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醉里归
2014-11-12秦挽裳
秦挽裳
从遇到傅沉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他终究会成为我命里的劫数。
得不到,也躲不了。
【一】
第一次遇见傅沉是在承德七年的寒冬,那时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庭院里的雪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银装素裹。
那日一早,丞相府里的下人便起身去门前扫雪,亦有小厮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挂起了灯笼,火一样的颜色在一片素白里格外耀眼。
那日是父亲五十岁的寿辰,身为权倾朝野的丞相,他的寿宴办的自是极为风光。自辰时起,便有朝臣携家眷络绎而来,贺礼堆满了厅堂。
院落里的喧闹声一直不断,时不时有笑声传来,衬得这破落的偏院更加荒凉。
彼时我尚年幼,十一岁的年纪,坐在窗前的案几边抄着佛经。屋里没有炭火,府里的下人极为势利,看到娘亲并不受父亲宠爱,因此从不来偏院侍候。
待佛经抄好,已是巳时。娘亲将它们放在锦盒中,又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许久,这才牵着我的手朝前院走去。
在此之前,我从未为父亲贺过寿,而他也不允许我和娘亲出现在前院。这次,娘亲却要拂了他的意。
一路未看到下人,然,在经过游廊时,却遇到了正与一些官家小姐在花园中玩耍的阮妙舞——丞相府的嫡小姐,年长我三岁的姐姐。
她看到我后,拎着裙角走了过来,神色傲慢。
娘亲手中的锦盒太过显眼,她瞥了一眼便抢了过去。
父亲素爱佛经,这在丞相府无人不知,阮妙舞心里也十分清楚。乱翻了几页后,她恶狠狠道:“你们倒是聪明,知道怎么讨父亲欢心!”
说完,便扬手将佛经撒了一地,又伸出了红色的丝履在上面碾了碾。
娘亲懦弱惯了,只是低着头站在一边瑟瑟发抖。
墨黑的字迹遇到雪水,很快便在宣纸上晕开。我紧攥着衣袖,因连夜抄书而冻伤化脓的手指又裂开,带来蚀骨的痛意。
那样骄纵自得的容颜太过刺眼,我刚要走向前,耳侧却传来一声轻笑:“阮小姐好大的脾气。”
那笑声中满含嘲讽,但阮妙舞的脸上却莫名地染上了一层薄红,举手投足间也带上了小姑娘的娇羞。
我诧异地侧过脸,但见一少年自几步远外徐徐而来,玉冠束起一绺墨黑的长发,眼睛漆黑而明亮,唇红齿白,一袭狐裘白到极致,似是要溶在这漫天皑皑白雪里。他的身后是一处梅林,枝头的梅花开得正好,血一样的红色,和站在树下的他像极了一幅笔墨丹青画。
阮妙舞迎向前去,话语亲昵,而少年虽是笑着,但更多的却是敷衍和疏离。
【二】
我终究没有去成父亲的寿宴。
娘亲本是大夫人的丫鬟,因父亲醉酒,阴错阳差之下才有了一段露水姻缘。我的出生成了大夫人心中的一根刺,本就没有爱,父亲为了宽慰大夫人,便一直没有给娘亲名分。
卑微的身份让娘亲低眉顺眼了十多年,她本想着借此机会为我讨点恩宠,奈何却生就一副懦弱的性子。
自那日起,阮妙舞便时常来偏院。我被娘亲关在房里,听着门外阮妙舞尖厉的谩骂嘲讽和娘亲唯唯诺诺赔小心的声音。
直到有一天,我跟在阮妙舞身后出了偏院,捡起地上的石子,用弹弓打伤了她的腿。
阮妙舞摔倒在地,痛得大叫。
侍卫很快便将花园围了起来,我躲在假山的山洞里不敢出来。
凌乱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没多久,他们便搜到这里来。我手指颤抖,这才惊觉自己的意气用事。
然而,我却未想到,有人竟将那些侍卫拦了下来。
那把清凉的声音淡淡地说:“我一直在这里,从未见人来过。”
大抵少年的身份尊贵,侍卫虽然不情愿,却只能行礼离开。
花园里复又安静下来,只余风声嗦嗦作响。
我暗暗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多想,那清润的声音再次传来:“还不出来,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我惊得抬眼朝山洞外看去,但见一白衣少年正站在山洞外,他微微弯着腰看我,身后映着隆冬的白光,宛若初阳。
我看呆了眼,他伸手将我拎了出来,疑惑道:“是个小傻子吗?”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他挑了挑眉,又道:“我方才可是全都看到了,你躲得倒挺快。”
一句话又让我惊惶起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推了他一把,转身便跑。
然而,只跑了两步,我便被他拎住衣角拉到身边,“跑什么,本少爷又没说要带着你去挨板子。”
我挣扎着拍打着他的胳膊,他却紧紧攥着我不放,脸也凑近几分,挑眉笑道:“阮妙舞张扬跋扈惯了,本少爷看不惯她已久。”
说完,他便松开了手。
那微弯的眉眼煞是好看,清亮的眸子尽是笑意。我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出他并无半分说谎之意后,这才放下了戒备。
怕路上再遇到搜查的侍卫,他一路将我送回偏院。
临走之前,他拉住我的手,问道:“我叫傅沉,你叫什么?”
“笙歌,阮笙歌。”
【三】
自那日起,傅沉便经常来偏院中。只是他不喜欢走正门,偏偏喜欢翻墙而来。初时以为是他的玩闹之心,后来却明白是他不想见到丞相府的其他人。
有时他亦带着我翻墙去正街上溜达,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自是引得路边的女子羞红了脸。
日子久了,仿佛已成习惯,每日他还未来,我便早早地守在墙边等他。
我第一次遇见像他这般的世家公子,明明有着高贵的身份,却是这世上除了娘亲外唯一不对我冷眼相加之人。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的暮春,不知从何时起,傅沉渐渐不再往这偏院中来。
三月的时候,阮妙舞行了及笄之礼,丞相府笼罩着一层喜气,下人们都在谈论着大小姐的亲事。
他们说,这门亲事是十多年前就已经定下的。
他们说,姑爷是当今长公主的儿子,贵门皇宗。
他们说,姑爷的品行才学皆为人上,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面如冠玉,芝兰玉树。
那样好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姑爷姓傅,名唤傅沉。
傅沉。
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以前从未出现的感觉。我总觉得我会这么平淡地活一辈子,就算父亲不疼爱我,就算众人对我冷眼相加,我也从未想争过什么。可这一次,我却突然有些嫉妒阮妙舞。她一出生什么都有,有疼爱她的父亲,有尊贵的身份,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傅沉,因为她嫡出的身份,她什么不用做,就得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
我贪恋那个少年的温暖,却只能在心里卑微地想了那么久,从未敢说出口。
三日后,长公主府的人前来提亲。我躲在假山后,远远地看着傅沉一路走向正厅,神色淡淡。
阮妙舞正坐在湖边,一袭挑花绣裙,笑靥如花。庭院里起了风,她穿得单薄,侍女看到后,便回房给去给她拿衣服,只余她一人。
我起身朝偏院走,路过湖边,却被阮妙舞看到。她每次见到我,总少不了冷嘲热讽一番。这本没什么,待她辱骂娘亲时,我却再听不下去,和她争吵了两句。
动静惊动了正厅,远远地便看到父亲和傅沉他们朝这边走了过来。
我低下头不再说话,阮妙舞却不依不饶,声音尖厉,话语刻薄。我微微向后退了退身子,她便又跟向前一步来。
待傅沉他们的身影渐渐清晰,阮妙舞扬起手,我被她推了一把,脚下一滑,便跌到了湖里。
湖水还带着暮春的寒意,我呛了水,在湖里扑腾了两下,而后直直地向下沉去。
【四】
我被人从湖里捞了出来,不断有噪杂声传来,听不太清。蒙眬中,似乎有人将我揽在了怀中,低声唤着:“笙歌。”
只是两个字,我便认出那人是谁。
我被冻得颤抖不止,紧紧攥着傅沉的衣袖不肯撒手,他没有办法,只得将我拦腰抱起。
娘亲赶了过来,慌乱地问是怎么回事,下人们都沉默不语。事已至此,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傅沉冷笑:“阮大小姐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个平日里温和爱笑的少年脸上的怒意,父亲精明,慌忙扯过在一旁哭哭啼啼的阮妙舞,让她请罪。不想,阮妙舞哭得更大声:“我没有推她,是她先推我的。”
这种说辞自是没人相信,当时她扬起了手推了我一把,虽然离得远,但父亲他们都有看到。而且,她自小骄纵,她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撒谎。
阮妙舞的哭声让傅沉更加心烦,冷冷说了一句:“这婚不如退了吧。”而后,他便抱着我朝偏院走去,留下父亲狠狠地怒斥着阮妙舞。
湖水冰得刺骨,我自小身子就弱,这么一折腾,到了夜里就发起热来,伤了肺,整日咳嗽不止。
浓浓的中药味在偏院里弥散,我难得一见地耍起小性子,不愿吃药。傅沉却不多说,只是端起药亲手喂我。我红了脸,第一次不再排斥这么苦涩的味道。
后来有些困了,便渐渐合上眼睛,蒙眬中,似乎有人替我拉了拉被褥,攥着我的手说:“笙歌,对不起,我不该向母亲妥协,答应她娶阮妙舞。笙歌,你要快点长大。”
因为这场闹剧,傅沉和阮妙舞的婚事搁置了下来,是长公主的意思。她只有傅沉一子,才貌出众的少年,自是不会让他娶一个谋害亲妹的女子。刁蛮任性是贵家小姐都会有的小毛病,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是心肠狠毒,那就要另当别论了。长公主虽未明说退婚,但却不再提这门亲事。
阮妙舞被父亲关了禁闭,傅沉倒是经常往偏院里来。他看偏院里破落,每次来便带些小东西,全都是小姑娘喜欢的。每次看他笑着让我猜是什么,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染了一层细碎的星光,我心中那不敢让人知晓的恋慕便更深一分。它就像在我心底生了根的藤蔓,在那个少年的温柔下,渐渐地盘踞了整颗心。
从那之后,我更加努力学习诗词歌赋,学习女戒女德,努力地让自己长成一个温婉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父亲看向我的目光终于露出了一抹暖意,并且不顾大夫人的反对,让我和母亲搬来正院,并给我请了夫子好生教导。
这便是承认了我和母亲的身份。
父亲的想法众人还是能明白些许,能攀上长公主府,这是莫大的荣耀,让大女儿嫁去长公主府已是不可能之事,但是小女儿也姓阮,且样貌品行都讨喜,总不会让丞相府丢了脸面。
那当真是我从未想过的生活,有父亲,有娘亲,有傅沉,有夫子,还有丫鬟。
如此过了两年,在我及笄的一个月之前,父亲差人将当年定亲的信物送至长公主府。
【五】
父亲的意图再明显不过,想让长公主府履行当年的承诺。可是,一连过了几日,长公主府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就算是丞相府的二小姐又怎样,就算是温婉贤淑又怎样,终究不过是庶出,地位一落千丈。
傅沉一连数日没有再来丞相府,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
那日我正在院子里看书,墙边突然传来一阵异响,我诧异地转身去看,但见傅沉直直地从墙头落了下来,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我还是第一次见傅沉如此模样,嘴角带着淤青,身上尽是纵横交错的鞭痕,血污将白色的衣袍染红,狼狈至极。
我慌忙跑过去扶他,他痛得龇牙咧嘴,待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却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揽着我说:“笙歌,你再等等,我一定会娶你。”
他的怀抱那样温暖,我渐渐湿了眼眶。纵使他不说,我也明白这些鞭痕的由来——长公主那样高贵的身份,怎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庶出的姑娘。他的执拗,只换来了一身伤。
傅沉铁了心要拂了长公主的意,每日也不回家,只在城南买了一座院子住了下来。他无事时便带着我去正街上闲逛,草长莺飞的时节,阳光正好,断桥游廊,莺歌燕语。
那当真是段再美好不过的时光,温暖得让人贪婪。直到有一天,在人群息壤的长街上,几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些人手段狠戾,刀刀致命,傅沉为了保护我,胳膊上被砍了一刀。
傅家的影卫来得快,那些人眼见打不过,纷纷服毒自尽,显然是受人指使。
刀柄上淬了毒,待回到长公主府时,傅沉已经昏了过去,嘴角泛黑。
宫中的御医进进出出,直到夜半时分,傅沉终于吐出了一片黑血。
本以为解了毒,傅沉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我去府里看他,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一袭青色的长衫,脸色苍白得厉害,他微微咳嗽着,颀长的身影竟有些许佝偻。
我终于看出了傅沉的异症,在那年轻的沈御医替傅沉号过脉后,趁无人之际,我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了他的颈间。
那日的刺客是长公主一派的政敌,若不是有了万全的准备能取傅沉的命,他们怎会轻易出手?
傅沉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和他讲着话,再转眼看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记忆中的傅沉应该是站在梅林下笑得比阳光还要恣意纯粹的少年,白衣如他,花红似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看着他日渐苍白的脸,沈御医的话便像魔咒般盘旋在我的耳边——世子的毒确实没有解,只因还差一枚药引,一枚永远也得不到的药引,天意如此,莫要强求。
天意,何为天意?
【六】
因为傅沉受伤的缘故,长公主看我更加不顺眼,每次她不在府中时,我才能偷偷溜进去看傅沉。
大抵是我往长公主府跑得勤快,城里渐渐有了传闻,皆是关于丞相府二小姐和长公主府公子的流言。未出阁的姑娘最在乎的就是名声,这般声名狼藉,但凡品行好一点男子都不会娶。
父亲一怒之下将我关进了柴房,直到三日后长公主府的下人来请,这才将我放了出来。也是在那时我才知道,傅沉为了让长公主答允这门亲事,三日未曾服药,长公主不得已,这才让我过去。
傅沉看到我后,松了一口气,嘴角的笑容苍白而惨淡。一时间我的心突然坚定起来,这是我喜欢的少年,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让我做什么,我都要陪在他身边,白头到老。
傅沉昏睡了几日后,突然精神好了起来,竟然能下床走动一番。所有人都未流露出一丝喜悦,回光返照几个字压得人心里难受。
我约了傅沉去城东赏荷,他在房里闷得久了,欣然允之。
那日一早傅沉便等在了丞相府门前,我站在门后看他,玉冠白袍,明眸皓齿,只是脸色苍白病态。
我没有前去赴约,而是转身从后门离开了丞相府。
长公主府的侍卫看到我后,也未多加询问,大抵是我常来,这一路竟是畅通无阻。
长公主喜静,因此她的院子中没有下人侍候。看到我后,她一愣,秀眉微蹙。
我攥着匕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前的这个人,是我和傅沉在一起的唯一阻碍,只要她死了,我和傅沉便会白头到老,一生一世。
尖利的匕首没入长公主胸前的那一刻,我脑海中一片空白,顺着匕首涌出的血像是洒在我的眼睛里,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我转过头去,正看到傅沉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而后便是死一样的灰败。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握着匕首的手,想要松开,却发现被长公主紧紧地抓着。
长公主突然轻笑:“阿沉,你自小就性子淡薄,我总担心你在这皇权的争夺中活不下去。可是,现在有这般心狠手辣的姑娘陪在你身边,我不怕了。”
“阿沉,答应母亲,不要责怪阮姑娘,我死后,立刻娶阮姑娘为妻……”
而后,她的手便缓缓松动,落了下来。
傅沉眼眶微红,攥在一起的手青筋暴起。我跌倒在地,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有些事情不再受我的控制了。
傅沉来到我面前,我抬起眼看他,却看到一双寒冷似冰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像利剑一般,将我的心刺得遍体鳞伤,我突然不敢再看那里面的绝望和憎恨。
他单膝跪地蹲在我面前,而后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我的脖子,声音哽咽而颤抖,“阮笙歌,我看错你了。”
我摇头,刚想让他听我解释,却听他又道:“两年前,你为了陷害阮妙舞,故意激怒她,自己跌倒了湖中。几日前,你不惜毁坏自己的名声唆使王都的百姓传出流言。我总觉得你是喜欢我,你是想嫁给我,才会这么算计自己的姐姐,算计自己。我总觉得你从小被欺负惯了,才会有这些小心思。我讨厌这些,可是你是我喜欢的姑娘,我会包容你的一切,我想着等我娶了你,等我陪在你身边保护你,你还是当初那个清澈伶俐的小姑娘。可你现在居然心狠手辣到杀害我的母亲,只因为她不答允我们亲事。阮笙歌,你这么费尽心机地想要嫁给我,只怕喜欢的不是我,而是这世子妃的地位。”
他的话让我在一瞬间放弃了挣扎,是了,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他只是不愿说,只是等着我回到他的身边,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将他推远。
脖子像断了一般,我轻轻闭上眼睛,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松开了手,冷声道:“阮笙歌,我会完成母亲的遗愿。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世子妃的地位,我会娶你,只不过,从今日起,我不会再喜欢你。我要让你尝遍这世间苦楚,永世孤独。”
“阮笙歌,我恨你……”
他受了刺激,未说完,便吐血昏了过去。下人们慌乱地叫御医,扶着他回了房。
喧闹过后,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我坐在地上,身上冷得厉害。
许久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我抬起眼,看到沈御医走了进来。
【七】
我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了傅沉,却从未想过会这种情景。妻妾同娶,我和阮妙舞一起嫁进了长公主府。
我坐在床前等着傅沉来揭盖头,等到夜幕四合,等到红烛燃尽,可是仍没有看到他穿着大红喜服的模样。喜娘轻叹一声,道:“世子妃别等了,世子去了侧妃房里。”
新婚第一夜就被抛弃,大抵喜娘也觉得可怜。
傅沉的身体渐渐好转,但他性情大变,整日笼着一层冷冽的气息。
日子久了,府里的下人发现,世子从未去过世子妃的别院,却对侧妃宠爱有加。
阮妙舞因为名声在外,年纪大了也没有嫁出去,她本收敛了许多,这次却又张狂起来,整日来别院里耀武扬威。
别院里只有一个丫鬟侍香,若不是阮妙舞,倒真的像冷宫一样。
入了秋后,天气渐渐转凉,因两年前留下了病根,我整日咳嗽不止。
侍香去求管家请大夫,管家看得出傅沉对我的讨厌,冷声回绝了下来。
我从未想过沈安会来,他拎着药箱,什么话都未说,只是拿着药方低声嘱咐了侍香几句后便离开了。
因为病情的反复无常,沈安成了别院里的常客。
有一天,酩酊大醉的傅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身酒气,见到我后,他抬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冷声道:“沈御医年轻有为,你是不是喜欢他?”说完,便伸手去拉扯我的衣带。
我被他推倒在床榻上,身上如刀割一般疼,却哭不出来。
后来我终于落下了一滴泪,傅沉醉眼蒙眬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替我拭去了眼泪,低喃道:“笙歌不哭,不哭……”
我想他一定是醉得厉害,醉得忘记了我们早已形同陌路,醉得忘记了他有多恨我。
他不断地在低声说着什么,从说他会娶我,到问我喜不喜欢他,问我为什么要杀害他的娘亲。
他每质问一次,我的心便痛得像又被砍了一刀。我好想告诉他,我喜欢他,比他想的还要喜欢他。我好想告诉他,我没有杀他的娘亲,可我不能说。
那晚,他说了好多,我终于知道他也是喜欢我的,可这些喜欢在杀母之仇面前,不值得一提。
后来傅沉醉醺醺地走了。
他的出现,那荒诞的一晚,仿佛只是一场梦,梦醒了,还是之前的孤寂。
【八】
上苍垂怜,两个月后,我昏倒在院子里,当沈安平静地告诉我怀有身孕时,我竟喜极而泣。
红墙冷宫般的生活让我那样期待这个孩子,这个流有傅沉血液的孩子。
入了冬后,我格外畏寒,前院传来消息,阮妙舞也有喜了。
府里笼罩着一层喜气,这是长公主死后我第一次看到傅沉这么开心,他扶着阮妙舞在梅林里赏花,往日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尽。
我拢了拢狐裘,遮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果傅沉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开心。
十二月的时候,城里纷纷扬扬地下了第一场雪。别院里没有下人,侍香一早便出门扫雪。我在房里闷得厉害,便想着出去走走。可我未想到,雪水冻了一层薄冰,走了两步,我便摔倒在地。
尖锐的痛意从小腹传来,血很快便将狐裘染红。侍香吓得大哭出声,一边扶着我一边慌乱地喊“救命”。
我痛得失去了意识,蒙眬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年迈的大夫颤颤巍巍地问着:“世子,世子妃这一胎保还是不保?”
似乎过了许久,我听到那把清冷的声音说道:“打掉。”
我想挣扎,可是我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那抹温暖渐渐从我身体里流逝,可我无能为力。那一瞬间,我的世界一片黑暗。
醒来后,傅沉坐在我的床边,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我抚了抚小腹,问道:“孩子呢?”
傅沉蹙眉:“我记得我从未碰过你,这是谁的孩子?沈安?”
我置若罔闻,仍是问道:“孩子呢?”
傅沉眼里闪过一抹冷厉,最终却化为平静:“笙歌,你想要孩子,我可以给你,但我决不允许你生下沈安的孩子!”
说完,他甩袖而去。
我双手紧攥着被褥,终于痛哭出声。
【九】
我一病不起,傅沉来看过我两次,每次我都侧过脸去不愿看他。大抵是我这副棺材脸让他觉得无趣,吩咐侍香好生照顾我后,他便不再来了。
待到我能下床走动时,已到了第二年的暮夏。
阮妙舞生了一个小女儿,傅沉喜欢得厉害,取名锦歌。
侍香看我整日闷在房里,便扶我去花园里散步,却不想遇到了傅沉。他和阮妙舞坐在亭子里,手中抱着一个婴儿,眼中尽是温柔和慈爱。他没想到我会来花园,看到我后,他一愣,而后轻轻一笑。
那抹笑极为清浅,我站在几步远外看他,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说是形同陌路,也不为过。
从那一次起,我再未出过别院。
沈安来向我告别,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他瘦得厉害,因为一次误诊,锒铛入狱,现又被贬为军医。
是傅沉的手段。
沈安说:“当初告诉你傅沉所缺的那枚药引,是为了让傅沉恨你,抛弃你,让你不再爱他。我从未想到,长公主居然会让傅沉娶你。笙歌,我后悔了,我宁愿你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爱你的傅沉死去,宁愿你爱他一辈子,也好过你守着一个不再爱你的傅沉活着,好过你生不如死。”
沈安说:“笙歌,你做的这一切,值不值?你有没有后悔过?”
值不值?后悔吗?
从傅沉将我假山里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心里想着的就是他,想着怎么嫁给他。我算计别人,算计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却是现在这般模样。
走了几步,沈安突然问道:“如果当初我没有去拜师学医,笙歌,你喜欢的会不会是我?”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等我回答,便离开了。
他一直都是这般安静,小时候亦是如此。我是不受宠的丫鬟之女,他是府里身份卑微的下人之子,同病相怜的两个人相依生活了近十年的时光。我自小便多病,府里没人请大夫,熬过去便活,熬不过去就死。终于有一次,我高烧不退,年仅十一岁的他背起了破烂的包袱离开了丞相府。他一走便是七年,杳无音信,再见之时,他已成为太医院最年轻的御医。
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的回答,所以才没有等我回答。
人就是这样,明明将就一下就可以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却不愿将就。
沈安是,我也是。
【十】
花开花落几世轮回,转眼间便是沧海桑田。
十八岁,我却像过完了这一生。
那日,一贯冷清的别院有了动静。我抬起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她穿着粉色的袄裙,眼睛清澈伶俐。
我心里有一瞬的柔软,刚想走过去,却见傅沉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一把将小姑娘抱在怀里,满是警惕地看着我。
小姑娘揽着傅沉咯咯地笑,唤着:“爹爹,爹爹。”
看着傅沉眼中的警惕,我突然失笑,在他心中,我竟是这般心狠手辣的女子。
傅沉抱着小姑娘渐渐走远,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也会像小姑娘这样大了,他会喊我“娘亲”,会喊傅沉“爹爹”。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傅沉会不会像疼爱这个小姑娘这般疼爱他?
我突然有种心如死灰的感觉,我又想到那日沈安问我的话——你做的这一切,值不值?你有没有,后悔过?
费尽心机地喜欢他,费尽心机地嫁给他,费尽心机地救活他。
那时所差的一味药引——至亲之人的心头肉。
傅沉从小就没了父亲,至亲之人唯有他的娘亲——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因此御医才瞒了下来。沈安说是天意,可我偏不相信。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杀人,那时我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小姑娘,应该承欢在父母膝下,应该和良人情意绵绵,而我,从未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生活过。
最后一刻我动摇了,我知道,杀了长公主后,傅沉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如果这样,我宁愿陪着他去死。可是长公主知道药引之事后,容不得我动摇,她攥着我的手,用我手中的匕首自尽了。
我未想到我从相府后门离开会被下人看到,我未想到傅沉会因为疑惑回了长公主府。在他看到我拿着匕首,手染鲜血的那一刻,我知道,这辈子我终究得不到他了。我不能告诉他长公主的死因,他素来孝敬,若是知道,他怕是也活不长了。
后来我常想,如果那日没有遇到刺客,如果那日傅沉没有受伤,现在陪在傅沉身边的,会不会是我?
我算尽一切想要得到的,终究没有得到。
值不值?后悔吗?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傅沉。我瘦得不像样子,入了冬后便一病不起,而这些他全都不知道。积雪缀满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带着寒冬的冷意和死寂。
我终日咳血,直到有一天,我恍恍惚惚看到了傅沉,白色的衣,墨黑的发,十六岁的少年,笑得比阳光还要恣意。他拎着我的衣角,眼角眉梢带着笑意:“我叫傅沉,你叫什么?”
“笙歌。”我轻笑,“阮笙歌。”
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亲手杀掉的那个是他的孩子,就像他永远不会知道,我那样喜欢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会伴着我对他的爱,死去。
【尾声】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胳膊酸涩无力,阳光有些刺眼,微微眯着眼睛,我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窝在假山的山洞里!
我惊恐地抬起手,发现手指细嫩得像小孩子一样,俨然不是十八岁的模样。
山洞外有把清凉的声音淡淡地说:“我一直在这里,从未见人来过。”
我震惊得没有了思绪。
直到那清润的声音再次传来:“还不出来,你要在里面待多久?”
我抬眼朝山洞外看去,但见一白衣少年正站在山洞外,他微微弯着腰看我,身后映着隆冬的白光,宛若初阳。
还是如四年前那次一样。
四年来的一切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一切那样真实,让我分不清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愣愣地被他拎出山洞,一时间竟分不出这是一场梦,还是一次重生。
或许是连上苍也想知道,我这般费尽心机有没有后悔过。或许是连上苍也想知道,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这一次还会不会那么执着,这一次还会不会爱上那个唤作“傅沉”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