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中国小说的未来(续完)
2014-11-14李建军
李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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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修辞研究》一书中,我从修辞的“强度形态”的角度,将反讽分为“强性反讽”与“弱性反讽”。而司马迁所提供的叙事经验,则提醒我们,有必要根据反讽的指涉对象的社会地位和身份角色,将反讽分为“上层反讽”和“下层反讽”;前者是对上流社会和权力阶层的反讽,后者是对下层社会的人格病象和畸形现象的反讽。古典的叙事主要属于“上层反讽”,其反讽对象,主要是暴君、佞臣、酷吏、贪官和腐儒,现代的反讽,基于“立人”的文化自觉和“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主义理想,则主要属于“下层反讽”,其反讽对象,主要是家庭生活内部的畸形现象以及底层民众的愚昧与麻木。
在君主专政的皇权主义社会,真正伟大的反讽,首先是指向社会上层结构的,尤其是指向最高统治者的。如果说,《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那么,司马迁则不仅不留情面地讽刺墨吏、酷吏,也将批判的锋芒,明确地指向汉朝的历代皇帝,尤其指向自己时代的最高统治者——“今上”刘彻。李景星说:“太史公以上下千古眼光而作《史记》,其叙事往往有寄托深远,为后人以为不必为,实则不敢为、不能为处。”说得实在是很对的。司马迁的反讽,敢作敢为,既属于“强性反讽”,也属于“上层反讽”,是“强性形态的上层反讽”。
由于权力本身所具有的几乎不可避免的腐败性质和败坏作用,纯粹意义上的好皇帝,千百年间,难得一觌。缺乏权力制约的皇帝,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情感上的病态和人格上的残缺。所以,在《史记》里,除了作为道德理想而塑造出来的传说中的“五帝”,其他近世的皇帝,其人格与情感,大都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司马迁的伟大,就在于面对自己时代的皇帝,他总是敢痛下针砭。他固然也写他们的“正面”和“光明面”,但也从不避讳通过巧妙的反讽,写他们的“背面”和“黑暗面”,写他们的奸猾、无赖、愚妄、褊狭、阴毒、龌龊。林鹏先生说:“就是真龙天子,也是一个人,也是个体,也是个性。仔细读读《史记》吧,三皇五帝都是人,只是后来有了皇帝,才神乎其神起来。站到那个位置上(‘圣人之大宝曰位’)就把自己想像成神了,周围的大臣们又赋予他一种‘神性’,于是乎就好像了不起了,其实还是一个人。天子们喜欢强调‘天命’,其实‘天命之谓性’(《中庸》),天命只是他的人性、个性,还是个个体而已。司马迁的叙事视点,始终集中在个体的人性和个性上;他要把作为个体的皇帝写成寻常人,写成有非凡之处也有乖戾之处的性格复杂多变的个体。
一个朝代的政权的宽猛程度,人民的幸福指数,社会发展和进步所能达到的高度,都与打天下的开国之君密切相关。因为,他的意识和行为,他的人格状况和道德水平,会极大地影响后来皇帝的人格和道德。刘邦是汉朝的始皇帝。有汉一代的皇帝,大都继承了他的一些缺点,例如冷酷、虚伪、善变、多愁善感、断袖之癖、无赖习气,等等。吴见思在评论《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的时候说:“自古之待功臣者,每以汉高为口实,将如淮阴之钟室,布越之菹醢;相如萧相国之整饬,而上林一请,不免于下吏。噫!亦薄甚矣!故子孙习之,而申屠嘉不免于呕血,周亚夫不免于饿死。至孝文之世,丞相多至自杀,而将帅以坐法抵罪失侯者,往往而有。此史公年表之所以作也。史公生于此时,目击心慨,未免言之过甚,故后人削之,而序论之所以阙乎?呜呼!孔子《春秋》皆口授,而定、哀之间多微词,岂无故哉!”汉朝的历代皇帝,全都显得虚伪做作、冷酷无情、刻薄寡恩,这与高祖刘邦的人格影响和精神遗传,实在是分不开的。
在通常情况下,一个开国皇帝,往往会被人们神化,会被官方的意识形态塑造成奉天承运的神圣非凡的人物。在《高祖本纪》中叙写刘邦的时候,司马迁也按照官方意识形态的规约模式,写了他的“此殆天授”的一面,诸如刘媪梦与神遇,七十二黑子,上常有龙,老父相吕后,赤帝子斩白帝子,东南有天子气,大丈夫当如此,吕公妄许,等等。这些所谓的“神迹”,常常让刘邦“独喜”、“自负”,也让“诸从者日益畏之”。但是,在司马迁的反讽性的叙事结构里,这种“神物主义决定论”的叙事逻辑,总是被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叙事所消解,例如,“梦与神遇”、“七十二黑子”、“上常有龙”的奇事,就与“不事产业”、“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折券弃债”的常事,并置在一起;“老父相吕后”、“赤帝子斩白帝子”、“东南有天子气”、“大丈夫当如此”、“吕公妄许”的大忽悠,与“实不持一钱”、“狎侮诸客”、“以竹皮为冠”、“高祖被酒”、“高祖心喜”、“恐能薄”等小玩闹,并置在一起。借助这样的策略,司马迁建构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反讽性的叙事空间。也就是说,司马迁用互反性的对位性结构,成功地消解了神化事象的庄严感和神圣性,拆穿了“神化叙事”的不伦不类的荒诞感和自欺欺人的虚假性,提醒人们回到日常的现实生活氛围里,将刘邦当做一个平常的人来审视。
在司马迁笔下,刘邦远不是一个神通广大、战无不胜的人。他屡次被项羽的楚军打得溃不成军,又屡次通过夺张耳、韩信等人的军队,来重振旗鼓。他总是在“转战”和逃跑。他落荒而逃的时候,实在太狼狈:“汉军绝食,乃夜出女子东门二千馀人,被甲,楚因四面击之。将军纪信乃乘王驾,诈为汉王,诳楚,楚皆呼万岁,之城东观,以故汉王得与数十骑出西门遁。”如此耻辱的逃命记忆,像噩梦一样令人不快,会严重地消解一个人夺取政权的成功感。
正是在逃跑的路上,我们看见了刘邦的真面目。司马迁用锋利的反讽之刀,剥开了刘邦的被官方意识形态层层包裹的华衮,将他人性上的残缺和情感上的冷酷,喜剧性地彰显给人们看。刘邦缺乏健全的人性,对上不孝,对下不慈,缺乏对父亲和儿女的正常情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其中“杯羹”一语,冷酷无情,天良丧尽,尽显流氓无赖本色。不孝者必不慈。对自己的孩子,刘邦也毫无爱意。狼狈逃窜的时候,他数次将自己的孩子推下车:“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司马迁不厌其烦,多次写到这一事象:“至彭城,项羽大破汉军。汉王败,不利,驰去。见孝惠、鲁元,载之。汉王急,马罢,虏在后,常蹶两儿欲弃之,婴常收,竟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汉王怒,行欲斩婴者十余,卒得脱,而致孝惠、鲁元于丰。”
文帝刘恒似乎是汉朝皇帝里比较好的一个,但是,他的人格和性格,也同样很复杂。司马迁在《孝文帝本纪》里,多从正面来写他。他宽缓不苛,废除了连坐之法、肉刑,“施德惠天下”。他有着专制皇帝很少有的自省意识,不仅知道“天下治乱,在朕一人”,知道“百官之非,宜由朕躬”,而且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甚至会有“过失”,所以,要求“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为此,他废除了“诽谤妖言之罪”,还说了一通至今依然不过时的话:“今法有诽谤妖言之罪,是使众臣不敢尽情,而上无由闻过失也。将何以来远方之贤良?其除之。”他勇于自责,认为自己“不敏不明”,将“朕甚自愧”这样的话,经常性地挂在嘴上。他以自然的态度看待死亡,在“遗诏”里,明确表示不要扰民,“使重服久临,以离寒暑之数,哀人之父子,伤长幼之志,损其饮食,绝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也,谓天下何!”他反对奢靡的厚葬,要求薄葬自己,“带无过三寸,毋布车及兵器,毋发民男女哭临宫殿”。他甚至有“先民后己”的意识,反对替自己祈福:“今吾闻祠官祝禧,皆归福朕躬,不为百姓,朕甚愧之。夫以朕不德,而躬享独美其福,百姓不与焉,是重吾不德。其令祠官致敬,毋有所祈。”对一个大权独揽的皇帝来讲,能有这样的意识和情怀,无疑是极为难得的。
然而,司马迁不会只看一面而不及其余,更不是只会“颂圣”和喊“万岁”的奴才。在他眼里,再好的皇帝也是人,也难免会有人性的局限和弱点。于是,他便通过互文性的叙事策略,在皇帝身边近臣的“列传”里,反讽性地揭示了汉文帝的“另一面”,甚至颠覆性地解构了“本纪”里的“伟大”而“光荣”的“宏大叙事”。例如,在《袁盎晁错列传》里,文帝在处理“淮南王事件”的时候,显然并不像《孝文帝本纪》所写的那么仁慈,而是对自己的兄弟冷酷无情地“暴摧折之”;袁盎因为“数直谏”,所以,被文帝排挤出朝廷,“不得久居中,调为陇西都尉”,——对照“以匡朕之不逮”的话,便可看到他性格中出尔反尔的一面和叶公好龙的虚伪。中郎署长冯唐尖锐地批评文帝,说他“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因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伐作之”,——由此可以看见他内心的严酷和无情。在《张释之冯唐列传》里,他也有“厚葬”自己的想象:“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紵絮斮陈,蕠漆其闲,岂可动哉!”只不过听了张释之的劝谏,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很容易动怒,而且一旦发怒,就杀气腾腾,必欲致人死地而后快。他要求诛杀无意中“犯陛”的路人,愤怒地说:“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听了张释之的解释,“良久”,才放弃了杀人的冲动。有人盗高帝庙前玉环,文帝又发怒了,不满仅仅将偷盗的人“弃市”,而是要将他全家人都处死,——这与那个“先民后己”的仁君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对自己时代的“今上”刘彻,司马迁的反讽叙事,就更为尖锐,更不留情面。李景星评价《封禅书》说:“封禅本千载恍惚之事,而太史公之为《封禅书》,更演为五色迷离之文,所谓文与事称也。通篇丽事烦杂,几混宾主,然一言打破,则讽刺武帝而已。”而《乐书》则“似正似反,若合若离。总之,痛古乐之亡,不能不致讽于武帝而已”。事实上,纵观《史记》,司马迁对武帝的反讽,几乎无所不在。他在多个互文性对照的文本中,对汉武帝进行反讽。在《礼书》、《乐书》、《律书》、《封禅书》、《平准书》、《酷吏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李将军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汲郑列传》、《游侠列传》、《匈奴列传》、《儒林列传》、《佞幸列传》、《大宛列传》、《货殖列传》等文本里,他批评了武帝的雄猜多疑、浅衷狭量、好大喜功、自私贪婪、饰智矜愚、刚愎自用、昏暴寡义、冷酷无情、黩武好战、不恤人命,反讽性地揭示了他对长生不死的非理性欲望、“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虚伪等人格病象和道德残缺。一部《史记》,简直就是关于刘彻的人格解剖书和道德分析报告。
就这样,司马迁将汉代的皇帝,写成性格复杂的人,而不是完美无缺的神。司马迁通过“本纪”与“列传”文本互证的“上层反讽”,颠覆了对于皇帝的人格的“虚美”模式和神化叙事,实现了对皇权的强性反讽和有效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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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全而有力量的文学,大都具有真实的性质与客观的倾向。真实是文学的生命之源,而客观性则是叙事文学的重要品质。没有认知形态和审美形态意义上的真实和客观性,那么,就既谈不到善,也谈不到美。然而,对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来讲,真实和客观性是极为重要的,但也是很难获致的修辞效果和文学价值。
司马迁的写作伦理和写作经验中,最可宝贵的,就是由班固所总结出来的“实录”精神:“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这其实不是班固一个人的评价,而是汉代几位重要学者的共识。“实录”二字不仅概括了司马迁的写作技巧和文体风格,也揭示了他的伟大写作的忠于事实的求真精神和叙事伦理。
“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乃是司马迁在文学叙事和文体风格上的突出特点,其实质就是要敦本尚实,返朴还淳,要有“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大雅·生民》)的美质,体现出的是西汉文学刚健雄直、大朴不雕的恢宏气象。司马迁在《酷吏列传》的“太史公曰”里说:“汉兴,破觚为圜,斫雕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蒸蒸,不至于奸,黎民艾安。”虽然这几句话所言说的,是汉初的政治气象,但是,“破觚为圜,斫雕为朴”,实在也可以看作是对汉代文运和文风的准确概括。汤谐说:“《史记》之文,一篇自有一法,或一篇兼具数法。烟云缭绕处,几于勺水不漏,而寄托遥深,迷离变幻,使人莫可端倪。一片惨澹经营之意匠,皆藏于浑浑沦沦浩浩落落之中,所以为微密之至,而其貌反似阔疏也。”所谓“浑浑沦沦浩浩落落”,所谓“其貌反似阔疏”,只不过是《史记》的一种外在形态,在它的内里,蕴蓄着丰富的美质和挹之不尽的意味。也就是说,“圜”和“朴”并不是“俚”,不是简陋和鄙俗,而是更高意义上的文质彬彬的大美。相提而论,我们现在的一些小说家,动辄就标榜“纯文学”,却只在形式上下功夫,叙事的技巧虽然翻奇出新,但却不合常道,总是给人一种花里胡哨、格格不入的别扭感觉。
所谓“其言直”,指的是刚正不阿的秉笔直书,而不是先意承志、为尊者讳的“曲写”。“直”是儒家伦理中重要的规范。孔子说:“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孔子所认同和赞美的人,就是为人正直、直道而行的人,就是具有“直”的修养和品行的人。对于历史叙事来讲,“直”更是一种至关重要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原则,没有这一规范和原则,就不可能立真言,也不可能著信史。而“其事核”一语中的“核”,意即“切实、准确、可信”,指的是对纷繁的历史资料的芟夷榛楛的汰择意识和直抵本质的叙事能力。“核”是“直”的补充,因为,仅有态度的“直”,而没有事实材料的“核”,那么,所谓“直”便容易流为任意附会和主观臆断。郭嵩焘说:“案诸侯起微贱,一时遗文轶事,传闻必多,史公身历其地而知其遭际风云,未有异于人者也。史公于萧、曹、樊哙、滕公等传,盖得于民间传说为多,此所谓记实也。”司马迁为了获得准确可靠的资料,为了“其事核”,是下了很大的田野调查的功夫的。
与真实密切相关的是公正。真实是准确认知和正确判断的结果,也是公正选择和公正评价的结果。如果说,“其文直,其事核”寻求的是真实,那么,“不虚美,不隐恶”则强调的是公正。不能坚持公正的原则,也就不可能获致真正意义上的真实,也不能很好地实现“美刺”的诗学目的。“不虚美,不隐恶”是对“其文直,其事核”的延伸和升华,是展开叙事的伦理原则和人物描写的美学原则。作为历史叙事的重要的原则,“不虚美,不隐恶”的根本精神就是强调这样一点:美刺、褒贬都要有忠于事实的公正而严肃的态度。庄子说:“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朱熹则说:“称人之善,不可有心于溢美,称人之恶,不可溢恶,皆不为已甚之事也。”无论历史叙事,还是文学叙事,最难做到的,就是不激不矫、不偏不倚,最容易出现的偏失,不是“溢美”和“溢恶”,就是“隐美”和“隐恶”。如果说,“溢美”是无原则的抬高和肯定,而“溢恶”则是罔顾事实的贬低和否定,那么,“隐美”和“隐恶”则意味着对事实的歪曲、对真相的遮蔽。无论“溢”还是“隐”,其性质都是消极的,都会给人们认知历史和历史中的人,提供错谬的信息,造成巨大的障碍。
然而,中国自古以来的官方历史叙事,就是为权力服务的“官学”,一旦涉及最高权力,就颇多“忌讳”,便为之“溢美”和“隐恶”。这就是《春秋公羊传》所说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董仲舒对此加以引申:“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故远者以义讳,近者以智讳,畏与义兼,则世愈近而言愈谨。”对这种避讳的态度,司马迁大不以为然。在《匈奴列传》的篇末,他对孔子历史叙事的“讳饰”伦理,进行了委婉的批评:“孔子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隐恶”和避讳的结果,必然是言过其实的“虚美”和“溢美”。
胡适说:“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生动的传记了。”作为一个勇敢而正直的良史,司马迁的内心没有太多忌讳和顾虑。他彻底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感”和“势利倾向”,绝不满足于仅仅为帝王将相们的“丰功伟绩”而树碑立传,而是要真实地写出他们的恶德与恶行。吴见思说:“太史公写闺房事,往往大雅”,但在《吕不韦列传》里,“独嫪毐、太后事,极其不堪,使人不欲卒读。盖太后老淫,纵欲不堪,不能为之讳也”。至于《史记》对帝王们的“上层反讽”,更是正气凛然,千古不磨,业已成为中国古典史传文学最伟大的叙事成就。
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对一个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来讲,还需要有基于同情的“不隐美”的公正态度。对那些人格残缺、人品不佳的人,司马迁绝不因其恶而隐其善,不因其丑而隐其美。司马迁对极恶的暴君和酷吏,也能看到其正面的亮点,也要写出他一团污黑中的哪怕一星点儿的洁白来。例如,他不让苏秦“独蒙恶声”;对好杀人行威的酷吏,他则一边尖锐批评,一边不忘替他们说公道话,在赞语中“表著酷吏之长”,“正所谓‘不隐恶,不没善’”。“儒家大猾”叔孙通的德行,大为司马迁所不齿,但是,在叙写此人的时候,他也能抑制自己的厌恶之情,做到“婉而成章,尽而不污”。
如果说,“不隐恶”和“不溢美”主要指的是针对权臣和帝王的叙事姿态,那么,“不隐美”和“不溢恶”则主要指是对弱者和失败者的同情态度、正义原则和公正尺度。司马迁内心的正义原则,就是“不以成败论英雄”;他的公正的尺度,就是“公听并观,就是吴景星所说的“不但叙事极工,并且持论极正”。他抛弃了历史叙事中常见的“成王败寇”的庸俗而势利的叙事模式,将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打通,对那些躬耕陇亩却又能揭竿而起的农夫,对那些满面灰尘却又能挺身而出的贩夫驺卒,都无偏见,同样为他立传。他为那些“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的“乡曲之侠”辩护,认为“功见言信”的“侠客”是社会所需要的:“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他认识和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有两个,一个是伦理标准(“德”),一个是作用标准(“功”);根据前者,应该为那些道德高尚的伟大的人物立传,例如吴太伯和伯夷,根据后者,那些曾经在历史上曾发挥过积极作用,产生过巨大影响力的人物,便应该受到充分的关注和高度的评价,即便是“失败的英雄”,也要为他树碑立传,要写出他们身上闪光的一面——反抗暴政的激情、挺身而斗的勇气、敢于赴死的精神。他将项羽列入“本纪”,将陈胜归入“世家”,将吴太伯排在“世家”第一,将伯夷排在“列传”第一,为被官方视为异类的刺客和游侠立传,都是含着正义感的公正的叙事安排。对此,后来的学者给予很高的评价。钟惺说:“司马迁以项羽置本纪,为《史记》入汉第一篇文字,俨然列汉诸帝之前,而无所忌,盖深惜项羽之不成也。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其一生立言主意,所以掩其救李陵之失也。然可见汉世命人谋亦多矣。”谭正璧说:“《史记》一书,不但在史学上是空前杰作,就在文学上也有极大的价值。……书中《项羽本纪》、《游侠列传》虽为儒家所深斥,然而却为文学上不朽的作品。因为一则与他的性情和环境有关,一则大胆破了以成败论英雄的习惯,所以言之深切而有声色。吾以为作者自己所满意的,也当以此二篇为主,因为他作此书的目的,或就在这里,也不可知。”
总之,司马迁的“实录”,固然意味着对事实的尊重,意味着叙写真相的能力,但是,说到底,其中最闪光、最了不起的,还是他在写作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抗极权和暴政的正义感,以及直面罪恶和黑暗的反讽精神。正是这一点,使司马迁的伟大人格至今依然让人高山仰止,使他的作品所包含的写作精神和修辞策略,至今仍然历久弥新,成为反讽性叙事和启蒙性写作的伟大的经验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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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小说同体共生,互为奥援。人是历史和小说共同的对象主体,共同的叙事核心。第一流的小说家并不放任自己的虚构,而是,有着历史家的修养和抱负,——要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要写出像历史人物一样可信的小说人物;同样,第一流的历史学家,也要有小说家的抱负,——要像小说家那样具有捕捉细节、还原场景的能力,要能赋予人物以生命,要引人入胜地讲述故事。
司马迁是伟大的历史学家和第一流的小说家,而《史记》则像李长之所说的那样,“乃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期中的写实的人情小说”。作为历史学家,他正气凛然,秉笔直书,从来不折腰媚上,奠定了中国历史叙事中正不倚、亢直不挠的精神传统;作为小说家,他是叙事的天才和讲故事的大师,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斫轮老手。司马迁笔下的许多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千古以下,犹凛凛如生。从精神资源和叙事经验的角度看,《史记》不仅是中国小说沃土和武库,而且,还是我们认知和评价自己时代文学的重要尺度,是我们选择和确认小说写作路向的可靠座标。
从主体精神的角度看,人格的委顿和性格的雌化,是现当小说叙事的严重问题。对照司马迁,我们会发现,自二十世纪初期以来,由于外部力量的摧折,中国文学的精神之树,枝断叶残,花果飘零,汉代以来的刚健有力、龙腾虎骧的文学,逐渐异化为俯仰随人、柔靡无力的文学。著名的思想家型的作家刘亚洲将军,在其气势磅礴、视野开阔、击断精警、材料新鲜的“史传性”作品《广场》里说:“水主阴柔。实际上,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是个女性化的社会,阴气特重,而且一代比一代重。观世音菩萨本来在印度是个男人,侨居中国后被国人实施了变性手术。她的老师释迦牟尼也不断向它靠拢,愈来愈显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还翘起了兰花指。京剧中最好的女主角是男人扮演的,而越剧里最好的男角恰恰又是女人扮演的。阴性文化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越来越是。政治也如此。”
文学也是如此,也是越来越阴性化。中国当代文学最缺乏的,就是真力弥满的阳刚之气,就是足以令人神旺的崇高之美。在当代小说家中,名气最大、左右逢源的,多是“阴气特重”的人。他们用一种近乎女性的自怨自艾的方式写作。在他们的小说中,例如,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在《废都》中,你所看到的,几乎都是一些缺乏鲜明个性、道德勇气和行动能力的人物,几乎看不到具有男子汉精神的人物形象。他们的泪腺很发达,经常悲不自胜,涕泪涟涟,但却总是流一些没名堂的眼泪,——他们的眼泪,多是为自己而流,为近乎无聊的事情而流,为几乎无足挂齿的得失而流,为自己的轻如蝉翼的感伤而流。他们的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可怜样儿,不仅不能引发人们的同情,反而愈加使人生出无量的鄙弃和厌恶之情。至于那些故意将小说写得凶巴巴的小说家的作品,例如《檀香刑》、《受活》、《许三观卖血记》、《心灵史》和《狼图腾》,看上去,似乎很有一股阳刚之气,但是,这只不过是假象,顶多不过是血气之勇,因为,其中的人物,本质上也是“阴柔之人”或“阴鸷之人”;在这样的小说中,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作者自己的性格和气质,一种缺乏力量感的阴柔气质,——他们从不坦率、尖锐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主张,总是巧妙地与外部力量维持一种平衡的关系,总是无节制地迎合流行的价值观(例如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的“丛林法则”),从而使自己始终处于安全的位置。中国小说倘若想摆脱当下的困境,就有必要从司马迁的《史记》里寻求经检验支持,就必须回复汉唐文学的雄强的精神,重建中国小说的恢宏刚正的叙事传统。
从反讽模式的角度看,自现代以来,随着“国民性批判”成为具有核心意义的主题,小说的反讽指向,也逐渐下移,逐渐对准下层社会,进而形成一种启蒙性的“下层反讽”模式。对于现代社会来讲,这种下移是必要的,因为,作为主体的公民,要提高自己的素质和参与公共生活的能力,就必须接受现代性的教育和启蒙,就有义务承受被批评和被反讽的义务。但是,在一个现代与前现代和后现代并置的社会,“上层反讽”依然是一种重要的模式,很难被“下层反讽”取而代之。更何况,即使在高度现代的社会,“上层结构”仍然是一种主导性的力量,依然对生活的文明进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以,指向政治黑暗和权力败坏的“上层反讽”,依然是文学反讽的重要模式之一。
显然,当代小说的反讽精神渐趋衰萎,反讽力度则极大地弱化了。一些小说家,一反司马迁的“上层反讽”的叙事传统,转而进入一种“上层虚美”与“上层隐恶”的叙事模式。像《大秦帝国》、《雍正皇帝》等小说作品,就不仅缺乏对权力的最起码的反思精神和批判意识,而且还通过夸饰的叙事,为皇权主义涂脂抹粉,为专制暴君树碑立传。李卓吾说:“今学者唯不敢怨,故不成事。”回避真相和苦难,不敢面对病象和残缺,缺乏质疑的勇气和反思的激情,缺乏目标明确、坦率直接的及物性反讽,——这就是当代小说叙事面临的极为严重的精神困境。中国小说精神的未来重建,就在于培养充满阳刚之气的“敢怨”的勇气,就在于点燃“以舒其愤”的写作激情,就在于最终敢像司马迁那样进行切实而有力量的反讽。
从“实录”的角度看,当下的小说作品,缺乏《史记》的那种美丽而不妖艳、质朴而不粗鄙的文学风貌和美学品质,无论在文体上,还是情致上,都显得过于浮艳而做作,苍白而简单;缺乏司马迁的那种坦诚无隐的率直感(即所谓“直”),总是倾向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把清晰的事情含混化,给人一种貌似高深莫测,实则缺乏诚意和勇气的感觉;缺乏司马迁对细节描写的认真态度和精确性,过度地放纵自己的想象,将小说家的“虚构”,当做一种不受节制的叙事特权,从而导致描写的芜杂、细节的堆砌和叙事的空洞,导致“其事核”的准确性和真实感的匮乏。
比较起来,当代的成熟的纪实文学,对司马迁的“实录”经验,往往能充分吸纳。我们从韦君宜的《思痛录》、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杨宪益的《漏船载酒忆当年》、刘亚洲的《广场》、从维熙的《走向混沌》、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杨继绳的《墓碑》、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档案调查》、高尔泰的《寻找家园》、齐邦媛的《巨流河》、杨银录的《庭院深深钓鱼台:我给江青当秘书》、许燕吉的《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等作品中,就可以看见《史记》的精神气质与文采风流。
杨银录的《我给江青当秘书》,就体现着司马迁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是一部很得《史记》真传和神髓的纪实作品。作者力求还原事实,“不虚美,不隐恶”,没有故意的丑化,也没有曲意的回护;他的细节描写,精细而准确,极为生动传神,寥寥几笔,就能将人物的内在心性写出来,将人物性格的本质特点写出来。他笔下的江青,是一个在心理和身体两方面,都存在严重疾患的复杂人物。她固然颟顸,刻薄,狠毒,不诚实,但是,偶尔也有对别人发慈悲和善心的时候,甚至也有被噩梦折磨的痛苦:
第二天,她打铃叫我去,说:“我昨天想对你说的话没有说完你就走了。一段时间以来,我常常做噩梦,有一天晚上梦见死有余辜的阴谋家、野心家林彪了,他那被烧焦的尸体,在大漠中站立起来了,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两只眼睛闪着蓝光,他一边走,一边操着浓浓的湖北口音说:‘我们都变成了烧死鬼,你怎么还没有死呀?’他说着说着,叶群从一个沙丘里也钻了出来,她赤身露体,披头散发,青面獠牙,大声喊叫:‘姓江的,你今天可跑不了啦,跟我们一起走吧!’她伸出两只大黑手,指甲老长老长的。我真有点害怕了,于是,就跑哇跑哇。可是,怎么拼命也跑不动,喊也喊不出声音来,可把我给急死了。我被噩梦惊醒,发现出了一身大汗,被子都湿了……”
江青说完,两手捂着胸部,哭丧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希望这样的梦不要再做了。”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一天晚上做梦,说是解放军出了大问题,有一个军队的干部指挥几个战士来绑架我,有端着冲锋枪的、步枪的,有举着手枪的,一起向我冲来。……我拼老命也得跑,不能束手就擒,刚要跑,就听到嘭嘭两声枪响,我就倒下去了。我还在想,这一次兵变,我真的死啦,就这样结束了我的生命。我醒来以后,一摸心脏还在跳动,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这样的叙事,令人震惊,也发人深思,很有人性内容和心理深度,具有很大的人格解读和精神分析的空间,使人油然联想到《魏其武安侯列传》,联想到司马迁对武安侯田蚡的噩梦的经典描写。
总之,从主体精神、反讽模式和求真态度等方面看,司马迁的雄强的阳刚之美,他的“以人为本”的人道情怀和“以民为本”的人民伦理,他的“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和叙事伦理,他对酷吏和弄臣的尖锐反讽,对肆意极欲、滑贼任威的暴君“上层反讽”,他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依然是当代小说写作很可宝贵的伦理精神和经验资源。在《小说艺术的止境》一文中,萧乾批评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说:“乔艾思走的死路是他放弃了文学的‘传达性’,以致他的巨著尽管是空前而且大半绝后的深奥,对于举世,他的书是上了锁的。”事实上,对中国当代的小说叙事来讲,西方现代小说的叙事经验,纵然不都是“死路”,不都是“上了锁的”,也很难成为我们模仿的主要模式,也很难成为我们吸纳的主要的经验资源。我们固然要有“世界文学”的开阔眼光和吸纳人类文学经验的成熟意识,但是,我们也要意识到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如果完全无视中国经验,那么,当代小说将不过是他者的复制品,模仿得再逼肖,再成功,也是没有自己的个性和价值的。而回到中国经验,首先意味着回到《史记》,意味着对以司马迁为代表的“中藏轨范,法固森然”的中国经验的吸纳,——只有充分吸纳这样的伟大经验,我们才有可能摆脱对西方文学的被动的消极模仿,才有可能创作出真正伟大的中国小说。
注释:
22李建军:《小说修辞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26-233页。
23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132页。
24林鹏:《平旦札》,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303页。
25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20-21页。
26《史记》卷八《高祖本纪》。
27《史记》卷七《项羽本纪》。
28《史记》卷七《项羽本纪》。
29《史记》卷九十五《樊郦滕灌列传》。
30《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
31“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史记》卷一百二《张释之冯唐列传》)
32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122页。
33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118页。
34《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
35汤谐:《史记半解·杂述》。
36《论语·卫灵公》。
37郭嵩焘:《史记札记》,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28页。
38《庄子·人间世》。
39《朱子语类》卷五七。
40董仲舒:《春秋繁露·楚庄王》。
41《胡适全集》,第1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23页。
42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52页。
43牛运震:《史记评注》,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328页。
44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188页。
45《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
46吴见思、李景星:《史记论文 史记评议》,第164页。
47《史记》卷一百二十四《游侠列传》。
48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47页。
49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上海光明书局,1930年,第36页。
50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三联书店,1984年,第303页。
51刘亚洲:《广场》,中国国民党大陆工作委员会,2012年,第258页。
52关于这类作品,我曾做过比较细致深入的分析和批评,此处不赘。关于《檀香刑》的批评,见《时代及其文学的敌人》(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第108-124页;关于《许三观卖血记》的批评,见《文学的态度》(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05-315页;关于《狼图腾》的批评,见《小说的纪律》(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二章第五节(第118-136页)。
53李贽:《焚书·续焚书》,岳麓书社,1990年,第210页。
54杨银录:《庭院深深钓鱼台:我给江青当秘书》,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第126页。
55钱理群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资料》(第三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424页。
56汤谐:《史记半解》,第4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