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狐
2014-11-12褪尽铅华
褪尽铅华
一
“小巫,你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一些?”
听到这一句,它耳朵竖了起来,鼓鼓的腮帮子僵硬着,心虚地慢慢扭过脑袋瓜子。
咦?奇怪了?方才是幻听了?主人这不是睡得好端端的吗?
小巫复又小心地咀嚼着满嘴香甜的年糕,一边小心翼翼地舔着爪子,一边盯着他的脸。
高台之上,秋初阳光正好。他一袭白衣端端地坐着,正闭目养神。身边石台上青玉小壶正袅袅生烟,淡淡桂花甜酒香气微醺。
小巫瞪大了眼睛瞧着主人那张冰雕玉刻的脸,忍不住又是满嘴的口水,狠狠抓了一爪年糕,心中忍不住在想:主人的脸好像年糕啊,又软又滑,就连枫叶扑上去都会打滑摔下来。
这大概是全天下最不风雅的比喻了。可谁又会怪罪它呢?它不过是这天下第一美男子养的一只肥溜溜的狐狸罢了。
唉,只是一只狐狸,还肥溜溜的。
小巫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白绒绒的毛下面明显肥硕起来的小腹,戳,戳,再戳……
“你呀。”
轻飘飘两个字伴随着微不可察的低笑,却让小巫全身雪白的毛都奓了起来。在主人微微睁开眼睛的刹那,它大尾巴一扫,盛放着年糕的玉盘轰然被扫出了高台的栅栏,壮烈地飞身而去。
随即,它摇头晃脑地蹭过来,恬不知耻地爬到他的肩头,从他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臣桑睁开眼,碧蓝眸光流溢,一眼倾城。眉间三笔蓝色印记,犹如沧海之焰,魅惑诱人。
自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株三色花枝,那两颗白色的花苞,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爱怜地扶起它们,然而指尖未停,直愣愣地冲着小巫而来,停在它的鼻尖。
“又偷吃了,我该怎么罚你呢?”
小巫可怜巴巴地呜咽起来,头摇得就像拨浪鼓。
打死也不能承认。
它以豁出去的心态,勇敢地仰起脸,那玉指在它眼前一晃,然后在它的嘴巴边上一擦.
“偷吃,都不擦干净嘴。这下没有年糕,只有桂花酒,该怎样是好呢?”
小巫假装听不太懂主人的问责,只是大尾巴一扫,那石台上青玉小壶也应声翻倒,酒水流淌出来,香气浮动。
它纵身一跃,恰恰落在那摊酒水之中,溅了沧臣一身白衣桂花点点。
他还没来记得生气,只见这白绒绒的一团嗖的一下扑向了自己,眼前一黑,暖暖的一团死死抱着他的脸不再肯松开。
臣桑已经扬起的手终于没能落下来。
这小家伙,陪在自己身边几十年,还这点出息。一出了事,只会这一招吗?就像当年初见,冰天雪地之间,它像一只小肉球,死死抱住他的脸,柔软的,暖暖的,再没松开过。
“唉,今年秋天,又是没有年糕也没有桂花酒,只是你和我了。”
小巫笑嘻嘻地松开了他的脸,小爪子还沾着桂花酒的香气,在他眉心,吧唧印下一个爪印。
那冰冷的蓝色印记,于是就变成了桂花香的狐狸爪。
二
其实臣桑并不总是对的。
譬如说,他总以为小巫是一只修炼了几十年还灵智未开的胖狐狸。
其实它早已明白了许多事。
譬如主人在等一个女人。
又譬如说,那个女人早就死了,这辈子很不巧,投胎成了一株三色琉璃堇。
他总是深情款款地对着那株花枝一遍遍地念叨着,阿堇,阿堇。仿佛她总有一天能化为人形似的。
就连睡觉,他都紧握着那株破花不放。
清晨的微光洒在他的脸上,它轻轻凑了上去,拱了拱……
是的,只能拱拱罢了。身为一只狐狸,它又能怎样呢?
臣桑睡眼惺忪,手指抚摸着它柔软的白毛。
“小巫,我又梦到她了。她还是穿着三色华锦,发间别着一株琉璃堇,花开的时候,两朵白花缠绕在一起,真是好看。”
“小巫,我相信,我还会遇到她。”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
主人,不是我打击你。本狐狸刻苦修炼几十年都没修炼成人,你那根破树枝……
臣桑见它一副不屑的样子,取笑道:“这世上,除了阿堇,我最想看的便是你的人形。”
小巫耳朵竖了起来,一脸的兴奋。
“看你这一身小肥肉,若化了人形,可以取名为赛玉环。”
小巫起初没怎么听明白,只是听说过赛西施、赛貂蝉,料想赛玉环也大抵不错,正欢欣鼓舞地转着圈圈,突然僵住了。
不对!杨玉环不是唐代出名的那个大肥婆吗?
在臣桑难得一见的大笑声中,小巫愤恨地握爪。
奴家,要减肥。
三
这些天小巫胃口不大好,山上的野果子一概不吃。臣桑知道小巫时不时会下山去偷食,于是一向不问人间烟火的他也破例下了山。
果不其然地又引起一场骚乱。
从少女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臣桑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衫,就先从怀中抱出团成一团的小狐狸,瞧着它没精打采的,臣桑也不禁皱紧了眉头。
“小巫,你该不会是思春了吧?”
思春你个大头鬼,人家是饿的!饿的你不懂吗?
“不如去看看郎中?”
小巫一听,一个闪电般从他怀中蹿了出来,一溜烟就不见了。
“这么胖,怎么会跑得这么快……”
臣桑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发现自己袖中的三色琉璃堇,不知何时被这狐狸给顺走了去……
“捉到你后,饿你个三天三夜才好。”
臣桑眼睛一眯,甩开步子也追了上去,可没想到它竟然溜得这样彻底,兜兜转转后才终于在巷子口找到了它的小爪印。
巷子一转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一棵枫树下,秋深风紧,一切却宛如当日高台之上。依旧没有桂花酒,依旧没有年糕,却多了一道娉婷的身影。
她未曾转身,只是那摇曳多姿的三色华锦罩着一层薄薄的羽纱,一时间便让臣桑恍惚。
“阿、阿堇?”
女子转过身,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脸上飞上红晕,娇羞无限,似有一种天然的魅惑。
“公子认错人了。”
“抱歉,姑娘可曾看见一只白狐?”臣桑比画着,“有这么肥……”
女子讪讪笑着:“它啊……往那边跑走了。”
哦。
臣桑狐疑地盯着这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女子,眸子掠过她那身在他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三色华锦,突然目光一滞,瞧见了她发间的三色琉璃枝,两朵白色的花苞风中摇摆着。
“公子……在看什么呢?”
“狐狸化为人形,”臣桑别有深意地说:“都是极好看的。”
四
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自称晚眉。
至于什么阿堇还是赛玉环的,她一律矢口否认,表示从未听说过。不过自那一天起,小巫就不见了踪影。
秋去冬来,除夕破岁,晚眉主动邀请臣桑上元灯节散散步。
晓是臣桑再不解风情,也大抵明白这背后的意思。
“你这只小狐狸,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花招。”
花灯节上不知为何还有人在卖秋天时节吃的年糕和桂花酒,晚眉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臣桑眼尖地看见她舔了舔嘴唇。
“想吃吗?我买给你。”
晚眉眼睛一亮,急忙点头,开心得不知所以。臣桑低声一笑,再瞧她的眉眼,不知不觉就顺眼了几分。
“客官,买个面具吧,逗你们家娘子玩玩。”
臣桑没有理会,晚眉却是兴致很高地买了下来,羞涩地说:“戴上面具可好呢?”
“这么丑陋的面具,有什么好玩的?”
“……你太俊俏,我怕你入了太多女子的眼,就不会多看我了。”晚眉眼角闪烁着小女孩的心思,勾连着青涩的妩媚。
“好。”臣桑不冷不热地回答着,心中暗自揣测,奇怪了,这只胖狐狸什么时候也如此婉约了?
真是化了人形,性格也跟着大变了吗?
戴着面具逛了半个时辰,已经把臣桑捂得满脸是汗,不由得摘下面具时,晚眉冷不防地伸出小手,在他那眉心贴了一下。
“你?!”
“哦,没、没什么……”晚眉缩回手,却被臣桑握住了手腕。“事到如今,还想骗我吗?”
晚眉不退反进,咬着嘴唇,目光闪动:“骗、骗你了什么……”
“小巫,不要再假装你是阿堇了。”
月色正好,她三色华锦微微鼓动,发间三色琉璃堇瑰丽得不可方物,那两朵白色花苞似是有着喜兆。
他的吻恰到好处地落在她扬起的错愕的脸:
“小巫,我娶你可好。”
五
半年前。
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店铺暗处,低声交谈着:
“大小姐让我们整天尾随一只狐狸干吗?”
“别那么多废话,有本事和大小姐的爹理论理论?”
大小姐的爹是谁?端王爷。
大小姐,名晚眉,当然,有时候她自我介绍会“忘记”介绍自己的姓氏是端。
这位城里很少有人见过几面的大小姐,最近有了一个新的兴趣爱好,跟踪一只小狐狸。
连它的动作和习性,都要属下一一记录。听说上次盯梢的那帮家伙,发现小狐狸喜欢吃年糕,喝桂花酒,报给了大小姐,得到不少的赏钱。
端王府中,管家一旁侍奉着大小姐作画,画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个仙风道骨、长得极为逆天的男人。
“福伯,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狐仙吗?”
“鬼神之说,小人不敢妄自猜测。”
“如果不是狐仙作祟,他为何空守山上,不肯入凡间来呢?”
她第一眼见到臣桑,便如许多女子那般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爱上了他的容颜,也爱上了他那冷冷的性子。
他那日是来市井找他的小狐狸的,一路上都板着脸。她悄悄跟着,不敢惊扰,也不敢搭讪。
直到他寻到了那只狐狸,脸上的表情瞬时间就柔和了下来,那样的表情她多想霸占。
“区区狐妖,怎能与我这千金之躯相提并论?”大小姐微微一笑,“神仙哥哥并非常人,要想得到他的心,恐怕还要从那狐妖身上下手。”
那时小巫正是减肥初见成效,跑到山下来散心,路过一家裁缝铺,看到了三色霓裳,极像那三色琉璃堇。
“这狐狸倒是有趣,围着这布料打转,莫非是想穿一穿不成?”
店老板话音未落,一只娇娇玉手已经拍下一整张银票:“这种布匹,我都要了。”
来者自然是晚眉,她心中暗想,这狐媚牲畜最知道怎样讨好神仙哥哥。衣裳做好后,便是收网之时。
于是月余,适逢臣桑带着小巫下山来,早已有眼线报到府中。
晚眉换上一身三色华锦,守在那小狐狸前往年糕铺子的必经之路上,那小巷转角有一片开阔之地,恰有一株漂亮的枫树。
那日小巫如期而至,被几个大汉捉住便按在了暗处,只是嘴中的三色琉璃堇,却被晚眉抢了去。
小巫挣扎着呜咽着瞧见臣桑追它而来,听他说着:
“狐狸化为人形都是极好看的。”
六
大婚如期而至,端王府嫁女声势自不一般。
可谁也不知,穿着一身大红喜炮的晚眉,却是在大婚前来到一处密室,推开门,看着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白绒绒的狐狸。
它面前是一张展开的水墨,正是晚眉所画的臣桑。
那眉心处,还有它小小的爪印。
“大小姐,这狐妖不知为何,也不进食,只是每天用爪子沾了水印在这画像上。”
“哼,我还要多多感谢它,要不是从它这儿学了这么一手,我怎么能得到神仙哥哥的信任。”
小巫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嘶吼了几声,却只听到晚眉的一声不屑的笑:“即便神仙哥哥记得你诸多的好,可他是不可能和一只畜生在一起的。他爱上的,最终还是我的容颜。”
小巫愣在那里。
“你只是一只狐狸罢了。”
那日枫树下,他看的是晚眉,即便说出了那样好听的情话,也不是说给它的……
一只无法成为人的狐狸啊……
小巫蜷缩回自己的角落里。
“大小姐,这只狐狸要怎么处理?”
“撵出去。”晚眉轻声说,“大喜的日子,不杀生。”
大喜的日子,不知为何,臣桑总觉得有什么不大对。
明知在拜天地前开口多么的不合时宜,他还是突然问道:
“你可还记得,初遇时,我对你说的话?”
“……跟我走?”
臣桑低头,不置可否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板起了脸,说:“我就知道,小巫吃的那么肥,不可能变成你这么窈窕的女子。”
说罢,在满堂的诧异中,这仙风道骨的美男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堂外走去,晚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猛地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喊:
“臣桑——它是只狐狸啊——”
风雪中,只能见到一个男人的背影,追着一排狐狸的脚印,渐渐远去。
满天满地的白之间,白色的狐狸,白色的男人,一如那纠缠的白色花苞,从晚眉发间,安然飘落。
七
一起似乎回到了当年初见。
大雪中他如神仙一般地来了,而它就那么紧紧地抱着他的脸不放开。
它还记得呢,当初第一面,臣桑就说了两个字:
“好肥。”
管它肥不肥呢,总之不会撒手了。上次如此,这次更是如此。
哪怕自己终究变不成美女,哪怕他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那又如何?
臣桑就任由它这样死死抱了许久,在它终于脱力摊在他怀中时,取笑了一句:
“还是好肥。”
说罢,臣桑一笑。
喂,小巫。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从前爱过一个女人,她叫作阿堇。可惜呀,等我修炼成人形,她已经转世投胎了。
修炼成……人形?!
小巫四爪朝天,眼睛瞪得溜圆。
它似乎隐约记得,那日枫树下,臣桑的确对着晚眉说了句:
“狐狸化为人形……都是极好看的。”
看着臣桑那张逆天得不像人类的脸,小巫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雪花纷飞中,它看见臣桑那挺拔俊俏的身影,渐渐变回了一只白狐。
第二天,晚眉的人回报,臣桑失踪了。
只发现,雪地上远远近近留下了一排狐狸爪印。
以及另一排,狐狸爪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