难题的突破口,真正为传统诗歌陈旧、钝化的现象打开了缺口,体现了一种强烈的现代性愿望诉求,然而是一种“被压抑的现代性”的诉求。

对于诗歌的革新探究,黄遵宪是经过长期实践摸索的。他深谙诗歌理论发展的规律而融入人生经验。从“我手写我口”到“言文一致”,再到“新派诗”,他在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上不断创新,这从中国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来衡量是具有“革命”意义的。不仅如此,在论述艺术创作的方法时,也提出了严格要求。“我手写我口”与其后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提出的诗歌理论相对照,显示了诗歌理论的发展脉络。

全面考察黄遵宪的诗歌文学革新,其深得“通变”之理。一方面强调通古与借鉴,不忘今变与创新,从而突出诗歌创作的自我主体性,这是与徒事效法、盲目模拟截然不同的。另一方面,在诗文革新中,其激情与保守的创作风格的分寸把握相当准确,这与一味急躁冒进,求新求变也是迥然相异的。姿态温和而稳健、冷静而务实。他把对文学革新与政治改革、学术思想与人生态度相融合,获得了内在逻辑的统一。也取得了文体改革、新词汇引进的巨大突破。其对日本文字的考察不是仅仅局限在对日常的表层认识上,而是从语言文字发展进化方向的角度对中国文字改革问题作了深刻的思考,并在“诗界革命”中波及到一系列要解决的难题。

然而,黄遵宪为中国诗文革新建立了历史奇勋的同时,也留下“缺憾”。他对白话文历史价值和社会意义、语言价值及其对文学的审美作用、对文学话语与全民族共同语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深刻的考察,却由于思想的超前性与当时中国诗坛创作上的停滞性,而形成了某种程度的“脱节”,无异于“曲高和寡”。也许是时代的局限,或时间与精力的限制,或许因为维新变法的紧张形势所迫,有些问题的研究还有待系统与深入,其理论所具有的原创意义不免显得粗糙、零散。比如“白话”字的音标、文字如何改革的问题,虽屡屡提及,却并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案。这些都是留给后人去解决的难题。但是其前瞻性思考有力地推动了后来者的探究,为“五四”新文学白话运动打下了基础。它启迪了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另一历史巨人——胡适的文学变革思想。他沿着黄遵宪“诗界革命”未走完的道路继续探索、前进。

二、胡适文学思想逻辑发展论:形式开创历史

胡适在中国新文学的萌芽和建设的过程中,可谓号称“但开风气不为先”。它基本概括了胡适在整个中国新文学建构中的历史地位,具有筚路蓝缕之功。一些学者论及胡适文学主张的时候,常常过分强调他所受到的西洋理论的影响,而忽视了其理论的本土性与中国传统文化根基。

那么胡适新文学思想的主要精髓是什么?其内在逻辑与发展前景又呈现一种怎样的价值旨归?

从1917年到1928年这十年之间,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到完成《白话文学史》,为中国白话文学作了一番探源性工作。上溯汉代下至晚清,而着重点则落在晚清,使20世纪初的白话文学运动有了一个历史的联系。胡适于“五四”新文学之发难,离不开两篇著名论文:《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其一部分文学理论除见于这两篇论文外,还散见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国新文学大系》及其日记中。主要体现为文学形式的“革命”,反映了胡适对于中国新文学发展之愿景。《文学改良刍议》:

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陈套语;三曰,不讲对仗;四曰,不避俗字俗语;五曰,须讲究文法之结构;六曰,不做无病之呻吟;七曰,不模仿古人,语言须有个我在;八曰,须言之有物。

人们常常用胡适的“八点”主张与其“意象派”的六项原则(即:日常语写诗、创造新格律、主题自由、确切意象、“硬”而“清”的诗、“凝炼”的诗。)相比较。然而其侧重点是不同的:“六项”主要讨论诗歌创作的用词问题,并非涉及文学发展的总体观念;“八点”则以较为系统的理论阐述文学的发展,既讲风格,也讲用字,是针对“言文一致”而衍发的“历史的文学观”。这是胡适文学理论的中心与革命的重要武器。

客观地说,《文学改良刍议》中所提出的“八点”主张的基本内容,其实在晚清黄遵宪所主张的“我手写我口”已经涉及了有关诗文创作的核心问题。而且在“诗界革命”运动中,黄遵宪、梁启超的诗歌理论已经成为一股大的诗歌革新潮流,这为胡适的理论主张有开风气之先。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胡适对自己的主张作了最简单、有力的说明:“胡适文学的态度,始终是一个进化的态度”他相信世易时移,一成不变的文学势必僵化,文学必须反映时代的踪迹。

1935年,胡适撰写《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时,曾将“文学代变,古不必优于今”主张一部分归功于达尔文之进化论。在《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提出了“六大革命”,充分说明了历史文化观的正确。从中国古典文学的样式变迁中为自己的文学革命找到了历史依据,并增强了可信度。认为否定旧文学,是新文学登上历史舞台的前提。他敏锐地认识到正是文言这个僵化的、半死的“文学形式”束缚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健康发展。白话文的提倡既是文学革命的突破口,又是新文化启蒙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白话文言之优劣比较》中,胡适揭示了白话文内在逻辑的发展前景。

“新诗”是“五四”白话文的一种特别的文学题材,中国新文学的革新也正是以诗歌为突破口的。胡适推波助澜,正是顺应新的历史潮流,表现献身新文学运动的气魄与勇气。《尝试集》是胡适大胆尝试的成果。它在“诗体的大解放”、诗的白话语言、音韵节奏诸方面,做了积极的“尝试”,以适应表现新内容新意境新思想的需要在白话诗的实验室里,以“大胆假设”与“小心求证”作为理论武器,于前人的基础上建立了不朽的历史功绩。尽管并非尽善尽美,但他的实验精神一直感召后人:“做了过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他的哲学史研究、思想史研究、政治上的辨析与瓜葛与中国新文学都不无深刻影响。尤其表现在他对于20世纪初“文学革命”的呐喊和白话新诗的尝试上(。他与时俱进,把一向不为文人重视的白话传统从“草野田间”提到一个正宗地位。并提出:“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之利器,可断言也”。以白话为正宗的主张是胡适倡导语言文学改革的中心思想。

在诗歌变革的道路上,胡适大踏步走在时代的前列。这个开端却是从新名词的引入、诗歌意境的开拓开始的。胡适在《欧洲战讽刺画》、《将去绮色佳留别叔永》、《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等诗歌中引用了不少“新名词”。他无不自负:“前不必有古人,后可诏来者。”当然,不无夸大其词。在此二十年前,黄遵宪“别创诗界”表现新事、新物、新境的诗歌创作就出现了大量“新词入旧诗”的突破。胡只是在黄的基础上继续沿着民间与向西方两个方向前进。胡适创作了《耶稣圣诞节歌》、《大雪放歌和叔永》、《雪消记所见》、《游英菲儿瀑泉山三十八韵》等皆描述域外自然风光,社会风俗之作。这与黄遵宪在“诗界革命”中所创作的诗作有相似之处,当然胡适谙熟外语,饱受西方文化的浸润,在用词的理解上似乎更为精确。“诗界革命”对域外文化的汲取,着意在社会政治层面,胡适则更多地关注诗歌艺术形式的变革。胡适没有在“诗界革命”所划定的框子内止步,而是把前期成就当作推进的起点。在异国文化中练成的试验精神与科学态度感召下,大胆试验,以冲出旧诗歌风格的牢笼。

当然,理论主张与历史效果之间存在一定的差距。胡适不无反思:一是,黄遵宪的离去而“诗界革命”最终谢幕,晚清白话文运动的理想目标没有最后得到实现;二是,戊戌变法时期,黄遵宪们在文学革新领域所进行的一系列新文学变革实践对现代文学提供的经验和教训。遗憾的是,胡适并没有从中国现代生存的改变,其决定于“芸芸亿兆”的觉醒这一高度来深究文学变革的原因。他没有想到从现代生存的历史裂变来考察文学形式革命发生的必然性;没有想到只有处于一个民族的伟大历史瞬间才会有彻底的艺术形式革命。文学变革的“形式革命”,只拥有局部的文学进化发展观。

当然,胡适对于未来中国文学的走向是有自己的考量,他规划了中国新文学建设的努力方向,进而提出两个观念:即用“活文学”取代“死文学”,把文学革命的目的归结为“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从写实主义文学出发,用“真文学”取代“假文学”。并认为,应该从建设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胡适在白话文与现代诗歌、小说、戏剧等都进行了不同层次的实验,为“五四”新文体的建构提供了样本体系,如理论与实验方法体系。其理论与实践是继黄遵宪之后,为中国新文学的建构立下了汗马之劳。从语言文学自身的发展中,自觉意识到了新文学的历史变革,系统地形成了文学形式革命的主张,于“五四”新文学的建构做出了贡献。但是随着形式革命的完成,如何显示其更深的发展内涵便从中凸现出来,成为新文学发展的主要因素。这就得让位于更深层的思考。

三、从黄遵宪到胡适:“五四”新文学的滥觞

1.从黄遵宪到胡适——不单纯的影响与接受

“五四”新文学之发轫,最初就是以诗歌为寻找突破口的。对于“五四”新诗可以从其语言内容和形式进行的界定。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诗歌创作的白话;二是诗歌形式的自由化。其背后隐藏着巨大而复杂的社会意识形态,即“从黄遵宪的‘诗界革命’到‘五四’新诗运动,不同时期发生的两种诗歌行为,或为‘维新’或为‘启蒙’,历史血缘上的承续,使二者在诗歌功能的发挥上显示了一种惊人的相似”。由“诗界革命”过渡到“五四”新诗运动,是同一过程的不同阶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从复杂的社会意识形态到具体的诗歌内容与形式,后者对于前者的借鉴十分明显。

黄遵宪提倡“古文伸缩离合之法”,目的是主张诗歌自由与散文化,并提出了一种“杂歌谣”的“新体诗”理论。胡适正是从其中看到了参差句法重大变革的积极作用。黄遵宪“新派诗”的创作实践了形式自由,“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做的”;内容上则极大地抒发了对新世界、新事物、新生活的个人情感。胡适“作诗如作文”的自由表达之美,显然受其启发而提出“自由的、不拘格律的”的新诗观念,以“诗体大解放”为名目。其中,当然有着追求个性解放的清晰时代的背景。“五四”新诗正是沿着这一理念发展的。

胡适认为:

口舌代心者,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为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

“文章代口舌”并非首创,“我手写我口”及其实践创作的新派诗早就具备了这些内质。从“我手写我口”到“文章代口舌”,取法的根本途径就是走民间文化之路。胡适效法民间,与黄遵宪对民间民俗文化的推崇何其神似。只不过“五四”运动文学的新诗在这方面做得更为突出、明显罢了,这恰恰体现了它们之间内在逻辑的发展。

“五四”白话是一种发展的白话。以胡适为代表白话文运动的倡导者们看到,以文言文为代表的旧语言文字与以概念精确为前提的科学语言是相违背的,因此,革新语言太有必要。胡适作文、作诗所要追求是一种“国语”。随着“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发展,胡适清楚地认识到提倡“国语”之重要。作为“五四”白话文的领袖式人物,胡适有关诗歌理论,理所当然代表了“五四”新文学的发展方向。《文学改良刍议》也只是对文学的改造,其八项主张在当时的反响巨大,可是并无新意,这几乎是“我手写我口”理论的翻版,它正与“言文一致”的诗歌理论如出一辙。“五四”新诗人追求“努力造成一种近于说话的诗体”,这正是黄遵宪毕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其诗歌通俗与自由化主张与新诗的“散文化”,在本质上一脉相承。当然,“五四”新诗,也要向前发展,散文化程度要更高些,这恰恰符合发展规律。

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是胡适文学改革思想的基本核心内容。他认为白话文是书面语与口语的合一,言文相分家的书面语,是板滞僵化的“死文字”;“死文字”决不能创造“活文学”。诸如此类,胡氏的许多观点,并不陌生,似乎都可以在黄遵宪的文集那里找到。只是到了后来随着“五四”新文学的进一步深入,从“言文一致”到所谓“国语”逐渐的统一(相对的),“五四”新文学才具备一定的高度,但这都继承了前人的精神资源,包括文学的众多方面:语言、文字,甚至文体。

以黄遵宪为首的晚清“诗界革命”是诗歌史上一次重大的诗文革新,开“五四”新文学运动风气之先,为中国诗歌向现代转型提供了不少直接的启示与教训。从“五四”新文学观念的内在裂变来看,它既顺应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趋势,又直接承受了晚清“诗界革命”优良传统。历史上任何一种文学都是经过继承而演化的,从来没有一种文学一诞生就是“全新的自我”,如果有,也是昙花一现,何况像“五四”新文学这么一种具有历史沉淀、过渡意义的文学。

2.“五四”新文学何以可能——滥觞与源流

回眸历史,“五四”新文学的滥觞,得益于“五四”时期“两个运动”:一是北大“歌谣运动”;一是中山大学“民俗学运动”,它们标志着中国新文学步入崭新的阶段。

那么,“五四”北大“歌谣运动”,广泛地征集、搜集“歌谣”的意图何在呢?“五四”歌谣运动后,1920年冬成立的北大歌谣研究会和1922年《歌谣周刊》的创立,周作人执笔《歌谣·发刊词》宣布其目的是为学术与文艺的。胡适还为《歌谣周刊》写过复刊词,他们崇尚的正是“手口如一”的文学。

“歌谣学运动”是“以求得‘白话文学之历史根据’为出发点的。”作为“五四”民俗运动的发展阶段,倡导者大多数是文学家,主要也是从文学领域阐述其观点,说明兴起的原因就在于普及文化。“歌谣运动”首先注重在歌谣、故事等文艺方面的搜集与整理。比如,鲁迅就提出了搜集和研究歌谣,虽然他并未着手进行,却象征了一定的意义。沈尹默、刘半农、钱玄同都相互呼应。主要征集和研究流传于下层老百姓中间口头文学如民歌、民谣、方言、俚语、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等。既可作为一种学术研究,也把这些向来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圣贤文化所承认的民间文学推向发展。这对于文化启蒙非常及时,也很有必要。

其实,在“五四”歌谣运动之前,对于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的民间材料与整理,黄遵宪在晚清早就着手了。综观黄遵宪民俗观,突出特点有三:宽泛的民俗观;移风易俗的焦虑、希望与对精神民俗的倚重;对民俗文艺的倚重和运用。他积极地辑录歌谣,即从山歌中吸取精妙语言,并赞美山歌的艺术性。提出来自民间诗歌修辞的“复兴古人比兴之体”。这既得益于黄遵宪在少时受到客家民歌的熏陶,又在于对中国古时民歌的自觉学习与传承。着眼点在“含新意境”,是对“比兴”的新解。他对民间文学的重视如对客家山歌的辑录做法,在当时未必得到重视。但是,“五四”新文学的歌谣运动时期,人们却相当程度地贯通了黄遵宪的思路。

黄遵宪对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研究,与其深刻理解分不开,可谓首著先鞭。随着“五四”民俗学运动的深入发展,民间文学、民俗学观才被“五四”学人逐步发现并得到启发。当然,在评价黄遵宪时,也主要基于“白话文”的角度。胡适说:

我常想黄遵宪那么早的时代何以能有那种大胆的‘我手写我口’的主张……可以说,他早年受了本乡山歌的感化力,故能赏识民间白话的好处。

周作人则认为,不能仅仅从“白话文学”评价黄遵宪,应该从“学术”的角度评价之。1927年中山大学民俗学会成立,中国民俗学的研究得到新的契机,民间文学的挖掘、搜集、整理,盛况空前。人们逐渐觉察到歌谣自身的限制,提出了由“风”到“俗”的扩展。于是,在经过了“文学革命”的一番提升与激励之后,其功能得到了巨大散发与强化。

‘五四’以后,在对传统文学研究领域的开拓和价值重估上,比如对《诗经》的整理,就把它当作古代的民间歌谣来看待。从古代歌谣、《诗经》的‘国风’,《楚辞》中的‘九歌’乐府诗,六朝民歌,直至后来的俗文学,或被重新发掘,或给以新的阐释和评价,都成为“五四”新文学研究的‘热点’

在晚清,对民间文学、民俗学的重视,无论在理论方面的阐释,还是在创作的实践方面,无人能与黄遵宪相比。他既借助民间文学题材,体式和语言上的多重活力激活萎靡不振的古典诗歌,又利用其通俗性和普及性来弘扬维新思想,并作为开发民智的有力工具。他取法民间文学的审美尝试,诗歌创作走向民间,及其所衍生的“我手写我口”与“言文一致”等一系列理论,实际上为“五四”新文学进行了艰难而卓有成效的铺垫。

胡适反复强调:“文学的新形式都是出于民间”。他看中歌谣对于新文学“扩大范围”、“增添范本”的重要作用。新文学的建构如果不充分利用本土资源,一味地舍近求远,就会成为空中楼阁。胡适在考察中国二十年代新诗的时候,从技术、音节、甚至语言,指出其存在的缺陷,而肯定民间文学作品中灵巧的技术、美丽的音节、流利漂亮的语言,认为它值得新诗效法。其新诗建设的基本观点与1922年歌谣运动的精神实质基本一致。从文学革新的角度,找到“文学革命”与民间文学的关系,并把它当成是衡量“死文学”与“活文学”的标杆。鲁迅也认为:民谣、山歌、渔歌到处都有。这类作品虽不及文人的细腻,却显得“刚健、清新”。使得新旧文学的交替,能有不可缺少的转变动力。胡适对于白话和口语的重视,正好对号入座,符合认识规律,也体现了语言革命实践的考虑。

“五四”新文学运动发轫之初,胡适之所以发起“白话文”运动,它是黄遵宪所开创的“诗界革命”在新的历史时期的自然延伸。“五四”时期封建思想的禁锢已经大为松弛,使“五四”人享受到更大的思想自由,在接受西方文化的浸染的量与度上有了不同,其思想风貌当然与以前也有差别,但这并不妨碍“五四”新文学对前期传统文学的继承。在晚清,西方文化还只是一种重新观照本土文化的参照系,在他们的知识结构中,东方与西方文化是互相参照呈现出二元的。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文化结构发生了变化,传统与西方两种文化正发生某种程度的融合互渗。胡适进一步发动“白话文”运动,无疑是一位承先启后者。

“五四”新文学时期是一个历史转型时期,旧与新的语言体系转型,便是历史的必然了。它不能一挥而就,只能是在现成语言资源的基础上起承转合,是谓“扬弃”。“五四”知识分子在前人的基础上开辟出新的境界。胡适及时把握了语言与时代的新旧内在联系,在发起“白话文”运动时,他并没有充分的语言学理论准备,依照的是进化论思想。他敏锐地意识到“五四”新诗与黄遵宪诗文革新语言的本质联系,凭借广博的中西文化知识不断延伸与拓展。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换言之,“五四”新文学思想之源,正是从黄遵宪“诗界革命”、晚清“白话”文学运动的硕果中得到启迪。从晚清黄遵宪倡导的“白话”文运动以及积极推动和参与的“三界革命”开始,晚清至现代的文学变革不只包含语言的变革,也包含思想的变革。正如张应斌指出,黄遵宪的晚清白话文运动及其“三界革命”,无论是他本人语言文学变革、“三界革命”的辐射效果,无一例外地投射出他文学革命、教育革命乃至文化革命的真诚愿望。“五四”新文学的推演,无疑继承了黄遵宪文学革新的衣钵:从内容到形式。1917年,《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刊登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文学革命论》,举起了以“革命”为口号的新文学大旗,继而提出了“三大主义”的主张。与维新改良派相比,其文学思想更激进、更革命。胡适在《新文学大系》中认为,白话的语体地位确立起来,文学革命的使命便完成了。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是将诗歌作为白话文学须攻克的最后一大难题,以不可辩驳的力量掀起一场“革命”,将白话新诗推为正宗。从“诗体解放”入手,总结晚清文学改良运动与“诗界革命”历史经验而作出的选择。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对封建旧文学毫不留情的宣战,提倡新文学则包含人道主义在内的各种“宏深的思想”与“博大”的新型文学。尤其,鲁迅接连发表了《狂人日记》、《药》等许多重要小说,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不仅在作品内容上把批判锋芒直指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而且在形式上也运用了现代文学的体式、手法和白话语言,显示出“白话文”的勃勃生机。

“五四”新文学运动正是在晚清文体革新运动的基础上实现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的。黄遵宪的诗歌已是“五四”新文学的雏形。没有黄遵宪打起的晚清诗歌革新的这面旗帜与随之而来的继承者所展开的一系列的“白话文”的变革运动,“五四”新文学要堂而皇之步入殿堂,可能要摸索更长的时间。

〔1〕参见张宜雷.近代文学变革散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2〕李大钊.李大钊选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3〕吴康.新文学的本原·序〔M〕.长沙:岳麓书社,2005.

〔4〕参见黄增章等著.杰出的诗人外交家——黄遵宪〔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

〔5〕参见魏中林.清代诗学与中国文化〔M〕.成都:巴蜀书社,2000.

〔6〕参见吴晓峰.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7〕吴振清、徐勇、王家祥编校整理.黄遵宪集〔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8〕郑海麟编.黄遵宪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5.

〔9〕参见周晓风、郁敏.黄遵宪诗论现代性问题初探〔J〕.诗探索,2002(Z1).

〔10〕参见左鹏军.黄遵宪与岭南近代文学丛论〔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7.

〔11〕参见周质平.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2胡适.胡适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13〕参见钱振纲、冯玉文.鲁迅与胡适——双悬日月照文坛〔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2008.

〔14〕参见朱德发.五四文学初探〔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

〔15〕参见杨四平.20世纪中国新诗主流〔M〕.合肥:安徽教育图出版社,2004.

〔16〕王元中.诗界革命与五四新诗运动〔J〕.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2(1).

〔17〕龙泉明.中国新诗流变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8〕参见杨宏海.黄遵宪与民俗研究〔A〕.广东语文学会近代文学研究会等编,黄遵宪研究〔C〕.广东语文学会,1982.

〔19〕陈丽虹.赋、比、兴的现代阐释〔M〕.北京: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20〕鲁迅.门外文谈〔A〕.鲁迅全集》(6)〔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1〕参见黄升任.黄遵宪评传〔A〕.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C〕.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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