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用坏耳朵等待世界苏醒
2014-11-07张雄编辑赵涵漠
文|张雄 编辑|赵涵漠
于坚用坏耳朵等待世界苏醒
文|张雄 编辑|赵涵漠
Who is it 于坚,著名诗人,被视为“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
在麦德林的露天广场,上万男女老幼席地而坐,听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为他们念诗。“现场犹如古希腊的狂欢。我非常感动,我觉得他们听懂了。”
整个世界的严厉注目
由轻到重的4遍敲门声之后,于坚先生打开了房门,耳朵里塞着陶瓷助听器。采访进行到上午9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个编导带着机器准时出现在于坚的房间门口,这个读诗的节目想找他录音。60岁的于坚戴上老花镜,今天他要朗诵的是《作品57号》和《在漫长的旅途中》。
于坚不喜欢朗诵,确切地说他害怕一切表演。从小他是个笨拙的家伙,两岁时他的耳朵受到永久性损害,直到快40岁才拥有了助听器。他怕出丑,怕被人说笨,怕一切可能令他举止不雅的动,不跳舞,不做操。仿佛他一动,就会引起整个世界的严厉注目。
第一遍有些生涩,他的嗓子发紧。终于他读破了一个音。抱歉,他对编导说。快步奔到卫生间,用力从嗓子里清出一口痰吐进马桶。在轰隆隆的冲水声里他回到桌前,正襟危坐,像比赛选手示意裁判那样点下头:可以了。
他扬起左手,以弥补声音的抒情不足。他试图让感情更为丰沛,但那些用力积攒的情绪似乎都堵在后脖颈上隆起的那圈褶皱里,无法有效传达给声带。同时,他还需要捆住从舌头边上不时溜出来的西南腔调。你好像能看到50年前,小学生于坚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的模样。
这一遍终于顺利完成,他有些意犹未尽,刚刚酝酿起来的情绪似乎才用掉一半。他像只被锁在椅子上的野兽般躁动而忐忑,等待编导的发落。
20年前,于坚从昆明来到北京,生平第一次作为演员参加话剧排练。他下意识地模仿印象中话剧演员的样子。“你平常不是这么讲话的,”导演很不高兴,“我要你像平时那样讲话。”
首都盛产这些吹毛求疵的教练,他们总是难以取悦。编导脸上堆起笑容,“于老师啊,您的诗给人一种很大气的感觉,您能不能读得更……感情更外露一点?”口吻很客气,但过分字正腔圆的发音使他听起来像一位苛刻的教练,叫人不安。
“噢……我的嗓音像沙子磨过的,沙哑低沉的。”于坚嗫嚅着向编导解释,这样的嗓音跟他的诗是和谐的。况且他也不喜欢惯常意义上的那种朗诵,“那样很做作。”
编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意识到今天这位不好调教。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您能不能用广东话—听您像广东人?—噢您昆明人,那您能用家乡话朗诵下,可以吗?”
他们听懂了
你无从知晓于坚反对朗诵是否出于对表演的恐惧,在一篇文章里他曾说每次在剧院的朗诵总让他心情沮丧,“像是被迫的小丑在独自忏悔”。他总能给自己的选择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或者在缺点里找到优点。比如他说自己耳朵不好因而眼睛比谁都亮,他身宽体胖看着可信有安全感,“从现实的表面沉下去,抵达基础。”
后来的昆明话版本明显顺畅得多,他说那才是他“内心的声音”。7月19日,在完成电台录音的当天夜里,他要飞到遥远的南美。作为中国的诗人代表,他将受邀出席哥伦比亚麦德林诗歌节。
于坚为这次远行戴上了他的幸运物—左手手腕上的绿松石和右手的菩提子。两件饰物分别购自1990年代的拉萨和几年前的印度—当时他与电视台的朋友在加尔各答的车站拍片,一个小贩径直走向他,不由分说把一串菩提子戴上他手腕。朋友们劝他别要,他付给小贩一些卢比,接受了这笔突如其来的交易。“我觉得也是缘分。”他说。
10天后他从诗歌节归来,在国贸附近一家喧嚷的咖啡馆里,于坚唾星四溅地讲起南美老太太们流着泪拉他手的场景。他说不知为何,在国外读诗自己就不紧张。“连卖首饰的小贩都写诗”,他说—戴菩提子的右手上又多了串手链。他以一种喜悦但节制的口吻向《人物》记者分享一个诗人的喜悦。在国内,诗歌的地位已经非常边缘,出于一种莫可名状的原因,即便是那些写诗的也似乎很难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一个诗人”。
“在今天这个时代,一个正常的人都会鄙视诗。”于坚曾经对媒体说。后来他在微博发布了活动的照片,在麦德林的露天广场,上万男女老幼席地而坐,听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为他们念诗。“现场犹如古希腊的狂欢。我非常感动,我觉得他们听懂了。”
一双坏耳朵
于坚两岁时感染了急性肺炎,奄奄一息送进医院,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将他从死亡中拯救出来,听力却受到永久性影响。从此他再不能听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的声音”。1977年他参加高考,体检时被刷下。1980年第二次高考,他请朋友冒名通过体检,入读云南大学。开学第一个作文题是《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老师朗读范文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一篇“有点俄罗斯气息”的文章,“那篇非常好,老师都感动得快哽咽了。”1980级中文系学生韩旭说,就在大家东张西望寻找作者时,坐在第一排的于坚站了起来。“一眼看上去呆头呆脑的,有点大舌头,听人说话也听不清。第一印象就这样,大家都很惊讶。”
于坚的玻璃心跟他的外形形成了反差。他黝黑结实,光头锃亮,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目光温醇,并无他在照片上那种犹疑和戒备。“他说自己像海盗,像屠夫,像军阀,像土匪,就是不像一个诗人。”30年后,于坚成了云南大学的研究生导师,他的学生鲁守广回忆导师的自嘲,“很多慕名来找他的人都很失望。”
许多年后,于坚的同学们还会记得他那倒霉耳朵引发的笑料。某次古汉语课,于坚趴在桌子上看斯宾诺莎的书。老师以为他睡着了,便提醒了一次,他没反应。老师感叹道: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朽木不可雕也。全班哄堂大笑。
“那种笑声你不会忘记,”他说,“最可怕的不是老师的话,而是全班哄堂大笑。”虽然他认为同学们的笑声并无恶意,但那种“日常生活中的暴力”让他非常难受。
“中国是个非常歧视有各种障碍的人的社会,这是我内心恐惧的源头之一。”他说,在他的童年和少年,“你不知道危险在哪里,很可能你会因为没听到什么而被拉出去枪毙。”
他说起“文革”时有次出门打酱油,刚走到街口就看见满街的人都趴到地上,他也吓得不敢动弹,原来街口有人在开枪,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听见;又说起跟小伙伴们亲眼看到在省政府上班的父亲同事被人拿子弹壳套住鼻子,并用铁丝穿住,鲜血直流。“我13岁的时候(1967年)脑袋上头发一块一块往下掉,掉得跟豹子皮一样。”他说,“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神经性脱发。可能是我过于敏感,我太紧张了。”
王光明在《现代汉诗的百年演变》中曾评价,于坚的写作显示了“渺小、平庸、琐碎的个人生活细节的文化意义和用它构建诗歌空间的可能性”。这种风格也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明白如话”,“越写越差”。
于坚在1980年代就已成名,直到2007年才获得鲁迅文学奖。很多人认为这个奖他拿得太晚,也有人翻出他曾经批评鲁迅的言论:
我一想到这位导师说什么“只读外国书,不读中国书”、“五千年只看见吃人”,我就觉得他正是“乌烟瘴气鸟导师”,误人子弟啊!
批评者的质疑是:一个如此“毒骂”鲁迅的人怎么能拿鲁迅文学奖?
于坚很生气,又有些害怕。他觉得革命年代的危险感似乎正向他逼近。1999年,在围绕“诗该写什么”、“该怎样写诗”而展开的“盘峰论争”中,于坚所在的“民间写作”阵营与“知识分子写作”阵营发生激烈论争。会场上一位曾经的朋友站出来对于坚说,某年你曾经在某封信里写到如何如何。
“那是我写给他的私人信件啊,就那么脱口而出!我心里面一阵冷汗你知道吗?”
在鲁迅文学奖的风波中,于坚获得的罪名有“违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攻击改革开放的时代,主张自由派”。这些指控至今还可以在网上找到。30年前,第三代诗人的写作影响了整个国家的话语方式,吊诡的是30年后当他们面临此种似曾相识旧话语的责难时,依然不能消除内心的恐惧。批评者深深明白,这些经历过“文革”的诗人们到底害怕什么。
鲁奖风波最后,颁奖者只好承认他们对评委监管不力。
在去年的一次文艺座谈会上,于坚碰上质疑他拿鲁奖的批评者。后者在自由发言阶段称他对于坚的批评“也是云南文艺界成果”。于坚冲上去要打对方,被人拦住。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傻逼,你凭什么说我反党反社会主义?你放什么屁,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诗人与组织
“所以我说恐惧永远挥之不去。”于坚似乎心有余悸,又自我安慰地笑笑,“你不知道危险会来自哪里,什么样的事情就会出问题。”在北京熙攘的咖啡馆里,他说自己如今仍在忧虑作品变成罪证。而唯一能够逃离恐惧的出路就是不写,“不写就永远了结了这件事,你只要写就会存在着危险。就是这么回事。”
“文革”开始于坚就中止了学业,进到昆明北郊的一家工厂成为学徒工。他最初的梦想,是当个优秀的木匠。有次探望下放的父亲时,他发现了一本《中国古代诗词选》,王维的那首《山居秋暝》“闪电般击中了他”。1970年代,很少有人知道学徒工于坚正在变成一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诗歌是危险的,他不敢贸然信任读者,包括他的父母。有次他不小心把写在纸条上的诗落在文具店,发现后立即返回去找。纸条已然不在,店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很担心,做了几个噩梦,想着笔迹会不会被调查?如果东窗事发,诗里的那些象征该如何“朝积极的方面”去辩解?
到了大学时代,于坚不再是个秘密写作者,同学们戏称他“大师”。“你看他舌头虽然大,但是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很有感召力。很多人都愿意跟他在一块玩。”韩旭说,“于坚读书的领悟力很强。80年代大学生都会把各种主义挂在嘴边。但老于不是那种学究式的复述,他有自己的感受。大家谈人生,那时候于坚就说过人生目的地不明。”
1984年夏天,云南大学中文系80级学生在毕业前已经明确了各自的目的地。于坚被分配到云南省文联下属的《云南文艺评论》担任编辑。他认为在文联适合写作。这份工作确实清闲,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将不会从这里得到快乐。
“让你发表什么你就发表什么。”于坚说,差不多用了10年他接受了自己“尸位素餐”的现实。“但你的工作是有悖良知的,你知道它是在伤害文学。我内心很痛苦。”
在单位,于坚是默默无闻的一分子。他可有可无,对其他人也没有威胁。没人知道,或者也没人在乎这个单位里有个知名诗人。他也瞧不上他们。诗人费嘉回忆,于坚曾这样评价单位里那些捧惯铁饭碗、靠公家自肥的人:“这类人,公家不发安全套,他们连做爱都可以省掉。”
“在整个90年代以前,我们单位基本上没人理我,有什么事情也不叫我。”于坚说,“有天来了一个省委副书记,那个人是藏族的,在文学上是个内行。他读了我的散文什么的,觉得非常喜欢,他跑到我们单位跟领导说这个人你们一定要重视。然后过了两天我去上班,我们单位的领导笑着看我走过来,我还以为他跟别人笑呢,回头看看没别人。”
他的日子“好过了一段”。很快他又回到被俯视的状态里,因为那位领导退休了。
他并没有与体制决裂。后来他为之找到了一种“理性”依据,“我想文学是一种安定的东西,如果你使你的生命虚悬在一个不确定的状态,你就没有心思写作了。”
诗人韩东因为“跟组织生活格格不入”从大学辞职,成为一个自由写作者。于坚对他说:出去的话你写作受到的影响比你在单位影响更大,“我在文联,写作和工作是两回事儿,上班是上班,写作是业余的,我想怎么写怎么写,我寄出去你爱发不发。写作是个地下行为,不涉及到生存。很多作家脱离体制变成自由作家,写的东西反而更谨小慎微。你要靠这个吃饭你就更得揣摩编辑的想法,明白我说的这个吗?”
《人物》记者与于坚聊到写作为谁而写的话题,他说书桌背后就是一大排书架,上面是古往今来的名家名作。“有很多作家认为这样做很肤浅,他们喜欢掩饰自己,装出一副只是随便写写玩的样子。”于坚说,“我从来不掩饰,我就是喜欢在不朽之作的注视下写作。我告诉他们我就是个作家。”
工厂将于坚铸造成一种与人们想象中的诗人大相径庭的存在。在工厂里,他是叮叮当当铆工车间的一员,从16岁到26岁,他干了10年。几十年后,于坚依然保持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记者问于坚的朋友们他可有放浪形骸的一面时,他们否认了这点。
“我们80年代的大学里头出来的文学社成员,有多少人可以过今天大吃大喝,明天没有饭钱干脆就卧床不起保持体力的生活。”同学韩旭说,“老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他的生活井井有条。晚上我们还听着现代先锋的音乐,一大清早天还没亮他起来就哼着革命歌曲,去写他的诗去了。”
“我知道他6点钟起床开始写作,每天保证两小时写作。”于坚的朋友、昆明老虎文化顾问机构总经理虎良灿说,“他的生活习惯是当工人的时候养成的,在诗人里面这样规律非常罕见。”
“这在今天已经成为朋友们的笑柄之一,”于坚写道,“它意味着一个守旧的、不入时的落伍者的滑稽形象。因为起得早,睡得早,我在这时代里常常感到孤独,我经常早早地开始工作。等待着那个夜生活过度、眼睛浮肿的世界醒过来,我在世界的梦里写作。”
为陌生人而写
从照片看,于坚充满警惕的眼神和光头显得有点凶,他的文章也会不时闪出一些冷嘲热讽,但见到真人你会发现他其实温和得像一头有些害羞的犀牛。
文学评论家李劼在《中国八十年代文学历史备忘》里屡屡谈及于坚给他的酋长印象:他家墙上挂着的牛角、壁毯、竹筒,让人想起某个酋长的帐篷;他的形象真像个印第安酋长,不需要化妆。1990年代,李劼与于坚曾有过密切的交往,他认为于坚在昆明的先锋文学圈里,是一个直截了当的领袖人物,“这可能跟他的酋长脾性有关。他周围的朋友,对他有一种追随式的尊重。虽然有些朋友本身也是相当有见地的。”
但在接受《人物》记者采访时,朋友们都说于坚并非热衷交往的人。“我觉得他可能有一点点陌生人社交恐惧症。”虎良灿说,于坚不喜欢参加有陌生人的饭局。“他很直,有时候他跟大家在一块玩累了不会跟你虚伪地说怎样,他就走了,就去休息去了。”
在朋友们看来,写作并未给于坚带来与声望对等的收益。“他写到今天,慕名而来到昆明见他一眼的人太多了,我在他家里就碰到两起,从加拿大飞来的,人家说看一眼满足了。”朋友马云说,“他根本不善于对名利的经营。可能他也不需要,也许他需要,又觉得要花很多莫名其妙的应酬,不值得。他经常就说,老马,这个钱肯定是不会哗哗地来了,反正写这些东西也够用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方面很消极。”
写作也会带来不期而遇的惊喜。有时于坚走在昆明街头,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向他打招呼:你好,于老师,我读过你的东西。然后就走了。“那时候我觉得我很有成就感,因为我觉得我写作就是为这些我永远不知道的陌生人而写。”
出生于1987年的赵凡是打招呼的路人之一,后来他成了于坚的学生。云南大学在2010年聘请于坚做中文系的研究生导师,这个被写进教材的名人导师在中文系并未受到学生格外的青睐。学生鲁守广说,“于老师名气很大,但你也知道现在的学生素质,就像《儒林外史》里的范进一样,读了几十年书,连苏东坡是谁都不知道。”
于坚表示对此也无所谓,“我没挑研究生,他们叫我带我就带,哪个跟我都行。”比如有学生不是研究当代文学的,临时转到中文系,系里就让于坚带。“我觉得也正常,有教无类嘛。”他的教学方式是带学生去翠湖公园喝茶,逛古玩市场,或者大街上行走,聊天。
他自嘲在中国诗歌界自己“越来越孤独”。甚至年轻一代的诗人也抱怨他不“提携”他们。朋友圈里流传一个于坚的故事:有个“诗写得很差且人品不好”的小伙子对于坚很仰慕,装着自己的诗集就去上门找于坚。于坚开门问你找谁?小伙说于老师我把我的诗歌拿来请你指正。于坚接过来说:你可以走了。咣地关上门。来人恼羞成怒,在门外破口大骂。
“这样的事情应该不是一次两次,”于坚说,“当场撕掉的也有。经常还有人来请我写序言,还有人要给我钱(让我写文章)。这方面我得罪人太多了,我不给他们写。”
他知道因为性格树敌很多。“我的朋友里诗人很少,”他似乎有些释然地说,“而且越来越少。我觉得他们的知识体系比较封闭,好像除了诗歌别的不太关心。现在许多诗人在一起讲的就是黄段子,我觉得太无聊,不是我清高,同样的话我听其他人讲得更生动。”
只要摘下助听器,于坚就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安静中。他巧妙地使用这件道具调节与世界的距离。临近40岁时,他拥有助听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郊外的树林,他听到往昔无声无息的树林里有那么多生命在歌唱时,一个人泪流满面。
1994年10月的一天,他在昆明家里接到导演牟森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后者邀请他参加一出话剧的制作和演出,可以在北京待小半年。
于坚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向牟森解释自己耳朵不好。牟森说他知道,但他确实是要于坚去北京做他的演员,而且是主演。他还知道于坚从未做过演员,一上台就紧张得说不出话。但也许他知道对诗人而言,来自远方的召唤总是充满诱惑,他窥见了于坚隐秘的表现欲。
对于坚来说,他时年四十,精力旺盛,对新生活跃跃欲试。他鬼使神差接受了这个邀约。一种约翰·克利斯朵夫式的英雄情结—他承认自己深受这部以贝多芬为原型的小说的影响,同样拥有一双坏耳朵的主人公想要成为思想上的强者—推动他投身各类对自我的挑战。
北京的夏天比昆明闷热得多,于坚剪掉长发,前所未有地留了个板寸—他曾经是中国最早穿牛仔裤留长发的诗人,他们那群危险的年轻人会在几百人的大型活动中突然跳起迪斯科,“疯狂着的头发旋转起来可以抽疼人。”
新发型让他意识到,留了多年的长发似乎是对自我的一种遮蔽,“我发现这个板寸更显出我这个人的真相”,后来干脆就剃成光头。不惑之年的于坚终于确定了自己的造型,光头形象也一直沿用至今。牟森那出实验话剧的终场,观众的掌声在于坚听来似乎仅仅是礼节性的,但他认为自己在这出戏里获得了“真正的解放”,“演出本身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在这个现场能够作为我本人而存在。”
那次演出过后,朋友马云说,他也想过留在北京,而且留下来是很容易的,“后来他发现到那好像失去了什么,可能是对存在的那种把握,从他言语中能感觉出来。”
于坚从“远方”回到了昆明。他继续去文联上班,编那本他厌恶的杂志。
一个诗人很难真正阻止什么
2008年5月12日下午,于坚正在家中写信,房子摇篮般地晃了几晃,他意识到地震了,继续写信。“我没有打算逃走,在我居住的小区,就是逃下楼也没有躲避的空间,水泥构件太密集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天由命。”
昆明是于坚的地方。他在这里出生,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不出意外他也将在这里死去。青年时代,于坚常独自在昆明附近的高山荒野中漫游,有时与野兽对视良久。他说“文化大革命”也有光明的一面,“这个国家忙着灵魂深处闹革命,来不及对物质进行改造,现代化没有在这个国家铺开。我在毛泽东时代度过了一个古代式的童年。”
“对于我这样夸张的人而言,在外省想起昆明就会泪流满面。”他曾经这样写道,“昆明是那种沉默的城市。它是在20世纪喧嚣的语境里被边缘化的城市。它都是在外省的黑暗里面默默酝酿自己咖啡的城市,它的日常生活相对保持得比较完整。我在云南如鱼得水,如鱼得水你才会意识到神性之所在。”现代化终于还是来了。在他家附近,从西双版纳森林运来的参天大树一夜间在街边拔地而起;全市60多个被他称为“最富生命力”的菜市场在一年内被拆除;他到少数民族地区,老巫师告诉他,那些年轻的巫师根本不会作法,他们用录音机。
他儿时可以游泳的滇池,20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盆污水。“太超现实了。”他感叹,“我觉得生命里最大的痛苦,是滇池的水不能再喝了。你看到你的故乡在你活着的时候就走向了死亡。”
日本的朋友来到昆明,赞叹昆明这么多新楼,发展得真快。那口气就像是赞叹一个戈壁滩上新兴的石油城,于坚想。他想向朋友解释这个城市很古老,却找不到证据。
“我这种内心的痛苦,要远远超过卡夫卡。”又一位影响他的作家,在保险公司上班的卡夫卡是文联前职工于坚的精神偶像。“我觉得卡夫卡加缪他们,只是在工业革命的中期和早期感觉到人和人的那种冷漠和绝望。但我们在中国感觉到的是大地已死的绝望,这是整个20世纪作家感受不到的。”
于坚对昆明现代化的愤怒显然要超过“文革”。《人物》记者问他可以接受“文革”为不可抗拒的“命运”,那么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理由接受一座城市的改造呢?
“如果这也能接受,那就太犬儒了。”他答道。实际上,一个诗人很难真正阻止什么,正如谁也无法阻止一个大腹便便的前铆工,在城市沉睡的每个清晨准时来到他的岗位。按照生产规范,窗帘和门都必须关着,他确信这个小车间里只他一人,不用戴助听器,这样环境就更加安全。然后,他打开电脑,指挥世界在他指下一行行生长。
(图片由于坚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