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于笔尖的一座花园
2014-11-10蓝蓝
蓝蓝
诗人的国度是自由
诗人是这样一群人:无论他们属于哪个种族、地区,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语言——斯瓦希里语、希伯来语或是汉语,无论他们有着怎样不同的皮肤和脸庞,但只要能听得懂他们的诗句,你便会知道,所有的诗人都来自一个家族,都有着相同的族徽和胎记。
相信诗人们会同意我的看法,这是基于多年来我与不同风格、年龄、地域诗人的交往和对古往今来诗人的阅读得来的信念:伊朗诗人可以和以色列诗人同台朗诵,委内瑞拉诗人和美国诗人能够举杯共饮——诗人们以词语为生,为呼吸,以爱与和平为心胸,以最敏锐的感受力和无限之想象力与世界接触、拥抱。他们的诗句像是智慧的黑洞,但所有靠近它的人们都将被深深卷进情感的漩涡。因此,当一个讲阿拉伯语的诗人说“诗人只有一个国度,那便是自由”时;当他离开中国后写下“语言的云翳:/泼下中国墨汁的一群飞鸟。/意义的天平:/一段用于言说,一段用于发问”时,我立刻明白并深深赞同,那样的会意只能来自一种诗人之间秘密的灵犀相通。
初中时,我曾读过《约翰·克里斯朵夫》,里面提到了产自叙利亚一条山谷中的玫瑰,这种玫瑰每当到了要开花的时候就迅速枯萎。不过,只要把它带离这条山谷,移植到别处的湿地,便会神奇地复活,并鲜艳地盛开。这种玫瑰叫“奚里谷玫瑰”。我就这样记住了它的故事和“叙利亚”这个名字。没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我会真的看到一朵来自叙利亚的诗歌之花,一个远离祖国客居欧洲的大名鼎鼎的诗人——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这个古黎巴嫩一条河流的名字,传至古希腊,又曲折地返回到当代叙利亚,成为了一个诗人的笔名。如今,他是享誉全世界的阿拉伯语诗人和思想家,是当代阿拉伯文明的一个象征,同时,他也是一个叛逆者,一个精神的自我流亡者。他因持不同政见而坐过牢,因战乱不能回到故乡,因批评伊斯兰世界黑暗的一面而不为同胞所容,最终远走异国他乡,他就是阿多尼斯——原名叫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
另一条更深更美的道路
他的模样完全符合我对一个阿拉伯老诗人的想象:铁灰和银色掺杂在一起的卷发,从头顶沿两颊翻滚而下;这面积的伸展似乎也是智慧的扩张;深邃的眼睛,亮而清澈,时时闪现出儿童般的好奇;只有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和紧抿的嘴角,显示出他的年龄和倔强。这时我看到的阿多尼斯身穿深蓝的高领毛衣,咖啡色休闲西服,深灰色的裤子,以及一条红色围巾。这不怎么和谐的搭配,也看得出他的随意和不修边幅——但是,如果他能够以流行的趣味把这一切弄得熨帖,会怎么样呢?按照西美尔《时尚的哲学》中的说法,他一定不会付诸对“既定模式的模仿”,因为那样一来,“个体就不需要作出什么选择,只是群体的创造物,以及社会内容的容器。”
对那些毫无活力的事物,出于一个诗人的责任,阿多尼斯常常充当着一个怀疑者和背叛者。他的中文译者薛庆国先生曾指出,阿多尼斯在其重要的文化论著《稳定与变化》一书中,对于阿拉伯思想史里“稳定”的强调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因为它已经成了阿拉伯文明的桎梏,而正是那些处于边缘的“变化”及活跃的思想,才是阿拉伯人真正的希望。
和任何一个富有洞察力的诗人一样,阿多尼斯毫不掩饰对一些阿拉伯专制国家统治者的厌恶,他强烈抗议“那些不断侵犯国民权力,实行紧急状态、建立特别法庭,肆意逮捕无辜,剥夺公民办报、建党、结社自由,甚至剥夺他们言论和工作的自由”的体制,其批评的言辞常常激烈而尖锐,这引起了很多政客、极端保守主义者的攻击,无怪诗人杨炼感叹道:“请想象一个诗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才敢对拥有亿万追随者的宗教神本主义的思想控制说‘不,那声音和黑暗的无边无际相比多么微弱啊!”面对如此众多对诗人的攻讦和迫害,阿多尼斯曾写道:
你与你的时代作对吗?
那么。你走在一条更深、更美境界的路上
若有人质疑阿多尼斯——或者其他诗人,对于粗暴现实的见证一贯在场仅仅是出于“政治热情”,我倒要说,谬矣。盖因诗歌是一种生活方式,诗歌便是世界自身的言说,诗人作为传达的媒介,忠实于生命的敏感,意在以个人化的方式揭示真相,此本质无法忍受人间任何野蛮的言行。因此,三年前在一次会面时,我问过阿多尼斯一个问题:“一个诗人如果仅仅对词语充满想象力和表达冲动,而不是对现实和存在充满想象力和表达冲动,会有什么样的危险?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会导致什么样严重后果?”——事实上,这并非我的问题,而是因为我见到过很多“分裂的诗人和诗歌”所呈现出的状态。阿多尼斯的回答是:“存在的包罗了一切。存在也包括文化、词语以及现实。诗和其他知识、其它科学不同的一个特质是,诗能够表达一切。正因为诗歌有这样的特质,诗人才负有巨大的责任,他不是宣传、教化,而是重构存在,重构世界。”
我很欣慰听到了我想得到的答案,那便是:表达存在的整体感,才是诗人的天职。这种整体感将个人融于“人类的人”这一整体中,它的意思是:这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和你有关系。
放逐于笔尖的一座花园
诗人的声音是微弱的,也是有力的。这并不矛盾。对于自己为何写作,阿多尼斯在《声音》一诗中写道:
我由于恐惧而歌唱。
我由于被压迫的反抗而歌唱。
你呀,来自沙漠惊雷的你呀
被封嘴的破碎的祖国呀
拖着瘫痪的脚步在我身边匍匐
如果,我们能看到每年春天哪怕是一寸高的小草,也要顽强地从冻土里钻出;如果,我们对爱人、爱国的理解不是建立在仇恨的对立面上,我们便可理解他的这首诗了。他像一个情人般爱着这个世界,凡进入他视野的自然之物,他无不投去一种含情脉脉的目光,并情不自禁地发出吟唱。当他从北京的街头回到宾馆的房间,他的“白日梦”便将他拥至怀中——“哦,你这遥远的、亲爱的宝贝,你的火焰,应该化作光明!”当他独自坐在咖啡厅被一朵桌上的玫瑰花所吸引,他写道:“你呀,隐秘的女子,正在陪伴我的女子,你是谁?”
阿多尼斯的诗,有对现实的批判,有对大自然的赞美,有对祖国文化的眷恋,亦有很多炽热的情诗和诗句——
她的身体不停地旅行,
在我身体的迷宫里。
身体之书,是欲望之字母表
最广阔、最高远的天空
女人向我走来——以深渊的形式,
她成就了我的一个巅峰。……
在伊斯兰文化中,对于“身体和欲望”这一爱情绕不过的话题,有着十分严苛的回避。表面上看这是出于宗教戒律的限制,内里则是对思想和表达的控制。对此,阿多尼斯说:“在我们阿拉伯文化背景下,通常不是揭示而是遮蔽。谈论肉体时的问题之一是肉体被抽象化了……在我生活的环境中,宗教文化与传统习俗占有主导地位,因此,我无法按照我希望的那样,按照我了解的那样去书写身体的话题。”这段话大约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中文读者也无法看到他更多爱情诗篇的原因。
阿多尼斯目前他在中国只出版过一本诗集,名叫《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那也是放逐于笔尖上的一座花园,一座奔跑着的花园。据说很快将有他的另一本诗集及文选集的中文译本出版,这可期待的好消息,正象一朵花儿在飞来的路上。
责任编辑 贾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