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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2014-11-10邓洪卫

翠苑 2014年5期
关键词:石川小北童童

这个早晨醒来,温小北觉得很不舒服。腰酸胀得难受,好像坠着个沉甸甸的东西,而且身下仍然潮乎乎、粘兮兮的。这每个月都来的“好东西”正常地来,却没有正常地走,滴滴啦啦纠缠不清,闹得她很烦。就好像家里来了个朋友,住个两三天能承受,可是,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影响了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就很纠结了。

小北去了趟卫生间,清理一下,然后回到卧室的床上,不知所以地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时候,那边的门“吱呀”地开了,“咚咚”的脚步声,“啪”的推门声,“砰”的掀盖子声,“哗哗”的水声。她知道是于丽丽在上卫生间。这丫头总是这样冒冒失失,屁股着了火似的。卫生间里又是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响和门声、脚步声。脚步声冲到她的门口陡地刹住了,于丽丽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拐过来推开了她的门,站在门口说,姐呀,你上午去医院看看吧,都有半个月了,我看着都着急。

小北知道,于丽丽又看到卫生间里她换下的卫生巾了。这丫头已经劝过她好几次,她都没太理会,总想等一天看看。可是越等越糟,没完没了。

于丽丽说,别拖了,上午你甭去单位了,我到单位帮你说一声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姐。温小北心里一热,这小丫头还挺关心人的。自己也觉得不能再拖了,便说,知道了,妹。

温小北赖了一会床,直到于丽丽关门上班去了,才懒懒地起来。洗漱完毕,到对面的沙县小吃吃了碗乌鸡汤面。她们从不在宿舍吃早饭,早上时间紧,又麻烦。然后,她散着步,奔另一条街的县医院。

三楼妇科。医生是个50多岁的女人,面子上收拾得很年轻,脸皮光光洁洁的,像是蒙了一层保护膜。但无论如何在脸上讲究,眼神怎么也改变不了岁月的印记,不再清澈,已经近乎慈祥了。况且,只要一有表情,“保护膜”就会稍稍皱起来,露出破绽。“保护膜”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带她到里面,让她躺下来,褪下裤子。冰凉的塑胶手套触摸着她的肌肤,在她的肚子上压了压。温小北猛的一弓身。“保护膜”问,疼吧。温小北说,疼。温小北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还出了一脑门子汗。紧跟着,一个冰凉的金属器械猛地探入她的体内。温小北“啊”的一声,紧张得浑身一颤,身体本能地收缩起来。你这么紧张我怎么查?放松,放松,深呼吸。“保护膜”的话透着严厉,不可违拗。温小北依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长长的把它呼出来。只觉得体内被什么外物轻轻触碰,也不知“保护膜”在做什么。又过了一会儿,金属器械从温小北体内抽出,被“保护膜”扔进一只桶里。“保护膜”说,好了。说着,甩下手套,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手。边洗手边说,怎么拖到现在才看,对自己太不负责任了。说完走到外间。

待温小北收拾完毕,穿好裤子回到外间,医生已经开好单子,递过来,说,做个B超吧。于是温小北拿着单子上了五楼的B超室,好在做B超的人并不多,很快就轮到小北了。冰凉的液体粘丝丝地抹在小北的肚子上,仪器推着这些浓浓的液体在她的肚子上前后左右滑行了两下就停了下来。紧跟着,两张卫生纸“啪”地贴在她的肚子上。好了。仍然是没有表情的话语。

小北边往外走,边看报告单,报告单上打印着:子宫呈前位,体积增大,形态失常,子宫底可见一10.3×9.6×8.2cm实性团块回声,边缘清晰,内回声均匀,宫颈部可见多个大小不等的囊状液性暗区,最大者2.5×2.2cm,内膜线增厚。结论:子宫肌瘤。小北的心忽地往下一沉。她感觉肚子上的凉意“扑扑”地又起来了,那个地方隐隐约约地痛起来。

“保护膜”举着化验单看了一眼,又抬眼冷看了温小北一眼,问,有没有家属陪同?温小北说,我一个人来的,有什么跟我说吧,没事。温小北显出视死如归的样子。“保护膜”又把眼睛落在报告单上,咂咂嘴,摇摇头,说,拖太久了,子宫肌瘤太大,还有那么多小肌瘤如雨后春笋般往外冒,又出血不止,子宫怕保不住了。要不,你再到市里医院看看。放下报告单,问,结过婚了吗?小北想摇头的,却又胡乱地点点头。“保护膜”又问,你丈夫没来?小北说,在外地做生意。“保护膜”说,有孩子了吧?小北摇头,没有。“保护膜”说,现在很多年轻的夫妇都不要孩子了,好啊,省心,如果想要孩子,就抱养一个呗。于是,温小北知道,她这一辈子,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利了,因为她用以孕育孩子的胚体将被残忍地切除。子宫就好比房子,房子被推倒了,怎么能住人呢?“保护膜”仍然一脸的慈祥,说,改天让你丈夫陪你来做个手术吧,拖几天不碍事的,但还是要尽早,宜早不宜迟,早做了早舒心啊。

温小北迷迷糊糊站起来。她本来还有一些事要问的,比如,能不能不做手术,通过吃药能化解掉。可是,“保护膜”听似温暖的安慰话语让她如坠深渊。况且,“保护膜”在安慰她的同时,目光却越过她,向她身后的下一个人微笑。那也是个女人,满面笑容幸福地挺着大肚子,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搀着她。他们应该跟“保护膜”是熟人,一进来就热热火火地打招呼。温小北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保护膜”欢快地说,再做一回检查就行了。下个月,小二子就健健康康地出世了,祝贺啊。那一刻,温小北的泪水夺眶而出,像雨水一样倾泻下来。

小北哪有什么丈夫?还说在外地做什么狗屁生意!只有前夫,高墙之内接受劳动改造的前夫!她忽然想起来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亏得当时坚决没要孩子,不然,现在可就麻烦大了。不过,她在心里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前夫已经“进去”了。不再是吃喝嫖赌之类的小打小闹,而是吸毒、贩毒、诈骗,多罪并罚,搞大了。以前在外面搞一个女人,现在搞好几个女人,搞女人还不算,还要搞女人的钱,劫色又劫财。奶奶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犯了众怒,一齐把他推进监狱。

如果生了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就是罪犯,孩子就是罪犯的孩子啊。当时,小北还是在心里说。可是,现如今,站在医院的门前,手拿着一纸冷冰冰、沉甸甸的报告单,小北后悔了。

她咬牙格格响地恨她的前夫,那个该千刀万剐的男人,扼杀她孩子的凶手。是他,生生地夺取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他们当初是想好了第三年要孩子的,可是到了第三年,他们离婚了。到了第五年,他进去了,自己现在又生了瘤。如果当初没有离婚,正常地生活下来,自己的孩子已经不在子宫里,而是能蹒跚学步,或者牙牙学语了,再慢也在摇篮中、襁褓中了。这时候再拆除这个小房子也不碍什么事了,因为已经有了大房子了。

恨了前夫,往上捋,温小北还恨另一个男人,王子勃,她的初恋男友、大学同学。这个人,临毕业前口口声声要把她带到他的家乡哈尔滨去,可是一毕业,他自己被分配到哈尔滨一个好的单位上了班,迟迟不能把她的事定下来。她没办法,只好服从分配回了自己的家乡——苏北的一个小县城。王子勃从遥远的东北打电话来说,不着急,他正在找关系,争取一两年之内把她调过去。可是,她整整等了四年,最终等来王子勃已经结婚的消息,她才死了心。正是遭受到这次失恋的打击,后来她才晕晕乎乎、草草率率地嫁给了这个不争气的前夫,于是就有了这次失败的婚姻。宗宗件件纠结地错在一起,残酷地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

温小北的前夫叫魏天树,听上去有点土气,细琢磨起来又是很气势的名字。

此人长相十分英俊,浓眉大眼,鼻正口阔,身材高而不瘦,是个帅哥级的人物。他读书甚少、初中都没毕业,却有着极好的口才,说话的时候口若悬河,真是少女的杀手。心灰意懒的小北,像被电流一样击中后乱了方寸,她没有深思熟虑,甚至在对这个人都没有一丝了解的情况下,就决定嫁了。

小北的草率决定遭到了父母的一致反对,他们觉得无论从哪方面讲,魏天树都配不上他们家小北。况且,魏天树是个无业游民,没有正当职业。虽做过生意,但都赔了个稀里哗啦,现在帮着一个朋友打点着服装店,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混街郎。而小北在市里一个大企业上班,有稳定的工作,长相也不错,学历也不低,将来找个政府职员,或者税务、邮电等口子的人应该不成问题,最起码也得找个中学老师呀,怎么能下嫁给这么一个无钱、无学、无业,光会耍嘴皮子的三无人员呢?小北一直是父母引以为骄傲的女儿,他们经常拿小北来教育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看看你们大姐,做什么事从来不让我操心,她就是你们的榜样。作为榜样的大姐嫁得不好,以后他们怎么再拿她来教育别人呢?

小北,你要带好头的,你的两个妹妹都看着你呢,那么多亲戚朋友也看着你呢。父亲和母亲轮番劝她。

我不要他们看!温小北已经铁下心来,任何人的劝告都不起作用了。为此,她跟父母吵了一架。魏天树目前什么都没有,可是他有头脑,她温小北就是要把这个三无人员塑造成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把他从一条小毛虫喂成一条龙。

可是温小北想错了,在她出嫁前就知道错了,因为,通过短短几个月的交往,温小北看出来,魏天树不过是一枝小灌木,再怎么施肥也长不成参天大树。魏天树就是一只小泥鳅,再怎么点化也不会成为一条龙。可是温小北不认错,她硬挺着嫁了过去。冥冥之中,她想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会有奇迹发生。

新婚不久,温小北通过自己一个在银行的好同学,拿了10万元贷款,让魏天树从朋友的服装店抽身出来,自立门户开店。温小北认为,魏天树在朋友那里帮过忙,进货渠道和信息都很畅通,有做服装的经验,自立门户肯定会成功的。事实上,小北想的没错,在起初的两三年里,他们的服装店确实很红火,赚了不少钱。

这钱当然不能存着,得用来扩大规模。于是,他们在另一条街上开了一家分店,代理一种品牌服装,他们还计划在其他县城开连锁店。温小北觉得奇迹发生了,魏天树即将由小灌木长成参天大树,这条小毛虫快要成为乘风欲飞的蛟龙了。可是,小北火热热的美梦,被一盆冷水“泼啦”一下兜头泼醒了,狗日的魏天树已经在外面拈上了野花,惹上了野草!

说是跟一个国税局的女税官关系暧昧了。

女税官是管他的,每个月要来收税的,收着,收着,女税官就把纳税人收到床上去“睡”了。这不太好理解,小北将信将疑。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小北有几次在街上碰到女税官,穿的正是自己店里的衣服。她回来问魏天树,魏天树也不否认,说那是他送给人家的,她来买衣服,自己怎么好收钱?人家是税官,不会白穿你衣服的,只要她眼睛眯一眯,手头松一松,每年少收的税就不只是几件衣服的钱了。

你是学财经的,这个账难道你算不过来!魏天树理直气壮。

这个账温小北当然算得过来,如果仅是贴上几件衣服当然合算,问题是她把男人都贴进去了,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小北在企业做会计,班上很忙。有一天,小北正上着班,财务科长过来收会计证,说是要到财政局联审。小北的会计证在家里,小北说,要不明天我带来吧。科长说,今天就要送去,你回去拿一下吧。小北就回去了,一回到家里小北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她看到女税官正在她家床上狠狠地收魏天树的“税”。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离了吧。婚离得很文明,没有惊动法院,在民政局办个证就行了。办了证以后,他们才开始商量分割财产的问题。房子是小北的宿舍,魏天树搬走就是了。服装店呢?营业执照上也是小北的名字。小北说,你把银行贷款还了,店就算你的了。小北有怜悯之心,考虑到魏天树没有工作,离了服装店什么也没有了,且放他一条生路吧。魏天树答应了,说容他几天期限,凑足了资金就还贷款。小北没想到,没过两天,魏天树就失踪了,留给她的是没有一件衣裳的空空店铺,还有银行里10万元贷款。

那天晚上,温小北在酒吧里喝醉了。她每见到一个人就重复着说,我没想到啊,我以为我能把他变成一条龙,没想到把他变成了一条蛇。我他妈原来是农夫啊。

姐,怎么样啊,看了没有?

小北在县医院的门前呆了足有五分钟。刺目的阳光照得小北睁头晕目眩。胸腔内猛的一阵抽搐,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一样,瞬间汹涌而出。于丽丽的电话把她从无限纠结中扯了回来。没什么,内分泌紊乱,调一调就可以了,小北这样回答。于丽丽说,那就好,上午你继续休息吧,班上也没什么事。

小北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回宿舍,而是坐辆三轮车去了中医院,在中医院,得到了相同的答复:一般的子宫肌瘤无须做手术,可以吃中药调理一下,你这个属于严重的,不仅仅是大,还有好些快速生长的小肌瘤,关键是出血不止。你想想,你身体里能有多少血禁得住这样出?再这么拖下去,血就流空了。赶快手术吧,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可不是切除子宫的问题了。

她决定做手术了。她的手术不是在这个县城做,而是回家里的市医院。现在,小北不在市区的总公司上班了,而是在下面的一个县城,叫浮县,在这个市的最北面。

在她离婚的那年年底,市总公司在浮县等几个县城设立了分公司,员工在当地县城招聘一些,也从市里派下去一些管理人员、业务骨干。当时,市里很少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小县城。按说,温小北并不在下派之列,但她却主动找老总要求沉下去,并且要求去最远的浮县。这里没通火车,当时也没修成高速公路,坐公共汽车停停靠靠得3个小时。要说老总也不是外人,是小北父亲的学生,近期正准备提拔小北。老总一再提醒小北不要冲动,开弓没有回头箭,出去容易回来难。她认准了这条路,执意要走下去。

我这弓拉开了,箭射出了,就是为了离开这儿,回头干啥呢?温小北说。

那好吧,你去做个财务科副科长吧,因为正科长早就有人选了,干两年回来,再给你个好位置,这两年就算镀金了。

就这样小北从市里沉到了县城,说到底,这个城市给她太多的凉意了,她想换一个环境,来独自疗养婚姻失败给自己留下的伤痕。这地方不需多大,清静就行。

可没想到,一年时间,她心里的伤痕已经结痂平复了,生理上的伤痕又来了,她必须回到市区去解决掉这个瘤。毕竟,市医院的条件比县医院的条件好得多,她没必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第二天一早,温小北来到市里面最好的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给了同样的诊断。温小北问,是不是手术后我的女性特征就没了?医生说,不会的,我们会尽量保存宫颈,女性特征几乎不受影响。

冰冷的手术刀,在她光滑平整的小肚子上划了一道口子。两个小时后,那个瘤子连同生长瘤子的温床一起被清除干净,她的内心却涌上了无比悲凉,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旋,可她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因为,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因为,门外等候着自己焦急的父母。

她这个女儿,曾经被他们引以为自豪,从不用他们操半点心,现在,她却是他们心头最放不下的牵挂。她曾经是一面旗帜,在风中“扑扑啦啦”地飘摆,如今,却在雨中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风吹不起,雨打不动。

她只在家休息了两周。

本来,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可是两周后,她就回去上班了。

她怕见自己的父母,她羞于见到他们对自己的宽容,特别是母亲,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天藕粉、橘汁不断,饮食不是瘦肉汤就是鲜鱼汤,一切都有利于她的健康恢复,可这更让她羞愧。

这期间,她的两个妹妹都来看过她,都是拖家带小来的。两个妹妹跟她岁数相差不大,大妹相差一岁多,小妹相差两岁多。生完她们三姐妹,母亲还准备生四胎,大有不抱个小子不罢休之势,可父亲不愿意了。

养女儿照样能得济,俗话说,女儿是爸爸的酒坛子,我有三个女儿,就有三个酒坛子,我这一辈子都不愁没酒喝了。父亲说。

父亲这辈子就爱喝个酒,他常常跟她们姐妹仨开玩笑说,你们长大了要比赛,我要看看谁家送给我的酒多酒好。当然,那时候,他对大女儿小北满怀信心,他对二女儿、小女儿说,你们也不用比赛了,你们大姐家送什么酒,你们也送什么酒就行了。这时候,二女儿、小女儿就跟他吵作一团,我们送的酒肯定比大姐家的多、好。

说话的时候,父亲已经拿出酒来自斟自饮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就酡红了。其实父亲酒量并不大,最多三五两的。他的目光在酒的醺染下,显得有些迷离,他说,你们都别吵了,什么酒我都不会在乎的,只要女婿他们回来陪我一起喝两杯就行了。

小北对自己能找到一个好女婿当然满怀信心,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很顺利地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上大学,端起了市里最好的企业的铁饭碗。可是想不到的是,她在婚姻的选择上却失败了,本想选一个如意郎,不料碰上了中山狼。而她的两个妹妹,学习成绩很差,读到初中毕业就都读不下去了,先后进了厂子,先后有了男朋友,先后结了婚,先后有了孩子。现在,大妹妹的孩子有四岁了,男孩,叫童童,可爱极了,床前床后“大姨大姨”地叫。小妹妹也生了男孩,才几个月,抱在怀里,显宝似地在她床前晃来晃去,旁若无人地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她知道她们是无意的,她们对她都很好,可她受不了这好,她必须逃离。

在于丽丽的建议下,小北到一个老中医那开了几剂中药。

我妈每年都要有两个月吃老中医开的药,可灵验啦,我从小的时候就喜欢家里的中药味。于丽丽说。

小北又调理了一个月,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精力也比以前好多了,不再是以前一到晚上就迷迷盹盹地打哈欠。现在,每到晚上,酸酸甜甜的中药味随着一股热气弥漫在六十平米的一室一厅里,小北深吸一口,有点迷醉。她对中药的味道简直有些迷恋了,正如迷恋自己的单身生活一样。

我仿佛到了家一样,好香哎。于丽丽深吸了一口。小北看着于丽丽夸张的样子,笑了。

于丽丽是公司今年刚进的大学生,家在下面一个乡镇,公司要她自己掏钱租房住。于丽丽就想住到县城的叔叔家里,可看到小北一个人住个套间,空着一间房,就跟小北商量,能不能让她住进来,她付房租。小北说,我这房也是公司为我租的,反正空着一间也空着,你就住进来吧。

我要自由,我跟叔叔、婶婶们有代沟,他们跟我爸爸、妈妈一样喜欢唠叨,一个劲儿地管我。爸爸、妈妈又希望我快点找个男朋友,又怕我上当受骗,我有那么傻吗?于丽丽说。

小北见过于丽丽的父母,父亲在镇里的纸箱厂做事,母亲开个批发部,他们到公司来过。父亲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母亲倒是能说会道的。他们见到小北很热情,希望小北能多带带女儿,赶巧给于丽丽找个合适的对象。小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说,现在小姑娘,个个猴精,哪里需要别人介绍,网上聊聊就聊一块去了,试婚要试好几次。

于丽丽不在宿舍的时候,她喜欢痛痛快快地洗个澡,然后一个人穿着宽大的睡袍,趿踏着软绵绵的拖鞋,在房间里轻飘飘地走来走去。或者关了灯,倒一杯干红,一丝不挂地站在窗口,看天空的星月闪烁。

站了一会儿,她回到床上做各种体操。床是老式的床,很结实,但有些关节也松动了,“嘎嘎吱吱”的声音听起来别有一番意味,使小小的房间里多了一丝丝清新的生活情趣。

这样的时候,小北突然想起前夫魏天树来。

魏天树对床上的事是非常贪的,每天晚上一回来就猴急急地把小北往床上推。有时候小北很累了,因为她白天要上班,下班还要帮着他到店里去照应,忙来忙去的,10点多才回来,浑身酸痛,洗洗就想睡觉,以备第二天能有精神上班。大企业的会计是不好当的,那么多的钱账都在她手里过,不能有半点马虎,弄不好是要出差错的。可魏天树哪管这些,他就像充了电一样,一到这时候就电力发作,有用不完的精气神,有时候一天晚上要折腾三四次,乐此不疲。

小北心里有说不出的厌烦与恐惧,她是有洁癖的,事前要洗澡,事后要洗澡,别说这事了,就连做饭后也必定要洗个澡,算下来一天要洗四五遍澡。而魏天树则没那么勤,一天一遍澡都不想洗,都是被小北逼着的。

后来,魏天树再要做的时候,小北就推说身体不舒服,魏天树很扫兴。看着魏天树抓耳挠腮的样儿,小北又有些于心不忍了,只好伸过手来,拨弄他的尘根,直到他发出快乐的长啸。

有一阵子,魏天树对小北的手指非常迷恋,后来渐渐淡下去了。他晚上经常在外面喝酒,回来就呼呼大睡。以前他喝了点酒更容易兴奋,可是现在回来就睡觉,不再骚忧小北了。这使小北安稳了一阵子,后来倒有点失落了。小北当然不知道,那时候,魏天树已经把自己过剩的精力发泄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了。

现在,回忆起那段往事,小北倒有点自责。婚姻的失败不能全怪魏天树,跟自己也有很大关系。还有,自己身体里出现的肌瘤,网上说大部分是由不洁性生活引起的。她想,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仅洁,而且非常洁,洁得让别人都无法忍受。大概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她的性生活不正常,阴阳不能调和,致使体内器官不能舒展鲜活,气脉不畅,毒素积淀,日久成瘤吧。

现在,小北最怕过大节,也最怕放长假。大节,指的是春节和中秋。长假,指的是“五一”和“十一”。过大节、放长假了,就得回家,可是小北不想在过大节放长假的时候回家。因为别人都是拖家带小的回去,就她孤身一人,她的心里不是滋味。

当然,她的心里始终挂念着父母,她会选择在“双休日”回家去看一看父母,快快乐乐的,表现自己过得很好。父亲还是父亲,只问她的工作,对她的生活从不多问一句。母亲还是母亲,从不问她的工作,总是对她生活上的事问个不休,让她看准时机趁年轻找个男朋友,不要荒废时间。

小北安慰父母说,找啦,正谈着呢,说不定哪天就带回来啦。父亲品咂着小酒,好像没听,却全听在耳朵里了。母亲却不依不饶,说,带呀,下周就带回来啊。小北嘴上说好的好的,心里却说,带什么呀,没得带呀。下周不回来了。

没想到,母亲还会搞袭击,突然打电话给小北说,我在浮县哪,我来看看你呀。

小北说,妈,你不是开玩笑吧。

母亲说,谁跟你开玩笑,我带着童童来的,他说想你了,就在车站,你快来接我们。小北赶紧打了个的到车站。果然,母亲搀着小童童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

小北说,妈,你怎不提前告诉我呀。

母亲说,也没打算来,带着小童童在街上玩,走到车站童童突然说想大姨了,就来了,童童,是不是呀?童童说,是的,是童童想大姨了。

一到宿舍,童童就各个房间跑,母亲就跟着撵。各个房间床上、床下都侦察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

小北说,别看了,住两个人,那个房间是别的人。

母亲说,男的女的?

小北说,当然是女的,你女儿怎么跟男人混居在一起?

母亲说,那人呢?

小北说,出去会男朋友啦。

母亲说,那你怎不去会男朋友呢?

小北一愣,才想起来在家撒的谎,母亲当真了。小北说,出差了,忙。

母亲将信将疑。

小北说,好啦,出去吃饭吧。

母亲说,不饿。

童童说,我饿了,大姨,我要吃肯德基。

小北不是嫁不出去,以她的条件,嫁得肯定不会差,可是她不愿意嫁。不仅不愿意嫁,连交个男朋友都不愿意。她也不是找不到男人,对她表示好感的男人多了去了。在市里,小北有一个中学同学,从中学时就暗恋着小北,曾经给小北递过纸条,有一阶段销声匿迹,现在不知怎么地又冒出来,缠着小北,小北婉言谢绝了。

在小北现在的县公司,有一个同事,大学毕业不到两年,谈过一个女朋友,因为女方的父母不同意,吹了,现在不知怎么迷了心窍,一个劲地摽上了小北,成天嚷着请她吃饭、喝茶、唱歌。小北呢,一开始觉得好玩,去过两次,后来见他玩真的了,有点害怕,赶紧退出。大学生还不死心,写信、送花,该表白的都表白了,温小北仍不为所动。她正色地说,你还小,我不是王菲,你不是李亚鹏,我可不想玩姐弟恋。大学生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小北单位的宣传科长,男的,比小北大三五岁,结过婚了。据说家里有点小背景,有个哥哥在市政府上班。他跟谁也不主动打交道,独来独往。但他并不是张扬,看不起别人,而是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谈。不善言谈怎么能当宣传科长呢?可能是他哥哥的作用吧,任个闲职,平时没什么大事。但他对小北非常关心,一有空就到财务科串门,带一些小北爱吃的零食过来,对小北却从来没有什么特殊要求,连一句笑话都不说。小北很感谢他,认他是一位好哥哥,他也很自然地称呼小北为“妹”。

一个周末,要下班的时候,哥哥又过来,给小北带来两包枸杞,说现在市场上的枸杞都是假的,这是宁夏正宗的,他同学寄过来的,滋阴明目,非常好。小北要回宿舍了,哥哥却不走,说今天晚上老婆出差了,他一个人没饭吃,想想看到哪去噌饭。小北想了想说,这时候了,还到哪噌饭啊,要不,我买点菜做给你吃吧?哥哥有点犹豫。小北说,我都不怕,你怕啥呢?咱们是哥们嘛。哥哥这才跟她走,一边走,小北一边在心里暗笑,这人真是老实,对她那么好,却没有一点要求,结过婚、生过孩子的人了,还有点羞涩。顺便走菜场买了菜,哥哥抢着付钱,小北不让,说,说好我请你的,不能违反。那天,于丽丽回乡镇的家度周末了,宿舍只小北一人。小北让哥哥在房间里看电视,自己就下了厨。小北的厨艺真是不错,凉拌海带丝、木须肉、生炝河虾、韭菜炒蚬子、西红柿炒鸡蛋,一会儿几个小菜就端上来了,有荤有素,有凉有热,清清爽爽,色味俱全。小北还取出一瓶红酒,她是个很有情调的人,每天晚上喜欢自酌一杯,今天难得有心情做了几个菜,不小酌一杯真是可惜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喝了一瓶红酒,小北没咋的,哥哥却脸色绯红,显得有点醉意。哥哥平时的话不多,现在都被酒给撑多了起来,说单位的同事,说自己的家庭。哥哥说,他跟老婆的关系非常差,老婆素质很差,常常无理取闹,他跟女的说几句话,她都要盘问半天,尤其是人前人后不给他面子,在孩子面前也是如此,他教育孩子,她往往数落他说得不对,这不是拆台吗?让他在孩子面前很没面子,他的话为什么这么少?就是被老婆给气的。其实,他也有倾诉的愿望,也有表现的愿望。唉,活在这个家里郁闷啊、压抑啊。她不要猖狂,我早晚让她知道知道我的厉害,我要跟她离婚,让她受别的男人的苦,让她知道像他这样善解人意的男人不多了,谁也不会迁就她的!再说了,要不他哥哥帮忙,她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忘恩负义啊!

小北没想到哥哥还有这么多辛酸事,发洪水似的都涌了出来,看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劝慰他。其实,那时候她已经很烦了,她最不愿意别人说的,是家庭那点破事。可面前的是她哥哥,是个没地方倾诉,也没人愿意听他倾诉的人,她总得给他点面子吧。要不然,自己也成了他老婆那样的凶猛人物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时没有话了,哥哥摇摇晃晃起身告辞。小北在心里长出一口气,起身相送。他走到门口,却突然折回身来拥抱小北,小北以为是开玩笑,说,抱就抱了,现在可以走了吧。说着,用手轻轻地推。哥哥笑了,一笑,露出牙齿,小北看到他的牙缝里有一根绿绿的韭菜叶,不由得笑了。哥哥看到小北笑了,受到了鼓励,来了真的,实实在在地把小北抱在怀中,往里屋的床上推。小北稳住了神,随着他往里屋来。哥哥把她摁倒在床上,胡乱地开始扯衣服。小北这才恼怒起来,奋力推开他。他没想到小北使了这么大的劲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也没爬起来。小北看到他的熊样,不由得哈哈大笑,把他扶起来,推出门外。随后,关上门,把桌上的剩菜倒进一个塑料袋里,扔在了门口。然后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走好了,最好叫辆三轮车。哥哥一句话把她说乐了,哥哥说,你管不着,我去嫖他奶奶的娼,恶心恶心那个泼妇!小北说,好啊,注意安全,还有要把牙缝里的那根韭菜叶弄掉啊,别恶心了人家小姐!

小北的婚姻大事不仅小北的父母着急,小北的一些朋友也为她着急。

每到周末,市里的朋友会打电话过来,问她回不回来。她知道她们又在热心地为她介绍男朋友了,于是就推托,说不要烦了好不好,自己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她的朋友说,一个人怎么可能过得很好呢?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阴阳结合,乃自然之态,离开了那是不完整的,是容易出问题的。真的被她们说中了,这不体内就起了瘤子吗?

现在,她生孩子的小房子被拆除了,给她说媒的人也少了。但还有一些人很执着,偏要给她介绍,大有不把她说动不罢休之势,她只好推说她有男朋友了。对市里的人可以这么推说,对浮县的人却不可以。因为她现在工作、生活在浮县,一举一动都被人看着呢,有没有男朋友岂能瞒哄得过?她有一个女同事,财务科长小郁,是她到浮县来最谈得来的朋友,平时相携着逛逛街,喝喝茶。小郁没有说给她介绍男朋友,却在喝茶的时候,演了一场双簧。

那个下午,她们喝着茶,谈着班上的破事,就见一个男子出现在大厅的门口。那人无意中往里走,装作找人的样子,来到她们这桌前,故作惊讶地说,哎哟,两位美女在这喝茶呀!小郁说,石总啊,你也来喝茶呀,怎么一个人呀?石总说,这个店的老板跟我朋友,我路过来看他一下,他没在。小郁说,一起过来喝杯茶吧,石总就坐下了。

小郁给小北介绍,这是盛达公司的董事长石川,浙江到我们这里投资的大老板。浮县相当一部分利税,都是盛达公司创造的,浮县这几年修路扩街的钱,也都是我们石总出的啊。小北说,我认识,前两天刚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呀。

小北跟石川确实在一桌上吃过饭,那是几天前,自己公司的王总经理请石川吃饭。石川的盛达公司不仅是县里的利税大户,还是她们公司的大客户,盛达公司的一种原材料,大都是从他们公司进的。如今这个社会,吃饭应酬是常有的事,业务单位嘛,要加强联系,交流感情。公司要想在当地立足,拓展业务,免不了要吃饭喝酒。可每次小北的公司都是中层干部陪的,一开始,王总经理都喊小北,因为小北也是副科长。可小北去了两次后,就不想去了。

小北不喜欢参加这种宴会,觉得这种宴会无聊得很,尽是不着边际地扯闲篇,说一些黄段子,喝酒。小北喜欢清静,一到这种场合头就晕,索性就不参加了,王总经理也就不勉强了。可前两天的宴会,中层干部大都出差,王总经理就请小北帮帮忙,说好歹你也是中层干部。看着王总经理恳切的表情,小北没法拒绝。

宴会在浮县大酒店。浮县大酒店很有文化特色,每个厅都是与古诗词有关的名字,什么“将进酒”,什么“关山月”,什么“竹枝词”,他们所在的厅是“观沧海”。人不多,但气氛很好。别人喝的都是白酒,小北喝的是红酒。小北每次参加宴会,碰到男客人,总是劝她喝白酒。可石川没有劝她,默许了她喝红酒,这使她很感动,觉得这个男人不讨人嫌。接下来,石川举止文雅,谈吐不俗,没有一句粗口,也没有一句带色的,又让她更感动。如今,这样的老板不多了,如今的老板是越粗俗、越霸道,越是男人,越荣耀!

在宴会上,当然是要相互敬酒的,小北也不例外,站起来向石川敬酒。敬酒当然不光干喝,总得说两句。刚才,她听石川说,他的祖上是安徽亳州,后迁到浙江的。于是,小北说,我们总经理请你是很讲究的,知道你来自曹操故里,特地安排在“观沧海”,因为曹操曾吟作过此诗。

一句话,把石川说得激动起来,啊呀,小北真是才女呀,读书多,见识广。他叫小北的名字,而不叫温科长,显然是没把小北当外人。石川说着,还吟诵起曹操的《观沧海》和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嗓音浑厚,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宴会一下子进入高潮。

事后,王总经理连连夸奖小北,你那天的话说得太好了,太给公司长面子了。石总对你赞不绝口,说现在的女子能了解国学的太少了,不容易了。

哪里,我是随口说的,小北很谦虚。小北心中暗想,只是说个古诗,怎么就扯到国学了呢?

那天,他们喝茶,基本上都是石川在讲,小北和小郁在听,偶尔小郁插上几句。石川讲得很杂,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天马行空,口若悬河,提到哪讲到哪。讲得最多的,是他以国学精神来办企业,来管理企业,他引用了国学家王国维的话: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一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石川说,办企业也是如此,首先,要有追求,要有“望尽天涯路”那样志存高远的追求,要有耐得住“昨夜西风凋碧树”的清冷和“独上高楼”的寂寞,创业之初很艰难,肯定会有挫折、失败,要经受得起。其次,要有持守,要勤奋努力,刻苦钻研,舍得付出,百折不挠,下真功夫、苦功夫、细功夫,即使“衣带渐宽”也“终不悔”,“人憔悴”也心甘情愿;在失败中,总结经验,学有所悟,用有所得,要在实践中“众里寻他千百度”,最终“蓦然回首”,成功就在“灯火阑珊处”。三种境界启示我们,经商不仅要有明确的目标,有不移的恒心,还要提高效率和质量。讲求经商方法和技巧,不光是为了挣钱,而是实现人生价值,体现商业精神,更好地履行社会责任。

其实,任何事都有三境界,包括人生、艺术、爱情、婚姻。石川说。

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账是石川结的。石川说,能为两个美女服务,我非常高兴。石川还要请她们吃饭,小郁是愿意的,但她不能立即答应下来,扭脸看小北。小北淡淡地说,谢谢石总的好意,晚上我还有点事。石川说,那太遗憾了,也好,下次再遇吧。

石川走了,小郁问,怎么样?小北说,什么怎么样?小郁说,石川呀。小北说,很好呀,长得好,有钱,有才,哪有不好的?小郁说,这么说你对他印象不错,这就好办了。小北说,什么好办了?小郁说,他看上你了,想跟你交朋友。小北说,怎么可能呢?我跟他只见过一面呀。小郁说,就这一面,他就喜欢上你了,一见钟情啊。小北说,这也太那个了吧。小郁说,不管这事了,下次我再安排你们见面吧,如果成功了,你在公司的地位可就不一般了,总公司的领导都得请你吃饭。

小北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喜欢他,以后你别再跟我提这事了,转身就走了。她听到小郁在后面长叹一声,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唉,可怜呀,石总的老婆,年纪轻轻就得了子宫癌,死了。

回到宿舍,小北看到于丽丽的房门关着,就想,于丽丽大概出去了,因为于丽丽最近刚交了个男朋友。现在找对象难呀,要么是你看不上人家,要么是人家看不上你,高不成低不就的,都想找个实际的,有谁愿意为了虚无的爱情苦了自己呢。于丽丽已经谈过好几个男朋友了,都无果而终。

她进来,把门关上,准备找衣服洗个澡。这时候,外面的门响了。她出来一看,有个男人正出了于丽丽的房门,开了大门走出去了。一看背影,小北大吃一惊,原来是宣传科长。宣传科长关门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冲她暧昧地一笑。

转过身来,于丽丽站在房门口,脸色想自然也不能自然了,只好讪讪地说,我有个妹妹,中专刚毕业,找不到工作,他说他哥在市政府上班,能帮忙的。

看小北没说话,于丽丽又说,他就来坐一会儿,问了一些情况,什么也没做。

小北还是没说话,于丽丽说,妹妹的事情还没办成,我怎么会让他占便宜?

小北还是没说话,于丽丽说,即便办成了,我也会守住防线的,总经理都对我有过表示,我都没答应。

小北“嗯”了一声,说,你还是搬到你叔叔家去吧。

王总经理忽然来到小北的办公室,说,小北呀,最近气色不错呀,越来越漂亮了。

郁科长外出有事,没在办公室,只小北一个人。小北不知总经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着哈哈说,主要是公司的效益好,文化氛围好呀,我们员工开开心心,心宽体胖呀。

总经理说,小北呀,没想到你国学底子那么深厚,对古典诗词懂得那么多。那天你那几句话,可把石总高兴坏了。你别看他是商人,平时说话都是商业术语,可是颇喜欢国学。有时候吃饭,他一谈到国学,就眉飞色舞呀!他说的那些东西,我还真答不上来,比如,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比如中国历史最长寿的皇帝是谁、最短寿的皇帝是谁、最风流的皇帝是谁、最窝囊的皇帝是谁、最能打仗的皇帝是谁等等,他讲得头头是道。哎,小北,你说中国历史上兵不血刃就称帝的开国皇帝是谁呀?

宋太祖赵匡胤呀,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费一兵一卒就做了皇帝了。小北说。

总经理说,对呀,我当时怎么没想到呢,中学历史上学过的,小人书上还有什么千里送什么娘的。

千里送京娘。

对对对,你真是才女呀。小北呀,你跟石川可真有共同语言,你们如果成为一家人,哎,那真是珠联璧合呀。啊,哈哈。

小北说,闹了半天,总经理是来做媒的呀。像石川这样优秀的男人,给他找一个年轻点的呀,像于丽丽这样的呀,我徐娘半老的,凑这份热闹干嘛呀?应该把优质资源让给那些小姑娘呀。

总经理的脸微微一红,哈哈笑着,那些小姑娘都太轻了,绑在一块也没你重呀。人家石总见过的小姑娘多了,可人家就是对你情有独钟。

小北说,总经理,我要工作了。

总经理说,好好好,那咱们再谈吧。

总经理出去没一会儿,小北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市总公司的老总。

老总先问了小北的一些近况,然后说,小北呀,你也应该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呀,还是组建一个家庭吧,父母放心,亲友放心,我们这些同事也放心呀!我听说盛达公司的那个石总很喜欢你,跟你有共同的爱好和兴趣,志同道合,你要抓住机遇呀。不瞒你说,我也是有私心的,从你个人来说,有一个归属;从公司来说,稳定了一个大客户。当然,如果你另有想法,我们也就不勉强,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嘛。

小北说,石川给你打电话了吗?

老总说,没有,人家根本没有向公司上层提这个事,只是跟郁科长说了情况,郁科长把情况告诉了我们,我们觉得这是个好事呀,天作之合嘛。

小北犹豫了一会说,好的,我可以考虑,让他给我时间。

老总笑了,没问题,过些日子,公司考虑重新安排你的工作,或者扶正做财务科长,或者办公室主任,随你挑。

小北说,谢谢总经理关心。

老总说,我是温老师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跟你就是亲兄妹一般了。

小北说,我会考虑的,但请您不要把这事告诉我父母。

老总说,好,我等你消息啊。

过几天就是中秋了。

中秋将至的浓郁氛围,逼出温小北的无限孤寂。她觉得她应该回家了,许多事情是不能逃避的,逃避就是自私,她必须作出无所谓的样子面对一切。她要让父母看到她的健康与快乐,只有看到她的快乐,他们才会快乐。

这两天,没有人再跟她提石川的事,父母也没有打电话过来。看来,老总还是守信用的,没有将这事告诉他们。虽然如此,她的压力仍然无处不在,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最后选择,拖延时日会造成更大被动。老总都出面了,老总是父亲的学生,不过是小学时教过他一年,谁还把小学教过的老师当回事呢?当初,自己一个大专生,进了这个全市最好的龙头企业,很多人都羡慕不已。想起来,这还不是老总给了父亲的薄面?

于是,中秋前夜,温小北回到家,她买了两瓶好酒带了回来。父母见到她很高兴,母亲说,女儿比上一次瘦了,眼角也多了些许皱纹。小北知道,母亲又在催促她快快找男朋友了,不要等了,会等老了的,老了就没人要了。

这时,童童跑了出来。童童刚上幼儿园,放假了,来外公、外婆家玩。小北欢快地问,想大姨吗?童童说想。小北说,想大姨什么了。童童说,想大姨请我吃肯德基。小北说好,那亲一口。说着,小北伸过脖颈,童童在她两边脸上各亲一口,很响。没人知道,小北是用开心来掩饰自己。此时她的心头早已漫上一种伤感的情绪,她多么想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呀!

小北带着童童去肯德基,她让童童背诗,童童很听话,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先是“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然后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一首接着一首,那神态像个小古人,逗得小北哈哈大笑。

晚上,童童跟小北睡。躺在床上,小北又给童童讲了几个童话故事。童童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摸住了小北的耳朵,细细地揉,搓。

眨眼的工夫,童童睡着了,温小北却睡不着。听母亲说,这摸耳朵的习惯,她小时候也有。每到要睡觉的时候,她总要抓住母亲的耳朵。如果母亲不在家,温小北肯定睡不好觉。有一次,小北的奶奶生病了,母亲到医院去陪护,到夜里12点才回来,温小北还没有入睡。母亲在她身边刚一躺下,小北立即抓住了耳朵,一分钟的工夫,小北就呼呼入睡了,这个习惯一直到上中学。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石川的,小北赶紧摁断了。可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北干脆关了机。她想不清楚,那个身价过亿、被众多美女主动投怀送抱的优秀男人,为什么会对她一个离婚女人有如此好感,不就是在酒桌上说了几句诗词吗?说这几句诗词就是国学吗?哪个中学老师不会背几句诗词,不知道《观沧海》呢?喝完酒后,没几天就假装偶遇在一起喝茶,喝完茶后她就没消停过,一个一个地来作说客,一个比一个身份高,差点就把她父母搬出来。

怎么连一个离了婚,得过妇科疾病,开过子宫肌瘤,不能再生孩子的女人都不放过呢?啊?我只想安安稳稳、清清净净地过我的独身生活啊!

小北思来想去,半夜才睡着。到第二天九点钟,小北迷迷登登睁开眼,打开手机,几条相同的信息在一片音乐声中,像鱼一样,一条一条蹦出来,最后一个是一首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小北知道,这是苏轼的《西江月》,写给弟弟苏辙的,表明自己政治上的失意与孤独。在这里,石川把它发给小北,是暗示了自己爱情的失意与无助。这首词,在小北的心里“泼泼拉拉”,搅起水声一片。

几乎在一刹那间,小北有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不在家过节了,到浮县去。一个身价上亿、谈起国学和经商口若悬河,无比自信的企业家,此时却是如此无助,仿佛一个落魄书生,这使小北产生了些许怜悯和好奇。尽管,小北在表明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她什么都在乎。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在乎别人的态度,她需要别人的尊重与理解,她有所有女人都有的虚荣。今天,妹妹和妹夫说好要来这里一起吃午饭,他们会带来好酒,虽然他们的酒没有自己买的贵,可是,父亲喝他们的酒怎么都是舒心乐意的,喝她的酒,总是有点不对劲。小北想,回去吧,回去,现在就回去!

当天晚上,小北和石川坐在浮县的酒吧里,石川仍然温文尔雅,比上次多了一些休闲随意。他的脸色略显疲倦,看来昨夜没有睡好,喝了不少酒。这个夜晚,他们喝着酒,谈了许多话题,但绝口不提婚姻的内容,也没谈什么所谓的国学。石川说得最多的,是他的童年,确切地说,是他的母亲。

石川说,他10岁时,母亲就抛下他和父亲,走了。

石川说,10岁之前,他一直跟着母亲睡,父亲是一个工厂的保卫人员,值夜班。

石川说,许多年了,母亲一次没回来过,他现在都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

石川说,母亲离家的那天,是中秋。那个夜晚,月亮很大,很圆,很亮。

那天晚上,石川喝了许多的酒,小北也喝了许多的酒。小北本想劝石川少喝点的,不料自己也把持不住。他们喝的都是红酒,红酒怎么会醉呢?只有白酒能醉人啊!魏天树失踪的那天晚上,她醉过一次,喝的就是白酒啊。今天,小北喝着红酒,醉意像桃花一样在脸上红红地泛开来。迷离之中,他们相互搀扶着,沿街而走,仿佛走在记忆中,也仿佛走在未来里。脚步不约而同把他们引到了小北的宿舍,两个人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暗黑的天空,那是阴天,阴天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有的是城市灯光的影子。可他们面对的,就是一轮清朗圆月,穿行在云间,互相吟唱着古人中秋感怀的诗词,一时远离尘世,恍若桃花源中人。最后,他们都累了,解除劳累的最好方法是睡觉。那就睡觉吧,倒头而睡吧。于是,不知什么时候,他们都倒在床上和衣而卧,睡了,睡了,仿佛睡了一个世纪。睡着睡着天就亮了,天亮了,就有一个人先醒来,是小北。醒来的小北却不能坐起来,因为,她的身边还睡着一个男人,这是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很强势的男人。此时,小北有了一个发现,她发现自己的耳朵正被这个优秀强势的男人用一只宽大的手软软地捏着。她再看石川的脸,憨憨的睡相,嘴角竟流淌着很轻的不易发觉的笑。

小北就不想起来了,她想以再睡一会儿的方式对已经过去的生活进行悼念。她闭上眼睛,轻呼了一口气。她在心里说,妈,我找了一个大孩子。

作者简介:

邓洪卫,现居盐城。曾在《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小说界》《雨花》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飞翔的草帽》《大鱼过河》《梦中有条鱼》等五部。曾获第二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微型小说学会年度评选一等奖,中国小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佳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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