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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少年

2014-11-10陈毅达

福建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自力老师

◎陈毅达

小小少年

◎陈毅达

帅子东感到自己的变化是在1976年的初春,始于一个叫迟海蓝的女同学。

迟海蓝插班到高二(1)班是在上年的残冬,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迟海蓝第一天走进教室,帅子东一下就被她深深吸引。他就像见到电影里面才有的女生,漂亮、洋气,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忧郁。

后来,有一件事情让帅子东的印象更深,那就是周总理去世。那天早晨,县广播站的高音喇叭转播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发布的周总理病逝的讣告。帅子东看到父亲坐着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母亲则用手背偷抹着泪。上学路上,帅子东看到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左手臂上都戴着黑纱,三三两两地走向医院的礼堂,很多人边走边哭。

帅子东被灵堂里一直重复的哀乐和沉重的气氛感染,眼睛也湿润了,也想同大人一样哭,但又哭不出来。他只知道周总理是大家爱戴的伟人,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具体的感受。

进了教室,帅子东看到班主任付老师静立在讲台前,神情肃穆,向上扬起的眉毛有些下垂,左臂扎着黑纱,胸前还戴着一朵小白花,黑板上写着一行字:沉重哀悼敬爱的周总理。

同学们都蹑手蹑脚的,教室里十分安静。上课铃响后,付老师用低沉的声音道:“全体起立,向敬爱的周总理默哀!”

默哀里,后排突然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哭声,那哭声如深埋在土里又迸发出来,那是发自灵魂的哭泣。全班同学都看过去,是迟海蓝。她虽然站着,但整个上身却弯下去了,无力地趴伏在桌面,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头深埋于手臂中,散乱的头发掩盖了整个头部,全身痛苦地抽动和颤抖着。那种压抑不住又不能放声痛哭的悲泣,是帅子东第一次目睹的。她为什么会如此难过?他还想,原来,人到伤心处,还有这样

一种哭法。

那一天,帅子东无论上学或放学,在家里或者在学校,看到的都是黑纱匝袖,白花戴胸,听到的都是哀乐低回,哭声一片,感受到的全是沉痛和哀伤。

奇怪的是第二天,帅子东上学时看到,医院的几个工友正从礼堂里把花圈搬走,他看到里面的灵堂已被撤掉,周总理遗像也不见了。他注意到,昨天大人们扎的黑纱一夜之间几乎都没了。到了学校,他看到隔壁班级后墙黑板报上“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您”的字,被换上了“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自己的教室里的,付老师写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被他自己改为“化悲痛为力量,将革命进行到底”。

那天第一节课是付老师的语文课,付老师进教室时,帅子东发现,他身上的黑纱和小白花都没了。看得出来,付老师的情绪十分低落,他让大家自习,自己看着窗外走神。

这天,迟海蓝迟到了,迟到的她走进教室里,面色苍白,眼睛红肿,袖子上仍然扎着黑纱,胸前仍然戴着小白花。帅子东发现付老师很诧异地盯着迟海蓝,欲言又止。上到第三节课时,迟海蓝被校长叫走了。中午放学时,帅子东发现迟海蓝的黑纱和小白花全没了。

帅子东不知道迟海蓝为什么对周总理怀有那么深的感情,只是隐隐感到,她实在不像是一个一般的女生。

过些天,就放了寒假。寒假里的帅子东没有再见到迟海蓝,但总是时不时想到她,面前总会浮现出迟海蓝的样子,心里有些发慌,有些激动,又有些失落,希望能快点开学。

新学期开学不久,在一个屋外有淅淅之雨的夜里,帅子东的梦中,居然出现了迟海蓝。迟海蓝成为了帅子东一生第一个入梦的女生。迟海蓝忧郁地向他招手,在一片草地上,他上前抓住了迟海蓝的手,一瞬间,整个人飘然如在云端,旋转在一个五彩缤纷的云窝之中。

这个梦,被木窗的响声惊醒,没了下文。那天晚上的风很猛,穿过土木结构的老房,拍击着陈旧的玻璃木窗,木房被震荡得发出呻吟。

小房间是帅子东母亲去年向县医院申请的,申请理由是男孩子大了,不能再同父母同居一室。这个理由很充分,因而就有了这间单房。母亲还从医院借了一张简陋的小床,房间正好够放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木桌。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帅子东觉得非常满意。

外面风雨交加,帅子东从床上坐起,拉了一下电灯开关,没电。小城电力不足,经常停电。母亲备有一根蜡烛在桌上,但帅子东此时不想点燃。坐在一片黑暗里,梦去人醒,帅子东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空荡,空荡之中又有一点难过。

裤裆里一片冰凉。帅子东伸手一摸,湿淋淋、黏糊糊的,有一股讲不来的刺鼻腥味,他吓了一大跳。尿床?肯定不是!帅子东脱去了短裤,光着下身躺在被窝里,有了一种舒服和放松的感觉。

帅子东已经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脖子上不知怎的喉结就突出来,乳头从原先浅色的红晕变成了深色的黑晕,用手按着里面有圆圆的硬块,有时会发胀。嘴唇上的绒毛开始变长变密,腋下尤其是腹部下面,几乎一夜间长出细长卷曲的黑毛;最关键的是他的“小鸡鸡”会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快速地无理由地粗大起来,过后又会变软变小。整个身子感觉往上蹿,衣服和裤子全都短了,突然就露胳膊露腿了。

有天,他听母亲对父亲说:“这二流子发育了!要重新给他做些衣裤,布票还差点,钱要花不少呢,怎么办?”他没听到父亲回答。父亲总是不爱说话,特别是家里无法解决的事情,他就更不说话了。他经常枯坐着抽烟,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什么也没想。

长身体了,就叫发育。帅子东有点明白,就是自己要变成大人了。

帅子东从小跟着阿公阿姆在闽南的一座海边小城长大。闽北到闽南,隔着近千公里路,交通非常不方便,印象中,帅子东没有父母来看过自己的记忆。

记得阿公阿姆家的红砖大厝,大门向南开,前面立有一面照墙,用红砖砌成的低矮的围墙形成了一个前庭。正门两边的墙面上雕有图案,一边是一头大象背上立着大花瓶,另一边是一头狮子背上立着个大花瓶。到底是什么含义,帅子东曾问过阿姆,阿姆立即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说,所以至今他也不明白。进门有一个大厅堂,在中间过渡的庭院里有一口天井,厅堂之后又有一进宅院,两边各有几间厢房。然后是直通后院的后门。进了后院,感觉一下开阔起来。后院里栽着枇杷树、洋桃树和番石榴树。

阿姆一般不让他一个人走出家门,他的童年就

是在祖上的大院里、在天井的天空下、在后院的果树上度过的,他一直把阿公阿姆当作自己的父母亲。

一直到七岁,帅子东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父亲突然出现,把帅子东连哄带骗带上了火车。帅子东第一次有了坐火车的经历,车厢里实在挤,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帅子东就这样到了闽北的铁城,他见到了母亲。母亲个子矮小,面色较黑,是一个他陌生无比、一点记忆也没有的女人。他还见到了三个姐姐。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叫妈妈!”帅子东低着头,紧闭着嘴,他对母亲没有一点亲近感。母亲连说几次,帅子东就是不叫。母亲有些生气了:“不是自己带的孩子就是不亲!你不叫,就不给你吃饭!”帅子东有些生气,甩开了她的手,母亲气恼之下,一巴掌打来。帅子东捂着脸,居然没哭,他心里打定主意,就是不叫。帅子东后来真的不叫爸爸和妈妈,父亲没什么反应,母亲却实在愤怒,在家就管他叫二流子。

因为同父母有了这种特殊的情况,帅子东遇上事情是不轻易告诉父母的,但帅子东会告诉李自力。在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他就把昨晚的事说给了李自力听。

李自力和帅子东是从小学一直到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会成为好朋友,那是读五年级时,学校举办“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报告会,请了附近农村一个老贫农来现身说法。老贫农年龄很大,用本地话讲,没门牙还漏风,帅子东根本就听不懂他叽里咕噜地在讲什么。

报告会结束后,回到班级吃“忆苦思甜”饭。饭是用米糠和苦菜煮的,又稀又黑,还不能放油和盐,说是过去贫下中农被地主剥削了,没东西吃,都是吃这。

帅子东虽然闻着恶心,但为了“不受二遍苦”的无产阶级理想和“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的革命觉悟,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东西才进嘴,帅子东就呕吐不停,直到脸色苍白,歪软在地。老师连忙将他半扶半抱带出教室。李自力跟出来:“老师,我送他回家吧?”

老师也怕出事,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才走出校门,帅子东已经没事了。李自力就说:“我们去一个地方。”

他们俩去了铁城南关的一条巷子口,巷口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放着两个冒着蒸气的木桶,一旁摆着一张四方型的小竹桌,桌上放着一碗用晒干辣椒磨成的粉。这是铁城卖小吃“脚跟糍”的地方,“脚跟糍”是用粳米磨成浆后,做成一层层的块状,蒸熟后一片片叠着,一块大概有五至六片,看上去像小孩的脚后跟。这东西奇怪就在于放在蒸笼里煨着,时间长了它都不会蒸烂掉,吃起来仍然嫩口又有劲道。吃这东西要加辣粉、酱油、盐水等调成的料,讲究的话,要放热热的米粉肉,这米粉肉必须是全肥的,就煨在另一个木桶里。

李自力要了两份五分钱的“脚跟糍”,又要了两块一角钱的米粉肉,推给了帅子东一份说:“我们吃这个!”

帅子东总共吃过三次“脚跟糍”,但是从没吃过加了米粉肉的“脚跟糍”。家里一个月才买一次肉,肉是凭肉票供应,大人七两,小孩半斤。为了给在乡下插队的大姐、二姐准备些猪油,每次父亲买肉时,母亲总交代要多买些肥肉。母亲把肥肉放在铁锅里熬成猪油,帅子东能吃到的,只是辣椒炒油渣了。只有在过年,才能吃到如此鲜嫩、油香和滑口的米粉肉。辣、油、热,味道无比美妙。帅子东在满嘴是油的情况下,真心认定李自力是自己的第一个“肝胆”。

两个人读初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更加深了他们的关系。

有天中午,李自力邀帅子东去“洗橘子”。“洗橘子”是铁城本地话。铁城盛产橘子,橘果成熟农民采摘后就会开放橘园,那些漏采的橘子,就成了孩子们争相抢摘的胜利果实。

他们到时,橘园就已经被“洗”过了几次了。帅子东是第一次去,本来就没经验,虽然跑来跑去爬上爬下,一身是汗,结果一无所获。

李自力见帅子东有些失望,就说:“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你敢去吗?”

帅子东说:“你敢去,我有什么不敢!”

李自力把帅子东带到了一条叫“建民”的小巷,巷子两旁,都是一个叫大同大队的集体橘园。橘园四周被土墙围着,进出留着一个木门,木门锁着。透过门缝,可以一目了然看到橘树上挂满金黄的橘子,那些成熟的橘果,沉甸甸地压弯了绿枝条,在太阳的照射下隐隐透出一层淡淡的红光,充满了诱惑。

李自力从笔盒里拿出一个回形针拉直,用牙齿在一头咬成钩状,伸进锁头里,拨弄了几下,铁锁被打开了。

帅子东很惊异,也钦佩得要命。

李自力得意地说:“万能钥匙!”

帅子东有些紧张,害怕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

他想阻止,但已经迟了。打开锁头的李自力已经进了橘园,帅子东只好跟了进去。

李自力采下的橘子把书包塞得满满的,手里还拿着几个,边走边剥着、吃着。帅子东只装了半个书包。就在从园里出来的时候,他们在门口被一个农民捉住了。

他们俩被带到大队部,农民喝令他们跪下。李自力一下就跪下了,但帅子东从未下跪过,站着不肯。农民重重踢了帅子东的膝盖一下,帅子东才跌跪下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

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嘴里叼着“光荣”牌纸烟,那农民十分恭敬地迎上去,叫了声“胡支书”,用本地话报告情况。胡支书就是大同大队书记,他听后在一张靠背椅上威严地坐下。也许是看李自力个子更高,就先问他:“你爸在什么单位?干什么的?”

李自力低着头答道:“我爸在公安局,叫李卫红。”

胡支书一惊,嘴上的纸烟掉在了地上,说:“李股长,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个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先进工作者,你是他儿子?”

李自力抬起头说:“是呀!有什么不对吗?”

胡支书说:“难怪有点像,我上午还在听他做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事迹报告。”他似乎仍有些不信,又问:“你妈妈呢?在什么单位?”

李自力说:“我妈在县医院妇产科,叫王铁英。”

胡支书这才点点头,用脚踩灭了地上的烟头,拿出口袋里的烟盒,重新点燃一支,深吸了一口。

“你找她看过病?”李自力问,然后有点哀求地说,“你认识我妈最好,这事你就给我妈说,千万不要找我爸。我爸他打人下手太重了。”

“起来,起来,站起来说。”胡支书让李自力和帅子东都站起来,语气和气多了。

站起来的李自力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胡支书又问帅子东说:“你呢,你爸是什么单位?”

帅子东小声地说:“我爸在农械厂。”

“是工人阶级的孩子!”胡支书对那农民说,“工农兵一家亲,他们都根正苗红,只是年龄小不懂事,摘几个橘子,算不上什么事。这次算了,让他们走。”

农民点头说:“是。支书说的是!”

李自力和帅子东就这么被放了,走时胡支书还让他们把偷采的橘子都带走。帅子东平常是很难得吃到橘子的。一般是过年前,母亲才会买一些回来,用纸箱装着,里面铺着新鲜的松针,贮藏着,到过年才能吃。那半书包的橘子,让他终于痛快了一回。

从这次后,帅子东更服李自力,很多的事,他都愿意同李自力说。帅子东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李自力的爸爸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上了高中,学校重新分班。两个人没分到一个班,但教室相互隔壁,他们的关系仍然很铁,放学时还是总在一起。

李自力听完了帅子东说的事,笑个半死,很不屑地说:“你真傻蛋,那叫‘跑马’,我妈说医学名称叫‘遗精’,男孩子长大了都会。这说明成男人了!”

李自力告诉帅子东,他去年初就有过了。他的母亲整理床铺时发现后,就去街上买了一只小公鸡,杀了,用人参炖了给他吃。

人参炖小公鸡!帅子东想了想,那味道应该绝对比“脚跟糍”加米粉肉好多了。他在书上看到过,人参可是不得了的补品,李自力妈妈怎能弄到给他吃,难怪李自力这么壮。

帅子东问李自力:“为什么要吃小公鸡?”边说边咽了一下口水。

李自力答道:“我妈是这么说的,这是男孩子的关键时期,要补好身体,以后身体就会很壮的。”

帅子东记住了,他很希望母亲能知道他“遗精”的事。

一个月后,帅子东又一次在梦中梦到了迟海蓝。这次梦里的迟海蓝一个人走在海边的沙滩上,突然一股巨浪卷来,把她卷走了。帅子东惊醒过来,感到下身湿凉凉的,又有了一次“遗精”。这次,他有意无意地弄了些东西在被子和床单上。看着床单上如地图一般的印记,他打心眼里盼望母亲能够看到,这样或许他就有人参炖小公鸡吃了。

可是,第二天,母亲只把床单和被单换洗掉,没有任何反应。

当然,还有一种莫名的状况,让帅子东有点不知

所措。

帅子东发现,每间隔一定的时间,他的头脑会突然如被抽空了一样,先是空荡荡的,紧接着是白茫茫的,然后轻飘飘的,一会儿心就会加快跳动,人就会出现眩晕,虚汗直流,全身瘫软。这个时候,他如坠入到一个虚空的黑暗世界,脑袋中就会出现灰白的定格。如果说此时完全无意识,又不尽然,似乎意识并不迷糊,反而如熟睡后的清晨,更加清醒。

帅子东问过李自力:“你会不会?”

李自力诧异地说:“这怎么可能,你有病差不多!不过,听我妈说过,有极少数男孩子在发育时,会出现些怪毛病!”

帅子东吓了一跳,难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的这种状况总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好端端地突然就出现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之后人好好的,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帅子东心事一下重起来,是不是因为自己没吃人参炖小公鸡呢?

一直到了一天夜里,一阵凶狠的敲门声吵醒了熟睡的帅子东。他晕乎乎地起身开门,几束手电光照射进来。

帅子东看到了披着件外套的父亲,他旁边是几个戴着红袖章的人,父亲低沉地说:“这是我儿子。”一束强光直照帅子东脸上,又在小屋里晃了几下。几个人不吭气走了。

父亲站在门边说:“查户口。没事了,你快睡觉。”

帅子东看到那几个人又开始敲别家的门,在他掩上门的那个瞬间,一次儿时的经历突然清晰地闪现出来。

那也是一个深夜,熟睡中的帅子东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热烈的高呼声:喜迎红宝书,革命照四方!心有红宝书,革命放光芒!然后夹杂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等口号,还有高亢的歌声。这种场面,几天前的一个白天,帅子东从门缝里偷看过,是县里组织人到车站迎接红宝书。红宝书用一部板车整齐地扎好装着,并扎着红绸带,前面一人推着,后面的人手上挥舞着语录本,一会儿呼喊口号,一会儿唱起歌曲。

过了一会,一阵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是剧烈的敲门声。黑暗中帅子东看到阿公慌张地从床上跳起,跑出房间去开大门,阿姆则从床下拿出个坛子,紧紧抱住往后院跑。那坛子里装着阿姆最后的一点财宝。

帅子东从床上坐起,房里的黑暗让他惊恐,他吓得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很快被厅堂传来的敲砸声响掩盖了。同时,几个黑影闯进房里,手电光束到处晃动。

帅子东透过泪眼看到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他们没有理睬他的幼小和哭泣,举起铁棍木棒,朝他坐着的旧式木床一通乱打乱砸。木雕架子床是黄杨木制作的,床围雕有吉祥图案,还有“三娘教子”的故事。床是阿公阿姆的婚床,阿姆视为宝贝。木床相当坚固,那些人有点恼怒,开始连砸带踹,床框、床档、床板终于破裂开来。帅子东从床上仰头跌下,后脑正好碰在床沿上。剧痛,晕眩,无知觉,帅子东一时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好像被棍棒砸扁了一般,变成了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在屋里飘来飘去。

阿姆听到帅子东跌下时的惊叫声,从外面冲过来,把他扶起搂住。阿姆流着泪,高声喊着阿公的名字,抱着帅子东出来。帅子东被阿姆掐住人中,有点苏醒,迷糊中看到阿公嘴角挂着血迹,呆立在前厅。整个厅堂一片狼藉,阿公最爱的两个清代立式大花瓷瓶已被砸成碎片,墙上挂着的“慎言慎行,心中不愧”的条幅和一张清池荷莲的国画,全被扯下撕碎。

阿公被阿姆的喊声喊得有点醒转过来。阿公学过中医,谙熟医道,他把了帅子东的脉,翻看了眼皮,起身焦急地来回走了几遍。阿公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镇静下来,交代阿母扶着帅子东坐好,然后进厨房里找来一块铁碗,到那群人中请头领的人到一边说话。

帅子东不知道阿公向那人说了什么,只听那人突然高声狂笑:“牛鬼蛇神的孝子贤孙,就是只配喝造反派的尿。革命者的尿,同样是革命的尿,战斗的尿!好!你这老家伙看来觉悟提高了。”

他把碗从阿公手上拿走,在一个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女孩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女孩个头矮胖,看上去圆脸胖乎乎的。不一会儿,女孩诡笑着从里屋出来,把铁碗递给阿公,还用手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做了个鬼脸。

阿公接过碗后,连忙走到帅子东身边。此时,那群人全停下了打砸,好奇地围上来。

因一直不停地抽搐,帅子东眉目和嘴已经有明显的移位,狰狞恐怖。阿公用一只银筷,撬开帅子东的嘴,把碗里的液体一点点地灌下去,一股强烈的骚

味,让帅子东干呕起来。

是尿!那个矮胖女孩的尿!

那群人鼓掌、跺脚、诡笑,有人还跳起“忠字舞”来。闹腾了一阵,他们才心满意足地撤走了。

帅子东停止了抽搐,再过了一会儿就清醒了过来。他站了起来,阿公和阿母凝重的表情才有点松开。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回忆,恍然就在昨天。那扑鼻的尿味,隐隐地又飘了过来,帅子东一阵恶心,趴在床沿边大声干呕起来!又开始眩晕,帅子东急忙躺上了小床。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午,帅子东在家里和三姐一起剥毛豆,剥着剥着,他的手就不听使唤了,脸色一下青白下来,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上,全身抽搐。三姐吓坏了,急忙大叫。父亲过来时,帅子东人虽然还倒在地上,但已经好多了。

家就在县医院宿舍区里。父亲架起帅子东到医院找到了正在上班的母亲。听父亲说得那么严重,母亲赶忙扶着帅子东,去找内科的刘主任。

刘主任是个老头,头发稀拉,脸上有不少的老人斑,都快七十岁了。据说,他来铁城已十年多了。刚来时,他被押送到最偏远的公社劳动改造。不久,铁城革委会的一位主任突然得了重病,送往上海一家著名的大医院。那家医院一位医生诊断后,得知病人来自铁城,就告诉病人家属说:“你们简直是舍近求远,赶快把人拉回吧,现在能够治好这病的人全被下放到各地了,有一位就在你们县里!他虽然是反动权威和大右派,但是这个病怕他,只有找到他,这个病人才能彻底根治!”

终究是生命要紧,这位革委会主任不管刘主任是“右派分子”,还是“牛鬼蛇神”,立即令人全县紧急查找。刘主任很快被找到了,连夜押回县城。果然,三个月后,革委会主任的病就基本好了。也许是到鬼门关走了一回,这位主任突然有所领悟,下令把刘主任安排在县医院接受劳动改造。因为劳动改造没有解除,都这把年龄了,刘主任还得在医院上班。铁城和附近的一些县、市的许多老百姓看病都来找他,把他当做华佗再世。不知是谁,可能觉得叫他刘医生不够尊重他和体现他的价值,就称他刘主任,随后就这么叫开了,没人不认可。

刘主任拿着听诊器听得很认真,又查看了眼底,半天才有点疑惑地说:“你们说的这症状,低血糖、心律不齐、营养不良等都有可能,先别着急,去检查一下吧!”

刘主任开了单子,让帅子东做血常规和心电图检查。有母亲带着,检查很快就出了结果。拿着血常规报告单和心电图,刘主任说:“这孩子就是有点营养不良,血色素偏低,一切都正常呀!再做个脑电图吧!”

刘主任在开脑电图单子时,帅子东看到母亲脸色一下就苍白起来。他听到母亲紧张低声地问:“刘主任怀疑是突发性癫痫?”

帅子东不知道癫痫是什么。

刘主任摇晃着头说:“不确定,不确定,你别太担心!我主要是想看看他脑部有没有供血不足,或者末梢循环有没问题。一些没什么感觉或不会引起注意的轻微碰撞伤,都有可能给大脑内部留下损伤,都有可能出现相同的情况。还是查查再说吧?”

脑电图出来了,刘主任一遍两遍三遍地反复看,沉吟了许久才说:“果然有些不同。”

帅子东的手被母亲攥得很痛,帅子东这时感到母亲的手是湿漉漉的。母亲其实是爱他的,他心里体验到了一种迟来的温暖。

母亲看着刘主任,急切问:“有什么问题?”

刘主任用手搓了搓宽大明亮的脑门,推了一下眼镜,有些惊奇地说:“这个脑电图很特别,我也是才碰上这么一回。可惜这里没有更好的检测设备……”

刘主任站起来,把帅子东的头部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细细地摸了一遍:“可以肯定,他的脑部曾经受过比较严重的外伤,可能造成了脑震荡或脑外伤。这处伤没有被及时发现和治疗,一直存在着。”

“不,不可能,他的脑部受过伤!”母亲眼中泪水盈眶,“应该没有的呀?没有的!我们怎不知道?”

刘主任把母亲拉到一边,低声地说:“你是医务工作者,我告诉你,你别急。脑部的伤随着成长,身体发育,大脑也会自我修复,这一修复带来了积极变化,一些人类潜在的能力在海马区内因不受抑制反而被更加激发,这叫偏侧优势,也叫后天学者症候群。一般地说,有这样情况的人都会拥有超人的艺术天才、数学技巧和照相机般的记忆。这真是难得碰到的一个临床情况,只是这些都是属于资产阶级的伪医学,现在不好说了。”

刘主任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又对母亲说:“他真幸运,这种出现积极变化的概率在目前已知的情况

下,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他恢复得很好,但会经常头痛、晕眩,这个时候他会最脆弱,平常注意一下就好了。”

帅子东听到母亲重复地说:“真没大问题?真没大问题就好!就好!刘主任,谢谢你!”

从门诊部出来,帅子东断断续续听到了父亲问:“那叫什么病?他真是绝对权威吗?”

母亲说:“我从没听说过那个名称,讲不来。刘主任人家是上海最大的医院来的,听说是国际上有名的脑科医学教授。来医院这么多年了,看了不知多少的病人,他从未错诊、误诊过一次。这只有神仙才能做到。他说了不算,没人说了算!”

父亲长长松了口气:“没大毛病就好!”

回家的路上,父亲走在前,帅子东走在后,父亲已然没有了去时的焦急和关切,只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帅子东知道自己一定是没事了,或者至少他没什么大病。瞬间他就失去了父母的关注和重视,心里反倒非常失落。

晚上停电,帅子东找不到火柴,就从小房出来,到家这边的厨房找。他无意间在厨房里听到父母在里屋的一段对话。

母亲说:“这二流子如果真如刘主任说的,反倒是个担心事!我下午又去找刘主任了,他说让我们留意一下,这二流子一定有一方面的才智会特别突出。如果是,那就没有什么问题。我倒是怕那才是问题。这年头天才有什么用?高中毕业后都要去插队,上大学看家庭成分、看关系、靠保送,天才落在这么个世道,落到我们这样的家,我真怕是害了他!”

父亲长时间地沉默,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这事不能让他自己知道,更不能让外人知道。反正现在学校没什么书读,他也没什么机会外露,如果有什么情况,我们就咬定是癫痫。”

母亲有些无奈:“癫痫,好好的一个孩子,真是的!以后要找老婆谁嫁给他?”过了一会接着说,“算了,现在能健康平安就好。癫痫就癫痫,以后还可以办个证明,不用上山下乡。我听老大说,那个曾对她有点意思的男知青,前一段给中央领导写信反映知青的一些问题,结果被当成了反革命给抓了,说是从他屋里还搜出了一大堆日记,写的全是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的言论,攻击中央领导,就要被公审枪毙了。还好我当时就不答应老大和他交往,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人,我就知道有这些毛病!不然老大也就随他完蛋了。”

父亲这次回答得很快:“不说其他的,千万不要当着孩子面说这些。我们还是让他好好地做个普通人,刘主任说可以让他多看些书什么的,满足他智力需要,我已经想好办法了。”

帅子东连火柴也没拿,回到了自己的小房。躺在床上,他有些明白了,那个刘主任诊断自己的毛病,居然是太聪明。去他的,天才也是病?

时隔不久,帅子东在家里又发作了一次。这次,他父亲一点也不惊慌。父亲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一套八本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一套四本的《毛泽东选集》,对他说:“这是单位发的,你现在可能还看不懂,但是你看看就会感觉好多了!这就是药!”

帅子东莫名其妙。他伸手拿了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翻就是《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在欧洲的大地上徘徊。”那些字如一块块材料,飞旋着填入他空空的脑中,秩序井然地组合起来,真感觉好受很多了,心跳渐渐正常,头脑异常清醒,所看过的文字,他发现全部都能清晰记住,如照相似的映现在脑海。

帅子东终于明白,刘主任说的是自己有着超常的记忆能力。

帅子东是在付老师那里,无意中显露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又到了“红五月”,每年学校都要组织看电影,一般都是八部,每部五分钱,按理要交四角钱。但学校组织,电影院给优惠,只要不是新片,就三分钱。这次只需交三角钱。帅子东以此名义向母亲要了五角钱,但他不想交那三角钱,因为,他欠了李自力一块钱,说好还钱的时间就要到了。

本来,看电影的钱是直接交给班长的,由班长统一收。但帅子东在班长收钱时故意说忘了带,然后在放学的时候,他大胆地直接来到付老师的办公室。

付老师不是跟班上来的老师,今年刚来到高二(1)班任班主任的,头发少,秃顶,脑门亮晃晃的;脸上的胡子却多,是个络腮胡。最有特色的是两道长眉,黑黑的,向太阳穴两旁翘起。帅子东曾听同学议论过,付老师是个有来历的人。

付老师原来在省城大学教书,发表过许多文章,

是个作家。因为写文章犯了事,被赶到这个县城里来。原本在卫闽公社里扫地看门,有一次县革委会要在卫闽公社开“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原来公社的宣传员因写标语把“千忘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写成“千忘要忘记阶级斗争”贴出去,成了反革命。各类要张贴的口号标语没人写,有人推荐付老师,公社书记急疯了,无奈同意。付老师被叫到会议室,公社副书记告诉他,这是他改造错误思想的好机会。付老师领了任务,就在会议室里,一边信手而写,一边让人拿出去张贴。红纸、黄纸、白纸,楷体、宋体、美术体,大幅、中幅、小幅,一个晚上下来,付老师居然写了近百幅,把公社的街道和开会的会场用标语装点得很出彩。第二天,县革委会一个副书记来检查工作,他左看右看后,非常满意,就把公社书记找来,问标语是谁写的?公社书记以为又出什么差错,一时脸色发青,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没人,临时找了个改造对象来写。然后立即自我检讨,无产阶级的革命标语,毛主席的伟大语录,让一个改造对象来写,实在是松懈了革命的警惕性,阶级斗争的观念不强。县革委会副书记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这些同志呀,知不知道古代和尚抄经的故事?抄着抄着就成了大和尚。为什么?通过长时间的抄写,他被潜移默化和改造了。当然,那是封资修的东西,但毛主席说过,有些东西还是可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让改造对象抄写无产阶级的口号标语,抄写伟大领袖的语录和最高指示,以此进行思想改造,由表及里,最后触及灵魂,这是文化大革命春风化雨的一个典型。这样的典型,县里非常需要,下个月地区准备在县里召开‘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誓死捍卫文化大革命’的千人大会,省革委会还有领导下来,县里很需要一是用这样的标语来营造热烈的气氛,二是用这样的典型来说明问题。”就这样,付老师被借到县里。据说那次千人大会,他写的口号标语让人印象深刻,但他的典型发言没获得什么掌声,因为他的发言结结巴巴,省革委会领导很不满意。县里后来研究,还是把付老师安排到县一中教书。

付老师讲话慢条斯理,十分和蔼可亲。当班主任至今,从没批评过任何一位同学。也正因如此,帅子东在第一感觉中对付老师有信任感。

付老师对帅子东也是有很深印象的。

前些天,帅子东做卫生时,在教室后排地上捡到一个心形的金属物件。那东西黄灿灿的,一面镶着一块蓝石子,闪耀着炫目的光彩;另一面刻着古体字。帅子东认不得。记起在阿姆家,帅子东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阿姆把它们当做宝贝,用红布包好,再用油皮纸裹住扎起来,然后放进一个瓷钵里,藏入床底下。有一次,他没事从床底下把那瓷钵偷偷地拿出来,想打开玩,阿姆发现后,狠狠地打了他的屁股。那是记忆中,阿姆唯一一次打他。

那天正好李自力在教室外等他做完卫生一起回家,帅子东从教室出来后,就把捡到的东西拿给李自力看。

李自力看了以后,也不能确定是什么,但很喜欢,就说:“这个借我玩几天吧!”

帅子东不同意:“肯定是班上哪个同学丢的,还是交给老师的好!”

李自力有点不高兴:“你想被表扬,还是想被评三好生呀?”

帅子东很认真地说:“这是别人的东西呀!再说我们又不知道它是什么,如果对别人是很重要的呢?”

李自力想了想,有些生气地把东西扔给了帅子东,说:“好,算了,懒得和你说!我本来就是想借着玩一下,又不是说不还。”

帅子东见李自力生气了,真有些犹豫。正犹豫时,李自力已不高兴地独自先走了。

帅子东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去把东西交给付老师。付老师在语文教研室里,他一眼就看出了帅子东交上来的是一个金坠子。他拿到手上掂了掂,又对着外面的光亮认真地看了一会,确认后就问帅子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帅子东摇头。

付老师盯着帅子东看了一眼,认定帅子东确实不是说谎,就说:“你捡到的是个金坠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交给老师,老师要好好地表扬你!”

帅子东连忙说:“我希望老师别表扬我,我上交不是为了表扬!因为这东西不是我的!”帅子东心想,还好上交,不然被李自力拿去玩,那丢失的人可就惨了。表扬还是不要,如果真被表扬,搞不好李自力会更加生气和嘲笑他。

付老师想了想说:“你的做法和想法都很难得,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呢?”

帅子东说:“老师你只要把东西交还给它的主人就好了。”

临走时,付老师说:“以后有什么事,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帅子东记住了付老师这句话。也正是记住这句话,他才敢来找付老师。

见了帅子东,付老师很高兴地说:“帅子东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帅子东说:“付老师,我能不能不看那些电影?”

付老师不解地问:“为什么?”

帅子东说:“那些电影,我都看得能背下来呢。”

付老师笑了笑说:“不会吧。”

帅子东当场开口就是《红灯记》,背了里面一大段台词。

看付老师不相信的样子,帅子东又把《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假冒栾平上山后与座山雕的那段精彩桥段背出来: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又黄了?防冷涂的蜡!

付老师摇了摇头说:“这段很多人都会,不算!”

帅子东有点急:“要不,付老师你说怎么证明?”

付老师听帅子东这么一说,才有些将信将疑:“你真有这么好的记性?”

帅子东说:“只要是看过一遍的,就全都能记住。”

付老师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本高二下学期的课本,翻到了一般学生最怕读的古文部分,挑了里面的《捕蛇者说》,让帅子东看了一遍,然后收起书,说:“用纸写下第三段来。”

那是古文,里面有许多字帅子东没见过。但他看了一遍,那些字符一个一个清晰地就印在了头脑里。帅子东很快就写完了。

连标点符号都没有错!付老师拿着帅子东写下的那些文字,根本就不敢相信但又无法不信,他极度惊叹地看着帅子东,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能做到这点的?”

帅子东回答:“就最近才知道自己能这样!”

付老师默然了一会说:“我来到铁城后,听老一辈的人说,历史上这座小城虽小,但人杰地灵,出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县志里记载,其中有几个自幼好学,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当然,那些都是封建社会的东西。但是,无产阶级其实也需要记忆好的人,马克思、列宁等就有过人的记忆。你是天生有这种能力,不容易!真难得!”

帅子东根本无心顾及自己难不难得,而是更关心付老师同意他不看电影。他问:“那付老师,我可以不看电影了吧?”

“看电影是学校文宣队定下的任务,一个班多少人数就发多少张票,你不去不好,我也没权力批准。要不这样,你先进电影院,等开映了,你不想看就自己出来。”

帅子东想了想,又可怜巴巴地问:“付老师,那我能不能不交看电影的三毛钱?”

付老师笑起来,原来帅子东找他真正的核心问题是不想交那三角钱。

看着有点不好意思的帅子东,付老师心头很软:“好吧!我批准你不交。”

帅子东不知道,他离开了付老师办公室后,付老师帮他垫上了这三角钱。

那天,付老师还呆坐在教研室里很久很久。

帅子东怎么都没想到,迟海蓝会来找他。

看电影那天,电影院里的吊灯一黑下来,帅子东就从座位上猫起来。他看到付老师,坐在离他三排远的地方,侧着头,已睡着了。也难怪,下午看电影,里面闷热得要命,吊扇转出的风,都充满了汗臭味和臭脚味,让人一点也打不起精神。于是,帅子东把猫着的身子抬高了一点,就很从容地溜了出来。

今天的电影叫《春苗》,帅子东看过了。几天前,农械厂组织集体观看,父亲正好发高烧,说是政治任务,要带病前去,母亲坚决不同意,就让帅子东顶替,反正只要座位不空着就没人察觉。帅子东进了电影院,想想是替父亲完成任务,就比较认真地看完了。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里面的这句台词让帅子东弄不明白,有时草就是苗,有时苗也可以是草,这草和苗到底是什么关系?帅子东觉得大人真有毛病,既然读书无用,又为什么每天还要他们准时上学?同时,学校干吗还有那么多要求和纪律?干吗还要听老师的话?如果凭着手上老茧多就可以上大学,那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没资格!

帅子东想到了大姐和二姐,她们都在农村插队好几年了,特别是大姐,模样还很像电影里的那个春苗呢。他听到过母亲对父亲唠叨:“老大表现好,还是铁姑娘战斗队的,去跑跑保送上大学?或是找个工作,总在农村呆怎么行!你想让她一辈子当农民?”

帅子东听到了父亲长长的一声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太多的无奈、伤感和愧疚。父亲说:“我找过了,家里的那些肉票、布票、糖票、油票、烟票都送光了,就差个粮簿不敢送了!”

母亲不满地说:“就是因为你家的地主成分?!问题我家是工人出身,她怎就不能算是工人的子弟呢!”

帅子东想到这里,有点明白了“资本主义的苗”是什么意思了。难怪上小学时,他当不了红小兵;上初中时,他当不了红卫兵;进了高中,他更没资格入团。他是地主的孙子,家庭成分是地主!问题是他自己感觉不到,作为地主孙子,他从没有产生过课本上或政治课上说的那些所谓地、富、反、坏、右的恶毒念头,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阿公有什么坏。

“什么是马尾巴的功能?!”帅子东想起了这部片子里他认为最好玩的一句台词,他又笑了,他感到这是最大的收获。没看这场电影,他还真不知道也从未去想过,马尾巴到底有什么作用。在闽北的小城,帅子东从未见过真正的马。

已是初夏,天气开始变得炎热,下午的阳光十分灼人。街面上没有多少行人,整条街好像还在午睡般地沉闷。

帅子东打了个哈欠,抬头望了望天空。天空蔚蓝,阳光从天空中斜射下来,白晃晃的,非常刺眼。帅子东想到了欠李自力的一块钱,心里很是郁闷。

前些天,帅子东和李自力一起上学时,两个人谈起了人是如何生出来的问题。近一段以来,他们比较多地在谈论这些话题。比如,男人女人为什么不一样?到底哪些不一样,世上为什么只有男人和女人等。李自力说人是从妈妈的肚脐里钻出来的,而帅子东则认为是从母亲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两人谁也无法说服谁,决定打赌,谁输了谁付一块钱。

那天中午放学,母亲昨晚值夜班,刚好白天休息在家。从不叫妈的帅子东不知道应该怎样问母亲。母亲在厨房里炒菜,他在厨房外来回走了几趟。最后,为了不输掉那一块钱,帅子东鼓足了勇气,喊了一声“妈”。

母亲被吓了一跳,扭头看确实是帅子东在叫她,老脸如花,高兴极了,用几乎是没有过的温柔问:“什么事呀?”

帅子东问:“我是怎么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能不能告诉我?”

母亲呆住了,静如枯树,突然扬起手来,给了帅子东一个耳光,然后怒目圆睁地喝道:“你这个二流子问这干吗?谁让你问的?你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我没生你这样的孩子!”

帅子东被这一响亮的耳光打晕了,他呆立着咬住嘴唇,让自己不发出哭声,泪水却控制不住地奔涌出来。

李自力在校门口见到帅子东,迫不及待并且兴奋地说:“我问过我妈了,我妈说是从她的肚脐里钻出来的!”

帅子东知道自己早就输了,没说话,也懒得说。

李自力接着伸出手来:“讲好的一块钱,你拿来吧!”

帅子东低下了头说:“我保证十天内给你。”

如今,正好是第九天了。第九天的帅子东当前身上只有五角钱。

怎么办?帅子东左思右想,决定先给李自力五角钱,再欠五角钱。只能如此。

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身后驶上来,铃摇得很响,骑车的人嘴里喊着:“冰棒!冰棒!”

帅子东感到口干舌燥,完全是无意识地举起了手,向卖冰棒的招了招。

自行车在他身边急刹停了下来,是辆破“飞鸽”。卖冰棒的是一个中年人,戴着一顶旧草帽,他把自行车靠在腰间,转身打开绑在车后座上的木箱,掀开箱内塞得很密实的保温棉絮,从里面掏出一根冰棒,递给帅子东说:“绿豆的,三分钱!”

帅子东这时很后悔,很不想买下这根冰棒。他在裤子口袋里摸了又掏,拿出两分钱硬币,说:“买两分的吧,我只有两分钱!”

“操个爷佬!没钱你吃个卵呀!”卖冰棒的用本地话一边骂着,一边把冰棒小心地放回箱里。铁城本地骂人的话比较尊重女性,多数骂操你爹,一般不骂操你妈!

“别骂人了,买两根!”一个圆润的女声从身后传过来,迟海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迟海蓝明显比帅子东成熟。她身材窈窕,胸脯已突起,扎着一条粗辫子,辫子用红头绳捆着,上着女式军装,下着蓝色的卡基布裤子。因为刚插班进来,又坐在最后一排,属于大女生,帅子东从未与她讲过话。但帅子东控制不住自己,经常偷偷地看她,心里其实是对她熟得不得了。比如,迟海蓝笑起来时很大

声,爽朗得有点像男人,但帅子东却发现更重要的东西,她笑时嘴角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隐隐地荡漾出不尽的女性温柔;她走起路来步幅小而快,腰肢扭动得不很大,有如修竹临风,胸前的乳房总是颤悠悠地随步而动,像竹叶轻晃,透出生机盎然。帅子东只要眼睛触碰上了,就感到全身如过电一般,又麻又痒。特别让帅子东心动的是迟海蓝那双手,那是帅子东见过的最迷人的手,手指细长如柳叶,柔软而有弹力,伸出如春笋破土,张开如夏日清塘的白莲盛开,握起如秋时的菊花含苞。

帅子东有与迟海蓝搭话的强烈愿望,但从小学开始,帅子东就领教过部队子弟的优越感。他们的营养比地方好,上学年龄都比较迟,多为人高马大,又自成一体,被老师宠着当班干部,根本瞧不起别的同学。帅子东自感引起迟海蓝注意的可能性小,一直压制着自己。

迟海蓝从帅子东的身后挤了上来,半个身体都快贴着帅子东,清新撩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掏出一个小钱包,拿出一张叠成三折的十元钱,展开并拉平,递给卖冰棒的。

帅子东看得很认真,那钱正面印着两男一女,左边的是戴着鸭舌帽的工人,中间的是扎着头巾的女农民,右边的是戴着军帽的解放军;反面印着天安门。这是当时面值最大的人民币。从小至今,帅子东基本没机会见着这种面额的钱。

卖冰棒的愣了一下,他接过迟海蓝的十元钱,迅速放进挂在胸前的包里,然后拿出两根冰棒递给迟海蓝,再低头从包里找出一沓钱。

迟海蓝转身递给帅子东一根冰棒说:“今天我请你。”

帅子东满脸通红,头上汗珠一下沁出来,嘴里叽咕着说:“怎么是你?怎么是你?”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他能立马钻进去。

迟海蓝看出了帅子东的不好意思,笑着说:“没关系,改天你请我,不就扯平了?”

卖冰棒的准备骑上自行车。这时,迟海蓝发现了问题:“我给你的是十元,你找错钱呢?”

卖冰棒的恶声道:“什么十块,是五块,找你四块九毛四,怎么会有错!”说着,就想抬脚上车走人。

“你?”迟海蓝一脸怒气,但又无可奈何说,“你也太可恶了!我明明给你十元的!”

帅子东跨步上前,挺身一拦,说:“她确实给了你十块钱,我看你放进包里的!”

卖冰棒的挥起手说:“给我滚开,要不然就揍你!”

帅子东不知为何一下无所畏惧起来,用右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车头,十分镇定地说:“要不这样,她给你的那十元上面的号码我记得,如果我说出来是对的,在你的那包里,你就还她;如果不对,就归你。怎样?”

卖冰棒的想了想,突然笑起来说:“说定了!”

帅子东说:“那张钱上的号码是50016336。”

卖冰棒的把包打开,里面其实就只有迟海蓝那张十元钱。他拿起来看了一下,盯着帅子东半天说不出话来。卖冰棒的找出一张五元的钱还给迟海蓝,再看了一眼帅子东,跨上自行车飞也似的离开了。

迟海蓝说:“找个地方,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要说?帅子东不敢相信,但他心里又求之不得能与迟海蓝说上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要不,要不,我带你去河边吧!”

铁城是巴掌大的小城,能去的地方太少。帅子东从来没有和女同学一起走路过,低着头紧张得如做贼。倒是迟海蓝大大方方,昂首挺胸的。

铁城之水叫富屯溪,从这河名就能窥测,历史上此地绝对是个富饶之域。此时的富屯溪进入了丰水期,水流有些湍急,向东流去且向两岸弥漫。河中之水清碧,河边之水清澈。

这里比街上凉爽多了,山风顺着河面吹拂过来。两个人来到一处高地,其上建有一画楼雕阁,帅子东听人们说,这是古代为纪念一位叫严羽的历史人物而建的。被红卫兵破“四旧”破的,楼阁的飞檐已残缺,上面的尖顶坍塌歪斜,雕梁画栋颜色已褪尽,楼门上依稀可见楼名沧浪阁。楼阁掩映在杂草丛生之中。

迟海蓝在楼阁边的一个石墩坐下,不解地问:“你怎么能说出那张钱的号码?”

帅子东站在一边,十分拘束,回答道:“你拿给他时,我看到了,就记住了。”

迟海蓝晃了晃头说:“去去去,你想冒充天才呀?”

天才?帅子东心里一动,如果真是如此,迟海蓝

是不是就不会看不起他?

迟海蓝双手抱膝,接着说:“我小时就听我爷爷说过,这叫过目不忘。据史书记载,晋朝一个叫符融的人有这本事。你以为你是符融转世呀!”

帅子东一脸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还记得那个卖冰棒的还给你的那张五块钱的号码,你拿出来看看对不对,3954043。”

“你这人看上去蛮诚实的,没想到还很会吹牛!”迟海蓝边说边从钱包里掏出那张五块钱一看,整个人愣住,号码一个不差。

帅子东见迟海蓝发呆,就得意地说:“怎样,我没有吹牛,没有骗你吧?”

“难道我真遇上一个高山叔叔那样有着特殊天分的人?!可惜,我爷爷没在这里!”迟海蓝若有所思地说,眼睛有些迷茫,整个人忧郁起来。

“高山叔叔?这人是谁?”帅子东好奇地问,“怎么跟你爷爷又有关?”

迟海蓝把头靠在抱着的双膝上说:“高山叔叔,我也没见过,我是听我爷爷讲的,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如果这叫过目不忘,我告诉你,我们这个县城古代还有好几个。”帅子东把付老师告诉他的搬了出来。

迟海蓝幽幽道:“我不跟你说这些了。”她从石头上站来,“今天,我是想当面感谢你的!”

帅子东被迟海蓝的话搞糊涂了。

“你不是捡到过一个东西,然后交给了付老师?”

原来是这事!帅子东点点头说:“是呀,那东西原来是你的?”

“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才发现丢了东西,我哭了一晚上。没想到在付老师那里。付老师说是你捡到交给他的。那是我妈留给我的,背面的古体字是秦篆的‘天青海蓝’。我妈说,这是家传的唯一一件东西,我的名字还有我哥的名字就是从中各取一词的。”

帅子东不以为意地说:“东西原本就是你的,这有什么好谢的。”

“你不知道那是黄金和比黄金更贵重的蓝宝石吗?最重要的是,它是妈妈留给我的,我想我妈妈和爸爸时,就把它放在胸口上。所以,我一定要感谢你。你说,有什么要求?”

黄金,宝石!帅子东心里有些吃惊,这些东西在政治课上,都是属于地主老财或者资产阶级的东西,她迟海蓝怎么会有?

“你就当我是好朋友。”帅子东觉到他一个男生接受女生的感谢,很难为情。

迟海蓝坚决地说:“从现在起,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这个不算要求。我妈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就随便提一个吧,这样我才能安心!”

帅子东这时突然想到欠李自力的一块钱,但又实在说不出口。

迟海蓝看出了帅子东的犹豫,故意激了他一下:“你怎么跟女生一样扭扭捏捏的?”

帅子东被迟海蓝一激,脱口而出:“好吧!要不你借我五毛钱?”

迟海蓝没想到帅子东会提出这么个要求,边笑着边拿出五角钱说:“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当天晚上,帅子东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迟海蓝说的那个高山叔叔,现在在哪?为什么提起这人,迟海蓝的脸上就有奇怪的变化?帅子东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他做了个梦,看到了挂着宝石金坠的迟海蓝在他面前奔跑,不时回头冲他嬉笑。这夜,帅子东的短裤又湿了。

还完李自力的一元钱,帅子东又欠了迟海蓝五角钱。原本他想编个理由,向母亲要五角钱的。那天正准备开口,却听到了母亲对父亲说,家里买肉的钱都没了。他闭嘴了。

没钱还给迟海蓝,帅子东压力挺大,好几天他都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迟海蓝。

迟海蓝却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放学时,塞给帅子东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明天生日,溪边楼阁,九点见面,务必来到。她的字体很规范,大而工整,非常像男生的字。

纸条帅子东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情非常激动。吃过午饭后,他又苦闷起来。明天见面,向她借的五角钱无论如何要还。男生欠着一个女生的钱,这是件很丢脸的事。另外,像迟海蓝这样的女孩过生日,应该给她带个礼物比较好。买礼物需要钱。

帅子东万般无奈,只好去找李自力。星期六下午放假。帅子东到李自力家时,李自力一人在家,正用钢锯在锯一根钢管。见帅子东进屋,就说:“刚好,过来帮一下。”

帅子东上去帮他抓稳钢管,问:“你要干吗?”

李自力神秘而得意地说:“我准备自制钢管手枪!”

帅子东吓了一跳:“你要那东西干吗?”

李自力笑了笑,答道:“有用。”

有帅子东帮助,钢管很快锯完了,李自力问帅子东找他有什么事。听说借钱,他搔了搔头皮说:“操蛋,我的钱今天买钢珠和黑硝用光了。你要的两块钱,我真没办法借给你!”

帅子东的心一下沉到黑暗中去,如果李自力没钱借他,那明天怎么办?

“你妈不是比较随你,要不你向你妈要一点,然后借给我,我真有急用!”帅子东都快要哭了。

“我妈今天值班,我爸也去办案了,你过几天再说不行?干吗非这么急?”

“我,我明天早上就要用!”帅子东只好告诉李自力说同学过生日,并把迟天蓝的纸条给他看,但是他没告诉是谁。

李自力看了看字条,嘿嘿笑起来,来了兴趣说:“是个女的吧!看不出来你平常不怎样,其实比我强!是一个班的?”

帅子东没心情,说:“去你的,不是,是低一个年级的,你也别知道!”

“还真是这么回事呀!既然人家有意,这个脸不能丢,我帮你!”李自力摆出了仗义的样子,对帅子东招了招手,走到屋角一个木箱前,用钥匙打开锁说:“这里有些纯铜的子弹壳,还有一些古铜板和铜器,你明早八点在废品公司门市部门口等我,到时就有钱借你了。”

那些都是李自力珍爱的宝贝,帅子东曾向他要过其中的一匹小铜马,李自力死活不肯。现在,李自力居然肯为了他卖了,帅子东心里一下真的很感动。

李自力一脸不在乎,说:“没关系,以后我有这事,你也会帮我的。”

帅子东笑了起来,李自力也笑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帅子东到废品公司门市部时,李自力告诉帅子东七点半就开门了,他已经把东西卖了,卖得一元三角五分钱,还差点。

帅子东说没关系,这些钱行了。但李自力骑上自行车,让帅子东坐上后座。到了南关的一个小弄里,小弄里有一个人,居然是那个卖冰棒的中年人。

李自力架好自行车说:“老妖,这是我的同学,没事的!”

李自力将车头的书包解下,递给了老妖。老妖不太放心地瞟了帅子东一眼,转过身去,拿出了一杆秤,把书包的东西往秤盘上小心地倒。

是大米!一共三斤一两,老妖给了李自力七毛钱。

帅子东这才明白,李自力把家里的米偷拿出来卖了,他心里有些感动。

从小弄出来,李自力把帅子东载到了百货公司门口,他递给了帅子东两元钱,说:“你自己去挑生日礼物吧,我回去了。”

帅子东买了一条白手绢。这条白手绢淡黄的边,上面绣着一枝红梅,还绣有“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的句子。

可能是这些天太激动了,昨晚又没有休息好,帅子东来到溪边时,突然感到头脑瞬息被抽空,干巴巴,空荡荡,轻飘飘,天旋地转,一下就倒在一片草地上。这一带比较僻静,一般很少人来这里。帅子东四脚朝天,身体痛苦地抽动着,嘴里吐着白沫。他意识清醒,想叫喊却又叫不出声来,万分难受。就在这时,他听到从楼阁那边传来了悠扬的琴声,那旋律与他这些年来听到的音乐完全不同。不是高亢、快节奏的,也不是欢快、雄赳赳的,而是低沉的,娓娓而来的,如泣如诉的,优美曼妙的,有如阵阵花香沁人心脾。帅子东一下好多了,琴声在他脑中回荡,如春水融冰,如春雨润物。帅子东慢慢地坐了起来。

不会是做梦吧!循着琴声,帅子东看到迟海蓝站在那破落的楼阁边,面对着河面,侧着头,正拉着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小提琴,背影忧郁而孤单。

帅子东掸去身上的灰尘,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实在不愿打断迟海蓝美妙的琴声,这琴声让他体内有一股暖流,以春风般的明净和温暖行走在他的周身,让他神清智明。

曲终了,迟海蓝转过头来时,帅子东惊诧地发现,她居然满脸泪水。

“拉得这么好,为什么哭?”帅子东有些不解。

迟海蓝用手抹去眼泪,换上了笑脸说:“我刚才演奏的是《天鹅之死》,我仿佛看到它不断地在挣扎,在哀叫,然后死去,仍然是那么洁白,那么高贵,那么

自尊。”

《天鹅之死》,帅子东从没有听过。今天既然是生日,生日应该高高兴兴。帅子东于是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生日应该是快乐的曲子。”

“行!”今天的迟海蓝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着一条蓝色背带裙,一双黑色的长袜,脚上穿的是红色的系带皮鞋,头发向上扎起,戴着一个蝴蝶型发夹。她迎着明媚的阳光,微合着美目,挥动琴弓,纤长的身体随着流出的音符摇曳,秀丽的前额上透出一丝圣洁的光。

帅子东看傻了,从小到大,在他的视野里,他从来没见过一位气质如此洋气、高贵的女孩。他曾读过一些童话,即使是安徒生《灰姑娘》故事里那位被王子看中的女孩,在他的想象中,也就是穿着红裙子,根本没有迟海蓝这样光彩照人。

再次曲终音止。迟海蓝微笑着问帅子东:“这支曲子如何?”

帅子东虽然沉于胡思乱想,但却同时不知不觉地陶醉于琴声之中。他鼓着掌说:“真好,听了好像感觉春风吹动,春水流淌,春意盎然,小草在发芽。”

迟海蓝瞪大眼睛看着帅子东:“这曲子是柴科夫斯基的《春天》,你能听出春天的声音?”

帅子东把手绢拿了出来,说:“我祝你生日快乐!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在上午柔和的阳光下,帅子东发现迟海蓝伸过来的手掌泛着一层温润的光。

打开手绢,迟海蓝挥舞起来:“你还真会挑东西,我非常喜欢!特别是毛主席的词,我还在舞台上朗诵过。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你在哪朗诵过?”

“在北京,全国少年儿童六一汇报演出。”迟海蓝回答的同时,神情有些黯然。

北京!北京有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有天坛,有北海,让我们荡起双桨;有人民英雄纪念碑,有八达岭长城、故宫、圆明园,更重要的是北京的中南海,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办公的地方!这些,帅子东要吗是从课本要吗是从歌中知道并熟悉的。

帅子东还是到了本学期上第一节地理课时,才从地图上知道北京确切的地理位置,离他所在的闽北小城真是太遥远了。他当时就暗暗有个想法,此生一定要去北京一趟。

“你去过北京?”帅子东羡慕地问。

“我原来就住在北京。”迟海蓝幽幽地说。

她原来住在北京?帅子东问:“从北京过来,得多远?”

迟海蓝没有回答帅子东的问题,她望着远处的河流说:“你送我礼物,我唱首歌给你听。”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眼望四周阳光照。小小少年,很少烦恼,但愿永远这样好,一年一年时间飞跑。小小少年转眼长大,随着岁月由小变大,他的烦恼增加了。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

歌声穿过溪边茂盛的草木,那些长得高高的狗尾巴草,仿佛随歌翩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怒放吐香。

帅子东听一遍就记住了,他学着哼了起来,歌词却一字不差。

“你唱得太好了,这首歌也太好听了,叫什么歌?”帅子东哼了几句之后,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轻松、愉快和满足。

“这首歌是德国电影《英俊少年》的插曲,叫《小小少年》。你千万别在外面唱,现在不准唱的!”

“为什么?这么好听的歌,为什么不让唱?”帅子东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会很多这种不让唱得好听的歌,你今天能不能再唱些给我听听?”

“你真想听?”

“我太想听了!”

迟海蓝压低声音唱了《红莓花儿开》、《铃儿响叮当》、《红河谷》。乐曲难度大,帅子东从未接触过音乐,记不很准确。歌曲有词,单纯多了,帅子东一下就记住了,全学会了。

仿佛云开日出,天地一片霞光。在迟海蓝的歌唱中,帅子东发现,原来生活里还有一个他根本不曾知道的新天地。田野河边,快乐铃铛,怀旧的时光,深情的故乡,他感到头脑明朗和丰盈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看了看天空的日头,帅子东知道该回家了。他掏出了五角钱,递给迟海蓝说:“上次向你借的,现在还你!”

迟海蓝把帅子东的钱推了回去,说:“上次不是借,讲好是我感谢你的!”

帅子东认真地说:“不行,你不收我以后就不理

你了。”

迟海蓝见帅子东一副认真模样,只好接了过来。

帅子东这时突然想到,迟海蓝是见过大世面的,应该知道很多。就说:“我想问问你,你知道人是怎么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吗?”

迟海蓝被帅子东问懵了,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来。但见帅子东用清澈、期待的目光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她想到了这个问题可能与帅子东向她借那五角钱有关。就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和人家打赌赌输了,才向我借钱?”

帅子东点了点头说:“你真厉害,这都让你猜中了。我说是从妈妈的胳肢窝生的,他说是从妈妈的肚脐生的。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迟海蓝笑得弯下了腰,说:“我只能告诉你,你们都错了。以后你们自然会知道!”

既然这么说,帅子东不好再问了,他隐约感到这里面涉及男女之事。可以确定一点,李自力并没有赢他,他那一块钱输得不公平。

李自力在外面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这口哨是用紧握的双手把嘴对着两个大拇指之间吹出的。李自力吹这个口哨时,还可以自如地弹动手指,发出响亮的颤音来。

帅子东刚吃完午饭,听到哨声走出门来。李自力骑着那辆“永久”自行车,示意帅子东上车走人。帅子东一屁股跳上后座,他们到了宝塔山下。

宝塔山,名副其实是山上有宝塔。山并不高,但所处的位置肯定十分重要。闽北一带,城关之内的山丘上县县都建有宝塔。铁城建有两座,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汇聚山水之盛。

帅子东和李自力顺着山道往上走,帅子东问李自力这么急找他何事?

李自力说他的钢珠枪做好了,想试枪。李自力从身后掏出了枪,往钢管里面倒进了一些黑色的火硝,又倒进了一些红色的火硝,塞入一个棉球,用一木筷将棉球往铜管内塞紧,然后放入几颗钢珠,再用棉球塞住。拿出一盒火柴,抓出几根,把火柴头上的黑硝刮放在钢枪的打火处,对准两米多远的一棵杉树,扣动扳机。轰的一声,枪响了,那几颗钢珠全打在树上,嵌入树皮,硝烟弥漫在空中。

试枪成功!李自力看了看手中的枪,不满意地说:“距离还差了些!枪管要加长!”

帅子东用小拇指掏了掏被震得有些不舒服的耳朵说:“这枪会打死人的,你还是别玩!”

李自力说:“你不懂,我必须防身。我爸最近又办了几起反革命大案,那些反动家属都恨死他了。有一个原来是高我们一年级的,他爸居然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说成‘一怕不苦、二怕不死’,被批斗回家后心怀不满,居然对‘红宝书’撒尿,还敢在马、恩、列、斯的画像上打叉,被枪毙了,全家都赶到乡下。有天,在街上碰到,一直跟着我,我感觉他想动手,只是我比他壮,他一时没敢。还有,公安局里有一帮小兔崽子,也跟我过不去!”

“为什么?你爸不是公安局的先进人物吗?”帅子东有点不相信。

李自力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呀,我爸原来是开车的,工人阶级,革命觉悟高,因为造反有功,被调进公安局,当了政治保卫股股长,现在他官升一级,是县公安局革委会副主任。那帮小兔崽,他们父母都是原来公安局里被打倒的人,恨死我了。我听我爸对我妈说,最近上面情况很不好,有一些被打倒的反动分子想翻案,一些不好的东西也流进了我们县里。我不防着点,行吗?我爸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枪不离身,就是睡觉,他都把枪放在枕头下面。”

帅子东默然无语,大人的事,他真搞不懂。他突然想到了上次母亲说家里是地主成分的事,如果李自力知道他是地主的孙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认他做好朋友。

“喂,我给你讲了这些,你也说说上午怎样?”李自力说道。

帅子东这时没有多少的情绪,不想说,就心不在焉地应付一下:“没怎样,我送了条手绢给她,祝她生日快乐,就这样!”

“操蛋,你没把我当肝胆!”李自力露出诡异的笑,“她教你唱了好几首歌,对不对?”

帅子东立马就反应过来,气恼地指着李自力说:“你无聊。你去偷看了是不是?!”

李自力摇了摇手,自感有些理亏:“我好奇,就想知道是谁,忍不住去了一下,远远只听她在唱歌。是我没听过的歌,真的很好听。听得我舍不得走,多呆了一下。骗你是儿子!”

“你也觉得那些歌好听?”帅子东相信李自力说

的是真话。

“我今天找你出来,除了试枪,也想让你教我唱那几首歌。”

帅子东想到迟海蓝曾经告诉他,这些歌现在不准唱,赶紧推辞:“我自己都唱不清楚,怎么敢教你?”

李自力嘿嘿地笑了两声说:“你一下就学会了,你唱的时候,我可是听到啦。”

帅子东知道不教李自力唱一首,今天肯定不行。只好问:“你想学哪一首?”

“那首什么少年的。操蛋,唱到我心里去了,我听了才知道,歌还有这么唱的,比那小小竹排好听多了。”李自力说。

李自力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学唱歌学得很吃力。但是,他仍是一句一句地跟着帅子东反复来,认真而努力。从小学至今,帅子东是第一次看到李自力如此认真地学一样东西。

快到黄昏了,两个人下山。李自力这时说:“那个女生是不是姓迟?住在军区留守处?”

帅子东回答:“应该是吧。”想想有点奇怪,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她拉琴,突然想到的。”李自力认真地说,“前一阵子,留守处政治部的杨干事来找我爸,他对我爸说,上面来了两个危险人物,一个哥一个妹。哥发表了很多反革命言论,恶攻文化大革命和毛主席,在北京、上海上山下乡的知青中很有影响。妹会拉小提琴,曾有音乐神童之称,从小就经常在国外参加各种演出,是叛逃美国的北京一个音乐家的得意门生,有里通外国、做帝国主义特务的嫌疑。”

帅子东被吓了一跳,置身僻静山城,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如此复杂的东西。他不相信:“不会吧,我没听她说有哥,再说她和我们是同学,才多大呀?怎么可能呢?打死我也不信!”

经帅子东这么一说,李自力自己想想也是,就有些不敢肯定:“反正我听杨干事对我爸说,他们姓迟。杨干事还说,他们的爷爷原来是军队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虽然被彻底打倒,但他过去的部下众多,这些年都在暗中保护他们。他们兄妹来铁城,就是军区叶司令亲自安排的,叶司令从长征起就是他们爷爷的部下。留守处的李主任,原来是叶司令的贴身警卫员。他还说,那个女的是被故意安排在高二插班,这是为了打掩护,一是在校学习,二是可以拖延上山下乡,明显抵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铁城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帅子东仍不相信问:“他对你爸说这些干吗呢?”

李自力搔了一下头回答:“操蛋,我爸是专管政治保卫的,专门办反革命案子。这杨干事说,那个叶司令可是毛主席的爱将,毛主席曾经多次称赞过他的战功,他被安排在这里任军区司令,是毛主席亲自定的,主要是为解放台湾,谁敢去碰他。所以,这事最好是由地方组织革命青年和革命群众来做。还说,这两个反动分子不是军人,他们的政保部也不方便干涉,上面传下的意思是由地方组织群众来斗争更合适。我爸当时就问,上面是谁?杨干事很神秘地说是北京上面很重要的大首长指示,我也听不太明白,当时也没兴趣!反正他交代我爸,要能收集到他们反革命的证据。有铁证了,谁想保都保不住!”

帅子东不再言语,他想到了迟海蓝的小提琴,想到了迟海蓝的蓝宝石金坠,想到了迟海蓝唱的外国歌曲,想到了迟海蓝说她从小就住在北京……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帅子东想到了上政治课时老师的话,有点沉重起来。过了一会,他说:“既然这样,你就帮我一下,如果那个杨干事还去找你爸,有什么情况你立即告诉我。”

李自力点着头说:“这个保证没问题,不过你必须把她教给你唱的歌,全部教会我。”

“一言为定!”帅子东举起手,和李自力击掌为凭。这个时候,不管李自力提什么条件,只要他能够做到的,他都会答应。

整整一个星期,帅子东心里一直在斗争着。他很想约迟海蓝见面,但是,想到李自力说迟海蓝有特务嫌疑,他又害怕了。

她真会是个特务?帅子东耗尽脑力,联想到他看过的电影——《羊城暗哨》,那个女特务还真是音乐家呢,偏偏还是拉小提琴的。《深入虎穴》、《铁道卫士》,在他看过的反特电影里,女特务确实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打扮得很洋气很妖娆,外表上都很迷人。那次看完《金姬和银姬》后,帅子东还曾在睡前一遍遍幻想:如果他是公安人员有多好,只要女特务肯给他亲一下,他就放她一次,犯点小错,等下次再把她抓回来,反正最终都跑不掉。

对照看过的反特电影,女特务的标准迟海蓝太符合了。帅子东突然有个奇想和决定:那么他就冒一次险,接近迟海蓝,看看她有什么情况,然后见机行事,如果她真是一个特务,他将义无反顾地与之斗争到底,誓死捍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誓死捍卫无产阶级和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

这个想法让帅子东很激动,而且一下就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崇高感。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帅子东自言自语地说起了外国电影里的一句台词,给自己鼓劲加油。

星期六下午,帅子东到了军区留守处。他要给迟海蓝一个突然袭击,直接到她家里侦察。

对沿海来说,铁城是后方。因此,军区在铁城驻有较多的军事单位,留守处被特别授权管辖着军区在铁城的军被厂、医院、弹药库和油库,配有一个加强排的警卫兵力,自成一体,大门两侧各站立着一名威严的持枪战士。

帅子东过去知道留守处在这里,却从没来过。高大的军营大门把他给镇住了,门顶中央插着一面迎风飘扬的军旗。他有点彷徨起来,这里面怎么可能躲着特务?

帅子东的可疑行踪,引起一个战士的警觉。那个战士正步走了过来,对帅子东行了个礼,然后说:“同学,这里是军事要地,不能玩耍,请你离开。”

帅子东被战士这么一说,反倒不高兴起来:“我来找人。”

战士从头到脚地看了帅子东一遍:“你找谁?找人要到门卫处登记,请出示证件。”

“证件?”帅子东傻眼了,“我找迟海蓝同学。”

战士眼里有一丝警觉,但转瞬即逝:“你找她什么事?”

“我是她同学,老师让我来通知她一下,明天学校的事!”帅子东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

那战士想了想,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跑进了门房,过了一会才过来说:“你稍等。”

帅子东没等多久,就看到了迟海蓝从里向外急冲冲走来。见到了帅子东,迟海蓝莞尔一笑说:“帅子东,我想可能就是你,进来吧。”

留守处内别有天地,绿树成林,道路平整。迟海蓝领着帅子东走了一会,来到了一幢三层的楼房前,说:“到了,这是我和我哥现在住的地方。”

帅子东看到楼房有个大门,门口挂着军区铁城留守处接待站。

“你哥?”帅子东故意问。他感到自己心跳加快,“我怎没听你说过你哥?”

“我对我哥讲了你,我哥正好想见见你。”

帅子东感到不解:“你哥想见我?”

“是呀,我说我遇到一个有着高山叔叔那样过目不忘的同学,他很好奇。”

又是高山叔叔!帅子东跟着迟海蓝进了大门,边走着楼梯边问:“高山叔叔到底是谁?”

迟海蓝没回答,她把帅子东带上了三楼。三楼的左边有一套房,套房旁有一个宽大的平台,平台四周有石栏围着,石栏上站着一排的鸽子。平台上有一个人,这个人坐在轮椅里,穿着件海军蓝纹衫,下身被一块绿色毯子盖住,头发松乱,面色苍白,神情忧郁,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见来了生人,那群鸽子飞腾而起,冲向空中,在蓝天下形成整齐的队形。

“这是我哥哥,迟天青。”迟海蓝边介绍边上前推轮椅,低头说,“哥,他就是帅子东!”

她把迟天青推到了帅子东面前,迟天青向帅子东投来微微一笑,帅子东有些慌乱,他看到轮椅边放着一本《普希金诗集》。

“你好!”迟天青的问候声音有些虚弱,却充满磁性。“很高兴认识你。听海蓝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我就一直想见你。能不能让我考考你的过目不忘?”

帅子东点点头。迟天青递过《普希金诗选》说:“第167页,《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帅子东翻到了167页,果然是《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心里暗想,看来迟天青对这本诗集读得很熟,并且也有很好的记忆能力。

一遍看完,帅子东合上书,递还给迟天青,当场背诵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因为有点紧张,在背诵的过程中有点卡壳,但帅子东背得一字不差。迟天青十分兴奋,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赞叹地说:“你默看只用了十多秒,真天才!”转头又对迟海蓝说,“爷爷曾说过,当年他让高山叔

叔背诵毛主席《论持久战》里的一段,大约三百字,高山叔叔默看了一分多钟就背了出来。你这位同学的记忆能力看来比高山叔叔还要好!”

“高山叔叔是谁?你们一直把我和他比较,能不能告诉我?”帅子东问得直截了当。

“海蓝,你没告诉他?”迟天青看了一眼迟海蓝。

迟天青说:“高山叔叔出身北京显赫的世家,十多岁就被保送到德国留学,二十多岁回国在金陵大学任教授。他主攻原子物理,在当时的国际物理界已崭露头角,被公认为中国最有成就的原子物理学家之一。他在德国深造时,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开始横行,他决定回国。不想,他在德国曾经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加上又是原子物理学家,回国的行动受到了盖世太保的阻挡。后来,他找到了在德留学的中国共产党人,通过共产国际组织的帮助,成功回国。抗战全面爆发时,虽然美国等多所大学力邀他赴美任教,国民党政府也力促他随迁重庆,但他却毅然选择了投笔从戎,公开发表声明,抗日救国,加入八路军。这在那时产生了十分巨大的社会效应和国际影响。当时,党中央要把他留在延安,但他坚决要求参加前线作战部队,于是他被派到爷爷的师里。爷爷如获至宝,把他安排在师部当贴身参谋,主要负责破译密码和收集情报。他多次在破译敌人的密码上立奇功,尤其是只要经他过目的各种电文、中央文件和情报资料等,他都能一丝不差记在脑海里,爷爷说他每次开会,一说到党中央的电文或文件,他总是习惯地问:高山,毛主席怎么指示的?周副主席怎么回电的?高山从来没有记错一次。他一个人的作用有时可以抵一个团。可惜的是,在一次与日寇的血战中,他用身体死死护住爷爷,自己却被鬼子的飞机炸中了。牺牲前,他对爷爷说,能与侵略者决死,死得其所;能与一代名将并肩抗日,死之幸也。他含笑而去,那年才31岁。爷爷当时难过得发疯了,下令只要是抓住鬼子的飞行员,一律直接枪毙。他犯下了错误,遭到了朱总司令严厉批评。当时还好有政委把关,命令没被执行造成后果,爷爷只是被停职检查了一段时间。爷爷说,高山叔叔如果没有牺牲,解放后对国家的贡献一定要比他大。每次说起这些,爷爷就泪流满面,觉得当时死的应该是自己,而不应该让这么一个天才为自己牺牲。”

帅子东完全被高山叔叔的故事吸引了,他觉得这个故事比他知道的所有故事都有意思。

一旁的迟海蓝抑制不住地掩面而泣。帅子东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她是想念我们的爷爷和奶奶了。”迟天青解释着,眼里也滚动着泪花。

“哥,我想送他回去!”迟海蓝掏出手绢揩泪水,帅子东看到,那块手绢是他那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好吧!”迟天青似乎了解迟海蓝的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又把眼睛落到帅子东身上,他对帅子东说道:“记忆是人类最根本的能力和智慧,人类种族的延续靠的是基因的记忆,人类文化的传承靠的也是遗传的记忆。在没有文字之前,人类就是靠记忆来代代相传文明和文化。即使是有了文字,你学过历史,秦始皇焚书坑儒,杀了那么多读书人,把所有能找到的典籍全部烧光,但是,多数重要的经典还是被读书人记住了,靠记忆的帮助后来仍然被留传下来。所有的人类知识和思想,都是靠记忆的不断累积、叠加、梳理而升华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记忆是人类一切文明和思想的基础。”

迟天青盯着帅子东继续说:“你有这么好的禀赋,我真希望你不要浪费和废弃。你知道米开朗基罗吗?知道达·芬奇吗?知道莎士比亚吗?”

帅子东呆呆地摇了摇头,他听不太懂。

迟海蓝在一旁有点焦急地打断迟天青的话:“哥,你别说了。”

“海蓝,你别害怕!雪莱不是有句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迟天青眼望前方,充满了火热的希望,“既然遇上了他,我觉得,这也许是上天给我们的暗示。再说,爷爷不是一直想能再遇到一个像高山叔叔一样的人?等我们再见到了爷爷,可以把他介绍给爷爷。”

迟海蓝泪珠如雨点般地落下:“哥,不说了,不说了!爷爷现在在哪我们都不知道呀!”她拉起帅子东的手就往外走。

迟海蓝的右手紧拉着帅子东的左手,从三楼的楼梯几乎是奔跑着下来。帅子东感觉到有一种嫩滑和酥麻,从左手迅速传遍全身,让他有种心惊肉跳的温暖。

到了楼门口,迟海蓝停了下来,放开帅子东的手。这时,她已经不哭了。她平静如常,对帅子东说:

“我不送你,你回去吧!今后也别再来这里找我。”

帅子东根本不愿意回去,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来找你?”

迟海蓝没理会,转身想上楼。帅子东拦在她前面。迟海蓝被拦住了,就有些激动:“你别问,让你别来你就别来。”

帅子东第一次见到迟海蓝瞪眼生气,呆站着,有点不知所措。

迟海蓝可能感到自己不该这么对待帅子东,放缓了语气说:“你想知道什么?”

帅子东说:“只要关于你的,我什么都想知道。”

迟海蓝看了帅子东一眼,咬了咬嘴角,点了点头说:“有些事情我想是应该告诉你。”

两个人走出了楼房,顺着营房的水泥路,来到了操场边的一处草坪上。

迟海蓝坐下来说:“你问吧,今天我会都告诉你。”

帅子东搔了搔头说:“普希金是什么人?”

迟海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帅子东是问这。“普希金,19世纪俄罗斯的诗人,他写过很多很多优美的诗,连列宁都十分喜欢。”

“那米开朗基罗、达·芬奇、莎士比亚呢?”帅子东问,“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他们都是外国的文学艺术家。”

“哦,就像我们的鲁迅。”帅子东说,“那他们都是好人?”

迟海蓝低下了头,幽幽地说:“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说。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代表中国的儿童到外国去进行艺术交流和访问,在他们的国度里,都为他们建有纪念馆或塑有雕像什么的,我都参观过,还欣赏过他们的作品,到过他们的故居!他们都是深受人民爱戴的人。”

“你从小就经常去国外?”帅子东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真的还和李自力同他说的吻合。外国,对他来说就如天上星星一样遥远。星星还用肉眼可以看到,而外国真只是个看不见的概念。“国外?老师不是在上课时说那是帝国主义的领地,是反动阶级的天堂,外国的人民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去外面难道不危险吗?”

迟海蓝轻叹一声:“我妈妈是从事外交工作的,从小我就经常出国。没什么危险。三岁的时候,我就被妈妈送去学习小提琴。因为小提琴拉得好,而且会说英语和法语,我就经常代表中国少年儿童被派出去,是公派的。很多时候是参加各国少年儿童艺术团的演出,有时是参加每年六一儿童节的交流活动。记得在我八岁时,周恩来爷爷还接见了我们艺术团,要求我们要当好世界和平与友好的小天使。”

“周恩来爷爷?”帅子东更加惊奇。突然想到,难怪年初周总理逝世时,迟海蓝会哭得那么的难过。

“是呀,他要我们这么叫他。再说,爷爷在长征中就是他的部下。有年国庆节,要挑选一个女孩在天安门上给毛主席献花,选拔到最后,剩下我和四个小朋友,是周爷爷说我刚获得了国际少儿小提琴比赛大奖,为中国儿童争气,为祖国增光,由我完成这个任务最合适!”迟海蓝说着,把头抬起,沉浸在过去的幸福回忆之中。那种明媚的神情,仿佛连草坪都为之明亮。

“你还给毛主席他老人家献过花?”帅子东简直不敢相信,“毛主席不是全身闪着金光,你怎么靠得近呀?”

迟海蓝苦笑起来,说:“毛主席他和蔼可亲,手很温暖,还俯下身亲了我一下,对我说,这么小你就拿了国际奖,了不起!我们社会主义也是能造就神童和天才的。我听不清他的湖南口音,还是一旁的叶剑英爷爷说给我听的。《新闻简报》播出来时,我的老师和同学看到了我向毛主席敬献鲜花,一个个羡慕死了,全校都轰动沸腾了,还让我作报告,给全校同学讲述情况。那时,我是整个学校的荣誉大王,学校所有的奖励和表扬肯定有我!”

帅子东从见到迟海蓝第一眼,就一直感到迟海蓝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现在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原来,她见过毛主席、周恩来!原来,她爷爷是老革命,她是革命后代!她见过许多他根本就不知道、不敢想或者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那后来呢?”帅子东想知道更多东西,不知该怎么问下去,就含糊地问着。

“后来,一切都跟梦一样的。”迟海蓝的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滴落在草尖上,脸上的忧伤让草坪都暗淡下来。“我也不懂,几乎是一夜之间,曾是我们骄傲无比的开国将军爷爷,人家说他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被解职到一个农场去改造。去年初,爷爷重新被调回军队岗位,但没多长时间,就又被打成了‘军中顽固的走资派、当权派’,一天早上出去了就再没回来,我们也不知他的下落。我奶奶是陕北的老红

军,她也同时被带走,没了音讯。我爸爸苏联留学回来,在一个军事工业研究所工作,那是高度保密的单位,我和哥哥从来都没去过,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一天,妈妈被几个人带走,说是爸爸单位来的。回来后,妈妈告诉我说,爸爸没了。到底怎么死的,妈妈没说。妈妈让我自己想办法去北大荒找哥哥,并一定要告诉哥哥,让我们一定要相信,爷爷、奶奶和爸爸还有她,是这个世上最爱我们的人,绝对忠于祖国,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忠于人民。然后,她留下了那个坠子给我,在晚上跳湖自杀了,我连我妈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孤单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去北大荒找哥哥,也不知道要找谁,学校我不敢去,我就呆在家里。幸好爷爷一个老部下听说妈妈出事了,赶到我家里来,他到的时候我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了,快饿死了。他把我带回到他家里。后来,他说家也不安全,就去联系了叶伯伯,叶伯伯立即派人来到北京,把我接了过来。”

帅子东听着,眼睛也湿润了。他问:“叶伯伯是谁?”

“叶伯伯是军区司令。他接我来后,又派人去找哥哥,把他从北大荒带回来。没有他们,可能我就见不到哥哥了。”

“那你和你哥哥怎会来到我们这个小城?”帅子东偷偷地用手背抹去眼泪,问道。

“我哥哥,他一开始很热心于各种活动,是最早参加学校红卫兵战斗队的。后来爷爷被批斗,他站出来宣布和我们家里脱离一切关系。这让妈妈万分伤心。但是后来人家说他属于‘黑五类’,把他开除出了队伍。于是他报名去了北大荒。那边的人因为爷爷和爸爸的事,经常揪斗他、折磨他,他受不了,就从住的土楼上跳了下来想自杀,还好落到一堆稻草上,命保住了,只是下身瘫痪了。他们找到哥哥时,哥哥住在牛棚里,病得快死了。为了让哥哥养好病,叶伯伯把李叔叔找来,因为李叔叔曾是叶伯伯的警卫员,叶伯伯十分相信李叔叔,他让李叔叔把我哥带到这里的医院治疗,说是有一位姓刘的名医,医术高明。再说,县城偏远,也便于保护哥哥。我觉得我长大了,应该照顾哥哥,所以我也就从叶伯伯家来到了这里。”

帅子东坐在一旁发着呆,许久说不出话来。他相信迟海蓝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这一切都是他很难理解,而且是无法明白的。怎么会是这样呢?他头抬着,眼睛望着天空。天空有些阴沉,大朵大朵的灰白浮云堆叠一起,正慢慢地遮蔽蓝天,那些刺透出云朵的光线,变得耀眼。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在老家发生的那场抄家,他感到迟海蓝此时很像那天晚上哭着的自己。

“帮你哥哥治病的是县医院的刘主任,我认识他,我家就住在医院,我妈说他是神医呢。你哥哥的病,他一定能治好的。”

“刘主任说,我哥的腿是治不好了。哥哥的肝、肺等病需要长期的治疗。他还说哥哥受到了刺激,头脑损伤了。哥哥经常不配合治疗,有时会激烈地抵触治疗,这就要更长时间了。”迟海蓝十分难过地说,“每次去医院,我都要求着我哥,只有我求他,他才肯去。”

帅子东无语,这时他感到自己连一句安慰迟海蓝的话也说不出了。

“现在我全都告诉你了,我们家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不想让你受到牵连,你可以走了。”迟海蓝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帅子东。

“不,我还有事不明白!”帅子东站了起来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和高山叔叔有一样的记忆力,才把我当做朋友?”

“是的。”迟海蓝边抹着眼睛,边转过身来说,“发现你有高山叔叔一样的记忆本领,回家我就告诉了哥哥。哥哥也非常高兴,他说这是上天的安排,就一直想见你。我很犹豫,因为我和哥哥现在就是灾星,我怕不小心牵连你。但是哥哥说,他从运动一开始,就宣布同家里决裂,实在对不起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他深感愧疚,他坚信爷爷和奶奶会出来,他希望到时能把你介绍给爷爷,让爷爷有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哥哥这想法有点自私。叶伯伯上次来看我们时说,叫我们一定要耐心等待,要坚信爷爷一定会重新出来的。我觉得如果爷爷他真出来,你有这种天赋,爷爷一定会十分高兴。那天刚好生日,过去每年生日,妈妈都会为我举办家庭音乐会,我一方面太想重温了,另一方面也想试探你一下。我发现,你真的很单纯,很多东西都不懂,像一张白纸。我那天就已经把你当亲弟弟一样,我心里认你了。”

当弟弟?帅子东心里一下闪过许多惆怅。他已经有三个姐姐了,他不愿意迟海蓝仅仅把他当做弟弟。

这时,帅子东心中涌上一股豪气,很大人气地说:“你放心,今后有什么事,你可以对我说,我会全力来保护你的!”

“你?保护我!”迟海蓝不敢相信地看了帅子东一眼,见帅子东一脸真诚,她笑了起来,但神色又一转,认真地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朋友了。人家不敢找我做朋友,我也不敢把别人当朋友。我是真高兴你把我当朋友。不过,我今天是想让你知道,我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你以后还是别来我们这里了。”

“你一定要把我当成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帅子东很坚决地说。

迟海蓝把帅子东一直送到了大门口,然后才转身进去。帅子东走了几步回头看时,只看到了迟海蓝那美丽的背影。

她会是特务?她会反毛主席?帅子东实在无法想下去,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问题?他站在那里很久,抬头盯着那插在大门上的军旗,那军旗迎风飘扬,十分的红艳。

十一

每天放学帅子东都要经过医院的大门,路过门诊楼和住院部,才能进入医院后面的生活区。这天上午放学,他还没走到医院的大门,远远就看到院门口围着一群人,有几个穿着白衣蓝裤公安制服的人正在忙里忙外的。帅子东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就凑了上去。那大石柱上,贴着三张油印的小报。

第一张上画了个小花圈,刻有一篇《总理遗言》,上面有醒目的黑体大字:“拥邓,才是中国的真正希望!”第二张上是一篇名为《天安门事件真相》的文章,上面也有醒目大字:“悼周无罪,人民万岁!”第三张上刻的是《天安门诗抄》,上面仍然有醒目大字:“于无深处有惊雷!”刻着五首小诗。

几个公安人员拦着围观的群众,其中一个正用海鸥牌照相机拍照。帅子东一目十行,用眼飞速地扫了一遍。是“反标”!他根本没兴趣去关注这些,只觉得那篇《总理遗言》里最后两句诗句很有意思,“血沃中华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这应该是鲁迅先生的诗句呀!他转身离开,但才走一步就突然定住了,回过头再仔细一看,三张小报的字体都不一样,而刻着《天安门诗抄》的第三张小报的字体,大而工整,一笔一画很规范,跟迟海蓝那天给他的字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公安人员拍照完后,小心揭下小报,放入取证包里,然后几个人上了两辆边三轮摩托,威风而迅速地撤走了,围观的人很快也散了。帅子东呆立着,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眼睛对着石柱看,他感觉那三张小报仍然贴在那里,尤其是第三张,如同猛虎长啸,令他心惊肉跳。那是反动的小报!帅子东记得从去年底到今年初,公安局来学校查过两次笔迹,老师说是因为县城里出现了“反标”,全校师生都要按要求写几个指定的字。后来,两个写“反标”的人都伏法了,全校师生都被组织到县广场参加公审大会,帅子东远远看到了那两个“反革命分子”被紧捆着双臂,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黑笔写有名字,名字上用红笔打着大大的叉,他们都被判处死刑,公审大会完就被押上军用卡车,游街一遍,拖到郊外立即执行。

帅子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他最近的饭量很大,总感到肚子饿,每天吃饭总是吃到最后,把盘子里的剩菜汤浇到饭里,拌着吃。今天,他一碗饭都没吃完就放下了碗筷。

已经是高中二年级学生了,父母比较少对他的行动进行约束。他拿起书包,就走了。帅子东沿街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是惯性的作用,走到了李自力家。

帅子东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见门开着,就走了进去。

李自力家右边的一个厢房门半掩着,帅子东看到李自力的父亲半靠在一张藤椅上,剪着一个分头,上身穿着一件白衬衫,下着一件蓝色的公安制服裤,白衬衫扎在裤腰里,人看上去很精神,一旁的桌上放着一包刚扯开口的“大前门”烟,手枪装在枪套里,摆在香烟旁边,露出黑黑的枪柄,他吸着香烟,不时吐着一个一个的烟圈。

“喂,自力马上就毕业了,你现在还没考虑清楚,那自力不就只好去下乡插队?”是自力妈妈的声音。帅子东看到自力的妈妈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

“不是我不考虑,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毛主席的号召,这是政策!再说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我的儿子带头不去?别人会怎么说怎么看。这好像是个家庭问题,其实是个政治问题。”帅子东听到李自力爸爸很不耐烦地说。

“我不管,我在医院里见多了,有多少知青通过关系来开病假条。有一次来了个没关系的,冷着脸,带着把砍柴刀,坐在医生面前,说自己得了肝硬化。你能不开吗?不是被逼得万不得已,这人敢连命都赌上!你别给我讲政治,你得想办法让自力不要去插

队,不然我跟你没完!”自力妈妈话说得硬邦邦。

“你简直不可理喻!”自力的爸爸气恼无比,才说到这,他察觉到外面有人,目光十分锐利地射过来,同时手迅速放在枪上,厉声道,“谁?外面是谁?”

帅子东平常来找李自力,从来没有碰到过李卫红在家。此时,他有点怯生生的,站在门口说:“我找自力!他在家吗?”

“哦,是子东。”自力妈妈认得帅子东,就对里间喊道:“自力,子东来找你。”

帅子东不敢正视李卫红,他感觉李卫红放松下来了,但眼睛似乎一直盯着自己。

李自力揉搓着眼睛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见是帅子东,随即拿起书包说:“妈,我上学去了。”

大中午的,帅子东和李自力到学校时,学校还没什么人,两个人就到了大樟树下。这棵大樟树有几百年的历史,枝繁叶茂,形如华盖,树下十分清凉。俩人把书包挂在树枝上,李自力诡笑地问道:“你今天这么积极来找我,是不是想打探有关于那个姓迟的消息?”

被他这么一说,帅子东感觉他应该又听到了些什么,就急忙点头说:“有什么消息是吗?”

李自力爬上大樟树,在一根枝桠坐好:“你再教我一首她唱给你听的歌,我再说。”

帅子东很急,说:“你先说,说完我就教你。”

“好吧,我正想下午放学时找你。昨天傍晚,我爸专门请了上次给你说的那个留守处杨干事来家里喝酒。我爸是什么人,只有别人请他的份,我知道准有什么事,肯定跟上次对你说的那个事有关,我就特地留意,他们说了很多,其中有那个姓迟的消息。怎样,我够肝胆吧!”李自力得意地说道。

帅子东答道:“嗯,你够肝胆。快说吧!”

李自力说:“我爸就只和杨干事两个人喝酒,他告诉杨干事,经过侦查,发现不少年轻人去找那个姓迟的哥哥,来自全国各地都有,大多是部队的子弟,有的还是一些原来部队首长的子女,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到过父母或家庭的牵连,原来都被送到东北、西北、云贵等边远地方插队,现在纷纷地偷跑回城,经常相互串联,秘密集会,聚集在一起讨论很多反动的政治问题,传递各方面的地下消息,大发恶毒言论,还编印反动小报,刻印传单,以手抄本形式传播反动内容。我爸说,这个姓迟的哥哥是一个头领式人物,他在留守处的住所,已成为一个反动的聚集据点,本地有一小撮知青,天天到他的窝点里,他们偷偷传阅许多被查禁的反动书籍,传看各地收集来的小道消息、地下传单、地下小报和手抄本,我爸说这可以定为严重的反革命大案!”

帅子东感到天旋地转,头有些疼痛,嘴唇有些颤抖:“那……他们真是一群反革命分子?要全部被抓起来?”

李自力没发现帅子东的神情巨变,仍然有点卖弄地说下去:“那个杨干事可高兴,连跟我爸干了三杯‘小角楼’。他让我爸立即动手,全部给抓起来。但我爸有点犹豫,我爸说,这事不好弄,一个是军区几个主要首长的子女都参与在里面,那些可是大首长,他根本碰不了;二是要进留守处抓人,留守处李主任也是不好惹的人物。杨干事说我爸不灵光,正是有这些人参与其中,才说明阶级斗争形势是多么严峻,说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有多可怕,说明‘右倾翻案风’吹得多猛!他说上面的意思就是准备要打倒这几个人,这几个人全是‘拥邓’分子,是军中顽固派,只有有铁证还怕什么,到时上面赏识,搞不定我爸就有机会到省里去做大官。杨干事说,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只有通过人民群众来打倒这些复辟分子,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他让我爸先把调查清楚的东西写一份书面报告,由他通过相关渠道直接送北京,他同时在军队里积极配合,这样就把这些反党、反革命分子统统打尽,让他们永远不得翻身!这里面他们说‘拥邓’是什么意思,我不清楚。”

帅子东整个人都听呆了。

李自力这时说:“我说完了,现在你教我什么歌?”

帅子东才有点缓过神来,说道:“等会,我想问你一下,你知道周总理逝世前留下了《总理遗言》吗?有没听你爸说过?”

“什么?《总理遗言》?”李自力大为吃惊,“你在什么地方听说的?我妈前些天问过我爸爸,被我听到了。我爸说这是一份伪造的‘反革命谣言’,全国到处都在传,国外居然信以为真,还都拿去广播,影响实在坏。说中央上面已下死命令,列入‘头号反革命事件’彻底追查!他让我妈不要说这事。”

帅子东面色苍白地说:“我今天在医院门口看到‘反标’,上面写着周总理向中央提了三个要求,‘拥邓’就是拥护邓小平。”帅子东头脑中显现出《总理遗言》里的一段话:“小平同志一年来,几方面工作都很

好,特别是贯彻毛主席的三项指示,搞得比较坚决,这充分证明主席的决定是正确的,要保持那么一股劲,要多请示主席,多关心同志,多承担责任,提口号要注意,要考虑到长远影响,今后小平同志的压力将更大,只要路线正确,什么困难都会克服。”

李自力似乎有点明白,点了点头:“这邓小平是副总理,听说周总理要他接班,不过他没干多久,就又被打倒,说拥护他真是反动!我想起来了,后来杨干事跟我爸说,他感觉姓迟的与现在铁城有人在散布《总理遗言》有关。杨干事说,如果能查实是姓迟的散布的,哪怕是只要能与这事挂得上钩,就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办案,谁敢出来说话,谁就是反党反革命!这样问题不都解决了。杨干事说,赶快抓住时机,借机行事,让我爸尽快动手!”

帅子东又问:“那你爸爸有没说过‘天安门反革命事件’?那‘反标’上说其实都是年轻的学生和工人,还有北京的群众,都是在自发地悼念周总理,并没有反党反革命!”

李自力说:“天安门反革命事件,这倒没听过。”他说完看了看帅子东,“你今天怎么回事?从没见你感兴趣过这个,怎么啦?好像有什么事?肝胆就说出来!”

帅子东欲言又止,一会儿才说:“你说,如果今天写反标的那个人,要是被抓住了,会怎么样?”

李自力不屑地说:“这还要问,肯定就是枪毙,这么反动,毙一次还是轻的!”

“哇!”帅子东突然大吐起来,头部剧烈疼痛。

李自力被吓了一大跳,扶着帅子东问:“你怎么啦?要不要送你回家?”

帅子东摇了摇手,指了指教室,他摇摇晃晃地独自走进教室里,伏在桌上。他头脑中开始回旋迟海蓝小提琴所奏出的《天鹅之死》的旋律,这旋律虽然低沉悲怆,头痛却减轻很多。

十二

帅子东是被学校上课的铃声惊醒,那铃声急促刺耳,一下突进了他的耳中,他从课桌上抬起头,头有点沉重,隐隐还有些痛。帅子东看到付老师面容严肃地走进教室。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政治课,怎么是付老师?改为语文课了吗?帅子东正在疑惑,付老师已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总理、中国、遗言,真相、悼念、无罪,天安门、诗抄、豺狼。”

写完后,付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接到学校通知,下午课前有一个任务,请同学们拿出作业簿,撕下一张白纸,写上姓名,把黑板上这九个词各写三遍,然后交上来。”

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大家彼此都明白,教室里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撕纸声。

帅子东马上明白了,这是公安局来学校查“反标”。他飞快地联想到了上午放学时看到的那三张小报。他转头向后排座位看去,迟海蓝的座位是空的。

她为什么没来?帅子东心头一紧。还好没来!帅子东心又开始放下。

帅子东一边想着,一边从作业簿上撕下一张纸,他把纸平放在桌面,长方形的作业纸有如电影银幕,开始一幕幕放映:胸前戴着小白花的迟海蓝,站在河边拉着小提琴的迟海蓝,在他梦境中欢笑奔跑的迟海蓝,在留守处草地上忧郁哭泣的迟海蓝……

“还有哪位同学没交上来,请尽快!”付老师点了一下数,发现少了一张,就在讲台上催道。他可能看到了只有帅子东桌面上还摊开着一张白纸,目光投射了过来。

帅子东从恍惚中清醒起来,此时,他想起对迟海蓝的承诺,脑海里闪现出当时听到“我来保护你”后迟海蓝那无比惊讶和奇怪的神情,他在这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大胆而重要的决定。

那三张小报,仿佛就在眼前,帅子东毫不犹豫地拿起笔。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白纸上的字迹与他看到的那三张小报,一模一样。帅子东的心沉浸在一种自豪感之中,他想,如果迟海蓝知道他这么做,会用怎样的眼光看他呢?

整节政治课,帅子东一直都在想着迟海蓝,她为什么没来?怎么让她知道他模仿了她的笔迹,为她做了一件他过去可能连做梦中都不敢做的事?

付老师是在第二节课开始不久,到教室把帅子东叫走的。帅子东知道为什么找他,他很平静地跟着付老师来到教研室。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付老师关上门,非常焦急地问:“子东同学,你交上来的东西,我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你原来的字迹,我当时不明白,也不想多问。但是,我刚刚接到通知,公安的同志要找你去,全校就你一个人,据说你的字迹与他们想找的字迹有些类似,我知道那不是你自己真正的笔迹,

为什么?你能不能如实告诉老师?”

帅子东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就想为迟海蓝做这么件事,为什么?他真说不出来,那个时候,那个瞬间,他就是想那么做。

“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有多严重?”付老师的语调严厉并接近愤怒。

“付老师,我知道严重,所以我才要这么做!”帅子东镇定地说,用眼睛看着付老师。

帅子东的回答让付老师大为吃惊:“什么?你知道了还有意这么做?”

付老师整个人呆在那里,他不敢相信,感到不可思议。

“是的,付老师,你可能知道我的笔迹是模仿谁的。”帅子东眼睛这时不敢正视付老师,他把头歪到一边,有点不好意思,看着窗外说,“这次我想帮她。”

“你胡闹!简直胡闹!我不清楚你模仿谁,你写出来的字迹是三种不同的字迹!”帅子东第一次看到和气的付老师如此的生气,长眉扬起,人几乎都要跳起。付老师在教研室里转了两个圈,平静了一下,深深地叹口气,才说:“我比对了一下,只知道你最后三个词是模仿迟海蓝同学的笔迹。你这孩子,心地善良没错,但不是随便去替别人承担什么。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子东同学,我只想告诉你,她的事应该由她自己来承担!你替她承担没有任何道理。你要好好想想,第一,她同意你替她承担吗?第二,你替她承担得了吗?不是你想代替就可以代替的。有些事情可以帮忙,有些事情你帮不了!”

“付老师,你觉得迟海蓝像反革命?像女特务吗?”帅子东突然问。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付老师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快接着说,“帅子东同学,谁是不是反革命,谁是不是特务,这不是由我们来认定的。你听老师的,这件事是政治,你还小,你真不懂!这事一经确定下来,后果会极为严重,还会牵连到你的家人,最关键的是你这么做骗不过公安,你不仅不能帮她什么,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你认真想想,公安会被你骗吗?你不要做无意义的牺牲!”付老师说得非常恳切。

帅子东被付老师说得有些动摇了:“我是上午放学时,看到了那些‘反标’,其中有张我一看就知道是谁刻的,她告诉过我她很多经历和事情。我不相信她会反革命,所以就想帮助她。”帅子东说到这里,眼睛哀求地看着付老师,“如果我不帮她,她怎么办?她会怎么样?”

付老师没有理会帅子东的哀求,非常坚决地说:“子东同学,这不是你想的问题。你想想,你写了三种不同的字迹,这怎么瞒得了公安呢!公安迟早也会查到她的!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这事与你无关就是无关,要学会保护自己。你的天分不要用在这种事情上。这次来学校的公安,正好有一个是我过去的同学,我帮你同他说清楚,你等会儿一定要配合,行吗?”

帅子东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是按照三张小报的字迹来模仿的,那三张小报字迹不同,他写上去的是三种不同的字迹。怎么会这么愚蠢?想了一会,他终于点了点头。

此时,付老师的口气才有些缓下来,轻拍了一下帅子东的肩膀:“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老师不希望你做既救不了别人又把自己也搭进去的事。再说,迟海蓝同学也仅是个学生,年龄还小,应该不会有你想的那种最坏的结果。”

“她真的没大事?!”帅子东忙问。

付老师没有回答,他把帅子东带到校长办公室。帅子东看到两个公安人员坐在木椅上,十分威严,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付老师带来了帅子东的作业簿,一页页地翻着用手指着,向一位公安低声地说着,一会儿,那个公安走近前来,围着帅子东转了两圈,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还有不小的胆量。我们知道你是模仿别人的字迹,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字迹。不过,可以肯定你是看过了那三张小报,并且知道出自谁的手,你想替人承担责任,这是反革命行为,你承担不起。不过,付老师和校长都替你做了证明,付老师还签字画押为你保证,你有这种本事真不容易,要用到正道上!这样吧,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们你认出了是谁写的字,我们算你积极举报,算你立功,不去追究你了。”

帅子东的脸色一下子惨白起来,他低着头,眼睛只敢看自己的脚,他没有回答。他不需要立功,他不需要举报!

那个公安突然猛地拍一下桌面,大声喝道:“帅子东,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如果拒不交代,我们也查得到是谁!但你就算是包庇反革命了,包庇反革命就是罪同反革命!”

帅子东的头脑一片空白,头痛无比,全身瘫软在了地上。

付老师手忙脚乱过来架起帅子东,对那个公安说:“他还是个孩子,没经过这架势。我找他谈时,他已经主动告诉了我一些情况,我等会替他说吧。现在是不是先让他回教室?”

那个公安可能也看到帅子东脸色不对,点头同意了。

十三

这个下午真是难捱。放学铃响时,帅子东拎起书包就往外奔。在校门口,他看到李自力倚在一根电杆下等他。

“你还没有教我歌呢,讲话要算数。”李自力双手叉在胸前,歪着头说。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明天行吗?”帅子东的情绪很低落。

“我想现在就学!想学那首‘要记住什么故乡的……’”李自力边说边哼了两句歌。

帅子东知道他想学的是《红河谷》,但是他这时真没有什么心情。

“下午公安来查‘反标’了,你是不是知道谁写的?”李自力见帅子东情绪不对,靠上来低声问,“中午你急急忙忙来找我,你的反应就不对。后来我就想是不是‘反标’和那个姓迟的有什么关系?所以,你现在心情很糟糕?如果真是,那明天教也可以。”

“好,既然你都猜到了,你说我要怎么办?她怎么会是反革命?”帅子东又困惑又无奈地说,“但是,我看到了,其中有一张真是她的字。烧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你别犯贱,谁写的谁就是反革命!你傻呀,她一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李自力用拳头锤了帅子东的肩膀一下,然后又感慨地摇头说,“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女反革命我只在电影里见过,谁知道就在你我身边。喂,你不感到害怕吗?她比电影里的反革命漂亮多了,让人真不会感到有什么可怕。不过,这不证明了她隐藏得多深!”

“你说我要怎么办?”帅子东看了李自力一眼。

“这还不简单,如果不想做反革命,你就不要再管她了!”李自力不屑地说,“不跟她在一起,你不就没事了!”

帅子东默然。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他的心中就是放不下迟海蓝,为她而忧,为她而悲,为她而不知该怎么办。这种感受他从未有过,李自力根本就不明白。

李自力有点焦急地说:“你怎么跟女人一样,同罪弄不好就是反革命!你应该揭发她,我爸不是正想抓她哥那一伙吗,我带你去找我爸,你就立功了。搞不好还可以当个英雄!”

“这怎么可以?我说过要保护她!”帅子东断然拒绝,很坚决地说,“你不了解她,她真不可能是反革命!”

“谁反革命写脸上,她不是反革命为什么写‘反标’呀!”李自力拖着帅子东的手说,“你忘记了,前几天学校开会,校长不是在会上说,我们要保卫红色江山永不变色,要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保证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道路不变修。你不要被她漂亮的外表迷住,走吧,跟我去找我爸爸!”

“我不!我真的做不到!”帅子东挣脱了李自力的手,独自跑了。

帅子东跑到了富屯溪边的沧浪阁,这是他第一次与迟海蓝单独相见的地方,溪水依旧向东流淌,他的泪水禁不住地流了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小声唱起来:小小少年,很少烦恼,无忧无虑乐陶陶。但有一天,风波突起,忧虑烦恼都到了……

帅子东感到这首歌恍如就是为自己而写,写出了他此时心中的那种莫名。他一直不停地唱,不知唱到第几遍,这时,悠扬的小提琴伴奏声融入了进来,有小提琴的伴奏,帅子东觉得从小到大,第一次把歌唱得这么美。帅子东边唱边回过头,真的是迟海蓝。迟海蓝拉着琴,缓缓地向他走过来,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里却充满着泪花。

帅子东惊讶极了,快速抹去泪水。他想给迟海蓝一个笑容,但却笑不出来。

迟海蓝既惊奇又惊喜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

“你到这来,有事?”帅子东问,觉得问得有点傻,转而说,“你又想拉琴?”

迟海蓝淡淡地惨笑了一下:“是的,今天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想。”

“那你拉,我听!”帅子东说。

迟海蓝闭上了眼,陶醉地拉起来。琴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热烈,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时而深情。那是琴声的海洋,一会起伏跌宕,波卷浪啸,一会风和日丽,优美舒展。

帅子东听得入迷了,一直到琴停声止,他才回过神来。

“能不能告诉我你拉的是什么曲子?我想永远记住它。”

“第一曲是圣桑的《引子与回旋曲》,第二曲是哈夫的《辉煌的快板》。第三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一部电影插曲,是我当年在国际比赛时拉的,当时全场起立鼓掌,为中国有这么美妙的音乐。”迟海蓝充满了忧伤地说,“现在,你可能是我最后的一个听众。”

“为什么?”帅子东听出了迟海蓝话中有话,急切地问道,“你要离开铁城?”

“我不想再隐瞒你,也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也没机会再拉琴了。今天,我来这里,是想与我的小提琴告别,我想让清清的溪水带走它!”迟海蓝流下了泪水。

“不,你如果真想把它扔了,不如送给我留作纪念!我会帮你好好保管好它,以后你想要,就来找我拿回去!”帅子东一把抓过琴,学着迟海蓝的样子,把琴夹在脸颊边,右手握住琴弓,左手按住琴弦,眼前如放电影似的,闪出迟海蓝手指在琴把和琴弦上的相关位置。他依样画葫芦地拉,但音准、节奏都不行,整个曲子是完整地拉下了,就是不入调。

迟海蓝见状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居然可以记下我拉的曲子,如果你去学习音乐,你一样是个天才。好,琴就送给你。这把琴是意大利产的古琴,是获奖时的奖品,我真舍不得它!送你,我觉得是它最好的归宿!”迟海蓝显得十分安慰。

迟海蓝拿过小提琴装入琴盒,递给了帅子东。

帅子东双手抱过琴盒,想到什么,继续问:“你刚才说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是不是你要离开这里?”

迟海蓝脸色一变,眼睛里滚动着泪水:“李叔叔昨天被通知到军区开会,今天上午他从省城打来电话,让他的通讯员立即通知我哥,让我哥赶快收拾一下,最好在今天离开,暂时躲避一阵。我哥一个上午都没一句话,我怎么催他都没用。下午,他终于开口,他估计李叔叔已被我们牵连,回不来了。弄不好还要牵扯到叶伯伯。他说,哪里都不去了,不必要再牵连那些愿意保护我们的人。天下之大,已无立身之所,就在这里呆着吧!”

帅子东此时想到了李自力对他说的,杨干事和李自力爸爸的密谋,想到了下午公安人员到学校查“反标”的事情,他急急地说:“那你和你哥快走吧,你劝他快些离开这里。”

迟海蓝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我哥说得有道理,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帅子东呆了很久才说:“所以你就来到了河边,你不会想不开吧?”

迟海蓝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谢谢你的关心。我还要照顾哥哥,李叔叔传话时还有一句,说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让我们要挺住。我相信李叔叔的话。”说到这,她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我这里最重要的是想做一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人。近年来,哥哥把他的思考全写了出来。他写的东西很快在年轻人的圈子传开了,各地都有人通过关系来找他,把它们抄走。但他身体太弱了,他是用生命在写作。几乎所有的文稿都是我帮助他整理和誊清的。这么下来,我也学会了像哥哥一样的思考,哥哥说出了我心中的所思所想,解答了我心中的苦闷和许多困惑。虽然他太大胆了,但是那些思考真的很伟大。这些东西如果现在被查到,就会变成不利哥哥的证据。既然我们哪都不能去了,那就把它们处理掉。不过,我哥坚决反对,他说这是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他宁可死也不愿销毁掉。我理解他,我想把文稿埋藏在沧浪阁里,就偷了出来。现在突然想,这里也不安全。”

“文稿在哪?”帅子东问,“能让我看看吗?”

“你跟我来!”迟海蓝带着帅子东走进破败的沧浪阁,在楼阁里的一个石基边,她用手扒开泥土,拿出了一扎一扎用塑料布包捆好的文稿,毅然决然道,“我决定烧了它!我不想哥哥有事,他是我的最后一个亲人了。”

“你不用担心。你忘了吗,我可以全部记下它们。”帅子东很自信地说,“我就在这里把它们全部看完,然后你烧掉。到时你哥要,我再把它们一一写出来。”

迟海蓝高兴地跳起来:“我没想到你肯帮这个忙。我想过这个办法,但是真的怕牵连你。”

帅子东再次豪气满怀地说:“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帅子东回到了家时,天已经很黑了,母亲替他拿出煨在锅里的饭时,他才感到饿极了。母亲唠叨着说他跑哪里野到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底气十足地回答道:“我忙的是正事!”

这个晚上,帅子东抱着迟海蓝的小提琴,耳边响

着《花儿为什么那样红》的旋律酣然入睡,他又梦到迟海蓝。

十四

外面传来脚步声时,帅子东已经醒来了。透过窗帘往外看,天还没亮,属于黎明时分。帅子东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清醒,也没想到那脚步声是冲着他来的,直到门被人凶巴巴地敲响,他穿着裤衩起来开门,外面居然是李自力的爸爸和几个公安,父亲和母亲一脸茫然地站在一边。

“把衣裤穿好,跟我们走!”李自力的爸爸低沉而威严地说,同时他一眼就看到放在床头边的小提琴琴盒,立即上前拿了起来,交给边上的一个公安。

帅子东没感到害怕,只是不太明白。刚穿好衣裤,他就被一个公安拧住右边胳膊,押着走出。母亲在一旁哭起来说:“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到底怎么啦?”押着他的公安喝道:“就因为他还是个学生,才这么客气了!”帅子东这时才看到,外面还有一队背着枪的基干民兵,个个面容严肃。

帅子东被带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面前,那人背着手,头抬得很高,正看着远处的朝霞入神。帅子东听到李自力爸爸用十分恭敬的语气说:“报告胡副主任,这个就是我们汇报的那个学生。他就是被毒害的铁证,在他的房间里,我们还发现了一把小提琴,应该是那个女犯的,这也是个证据!”

那个叫胡副主任的人,这时把头转了过来,用眼角瞟了一下帅子东,问:“听说,那个女的教了你唱不少的歌?男的还让你背过普希金的诗?”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这事只有李自力知道!是李自力?为什么?帅子东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胡副主任突然厉声说:“那些都是西方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东西,那个人的诗还是苏修的垃圾!”然后转身对李自力爸爸点点头说,“很好,现在人证物证都齐了,我看他们还能怎么说!行动!”

等看到军区留守处大门,帅子东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抓。大门外已经有一个方阵戴着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聚集着,大门内几个军人一字站开,与纠察队对峙着。有几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在中间地带。那个被称为胡副主任的人走上前,李自力爸爸大声介绍说:“这是上级派来的首长胡副主任,他专门前来主持侦办特大反革命案!”

胡副主任从中山装上衣口袋掏出了一张信笺,举起来说:“我这有军队文革领导小组首长和省革委会领导的批示,我们还同时带来了一个人证,请部队的同志们要有高度的政治觉悟,要站在无产阶级一方,不要感情用事,务必配合。”

原来自己就是人证!帅子东被公安押到前面,他看到原来站在中间地带的一个穿军装的干部,跑上前来,向胡副主任敬礼:“报告,我是政治部杨干事!”他伸手接过信笺,看了一下,接着说:“我们已经接到上级电话,奉命配合胡副主任侦办反革命大案。”

留守处内的军人不太情愿地让开,公安、民兵、纠察队依次涌入,迅速围住了迟海蓝和她哥哥住的那栋小楼。

帅子东被押着站在楼下,上面正好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迟天青时的那个阳台。他听到了迟海蓝的低低的哭泣声,同时他也听到了迟天青充满激情的声音:

爱情、希望和平静的光荣/并不能长久地把我们欺诳/就是青春的欢乐/也已经像梦,像朝雾一样消亡/但我们的内心还燃烧着愿望/在残暴的政权的重压之下/我们正怀着焦急的心情/在倾听祖国的召唤/我们忍受着期望的折磨/等候着那神圣的自由时光/正像一个年轻的恋人/在等待那真诚的约会一样/现在我们为了荣誉献身的心还没有死亡/我的朋友,我们要把我们心灵的/美好的激情,都呈现给我们的祖国!同志,相信吧,迷人的幸福星辰/就要升起,射出光芒。

迟天青居然在高声朗诵诗句,这组诗句与《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样,让帅子东听了觉得十分的新鲜,立即在脑海中一一记下。

“哥哥不要呀,你不能丢下我,哥哥!”迟海蓝凄惨的悲叫声惊醒了帅子东,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阳台砸在他的眼前。帅子东看到迟天青匍匐在地,口里不断喷涌鲜血,白色的衬衫把血色映衬得更为猩红。迟天青两眼睁着,斜歪着头,神情安详。

帅子东感到电闪雷击,一下瘫软倒地,他眼中看到的最后景致,是迟天青养的那群鸽子,它们惊叫着冲向蓝天。

十五

帅子东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他听到一个女人可怜的轻轻的哀求声:“刘主任,你就帮个忙吧,他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呀,也不会害人。你就给公安他们说,确诊了,这孩子得了重度癫痫,已经往精神分裂发展了!”

一个男人苍老的嗓音响起:“你不要急,我都到了这把年纪,心里明白!”

帅子东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惊恐无比地说:“这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你们是谁?”他头脑一片空白,眼前闪现的却是一片血红。还好,血红很快从眼前褪去,他努力用眼看过去,隐约认出那个女的好像是母亲,而那个穿白大褂的老头,面是熟,但是谁记不起来了。

“你,醒了!”母亲惊喜地走上前来,见状又惊呆住了。

“怎么啦,我生病了吗?怎么会躺在病房里?”帅子东一片茫然。

“你晕倒了,刚刚醒过来。”母亲说。

“为什么?我现在感到好好的,没必要躺在这,回家吧!”帅子东急着下床。

母亲惊诧无比地摁住他的肩膀,流着泪转头问:“刘主任,你看他是不是又有问题?”

刘主任走上前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帅子东的头。他的手好软,像一个谁的手?帅子东感觉很舒服。

刘主任翻看了帅子东的眼睛,细查眼底反应,并十分温和地问:“你记得前面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事情?”帅子东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只有一瘫血,鲜血,味道很腥很腥。”说到这里,帅子东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刘主任无限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道:“他受到了太大的刺激,脑内旧伤进一步加重,神经系统被严重破坏,可能很难再恢复了。可惜呀!他很可能彻底失忆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被抓去坐牢的。”

“失忆?这会怎样?”母亲边流着泪水边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我带他回家。”

刘主任说:“你带他回家吧。从现在起,他对过去没有任何的记忆了,智力可能还会下降,不过行动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怎么又变成这样!”母亲紧紧抱住帅子东,这是母亲这些年来第一次地拥抱他,帅子东没有任何感觉,他看到母亲眼里流出的泪水挂在脸颊上,便用手拭去,还无任何意识地笑了笑。他下了床,嘴里哼起了《小小少年》,只是他唱出的歌词,发音很含混,没人听得懂。

帅子东是走到医院门口时碰到了李自力。李自力赶来医院是要来看望帅子东的,他冲了过来,一把拉着帅子东的手说:“我听说了,我真的是想帮你的,我告诉爸爸你和迟海蓝的事,他问得很详细,还叫人来做了笔录,最后说我举报立了大功。我不知道这样会变成立功,还可以保送我去参军。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你是?……”帅子东看着李自力傻笑着,“你想说什么?”

李自力放开帅子东的手,后退一步,睁大着眼惊恐地看着帅子东:“我听说了,她哥哥跳下来自杀了,她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会这样的。你怎么啦?”

帅子东哈哈大笑,拍着手自言自语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伤!”然后又哼起《小小少年》,独自向前走了。

责任编辑 陈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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