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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嫁衣

2014-11-10◎寒

福建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方

◎寒 郁

白雪嫁衣

◎寒 郁

1

这一年小镇的冬天特别的冷,进了腊月,北风就像后娘的心,大耳刮子一样地呼呼扇过来,风里头都裹满着尖利的指甲。我刚和家里的婆娘吵了一架,猫撕狗咬的原因不过是早上刷牙我把她的牙刷弄掉到地上了,并且忘了捡起,她就得了理了,说我是故意的,成心作践她,于是从牙刷一直延伸到我邋遢的生活习惯再进一步扩展到柴米油盐继而把这些都归结到我的本事上,“我瞎了眼,摊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孟晓虹说,“我瞎了眼!”

说话的时候孟晓虹带着隔夜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瞪大着浮肿的眼圈,很难想象这是几年前读个言情小说都会落几滴眼泪的女孩。我出了门,抱着膀子摸出一支烟点上,在门口哆嗦着抽烟。蓝色的烟气爬满冬天的早晨,像是我心中盘旋的皱纹。街对面的楼房正在施工,顽固地传来电钻嚣张的声音,当然这也是家里女人和我不断吵架升级的原因。——我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代课教师弄不来房子,到现在还住在雪湖镇最破落的老街上,而要命的是,街道对面就是李一联正在建设的所谓雪湖镇最具品味的高档小区,名字也起得牛气:“东方巴黎”。真是能扯淡。

门里面头发蓬乱的女人含着一嘴牙膏沫还在一五一十地数落着:“成天就知道下个闲棋灌点猫尿到现在连个编制都弄不上,你看看人家,谁不过得兴兴头头的!你呢?干脆照地上尿泡尿一头扎里面淹死算了!……”女人的话像腐坏了的剩饭,我只有把捉襟见肘的贫困木门使劲甩了一下,以期稍微隔音。因为胡鹏这狗日的远远地骑着一尊大驾摩托鲜衣怒马开过来了,隔老远就露出一嘴龅牙烂笑着打招呼:“方老师儿,又被嫂子赶出门了?要说也不错,早上外面的空气多清新哪!”

一句话我就恨不得要问候他直系的女眷,忍住了。咬着牙笑了一半,算是招呼了,懒得敷衍,蹲在街边的槐树下抱着手抽烟。胡鹏熄了火,抹了抹头发,探过头冲屋里嬉皮笑脸地喊一声:“嫂子嗳!不要做我的饭啦,晚上把你那俩肉馒头给兄弟留着就行啦!”刚才还气呼呼的孟晓虹倒笑了,踢了胡鹏一脚,说:“滚!没一个好东西!”

胡鹏还要在那儿耍贫:“方老师儿的不好,兄弟我的东西好着呢,免费,嫂子要不试试!”我扇他一掌:“大清早的,有屁就放,吃饱了到别处浪去!”

他嘿嘿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帧炫耀的大红,杵到我眼前:“方老师儿,你看李总多给你面子,亲自让兄弟我给你来送请帖,怎么着也得给弄包好烟吧!”他一句一个鄙薄的儿化音,像是喊一个笑话,算起来上学的时候这个笨蛋也没少抄我的试卷,现而今我却成了他们一口一个的“方老师儿”。不提也罢。

看我那一副灰暗的脸色,胡鹏大约也得不到什么好烟,和孟晓虹笑侃了几句荤话,又夹着他的哈雷留下一屁股青烟窜远。送来的请帖从桌子上掉下来,卖弄地打开一身鲜红的香气,我粗略看去:

送呈 方明老师 台启

谨订于X年公历X月X日

为李一联邵青穗举行结婚典礼敬备喜宴

……

我又看了一遍,忍不住浊气攻心,一时气结,伸手要把请帖撕碎。孟晓虹踹了我一下。“怎么着,心疼你的小情人了?——有本事你也有钱有势,你去娶回来,没那本事就不要眼气!”孟晓虹说,“吃了饭买面去,要不今上午你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这个上午我没去买面,也没有去上课,我捏着老婆给的几十块钱全部都给了“顺河酒家”。我要了一瓶酒店自酿的槐花酒,几碟小菜,喝到了黄昏时分。也顾不上想回到家怎么面对孟晓虹那凶狠的眼神。天黑了,顺河酒家的老板赵志良说:“方哥,怎么了,酒喝得好像和嫂子闹离婚的调子,还是被老婆打了?”——由此可知我老婆名闻遐迩的悍妇之名,这个凶恶的初中二年级英语老师,当初上学的时候做梦都想着能到说一口英语的地方,再也不用一张嘴就是难听的雪湖镇方言。可就像赵志良一样,梦想着背一把吉他弹出一道彩虹路,在外面飘了几年,还是得回到河边接管老母亲的小酒店。

我问他:“老赵,青穗就要结婚了,你知道不?”

当年没事就在作业本上苦练签名的老赵,梦想着成为下一个崔健、张楚那样的摇滚明星,在自我欣赏签名的间隙,看见邵青穗衣袂飘飘仙子一样踱步而来,也忍不住停下笔赶快看着窗外,标新立异地制造一种眼神深邃的忧郁状,以吸引青穗的回顾。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类似的蠢事。

赵志良拔出一颗烟,顺势指指柜台上的请柬,含义模糊地笑笑,扔给我一支,答非所问地忽然说:“结束了啊。”我不知道他是说我们集体的暗恋结束了,还是我们的青春宣告结束了,或者是我们曾经可笑的所谓梦想都破灭在小镇庸常而残酷的现实里了。大约这些都有吧。我感到一种人生无趣的挫败感,甚至在猥琐地想,当我们曾视为莲花的青穗在李一联奢华的床上,她将以怎么样的姿势开放或毁灭……这想象让人肮脏又邪恶到亢奋,我叫道:“变啦,这世道真他妈变啦!”我的声音本来就不好听,这会儿喝了点孟晓虹所说的“猫尿”,甚至都有些凄厉了。

赵志良估计很看不上我这个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再喝点,我去弄几个菜,你再叫几个人,一起再喝点!”

他进了厨房。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给在南方的孔儒民打个电话。我们这一群人里,都数他暗恋邵青穗最厉害,临走之前,还让我帮忙看着,邵青穗有什么情况了就要及时报给他。他说不在镇宣传部当他妈写个破材料的文员了,要去南方闯一番,挣大钱,回头风风光光来到邵青穗跟前,大大方方地和她约会……我没有他那个出走的勇气,只有在家当着鸡肋一样的穷教师,顺便帮他看着邵青穗的举动。我掏出电话,才发现将近半年没有和孔儒民联系了。或者说,除了我那凶恶的老婆,差不多也有几个月没有人和我打电话了。大约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特别关心一下。想到这儿我对自己既怜悯又恶心,这一辈子我也就是在这小镇子里对着一帮子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们灌输一些腐烂的学说了。

电话通了,孔儒民熟悉的共鸣浑厚的男低音传来,“喂,哪位,老方,你小子还喘着气呢?”我说:“喘着呢,都有点腻了,没办法,看样子还能憋屈着活几十年。不说这些个,说点事儿,你的那位,兄弟给你看不住啦!”他问:“什么呀,老方,你是不是喝多了,看不住谁了?”我急了:“邵青穗要出嫁啦,你知吗,要嫁给李一联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我怂恿的热情并没有收到预想中的热烈回应,孔儒民只是失落地“哦”了几声,就不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里才传出一句:“老方,你知道东莞吗,我就在这里。这里许多东西都很贵,但许多也很便宜,比如尊严、比如女人,花百儿八十就可以得到一个二十多岁的新鲜身体,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天天都可以当新郎,下次你来,我请你!”

我失急地说:“那邵青穗呢?”

孔儒民说:“我忘了。”

“你骗人!”我说。我竟然像一个负气的孩子。这怎么可以,你们都是风筝,连最后一根线也不要了,挥一挥翅膀就远走高飞了,我呢,还得继续深深陷落于原地。我说:“你怎么能忘了呢,你给她写的诗我们都还记得呢……”孔儒民急忙打断我,似乎我揭了他的短一样,“老方,先不说这些了,等到你出来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都要忘了,”他叹了一口气,听上去很满目沧桑的疲惫样子,“我哪里还有路可回,你说我还记着那些做什么呢?”

电话就在一声隐忍的叹息中挂了。我因为急于要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他,连外音都按着了,赵志良从厨房里出来,摇摇头,脸上是隐隐的笑意,低低说一句:“别逼他了,他一个人在外面,想混好,大约也不那么容易。”

菜炒好了,猪耳朵、牛肉、肥肠、萝卜,还有一钵晒干的槐花做的骨头汤。你很难想想,这是几年前一双模仿着CD弹琴的手做出来的菜,味道应该很好,好得甚至有一点无奈的悲哀。

我又打了一圈电话,赵志良把酒也烫好了,我却没约到人来。我是这么说的,哥儿几个,当年暗恋邵青穗的都来老赵这儿吧,喝点儿,顺便商量一下李一联当天的婚礼去不去。结果,开着小超市的姜大头借口说明儿一早要去县城进货,得早睡;卖五金的罗小圈支吾着说外面太冷,不来了;王鸣金的理由更奇怪,他觉得如果去喝酒的话今晚上基本上要睡在门外……当问到他们收到请柬没,都说收到了,胡鹏送来的;再问去吗,都打哈哈,说,看吧,再看吧。我撂下电话,电话却响了,不用看也知道是孟晓虹的,果然劈头就骂:“方不亮,你他妈是想死还是不想活?这一天你死哪儿去了?三分钟不给我滚回来你就别回来了,跟酒过吧!”——这几年孟晓虹总是把我的名字“方明”一口一个喊成“方不亮”,倒也和我的人生贴切。

赵志良苦笑一下,说:“回吧,要不嫂子还不把我这小店招牌给砸了。”

我还鸭子死了嘴尤硬,说:“这虎老娘们儿,回去也免不了打架,不回!来,满上,都不来也去毬,咱喝。”

喝了一杯,赵志良说:“算了,喝杯热茶吧。”泡茶的间隙,老赵说,“当初上学的时候,都数你老方最下劲,现在看,还不如把那功夫用在打架泡妞上呢。”

我说:“和李一联一样?”

老赵点头不语,徐徐道:“老方,你读书多,我问你一句,红楼一书里宝玉最引为同类的秦钟,死前怎么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老赵说,“这个世道,不要理想也不要故作的清高,你我都错了。也不怪嫂子骂你。”

我或许真喝多了,立着眼说:“错了?——李一联那样才是对的?”我走出门外,“错得太深,恐怕不大好改。”

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夜很大,罩在我的头上,我仰着脸,看着凛冽的星光,很久地看着,似乎要从群星那里吸取一点虚无的力量。到了家门口,孟晓虹果不食言,把门关得铁死,敲也白搭。没有办法,踅进了雪湖中学对面的网吧里花了五块钱找一台机子坐下,其实我也不怎么上网,就是为了暖和一下身子。我望了一下,我的好几个学生在专心致志地打Dota,骂声和叫声时时响起。我呆坐在那儿,看着他们,既厌恶又羡慕……他们还正在通往年轻的路上,而我将垂暮。

2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课,竟然有人到学校找我,到办公室才知道是李一联。明知道他是来给校长送请柬之类的,顺道找我一下,我还是有些惊讶。不光是我,孟晓虹也一样,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和我打个照面还一副不理睬任我自生自灭的样子,这会儿忙着给李一联倒杯茶的间隙,竟然对我笑了一下。我坐下来,敲敲桌面,“哼”了一声,孟晓虹心里肯定把我祖宗十八代又问候了一遍,但仍然撑着一副笑脸,当着李一联的面,也给我倒了一杯茶。

“李老板,您可不多见,找我这样的废人一个有什么吩咐呢?”我说得很不客气。孟晓虹在旁边一个劲使眼色,并且进一步用手做凌厉的比划,我说,“你眼疼吗,怎么不去上课?”她气呼呼地转过身在那儿佯装写教案,两只耳朵却都恨不得竖起来,转身之前还不忘朝李一联补上一个婉转的笑脸,说:“您喝,没有好茶,您见笑了!”

至于吗?不就是一个黑白都混得很开的混子吗?你就是势力再大,不也只能拿一只眼瞪我吗,有什

么?

李一联鼻息间出了一点气,不知是笑还是鄙夷,却临时拼凑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开口就中气十足,说:“看见没,新开发的那个小区对面我准备做一个私立学校,从幼儿园到初中,一条龙!证什么的马上都齐了,怎么样,老方愿不愿意来给哥们儿费费心?”

我刚要开口说出“不愿意”,却没有底气。还没等我再说出什么,孟晓虹借来续茶的间隙用她的高跟鞋狠狠在我脚面上踩了一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一定显得不谙世事的愚蠢。孟晓虹一个灿烂的笑绽放在唇边,“那还有什么说的,李总您一句话的事儿,做得好不好那得是您将来指教他,但我们家老方肯定会用心的!”孟晓虹侧一点脸看住我,“是吧,老方?”

我咳嗽一下,好像嗓子里有痰似的,徐徐憋出一句:“我没什么说的。”孟晓虹面带鼓励地笑了,更加活络地为李一联沏茶,满眼都是浮躁的喜色。这个小娘们,真是沉不住一点事儿。

李一联一直倚靠在办公室中间简陋会议桌的边沿,似置身事外看着我们俩拙劣的表演,末了才说:“青穗的意思,婚礼上的喜字请你来写,怎么样,方老师,有时间没?”

孟晓虹这个女人立刻透着一股子愚蠢的热情,脸像是熟透的苹果,说:“我们家老方那一手无用的梅花篆字这回终于能给李老板您添点儿颜色,真是好啊!”

李一联眨闪了一下独眼,里面是黠狯的光亮,别的老师下课了,他扬扬手,道一声:“好。”就上了他的黑色奥迪,冒了一股白烟,绝尘而去。

在人前孟晓虹还能忍住内心的狂喜,但到了家里,说句不好听的,简直如精满自溢,笑容淌了一地,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就狠狠地擂了我一拳,“嘿,方不亮,没想到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竟然还能上一下门面。这回好了,去私立学校多好,工资高!我看指望着你那编制一辈子你也争不来,难为人家李老板看承得上你,去了好好表现,听见没?”孟晓虹不依不饶地问,“我说你听见没?”

我埋着头在那里抽烟,烟气盘旋,没睬她,“你那脸再加点糖拌拌都可以当糖拌番茄吃了,”我说,“这点儿事,至于吗咱?”

孟晓虹愣了一下,也许我说得太直接了,她立刻就爆发了,把手里正择的芹菜一把掷向我,孔雀开屏一样蓬乱着头发一张嘴就是一大股冲击波:“我怎么了,我得瑟,是,就我他妈的下作,围着人家谄媚,人家给点儿光我就攒不住想显摆!你清高,你牛逼!方不亮我日你先人,你说这话都葬良心!到现在还是个一文不名的代课教师,都不知道丢人!你不想想我为谁?住在这样的破地方,马上三十大几了还不敢要孩子……”女人一把把墙上贴的“知足常乐”揭下撕烂,一张脸因投入吵架而散发着类似金属质地的战斗光芒,眼睑剧烈地闪动着,骂到动情处,睫毛也潮湿了,整张脸扭曲着,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惯性的厌恶。

我溜出门,坐在台阶上,败下阵来,再不敢多发一言,唯默默抽烟。烟雾里,想起几句上学的时候读过的诗,慨然一叹: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自己越活越成了一副自己都厌恶的样子,像是一尾鱼挣扎在炙热的沙漠里,怎么都活不来李一联那份如鱼得水。

3

两天后的夜里,微雪,飘得很慢,在梦里,我想看花时,花已经谢了;我想说话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醒来一片洁白的惘然,来到外边的屋子,推窗,看雪如何落,夜如何白。门外却传来敲门声,很静,敲门声犹疑却又落声凝重。打开门,雪夜来人带来外面新鲜的凛冽寒气,我叫道:“孔儒民!你怎么来了?”

来人并不作答,拍落肩头的积雪,说:“煮碗热面,麻溜点,饿!”孔儒民两只眼如两粒夜火,“明儿上午的婚礼?”

我说是。问他:“你不是都忘了吗?”

他沉默。我叫醒孟晓虹起来做饭,“老孔回来了,煮碗面去。”孟晓虹不太情愿从热被窝里起来,看到老孔的样子就更不情愿了。孔儒民穿着还是走的时候陈旧的军大衣,人更瘦了,还有要瘦下去的趋势,腿上也都是泥浆。看来,在南方也不是那么好闯的。

我说:“怎么又来了,不是花点钱随处可得吗?”

他不言语,呼噜完一碗热面条放下碗才说:“我老娘病了,回来看看。”说完连他也觉得不可信,借着一支烟掩住脸,才说:“这几天,跑业务的时候,有时在街头看到某个娇小女孩急急走过,那种细碎的步子树叶般轻盈划过,就猛地就让我想起了她……”孔儒民说,“老方你别笑话,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都喜欢她,没什么可丢人的。”

我说我没笑话。

老孔有半吊子诗人气质,他一喝醉了,就会重复说出类似抒情的话:

“在学校时候就不说了,在宣传部写狗屁材料的时候,每天下班,有时候经过邵氏诊所,偶尔会望见她在里面,每一次看见,都忍不住拿倾注于内心的丰美湖水和她的眼神遥遥举杯。她腰胯的曲线圆润轻盈,如优雅的青花古瓶,胎体透明。她的裙子是水做的,涟漪的碎花……”

老孔说:“我喜欢她那一对虎牙,一笑起来便闪烁着小小的兽性和风情……事实上,她所有的,我都喜欢。”老孔喝了点酒,害羞了,“真不怕你笑话,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我觉得她就是我们一帮子人关于美的启蒙——你还记得吗?……”

我虽然快要老了,但都还记得。我们都记得:每次她踏着小羊的脚步从校园里走来时,我们一行人,包括李一联,都装作看着其他地方,但眼睛都随着她的脚步,看着她似乎轻盈地朝着我们每一个人开放,我们远远地望着,心里张灯结彩一样……

4

我们这些来自各个村子的野小子成天灰头土脸野蛮如土匪,当有一天在开学的时候,忽然见到一个女孩作为学生代表从远处翩跹走来,小小的身子,洁白的鞋子,走路不像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最轻的云上,小羊羔一样回眸一转,一双眼睛清澈纯净得如捧着小鹿嘴唇的泉水,看人一眼,直映得人心里微微打颤……她的美是新开的花蕾,还没长成的、柔弱的、带着一种纤弱的美。到了台上,她矜持地笑了笑,原本喧嚷的操场就安静了,我们屏气凝神看着她,目光聚在一起,像乐器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她一笑,天地都安静下来,仿佛有一线光照进来,我们忽而豁然开朗,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感觉,让人只想安静下来,看着她,就这么一直看着……

是的。这个邵氏小诊所的小女儿,让我们一帮子蒙昧的小镇少年知道了什么是美。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的母亲是省里剧团工青衣的演员,做知青下放到我们这偏远之地,和她父亲邵宜和恋爱、结婚、生下邵青穗,只不过返城的时候,母亲撇下父女二人,回到省城,继续她在舞台上的梦。而邵宜和继承先人,开一爿诊所和小女相依为命。

尔后,成了角儿的青衣在省城里又结婚生子,却还惦记她的小穗子,有一年春天来雪湖接她,甚至以哭相求,青穗都没动一步,僵持到最后,邵青穗说她的妈妈就是爸爸。沉默清淡的邵宜和终于还是落了泪。美丽端庄的青衣折过身,进了黑色的轿车里,车子临开走的时候看了一眼街两边的槐树,那一年老街的槐花好盛大,像是一场纷繁的叹息。

槐树叶子青了又黄,落叶满地又长出新绿。坐落在老街深处的邵氏诊所,是寄托我们所有人想象的地方。邵宜和渐渐变老,邵青穗越发亭亭玉立。直到去年,给人看了一辈子病的邵宜和病倒了下来,做了几十年的医生,到头来,却治不了自己的病。那一代人身上承载了太多的“运动”,似乎消化不了,都淤积起来,那一代人和那一代历史一样,多多少少都有胃病。而他的父亲,更为严重,胃癌,晚期。需要切除整个胃囊,然后慢慢修养,大约才活得下来。

邵宜和不愿去,只想安心死在床上就好。但,青穗怎么会愿意。

我们这些没大本事的老同学曾集体兑了一些钱,但是那点儿钱还不够一周的透析。此时,因强奸和盗窃从莽山南监劳改场刑满释放的李一联出来已经三年,这三年里他睁着监狱里斗殴剩下的一只眼在河边开了一个洗煤厂,并且越做越大,河水黑了,每年塞点钱也就打发了。然后又联合劳改场在莽山开了一个石子石料水泥厂,用的是成本几乎忽略不计的劳改犯,钱如雪湖边的梨花一样,暖风一来,一夜开遍。

据说,一个晚上,李一联找到邵青穗,开口就对她说:“给老头儿看去,去城里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钱,我来出!”

她只有这一个父亲,在这世上她只有这一个亲人。她流了泪。

她对李一联一揖到底。

李一联摆摆手说:“不必,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上学时候我最穷也最丑,想你也没正眼看过我,是不

是,他们笑话说我这辈子连你的一根毛也摸不到,现在我出钱,你出人,怎么样?”

她想了三天。

最终她还是找了李一联。李一联个子矮壮,几乎需要仰视才能看得住她,可她却无路可退,看着他刀疤蹲踞的右眉,缓缓说一声:“好。”她说:“父亲安葬后,我嫁你。”

接着,说完,她却很想逃跑,却被李一联的眼光推着倒退,退到一个低洼处,才看到了几件家具从幽暗处突显出来,这时候李一联笑了,她吓了一跳。青穗感觉桌子椅子都在狞笑,她挣扎着,却还是感觉被那独眼里的笑覆盖了……

5

雪已经很厚了,可雪还在下着。婚礼那天下得更大了。

原来在电话里嗯嗯啊啊的姜大头、罗小圈、王鸣金,都去了。胡鹏穿得更加人五人六了,站在李一联仿欧式的三层乳色小楼下指挥一帮子人干这干那,说话声音都兴奋像在吵架,动不动就“李总给我说了,这事儿得这么这么来……”孟晓虹也打扮得一身喜庆挽着我的胳膊准时来了,挽得很紧,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出溜走了似的。赵志良和孔儒民没有来,他们俩在“顺河酒家”提前就喝多了,作为镇子里出去闯荡过的两个人,他们大约还有许多话要说。

到了院子的门牌楼下面,一行人都站在那里品评我写的喜联,孟晓虹笑得几乎从来没有过的灿烂,不住地夸李一联的房子好看之类的,我不敢接她的话茬,也盯住那副对联:

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什么是梅花篆字,但是知道的大约也没有几个,包括我的妻子孟晓虹,我把“情”的左半边换了一个“钱”字旁,也没人发现,大家都还说写得好。我想我也应该和赵志亮、孔儒民他们一起预先喝醉的。

接连不断的爆竹捧出内心鲜红的响声,之后,伴随着外面的舞团跳舞,宴席开始起来。很丰盛也很讲究,据说是从省城请来的厨师。姜大头搛了几筷子,还没放进嘴里,就说:“好,好,上一次镇长公子的喜事也没这个滋味,到底是李总,还是我们的老同学有本事!”王鸣金他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我攥着酒瓶,要给自己倒一杯,桌子底下被孟晓虹照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罗小圈说:“老方厉害啊,还没开始呢就要喝上了!”然后他们继续在那里回忆李一联的细碎往事,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每一件小事都显出主人公非凡的预兆来。

正在这时候,李一联携着邵青穗出来了。

雪在下。纷纷扬扬的,开着白花。

邵青穗的脸是青色的,婚纱下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也都是。她冷。也许是燃烧的烟气挡住了,或者是脸上的妆化得太浓。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在旁边努力使自己矮一点,好和李一联相称。

音乐生猛地响起。许多人围着他们在台上乱糟糟的讲话、拜天地、闹哄,我看不下去,想溜,孟晓虹早防着我呢,拉住我的衣角,恨铁不成钢地说:“马上新人要下来敬酒了,你死哪儿去?”

台上,李一联按住话筒,泛着红光:“上学的时候,我是最不被那些老师同学看好的,他们太自以为是了。那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天天在那儿偷看你邵青穗的笑,他们都说你笑得好看,我也知道。我看了你三年,你都没有转头正经看我一眼!”李一联哈哈笑了,“这没什么,现在轮到他们远看了。怎么样,穗子,再笑一个给大家看看?”李一联说着在邵青穗的胸贴上提了一下,这个动作溅起底下很大一片暧昧的笑声。李一联揽住邵青穗,把他酡红的大脸贴近她,“笑啊!”

青穗的脸像是冻上的水,挣扎了几次,想笑,都组合不起来一个弧度。李一联的独眼欺压上来,逼视着她,青穗咧了一下嘴——如果说那也是笑的话,笑也是死的。但李一联很满足,哈哈干笑了两声,开始下来敬酒。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邵青穗刚才伤口一样的笑,我的心好像也裂开了,疼。紧锣密鼓的疼,似乎许多的疼都聚集在我心里滋长,在疼上面繁衍出更多更碎的疼。我管不住自己了,也不再理会孟晓虹眼神的责难,自顾自喝了很多酒,孟晓虹拧了几次不起作用。她得在人前努力保持着一个中学教师的涵养和贤惠妻子的形象,憋得都要炸开了,却只是用眼睛里的刀子剜我,我想象着浑身都是被她剜成窟窿的样子,呵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很快,李一联拉着邵青穗敬酒到我们这一桌了。他把青穗拉得更紧一些,带着一些挑衅又轻蔑的样子。其实这样完全是不必的,这一桌里,包括今天所有出席的人,都很服帖,都愿意有求于财大气粗的你,李总!

李一联说:“都是兄弟,穗子,这一桌你得喝几个,这样吧,一个人喝俩,算咱们俩一人陪着老同学一个!”

姜大头说:“哎哟哎哟,李总这可使不得,这样嫂子就喝坏了……”话没说完,李一联立睖了一下眼,说:“嗯?”超市开在李一联新开发小区附近的姜大头就憋红了脸不再吱声。

李一联也顺势看了一眼青穗,还笑着,眼里却都是隐隐的威风和一触即发的怒容。邵青穗按着胸口,咽了咽喉咙,一咬牙,倒了两杯,喝了下去。李一联才满意地笑了,说:“这才好嘛,乖,要听话,见了老朋友怎么能不喝尽兴呢?来,接着!”

青穗看着酒杯,就像看着毒药,她掐住脖子,不断上涌的酒气逼出她汹涌翻卷的眼泪,那些破碎的泪水挂在她的眼角,呈漫漶的状态,冲溃了脸上的粉妆,所以显得她的脸上很脏。那可是月光一样皎洁的一张脸啊……邵青穗眼睛起雾了,从大雾后面看了桌上我们一眼,眼里都是乞求的意思,像溺水的人,以绝望的姿势乞求谁给她扔来一根稻草。

我们都看到了,却都低下头,看着宴席上的盘盏或地面上的脚尖。没有一个人挺起脊梁。我想抬头看看天上繁华开放的雪花,孟晓虹就杵了我一下,低声说:“私立学校!别逞能!”就率领我也低下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的时候,托盘里已经倒了八杯酒,一字排开,邵青穗喝完一杯再拿一杯……透过眼泪,我看到她眼中丰沛的决绝的湖水,我仰着脸看向天空,天上雪花那么繁盛,像是谁的心被撕碎了,往下一片片绝望地扔……

按照李一联的要求——他说他不能喝酒,由青穗替他表达一下意思——我们每一个老同学,当年每一个喜欢邵青穗的人喝一杯,青穗就要回敬两杯。我看着姜大头、罗小圈、王鸣金都依次站起来欠身喝了,喝的时候还看着李一联的独眼说着种种恭喜祝福的话,却都不敢看邵青穗青紫的脸。

轮到我喝的时候,邵青穗还没敬酒,我就开了一瓶,对着瓶口喝了,我说:“赵志良和孔儒民他们俩提前喝醉了,让我替他们敬一下新娘子,也敬一下遥远的往事和此刻的现实。”我对着李一联笑,“李总,不是你我还喝不上这么好的酒呢,这次让我喝个够,连新娘子的,我都喝了吧……”我不知道喝着喝着酒怎么都喝到了脸上。姜大头罗小圈他们在一旁说:“老方你喝多了,喝多了……”我抱着酒瓶,不让他们夺,还兀自说着:“李老板,酒真好啊,都再喝啊,怎么都他妈不喝了……”孟晓虹原先红扑扑的脸早都绿了,终于跳将起来,抡着旁边的空酒瓶照我头上砸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对李一联赔着笑说:“这死人喝醉了就这样,李总大喜,他是太高兴了……”

我倒在椅子上,酒都从我眼睛中流出来,带着辛辣的芳香。迷蒙中,我只看见邵青穗在李一联阴鸷地逼视下,一圈一圈敬下来,喝了许多的酒,撑到最后,她端着酒杯,像端着内心的眼泪。在转身的时候她踩着了婚纱,摇晃了一下,还是轻飘飘地倒了下来,她想,倒下真好啊。邵青穗躺在冰凉的泥地上,看到漫天的雪花都开了,像是赶来为她陪嫁,她笑了,两行眼泪却兀自爬出,很快便隐入鬓发里,一路流淌下去,最后在耳蜗里汇合……她就躺在那儿,谁也拉不起来,她缓缓闭上眼睛,任雪花大朵大朵地覆盖她,为她再一次穿上洁白的婚纱。

责任编辑 杨静南

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漂居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企业文案、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著有长篇小说《风吹不灭蝴蝶》,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部分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文摘》等选载,2014年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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