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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女人金菊

2014-11-12黄三畅

传奇故事(上旬) 2014年9期
关键词:金菊

黄三畅

金菊被矮马追得只差几步了,金菊听矮马喘着气说:“金菊,我告诉你一件事。”金菊扭头问:“什么事啊?”见他冲着自己坏坏地笑,不说话,就骂:“死矮马。”就加快了步伐。

已是傍黑的时候了,夜幕把山谷里的一切遮得若有若无,山谷里也恐怕没有别的做工的人了,金菊就把快步走变成小步跑。跟在她后面的矮马几次想超过她,以堵在她前面,但她都巧妙地偏开了。眼看要出山谷口了,听脚步声矮马不再追了,但金菊能感受到矮马的眼光射着自己的身子,又听矮马怨怨地说:“金菊,你跑什么啊,你怕什么啊,真是!”

金菊汗淋淋地回到家里,心里还在骂:“死矮马。”心里也还在跳。她在麻麻黑的卧室里愣愣地坐了一阵,又望着窗外坐了一阵,然后叹了一口气,拉亮电灯。她就烧水,就把水倒在盆里,就脱衣服把衣服搭在椅背上。金菊并没有错,衣服是可以而且应该搭在椅背上的;这张椅子也没有安错,是应该安在临窗的梳妆台后面的。金菊坐在盆里了,水不凉不热,渍得皮肤有点痒痒,有点异样的感觉。窗外有脚步声。金菊想蘸水洗身子又停住。脚步声没了,金菊就蘸水洗,专心致志地洗,舒舒缓缓地洗。金菊洗好,站起来抹身子时,就见那椅背上的衣服移到了窗台上。金菊抖了一下,喊:“谁?”

外面有人应:“我。”金菊马上听出是谁了,说:“矮马,你干什么?”接着用一只手护着胸脯跨出盆,聪明地把电灯拉熄,再走到窗前夺衣服。衣服不见了。金菊就避在窗子一旁,低声对窗外的矮马说:“快给我送来!你这是做什么?”一个脑袋嵌在两根窗棂之间,冲着里面的黑暗小声说:“你开门,我给你送进来。”“快给我从这窗棂里塞进来!”“我要从门口送进来。”“死矮马!”金菊浑身发颤,想了想,就另找了一身衣服穿上,说:“我让你拿去吧,一身旧衣服,看你有什么用?”矮马说:“我有什么用?我喜欢,我还要别人看,还要说是你留在我床上的。”金菊就更急:“死矮马,你给我送进来!”矮马说:“你开门吧。”“就从这窗棂里吧。”“不!你开门,你只开一条缝,我只把衣服塞进去就是。”金菊就走到侧门边,按着门闩,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扒开门闩,却又用身子抵住门。

“快开门吧。”矮马隔着门板说。

矮马粗重急促的呼吸从门板的缝隙里刺进来,刺着金菊的耳朵,挠着金菊的心。金菊就轻轻拉门,拉开一条缝又抵住,说:“塞进来吧!”“塞不进!”矮马说。金菊就又拉,不由自主地门就拉开很宽。就有一个身子挤进来,挤进来了就把门关上。“你……你……不要进来……”金菊话没说完,身子就被箍住了。

金菊重新洗了身子,就躺在床上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金菊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敲门。不理他!“金菊你开门。”是自己的婆婆的声音,敲的是与堂屋相通的门。“我睡了。有什么事吗?”金菊半迷糊地说。“开门!”婆婆的声音很锐。金菊就开门。进了门的婆婆说:“拉亮电灯吧。”金菊就拉亮电灯。灯光特别刺眼,金菊就把脸背着灯光。“刚才谁到这里?”婆婆问,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很像摘下几天的苦瓜。“没有谁到这里呀,姑妈!”金菊声音有点颤,婆婆是她的远房姑妈。“没有?矮马到这里做什么?”“他在外面照泥鳅,火熄了,到这里点火。”金菊也弄不清为什么能天才地编出这样的故事来。

金菊家的屋右侧是一条田埂,是一大片阡陌相连的田野,这农历二月的晴天的晚上,田野里是有打着灯笼照泥鳅的,金菊这样编造也应是合理的。“你别骗我了,和他几次了?”婆婆单刀直入。“没有!”金菊答非所问。“还没有!几次了?”“是这样的。今晚,今晚……他……那个剁脑壳的……”“你男人回来后,看你怎么办!”婆婆没听她讲完,布置了这样一道思考题,走了。

男人回来后怎么办?金菊呆呆地坐着,样子像思考,但并没有开动脑筋,她知道找不出好答案的。

不久,就有人用脚踢门,“嗵!嗵!”她知道是男人洪福回来了,就忙起身开门。

“娘的!”门开了后,洪福先是骂,然后是打,噼!啪!两个耳光打得金菊脑袋嗡嗡响,眼睛金花四溅。

洪福也不审她,更不像警察一样问细节,只是说:“你滚,滚出去,贱人!”她只是捂着发烫的脸,不愿滚。男人就亲自动手。男人武高武大,有的是力气,轻而易举把她半提半拖地搬到正门外的走廊上,然后关上门,上了闩。

春社刚过,田野里蛙鼓嘈杂。没有月亮,但金菊看得见走廊外的马路边横着一个有着长长脊梁的动物——那是她男人的摩托。也看得见不远处那棵驼背柳,只是与白天迥异,已像无本白话中的吃人怪物了。金菊觉得嘴角有什么东西流进来,用舌头舔舔,又酸又咸,知道是鼻血了,就揩一揩。

“马上来几个人……到枫树坡上去……对……打他个半死……”

男人打手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声音不大,金菊听起来是断断续续的,可还是听出了要旨。金菊就心里一震。门又开了,只听男人又沉沉地吼道:“做几个人的饭菜!”明显是冲她说的。她不能装作没听见,只得进了屋。男人又说:“快点!”

她就进了厨房,却呆呆地站着,并不“快点”。打死也好!她心里骂,剁脑壳的,把我害死!提起饭锅想去坛子里舀米,却又停住。那剁脑壳的真被他们打个半死,以后怎么办?做了那样的事,就该打个半死?她就把饭锅放下,想了想,又提起饭锅再重重蹾下,蹾得哚哚响。又拿起菜刀,再重重地扔在砧板上。

隔壁的男人就冲进来,瞪着牛卵一般的眼睛,先骂脏话,再说:“不情愿做,就出去!”她也瞪着他,破天荒胆大包天地顶撞他:“不出去!”“那就快做!”“也不做!”男人就怪异地笑起来:“你胆子大了!”然后飞起一脚。她有防备,避开了。男人伸出手要抓她,她打开门逃出去了。“你永远别进来了,最好去投河!”男人把门关上了。

“我只有投河一条路了!”金菊大声说。但她并不往河边走,而是往村后的山坡上走。先是蹑手蹑脚,走了不远就放开手脚跑起来。她要比那些人先赶到那剁脑壳的矮马家里。那些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村后的枫树坡上亮着一盏灯。那里是剁脑壳的矮马的独屋。金菊的身子又抖起来。剁脑壳的,要不是你,我哪里会……依我的脾气,我不会来告诉你,让他们把你打死。

金菊气喘吁吁地爬到坡上,独屋的门还是开着的,灯还是亮着的,那个剁脑壳的矮马正站在门口。她向他奔去,他也向她奔来。他把她箍住了。

“剁脑壳的,还这样!”她挣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快跑啊,他们……要来害你了!……”

矮马还不松开手臂,只是问:“你说什么?”

“你做的坏事……洪福知道了!洪福……打电话……要他的人……来打你。你快走!”

矮马说:“我不怕他们!”

“剁脑壳的,你一个人敌得过他们几个人?你那一点功夫算得什么?快躲一躲!”

“那你怎么办?你出了鼻血,是他打的吧?”

“剁脑壳的,你别管我,快走吧!你不是说要去打工吗?今晚就去了吧!”

矮马就用自己的衣襟给她揩干净鼻血,然后更紧地箍了她一会儿,又拍一拍她,就放开她,就进了屋,不久又出来了,屋里的灯也熄了。矮马说:“那我现在就出去了,你也跟我走吧,他迟早会甩掉你的!”

“我不跟你走,剁脑壳的,是你害了我!”她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矮马就走向屋子右侧的小路。矮马二十四五岁了,还是“人一个,身一条”,一个人走了就是全家走了。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撇脱得很。

金菊也走到屋子左侧的林子边沿,躲在一丛灌木后,她觉得自己暂时不能离开。不一会儿,她就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人说:“他屋里的灯光是什么时候熄的?”另一个声音说:“睡了,打肉坨坨,更好!”金菊就着月光,看见几个人闯进矮马的屋。不一会儿,又看见他们出来了。只听见一个说:“跑了,倒便宜了他!”另一个说:“不知道老板为什么要教训他?”又一个说:“几天前他骂过老板,他向来和老板不和。”“走脱了和尚走不了庙,就把他的屋烧了吧。他来救火再打他!”另一个说。

金菊想,把屋烧起来,矮马回来救,就上了他们的当,不来救,屋烧了,他以后怎么办?金菊就很着急,急中也就生出计来了,就从林子里拐到坡路上,大声喊一个人的名字,说:“叫你们回去,别打他了!”那些人听出是她的声音,其中一个就说:“老板娘,怎么又变了?”她说:“我也不知道,只叫你们别打他了,饶了他这一次。”另一个就说:“好,一切听大哥的。”又一个说:“打个手机来就行了嘛,还要嫂子你来?”她只能听出这一个的声音,她知道他是会石,本村人。她又说:“他的手机没电了。”

那几个人就下山。她也只能下山。那几个人还要她走前头,是尊敬她。她知道,这些人没动手打人,酒还是要喝的。快到山脚下时,她就说:“今晚家里没什么菜,我到隔壁村里去一趟,看那个撒夜网的打到鱼了吗?你们先到家里去吧。”和他们告别后,拐了个山弯,她就呆呆地站住,不知怎么办了。回去绝对会遭暴打。剁脑壳的矮马,她又骂了。

“金菊!”有人喊她。不是矮马是谁?她向声音传来的林子里张望,只见一个人影朝她走来了。她也迎上去。她被矮马抱住,并且听到他这样说:“我没有走远,你和他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不能回去的了,想回去我也不准。我们一起到广东去,我们现在就到马路上去,晚上也有开往广东的过路车的。”

金菊想,就走这一条路吧。好在也没什么牵挂。就跟着矮马抄小路往国道上走。走了十几里就到了国道上。现在就只希望运气好,马上就有过路车来。

好,那头有车灯射过来了。好,还真是客车。不管是到哪里去的,拦住,坐。两个人就都向客车招手,客车就慢慢停下来。这时候,一条与国道相交的小马路上也射来车灯,是摩托的灯。金菊心里惊颤起来:只怕是洪福的人来追呢!于是等车门打开时,金菊就要矮马先上,矮马则要她先上。金菊说:“你还让什么。”就把他往车上推。却突然被一支手电的光圈住了,只听见一个声音说:“真是的。”一只手就把她的胳膊拉住了。

金菊就喊:“师傅,快关门,快开车,我不上了!”另一个人要冲到车上去,她挣着身子把他拦住,又说快关门。车门就关了。在车内的矮马说要下来,说他不能一个人走。金菊说师傅不能开门,说她和矮马是未婚夫妻,娘家的人不准他俩结婚,还要打他,他只好带她到外地去;现在就让他一个人走算了,请师傅千万别开门。有三个人就走到车头前,说要抓奸夫,请把门打开。车开不了,门却也不打开。不久车旁的一个人就对拦在车头前的说:“算了吧,抓到一个就可以了!”于是那三个就让开了,车就开动了。

矮马捶着车玻璃,也许还在喊什么,金菊听不到。

金菊被安排在会石的摩托上。“抓到一个就可以了” 就是会石说的,金菊很感谢他。

几辆摩托很快开到家里,那几个人把只抓到金菊,没把矮马抓住的情况对洪福说了,洪福就骂他们“真冤枉”,又说总有办法抓住矮马的,就把金菊揪到卧室里,把门反锁上,就去和他的几个兄弟喝酒了。酒席上,他的几个兄弟称赞他神机妙算,他嘿嘿笑着,很认同。

酒后,洪福把他的兄弟打发走了,自己就走到卧室里。他用牛卵一般的眼睛瞪着金菊。金菊坐在椅子上半闭着眼,脸上是那种没有表情的神情。“怎么不跟他一起下广东啊?”洪福说。金菊不回答,眼皮也不抬一抬。他没再问,就把她按在床上,又掏出打火机烧她。金菊只是挣扎,没有喊。他说:“你这样说,我就让了你!你说‘我是娼妇,矮马是短命鬼!”金菊咬着牙不做声。他就放宽了标准,只要她说矮马是短命鬼。她却仍然不做声。

他就烧她,烧到打火机里没有气为止。

她坚持着,一声未吭。

屋里弥漫着毛皮烧焦的气味。

第二天,洪福把金菊带到离家二十多里的一家锰矿。他是这家锰矿的二老板,在这里有自己的住房。他把她推到自己的房子里,说:“也不要你做工,你只给我服侍好一个人。你别想逃,逃不脱的,我给看门的人打了招呼的!”

洪福出去了以后,金菊打量他的住房,一室一厅带厨房餐厅和卫生间。她也暂不管别的,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坐再说。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头发染成金色,发型是男式,金耳环,白金项链,紧身衫。金菊觉得她身材比自己苗条,脸庞实在长了一点,应该不如自己的鹅蛋形好看。年轻女子有点难为情地说:“我是洪老板的秘书。洪老板把你这个老板娘请来了,欢迎你,我俩是姐妹呢。”金菊听她讲普通话,就说:“你是哪里人?”年轻女子笑笑说:“别问这了,我是个打工的,打工的人没有故乡,哪里有钱就在哪里打工。”金菊就没说话,那年轻女子也坐在沙发上,从坤包里掏出镜子和敷脸粉、唇膏补妆。金菊很佩服她化妆的本领,脸色和嘴唇竟然看不出是加过工的。

洪福进来了,顺手把门关上然后进了卧室。又喊:“嫩黄瓜,进来。”那年轻女子就进去了。金菊听见“嫩黄瓜”说“不嘛……”,不久又听“嫩黄瓜”说,“你和她嘛……”

“我就要和你。”是洪福的声音。金菊脸上就有点臊,心里骂“畜生”。不久她就听见洪福在卧室里喊:“金菊你进来!”她不进去。洪福就出来了,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的。他把她强拉进卧室,说:“你反正喜欢这样的事,就看着我俩做。”然后上了床。“嫩黄瓜”说了一句“不……”就只有床的声了。

金菊终究没有看,但代价是遭了一顿打,须揩自己脸上和身上的血。

以后金菊就做起了保姆,打扫卫生洗衣服,包括“嫩黄瓜”的内衣内裤;做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人的饭菜,米和菜当然是有人送来的。她是不能走出那个只有几栋房子的小院子的,小院子的大门有人守着;小院子的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顶端还插着玻璃。她晚上就睡在沙发上。

这天,金菊拖了一阵地后就撑着拖把发愣,忽见“嫩黄瓜”回来了,那样子似比往日高兴。“嫩黄瓜”说:“金菊姐你休息吧,我下班了,我来。”没等金菊说什么,就把拖把拿过去拖起来。金菊也随她,就移步到沙发上坐下。拖了一阵,“嫩黄瓜”也到沙发上坐下,叹了一口气,说:“金菊姐,我对你不住啊。”金菊没做声,把身子移开了点。“嫩黄瓜”又说:“你是应该看我不起,我是贱……可我也是没办法啊……”金菊稍稍偏偏头看她一眼。“嫩黄瓜”又说:“你听不听,我都把我的情况说出来吧。我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后为找工作,转来转去转到这里。先在办公室当文员,有一天,洪老板趁办公室没有别的人,就要欺侮我。我不从,他说不从就要炒我的鱿鱼,从了呢就给我加工资。我读大学,家里已欠了一大笔账,我弟弟又在读高中,那是个钱窟窿,一点点钱填不满。我只好从了他……我本不好意思让你洗我的衣裤,多次劝他别那样。可他说如果我不好意思,自然有好意思的,换一个就是。我也只好就……真对你不住啊……”说完,又长长叹一口气。

金菊自然还有话斥骂她,但终究是个软心人,斥骂的话出不了口。扭过头看看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好看看墙上的石英钟,然后起身说要做饭去了。她说:“金菊姐,这顿饭我来做吧。洪老板出差了,刚才他来了电话,说明天才能回来。”

金菊说不要她做饭,可她还是帮着择菜。金菊又听她说:“金菊姐,你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你应该和洪老板离婚,去找你心上的人。”金菊心里就骂:“臭黄瓜!你当然希望我和他离婚,我离了你就好和他结婚了。”“嫩黄瓜”接着说:“那个矮马,要是想办法和他联系,可能还是联系得上的。”如果真联系上了,对金菊来说当然是好事,但金菊觉得“嫩黄瓜”的动机是肮脏的,无非是如果我真的与矮马联系上了,到矮马那里去了,你就好跟洪福结成正式夫妻。金菊就没有再表示什么。

饭菜做好了,“嫩黄瓜”让金菊上桌子坐,又拿出一瓶啤酒斟了两杯,又端起杯子,说:“金菊姐,我先向你赔礼。”然后干了。金菊认为她确应该向自己赔礼,也就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在两个人喝啤酒的过程中,“嫩黄瓜”问金菊,矮马平素是不是和她讲过要到哪里去打工,到哪里要找谁。金菊先是说不知道,“嫩黄瓜”反复强调找矮马是为你好,她只是为了补偿“对你的不住”,没有别的意思。金菊就告诉她,矮马曾经和她讲过要到广东一个城市去,那里有他的一个表哥开了一个厂子。“嫩黄瓜”就用笔把这些有关的情况记下了。

以后的日子,金菊总没忘记这件事。她好多次问“嫩黄瓜”,矮马的手机号码找到没有。回答是:“还没有,我会尽心找的,找到了一定告诉你。”

这天晚上,“嫩黄瓜”要金菊到床上去睡,说自己要好好过一晚电视瘾。金菊也依了她,不知睡了好久,醒过来了,却没听见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以为她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心里说,自己天天晚上睡沙发,让你也睡一晚尝尝滋味吧,就没管她。过了好一阵,金菊在迷迷糊糊中听见开客厅门和关客厅门的声音,心里一怔,莫不是洪福回来了?就穿上衣服走到客厅里,见客厅里没有人,只有卫生间有水声。心想是两个人都在卫生间,就回到卧室重新躺下。不一会儿听见“嫩黄瓜”在卧室门口喊她,她也装作睡熟了。“嫩黄瓜”喊了两声,就没有再喊。她想“嫩黄瓜”和洪福应该在沙发上睡着了,却又有点奇怪,一张那么大一点的沙发,两个人怎么好睡?她也不管。第二天她起床后来到客厅里,见沙发上只有“嫩黄瓜”一个人在睡着。难道洪福一大早就出去了?她走到卫生间,只见一堆换下的衣服摊在地上,都是“嫩黄瓜”的,其中露出一角的内裤似乎有污迹,就恶心地用脚扒扒,却不见有洪福换下的衣服。于是怀疑昨晚开关客厅门,不是因为洪福回来了,是“嫩黄瓜”另有隐情。

这“嫩黄瓜”到底是个什么人?金菊产生了深深的疑惑。继而为洪福担心,但马上又在心里说:“害死他,我才高兴。”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如果洪福出差了,“嫩黄瓜”那种隐情就重现。“嫩黄瓜”有时也出差。“嫩黄瓜”出差了,洪福一般不在家里吃饭,也不在家里睡。这样金菊就有解脱的感觉,但似乎也有点不适,觉得心里放不下,放不下洪福,为他担心;即使在院子里散心,那种担心的沉雾还是散不开。担心什么也说不清。担心的沉雾压得她窒息难耐的时候,她就骂自己:你真是贱婆子,担空头心。

这天,“嫩黄瓜”又出差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金菊在沙发上躺下了,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忽然被开门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客厅里灯也亮了,见是洪福,就又闭上眼假装是睡熟了的,而被子掉在地上也不好拉上去。洪福走到她身前,站住了,凭第六感官她知道他的眼光停在她侧身朝沙发里边睡的身子上。不一会儿就有一双手扳她的身子,她就被扳得胸脯朝上。她又装作在睡梦中翻身,就又恢复了原状。“冷死你!”她听见洪福这样说,于是就有被子盖在她身上。这已是秋末,确实颇有寒意了。刹那间她身上竟涌起一股暖流。也许女人总是容易动情的。这时听洪福说:“还有什么吃吗?”似乎知道她是醒了的,又说:“算了,你别起来了,我自己找。”她还是起来了,给他下面条。面条端上饭桌她就要走。他说:“你坐一下嘛。”她就侧身坐在饭桌旁。他吃着面,说:“你想离婚吗?”过了好一阵她才回答他:“跟着你有什么好处?你让我走吧,我求你。”他就抬起头望着她,她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孱弱的让人怜悯的光。“矮马真的就那样好?他还没有我胸脯高。他不如王矮虎,你胜过扈三娘。”他说。她又羞又怒:“除了你和他,世上就没有好男人?”“可我还不让你走!你要是给我生个孩子,你就走!结婚三年了你为什么不给我生个儿子?”“你这样的人,该绝子灭孙。”这句话出了口,她又觉得后悔。

吃完面,他说:“今晚你到床上去睡吧。”“那样的床,我才不去。”他就一把抱起她,往卧室里面拖。

她坚决捍卫了自己。

她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发现卧室里灯熄了以后却又有点后悔。

此后过了一些日子,“嫩黄瓜”又出差了,这天洪福在家吃晚餐。金菊把饭菜端上桌子,洪福要她陪他吃。她也坐在饭桌边,却是用脊背对着他。他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嫩黄瓜怀孕了。如果你愿意,我也让你怀一个。”她没做声,心里泛起微微的醋意。他又说:“以后你要更好地照料她,她对你好像还不错的。等她生下以后,我还是会让你走的。”

但是过了几天金菊为“嫩黄瓜”洗衣服的时候,金菊发现她的内裤有经血,这就说明她没有怀孕。金菊没怀过孕,但听说过怀孕的事。金菊就为之庆幸。又想,也许“嫩黄瓜”本知道自己并没有怀孕,只是要哄骗洪福。金菊就有点为洪福担忧,不过也不向洪福挑破。洪福当然坚信不疑,大量地往家里搬补品,要“嫩黄瓜”放开肚子吃。金菊知道那些补品都是在电视里做过广告的,都很贵的;她也注意到,那些补品消耗得很快。金菊怀疑“嫩黄瓜”是把补品退还了,变成现钱。

过了不久,“嫩黄瓜”又出差。过了几天,十几天,还没回来。金菊有时候见洪福回到家里打谁的手机,总是没打通,没打通他就骂脏话,其中有“嫩黄瓜”、“臭黄瓜”的词,她估计“嫩黄瓜”可能逃走了。后来洪福也告诉了她,“嫩黄瓜”确实走了,还骗走他十多万块钱。她心里骂着“嫩黄瓜”,又同情地看一眼洪福。她又把“嫩黄瓜”并没有怀孕的事告诉他。洪福说:“无所谓。如果怀上了,谁知道她是和谁干出来的?那个人,比你还……”他把后半句咬断了。金菊很愤慨,心里骂:你瞎了眼!我和“嫩黄瓜”是一类人吗?

洪福又说:“她走了,我当然更加不让你走了。”

金菊说:“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吧。”

“除非你给我生个孩子。”

金菊不愿意给他生孩子。

洪福也不强求。

又一个秋天过去了。

又一个秋天来了。

金菊仍然常在院子里散心。她每次在院子里散心,只要走到离大门稍近一点的地方,铁脸的门卫就喝令她止步。那些门卫有两个是那次抓矮马和她的,对洪福忠得很,对她铁面得很;又似和洪福一样嫌弃她,遇着她连嫂子都不喊的。

这天,金菊又来到院子里散心,竟发现门卫换了人,是会石了。

她心里飘起了希望的祥云。她走得离会石近一点,就说:“你当门卫了?”

会石说:“嫂子还过得好吧?”

她笑笑:“什么都不要操心,还不好?”

金菊回到宿舍里,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了一句什么话,再走到院子里,把揉成一团的纸条扔到会石身边,然后转了身子。会石把那纸条捡了起来。

纸条上是这样写的:请你帮我找矮马的手机号码。她想如果会石愿意给她找又能找到,当然好。如果不愿给她找,或者还把这事告诉洪福,她也大不了受一次警告或惩罚。但她还是要这样做,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好嘛。

晚上没有出事,第二天也没出事,她知道会石没有告密。过了一些时候,金菊又在院子里散心时,会石也把一个纸团递给她,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然后示意她到宿舍里去。

她回到宿舍里,只见纸团上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她知道这是矮马的,就立即按纸条上的号码打过去。果然通了,果然是矮马的声音。金菊说:“我是金菊。”说了这样一句就哽咽了。那边说:“金菊,你好吗?”金菊说:“好!”那边又说:“你在哪里?”金菊说:“我在……洪福这里……”那边说:“金菊你哭什么?”金菊说:“没什么……你要好好保重……”

她又在一张纸条上写了这样的话:等哪天晚上洪福不在矿里时,求你想办法告诉我,并让她逃出这里。然后连手机一块儿交还给会石。

过了几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又突然有人敲门,她开了门,竟是会石。会石要她马上出去,只管往外走,又给了她一支手电。她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的,就马上出去了。

整个大院子是黑魆魆的。她顺利地出了院子的大门。整个矿区也是黑魆魆的,是农历下旬,天上又笼着乌云。出了矿区,她摁亮了手电,飞一般跑起来。她走到国道上,不久就有去广东的长

途车开来。她上了车,吁了一口长气。

汽车到了矮马所在的城市的车站,金菊下了车就打公用电话,说自己在哪里。矮马接了显得特别吃惊。他说马上去接她,要她别到处走。不久矮马就出现在金菊面前。矮马已不是两年半以前的矮马了:西装领带、贼亮的高跟皮鞋,板寸头;人显得高了点,精神状态不是在家里的时候能比的。金菊就感到慰藉,认为他在外面是混得不错的。矮马是自己开着车来的。金菊不知道矮马开的是宝马,但她认为只要是小车就了不起。金菊坐在副驾驶室里,感慨矮马驾车技术的娴熟。金菊眯着眼睛,脑海里的两个她在争辩:一个她说,如果今晚上矮马要和她同床,她不能同意,要结了婚才行的。一个她说,就由他吧,反正是……这匹矮马!金菊睨一眼矮马,鹅蛋形的好看的脸幸福地赧红起来。

幸福车拐来拐去,拐到叫什么花园的地方,矮马就让她下车,再带她走到一幢楼下,坐电梯。然后把她领到23楼自己的住房。住房的宽敞和装饰的豪华,使得金菊的慰藉让位于疑惑和担忧了:两年多时间,他怎么又有小车,又能住这样的高档房了?她走到阳台上猛抬头,发现晾衣竿上除了有男性的衣裤,分明还有女性的内衣内裤。她心里猛然发冷。但马上又自我安慰:也许他把他出嫁了的妹妹带来了。

矮马要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说:“金菊,你到了这里,我对你说实话吧。我已经和一个女人同居了……”

金菊先是半张着口怔怔地望着他,继而身子一仰软软地靠在沙发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也变得惨白,她几乎要晕过去,矮马在讲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但接着有一个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你不要这样,你别犯贱!他怎样做与你没有关系,他是他,你是你!”

这时矮马拍拍她的脸颊,说:“金菊,你别急,听我说完。”

金菊就往前移移身子端坐着。只听矮马又在说:“你如果愿意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我今天早晨跟她讲了你要来,她也开通得很,说三个人住在一起她没意见;你如果不愿住在这里,我就给你另租房子,我是忘不了你的好的。我一直想着你,和她在一起都想着你。排顺序呢,你是老大。”

金菊望着他,发现他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神色。

“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你也要学当官当大老板的,要娶三妻四妾?”她喘着气,愤愤地说。

矮马讪讪地笑。

“你把我金菊当成什么人?”

“你不要还是老观念。”

这时候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金菊定睛一看,那人是“嫩黄瓜”!

“金菊姐,你好。”“嫩黄瓜”走上来,像对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我本来在外面有事,是特意回来看你的。”

“你在这里,就应该叫他不要让我来嘛。”金菊不好和她生气。

“我们俩注定是姐妹。”

金菊瞅着她,见她打扮得更漂亮妖娆了。但在金菊眼里,她是家乡山野里一种蘑菇,金光闪闪却毒性无比,手沾一下都会发痒发麻。金菊忽然想起,“嫩黄瓜”应该是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找到矮马的手机号码的,只是没有告诉她。

不一会儿,“嫩黄瓜”到一间房子里换了衣服出来了,对矮马说:“董事长,今晚我不回来了。”又对金菊说,“金菊姐,你只管放心在这里睡吧。你俩是真正的有情人啊。”

金菊没理睬她。

矮马叫来一份外卖,要金菊吃,金菊端起碗勉强吃了几口,说:“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矮马知道金菊讲的是“嫩黄瓜”,就说:“是大学毕业生,家里困难……”

金菊知道他讲的跟“嫩黄瓜”给自己讲的一样,还没等他讲完,就说:“你别受她的骗了。”就把“嫩黄瓜”在洪福那里包括骗走洪福十多万在内的情况讲了出来;当然,矮马的音信是“嫩黄瓜”给她找到的,她也讲了出来。

当矮马听说“嫩黄瓜”先是在洪福那里,还是震了一下的,但等金菊讲完,他就平静下来了,说:“其实我早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对我有什么影响?她抛开洪福投奔我,也算是我给了洪福一点报复。她在我公司工作,我当然要给她工资;她会公关,成功了,我当然也要给她报酬。还有,要是我高兴也给她一些买衣服、化妆品的钱,终究是和我同居的人嘛。除了这些,她得不到我别的什么。”

“她会骗的。”

“放心吧,我处处提防,不会受她的骗的。”

金菊又问他为什么两年多时间就成了富人。矮马告诉了她原委。原来前年他来到这个城市,先在表哥厂子里做事,但工资不高,又和表哥闹了意见,就跳槽到另一家比较大的公司。公司老板见他为人老实,又会武功,就让他当私人保镖。有一天晚上,几个歹徒闯进老板家里,他不顾一切地和几个歹徒搏斗。后来老板是被歹徒砍死了,但老板娘因有他死命保护还是没有受害。当然,他自己也受了伤。老板娘为了感谢他,把自己的一家分公司给了他。

矮马就捋起衣袖,让金菊看他的伤疤。伤疤像一只半抿半张的又大又长的嘴巴,金菊摸一摸抽口冷气,说:“也亏你!”矮马说:“托你的福呢。”金菊说:“你倒会奉承人了。”矮马转了话题,说:“嫩黄瓜叫冷蓝,她是不可能长期跟着我的,但目前我又需要她。所以还是要委屈你一下,你住在这里也好,另外去租房子也好,所有的开销由我负担。以后我把她辞走了,一定和你办结婚手续,还要举行热热闹闹的婚礼。好,我俩先拥抱一下吧。”

“你错看了我金菊。”她愤愤地说,推开了挨过来的矮马,“我去打工。到另外哪个城市去打工,和你断绝往来。”

矮马说:“也好,由你。”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你拿点钱去吧,有事来找我。”

“我不要你的钱,有什么事情都不会来找你。”

“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打工的厂子,可以吗?”

“你说,可不能在这个城市!”

矮马所介绍的厂子在另一个城市。金菊很顺利地入了矮马所介绍的厂子,和厂里一些姐妹们熟悉了以后,金菊发现不少姐妹在家庭问题上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中有的是被有钱的丈夫赶出来的,有的是主动离开花心丈夫愤而出来的。她也向姐妹们讲了自己的情况,和矮马的一夜情也没有隐瞒,自然也讲了“嫩黄瓜”的情况。姐妹们大都劝她要快与洪福离婚,也不要再沾惹矮马,矮马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临近春节厂里放假,金菊回到家乡。婆婆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那苦瓜似的脸上展出难得的笑容,还特意宰了一只母鸡。金菊要帮着做饭菜,婆婆要她只管歇着。吃饭时婆婆大骂洪福:“那个家伙什么事都不和我说,把一个娘抛在一边!”金菊就问有些什么事不和她说。婆婆说:“你走了不久,他又和一个姑娘好起来了,也让那姑娘住在矿上,人家还是个高中生。”金菊就没做声。婆婆又说:“你和洪福两三年,也没怀上孩子。你们两个真是……那年你俩结婚,合八字的先生说了假话……”金菊知道婆婆对她这样热情的原因了。婆婆又说:“乡干部说,那个姑娘和洪福不是夫妻,要她把孩子打掉。金菊你说,打掉孩子,还不是要了我的老命。”金菊说:“姑妈,不要紧,我和洪福离了,她俩就可以结婚了。”婆婆望着金菊:“金菊,你真通道理。”婆婆竟激动得流下老泪,那脸上的苦瓜纹似乎平展了一些。

晚上,洪福也回来了。他对金菊很客气,又向金菊做了检讨,说以前对金菊不好,是他一生以来最大的错误,他后悔莫及。他愿意向金菊赔礼道歉,金菊说,赔礼道歉她不稀罕。他担心金菊既知道和他同居的女人怀孕了,就会从经济上要挟,狮子大张口。于是说要是离婚,他愿意从经济上给补偿。金菊说,经济上是应该给点补偿的,她在他家里没少作牛作马,没少受侮辱。他就提出,离婚后给金菊多少钱。金菊也没讨价还价。而后洪福又涎着脸说:“今晚你再陪我一夜吧,我和那么多女人睡过,可一直忘不了你。你说你要多少钱?”金菊青着脸说:“你真欠打!”就突然站起身子,给了他一个巴掌。

第二天,会石来了。会石比金菊小岁把,他没有喊金菊嫂子,而喊金菊姐。只有他和金菊两个人在屋里的时候,他说:“你要多问他要点钱。他有的是钱。我告诉你,他们几个人除了开锰矿,还……做别的生意,是保密的。要不,他们把那院子看得那样紧做什么?”

金菊也没多想洪福他们还做什么保密的生意,她只是说:“会石,我忘不了你的帮助。你是个真正的好人,我感谢你!我也不想多要他的钱,我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会石又说:“金菊姐,我对你说老实话,我很不放心洪福哥。他那样随便和女的相处,那样轻信别人。还有,他们做的保密的生意,我怀疑是犯法的。”

金菊不假思索地说:“你要多管管他!”

会石说:“我哪能管他啊?一个男人,总得有一个好女人在身边才好!”

金菊说:“他现在身边那个女的不好吗?”

会石犹疑了一下,说:“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总没有你好!”又加一句,“谁有你好?”

金菊知道他是真诚的,纯洁的,是弟弟对姐姐的那种,也感到很受用。又觉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的话里有话,就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和他离了婚,一切关系都断绝了,她这样劝慰自己。

三天后,金菊就和洪福离了婚。

过了春节以后,金菊回到那个打工的城市还没一个月,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老人的哭声,金菊很快就判断出了,电话那头的是洪福的娘。洪福娘说,洪福被人打成重伤,她自己又气又急也卧病在床,那个怀了洪福孩子的妖精也走了——她和洪福还没有结婚的。洪福无人照护,求她回去照护。金菊没有回话,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电话那头又说什么,她干脆挂了电话。她把情况给姐妹们说了。一个胖大嫂说:“金菊你千万别傻,他们一家得意的时候就抛开你,落了难就想起求你。不善良呢,你回去照护他们做什么?你回去了就脱身不开。”另一个和金菊同年的嫂子说:“金菊,我也认为你不能回去。对那一家人,不能同情!”还有不少同伴不赞同她回去,当然也有一些人劝她回去,说究竟和洪福夫妻一场。

金菊拿不定主意。

过了几天,一个中午。金菊下了班,有人通知她要她到接待室去,有人找她。金菊走到接待室,一个小伙子迎上来,亲切地喊她嫂子。金菊一眼就认出他是会石。会石跟她详细说了这样的情况:洪福他们的保密生意被人告发了,原来是贩卖毒品,具体负责的三老板被公安部门抓走了,大老板和洪福被重重罚了款。之后洪福和大老板因事火并,洪福被打成了高位截瘫,目前住在医院里。也是中午下班以后,有个人在厂接待室和金菊会了面,那人自称矮马的好兄弟,他告诉金菊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矮马成了穷光蛋。那人说,那个“嫩黄瓜”真歹毒,她伙同那个老板娘的一个侄子,对老板娘和矮马的协议书的内容做了另外的解释,说矮马根本不能得到老板娘的馈赠,而老板娘在半年前已经死了。矮马成了被告,法院判决的结果是矮马净身出厂。矮马那个兄弟说:“嫂子,‘嫩黄瓜厉害得很,估计斗不过她。矮马兄也灰了心,不想上诉了。他也想得开,打算还是回家乡。他的意思是和你一起回去。他要我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还说,只要有你和他在一起,他在家乡一定能有一番作为的。”

“这些男人啊……”金菊长叹了一声。

送别矮马那个兄弟以后,金菊给会石打了电话,说,回去不回去,还要过几天才能答复他。会石在那头说:“嫂子,请你不要挂电话,有人和你说话。”接着,金菊就听到话筒里有人说:“金菊,你还好吧?我对不起你……”声音是怯怯的,疲疲软软的。

金菊听出是洪福的。金菊想挂掉电话,却下不了决心,只好听下去。

“我也不是要求你回来照护我。我这样的人没有让你照护的资格,也没有让你照护的福气。我和你说话是要向你忏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呆多久了。有什么意思呢?”

金菊打断他的话:“你别说‘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呆多久的话!我还没和你算账,还没报复你,你别想撇脱!”

过了几天,是金菊他们的厂休日,金菊就给矮马打电话,说要矮马到她所在的城市来,两个人在荔枝公园会面,她和他有话说。矮马很爽快地答应了,还说:“见了面,你先给我抽两耳光吧!”

两个多小时以后,金菊在荔枝公园会面了,“啪!啪!”金菊果然先给了他两个耳光。矮马抚着自己的脸颊说:“抽得好,痛快!”金菊说:“你这匹矮马!本来欠抽!”矮马说:“你愿意抽我,我也放心了。”

两个人坐下后,金菊说:“给你直接说吧,你如果愿意和我成家,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矮马说,十个条件也答应。金菊说:“你要把洪福当亲兄弟,我俩一起照护他。”矮马睁大常眯着的眼睛望着金菊,很吃惊的样子,不说话。“不答应,那就不要说别的了。”金菊说罢要起身,矮马说:“慢!我问你,洪福愿意吗?”“我还没和他说。如果他不愿意,那是另一回事。”“如果他不愿意,你还是要和我结婚啊!”金菊幽幽地说:“他会愿意的,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地方上这样的事并不少。”

两个人就起身,在公园里走。矮马拉金菊的手,她让他拉,矮马撩她的腰,她让他撩,矮马的手要有进一步的行动,她坚决制止了。

“最难忘的是那一次,你让我成了男人的那一次……”

“不要脸。”金菊摔开了矮马,说,“我要回厂里去了。”

矮马说:“你和洪福联系吧,越快越好。”

矮马离别时给了她一个手机,她接受了,正需要呢。矮马走了以后,金菊先打会石的电话,把那个意思给会石讲了,问会石,他同意不同意。好一阵会石才说:“嫂子,我觉得那样不好,你要让洪福哥的脸往哪里放啊?”“我不是她别的什么人,只是他的远房表妹,他有什么脸往哪里放的?”“可你俩究竟……”“会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实话对你说吧,他那样的人一辈子算完了,要我守着他打一辈子活单身,我也不干的。”“也是。我和他说一说吧。”

关了手机,金菊找了个石头坐下,心里也这样想,我那样做到底好不好?一个男人究竟是爱面子的啊。但很快她就驳斥了自己,你是和他离了婚的人,还愿意当她的保姆,他有什么没面子的?一只鸟叫着从她头顶上飞过去,她从鸟飞来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有一棵离地后就分成三杈的树,阔大油亮的叶子在太阳下闪着银光。她心里说,这棵树多好。又说,只要自己和矮马真正对洪福好,洪福心里的不润滑也会慢慢消除的。

她起身要走的时候手机又叫了,是会石打来的。会石说,他和洪福讲了,洪福说愿意那样做。她让他把手机给洪福,说自己和洪福说几句话。她说:“我只是你的远房表妹,其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没有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我会和矮马说,要他好好对待你,他也是个好人。以后我们也算是一家人——哥哥、表妹和妹夫,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洪福说:“下辈子我当牛当马还你的情吧!”

过了一些日子,金菊和矮马就回到家乡。知道洪福已经从医院回来了,金菊先是一个人来到洪福家里,见洪福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她喊了一声“洪福”眼眶就湿了。洪福用手把脸捂着,说:“金菊,我无面目见你啊!”金菊问了洪福的病情,又查看洪福的身体,发现实际情况比他俩说的还严重,就说:“情况既是这样了,你不要想别的,要保重!”她觉得床上汗气尿臊气很重,就说:“把被子换了吧。”就轻车熟路地找到干净被褥,然后把洪福身上的被子掀开,发现洪福夹着尿不湿。她拼出全身的力气,半抱半拖地把他移到床边的一张靠椅上,然后铺新被褥。又说:“洗个澡吧。”就烧水。然后关了门,给洪福脱衣洗澡。

突然有人敲门,金菊问是谁。是矮马。金菊就把门打开了。矮马进来,不由怔了一下,尴尬地喊了一声“洪福兄弟”,然后要出去。金菊说:“你给他洗洗吧,我去找衣服。”矮马只好给他洗,眉头先是皱着的,大概觉得不妥,就舒展了一些。金菊给洪福穿好衣服时,说,你出院以后都是会石照护的吧?洪福说,除了他谁也没来,本家很多,等于没有。金菊又问,会石是怎样照护的?洪福说,他一天送三次茶饭,晚上来换一次尿不湿,三天来洗一次澡。又说,也难为他了,他也要做工,以前在我手里并没有弄到什么钱,又经常遭我的训斥。

金菊又料理了一番洪福的屋子,就和矮马告别洪福,到矮马家里去。金菊说:“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俩一直要这样照护他。你如果不愿意还来得及。”矮马说:“那是一坨死肉,我有什么不愿意?”“你也不能骂他。”“我骂一个那样的人做什么?”来到矮马家里,金菊整理了屋子,摊好一个床铺,又走到另一间房,要再摊一个。矮马说:“客铺,以后再摊吧。”说着就从后面把半弯着腰的金菊抱住。金菊直起腰,说:“别这样。”“我等不到晚上。”“晚上也不可以,我俩还没办手续。”矮马用下巴磨着她的脸颊,说:“老夫老妻了,没办手续就来不得了?”“谁和你是老夫老妻?那年你只是个……无赖的东西。”“无赖却有情!”金菊要他再想,要想三天三晚,照护洪福,愿不愿意。矮马说,早想好了,愿意的。金菊说还要再想。

第二天矮马说,再想了一晚,心思没有改变。金菊说:“那好。还有一个条件,我们要讲点排场,要办几桌酒席,把村里的叔侄弟兄请来热闹热闹。”“好得很。我本来想提出来,还怕你不同意呢。”

于是,当天两个人就到乡政府办了结婚证,第二天就请人办了酒席,摆在村里的活动室。村里一些叔侄弟兄被请来了,洪福也被抱来了,半躺在靠椅上。酒席上,金菊说:“各位叔侄弟兄,大家愿意赏我和矮马的脸,我和矮马感激不尽。趁着这个机会我要说几句。以前洪福做过对我不起的事,矮马也做过对洪福不起的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讲了。只讲将来的事。洪福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如果没有人照护那就活不了几天。我和矮马已经商量好了,我俩把洪福当个哥哥来照护,尽心尽意地照护。话说出来了,就要照着做的。请大家监督我们!”

席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金菊又要矮马说几句,矮马说:“你代表我说,就要得了。”

金菊说:“你还是亲自要说几句,要把照护洪福哥的态度表示出来。”

矮马就说:“我会和金菊好好照护洪福……哥的!”

又是掌声,当然没有给金菊的热烈。

掌声过后,会石说:“既然要照护洪福哥,矮马哥和金菊嫂子何不到洪福哥家里去住?那样方便得多。”

矮马立即说:“不,不。不要到那里去住。别人还会说我矮马要霸占他的屋!”

这时洪福说着什么,听不清楚。会石就走到他身边,要他重新讲一遍。他就重新讲一遍。会石就说:“洪福哥这样说,他愿意把屋给矮马和金菊住,有朝一日他过世后,屋就是金菊的。他可以写协议书,可以公证!”

又是热烈的掌声。

晚上,金菊回到矮马的屋里已经比较晚了,她是从洪福家回来的。矮马已经迫不及待了,关了门就抱着金菊进了新房。矮马说:“可惜,住到洪福屋里,我俩就没这么自由了,如果床响,洪福不吊颈才怪。”金菊说:“不许你这样说。”金菊把矮马撇下身子。

第二天,他俩就把床铺和一些家具搬到洪福屋里。

几天后,协议书就写好了,双方签了字,也公证了。

矮马把村里一大片已经荒芜了几年的土地承包下来,准备栽果树。金菊跟着他忙这忙那的,但一天要到洪福床边去无数次。有一天,矮马笑着对金菊说;“以前我给洪福戴了绿帽子,以后只怕洪福给我戴绿帽子。”金菊说:“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心里说,他要是有能力给你戴绿帽子就前世烧了高香了。

很快就到了夏天。这天晚上矮马洗了澡只穿着短裤,他穿过堂屋来到洪福的卧房里,对正在床边和洪福交代什么的金菊说:“搞妥了吧?去睡了吧。”说着就把她抱起来往那边走。金菊骂道:“你这个鬼打的,放下我!”矮马说:“我哪里舍得放啊。”说着就在她额上亲一口。到了自己的卧房里,金菊小声说:“你这样做一点也不考虑别人的心情?”“他那样的人……”“不许胡说。”“我一到了那间房,就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晚上的情景,就……”“你还说!”金菊真的生气了。

第二天清晨,金菊来到洪福床边,洪福说:“金菊,我不想做人了。你给我买些安眠药吧!”金菊说:“不许你说这样的话!矮马是个畜生,你别把他当个人。”她发现洪福的眼睛又红又肿。她不敢想洪福是怎样地彻夜难眠。她为洪福擦洗身子时更加细致入微,还为他按摩下肢,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给洪福多一点安慰。

金菊和矮马做饭仍然在山坡上的屋里。中午,金菊特意做了洪福喜欢吃的饭菜,让矮马去给洪福送,还要他为洪福换尿不湿,有让洪福得一点慰藉的意思。矮马给洪福换了尿不湿,就坐在床边陪着洪福吃饭。

矮马不急不缓地和洪福说话;“人在这世界上走一遭也真难。好几次我都不想走下去了,想一了百了。就说今年年初,一声喊,厂子不是我的了,我成了穷光蛋了。那个揪心的痛啊,我哪能承受得了啊!我走到一座天桥上,想一跳了事。也是天要留我。对面走来一个人,是个女的,我以为是金菊,身材长相走路的样子都像金菊。她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还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想着金菊。是那个女人救了我,是金菊救了我。我现在还这样想,没有金菊,我还做什么人?”他不顾洪福已放下碗,双手捧着脸,一声一声地哽咽了,还在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果我活得不顺意,会怎样和这个世界做个了断。”

他好像突然才发现洪福在哽咽,就把洪福捂着脸的手掰开,说:“洪福哥你怎么了,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洪福说:“矮马兄弟,你帮我吧!”

当然,照护洪福的主要还是金菊。金菊注意到洪福的情绪时好时坏,而坏的时候多。这天金菊走到洪福家时,见会石从洪福家出来,就对会石说:“会石,你看你洪福哥情况怎么样?”会石说:“刚才他对着我哭了一大阵。我问他为什么哭,他只是说不想做人了。”会石怀疑金菊和矮马欺辱了他,但不好说出来,只是说:“嫂子,你要好好安慰他啊。”金菊点了点头。她走到洪福床前,见洪福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有泪痕。她也没做声,只是把一块手帕浸湿,要为他擦脸。但洪福把脸扭过去,不让她擦。“别犟啊。”她说,“有对不住的地方,你要多包涵。你是残疾人,可还是男子汉。男子汉的勇气不能丢。”洪福就把脸扭过来了。金菊为他擦了脸,又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然后给他削了个苹果。他的脸舒展了一些。

天气热起来了。这天中午金菊为洪福料理了一番,就把外衣脱下,上身只穿着粉红的纱衣,丰盈的胸脯鼓突着,也没避忌。她俯着身子做这做那,有时胸脯几乎擦着洪福的脸。洪福已经没有那种欲望了,但男人的自尊似乎更强,当金菊的胸脯触着他的脸时,他大幅度地扭过头,然后说:“算了算了,别在这里烦我了,你走吧。”金菊没有停止,只是说:“又怎么了,发神经?”“要你走你就走吧。”金菊直起身子,也没好气地说:“我走?我还不想来呢!”“你就别来,永远不要来!”“那谁照护你?”“我不要谁照护,我要死。”“要死你就死。”

洪福没有回话。屋子里突然静寂下来。

窗外有脚步声,像是人从窗子边移开的脚步声。

金菊意识到自己不该说那样的话,后悔死了,如果是吐出的口水,她真愿意舔干净。她哭起来了,说:“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这样说!”

“你应该这样说!”

洪福冷冷地沉沉地说了这样一句。

回到山坡上的家里,金菊对矮马说:“要买一辆残疾人用的车子,好推着他出去散散心。”

矮马说:“你总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你一颗心给了两个男人。不是我矮马心胸宽,何能受得了!”

金菊嗔道:“放心,他不会和你争什么。”

晚上,金菊在照护洪福的时候,会石也来了。听说会石明天要到街上去,金菊就要他买一辆残疾人用的车子,并立即把钱给了他。洪福说:“不要买了啊,我不要!”金菊说:“还生我的气!”“我不生你的气,你是个好女人!”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金菊来到洪福床前,突然大喊一声:“洪福!”

矮马听出她的声音的不寻常,也走过来,只见洪福的身子斜倚在床边,一条布带系着他的颈,吊在床架的一根横木上。

洪福的身子已经凉了。

洪福的本家们认为是金菊和矮马把洪福逼死的,为的是不想长期照护洪福,又想尽快得到洪福的屋子,证据之一是,有个本家侄子头天中午在洪福卧房的窗外听见洪福和金菊那几句吵嘴的话。可以想见,为了逼死洪福,金菊和矮马应该还有其他更歹毒的措施。村里其他的人也相信洪福本家们的推论。只有会石为金菊和矮马说话,还用金菊打算买残疾人用的车子做金菊和矮马既真心又尽心的证据,但没有谁认同他。本家们说,不把问题搞清楚,洪福的丧事不能办。其他一些人说,就应该这样。于是村委会派人把情况报告乡派出所,乡派出所和村委会商量,做出这样的决定,洪福应该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以后再进行调查,谁当负什么责任就应该负什么责任,包括法律责任。

两天后,金菊和矮马送别洪福从山上下来,乡派出所两个民警和几个村干部就出现在他俩面前。同一天,会石去了城里,来到一家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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