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阅读与思考
2014-11-05梁晓阳
梁晓阳,笔名梁伊犁,20世纪70年代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流市文联主席。主要从事长篇散文创作,偶尔写诗歌、小说。先后在《天涯》《散文选刊》《西部》《广西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历时十年写成的长篇散文《吉尔尕朗河两岸》入选“第二届新疆民族文学原创和民汉互译作品工程”,并成为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入围作品,《文艺报》《南方文坛》和中国作家网等报刊发表了关于该书的评论。《吉尔尕朗河两岸》出版一年后获再版,多位作家、评论家积极评价和推荐该书。他还著有记述自己十年行走新疆的长篇散文《后出塞书》等。作品曾获首届中国西部散文奖。
在许多个清晨和午后,我和明月喜欢赤脚坐在花儿如海的大平滩草原上,捧读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或者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岁月》,这两本书都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心灵经典,也是我们的心灵经典。我们常常那样埋头一读就是一个小时。这时候,面积广阔达三十万亩的大平滩草原,成为了我们阅读这些自然著作的最好的书桌。我摊开书本,让山风跟随我的手指一起翻转书页,寻找我喜欢的文字。有时为了开拓思路,我还会随身带来本土作家的著作,比如周涛的《伊犁秋天的札记》,沈苇的《新疆词典》,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从中我了解了一些更本质的东西。我还会阅读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比如维吾尔族的艾贝宝·热合曼,哈萨克族的叶尔克西,甚至还有嫁到江南的维吾尔族女作家帕蒂古丽,他们的作品让我窥见了另一个民族的一些隐秘的心灵和生活。如今,我和他们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阅读久了放下书本休息的时候,我们便手脚摊开躺在草地花丛中,眯着眼睛看湛蓝的天空和它旁边的鲜奶一样洁白的云朵,感觉好像已经把心丢了,丢得不知不觉,丢得毫不在意。我想,这主要是因为天空中那一丝丝的白云,白云如果是大片大团,那反而没有了空灵的感觉,但是它是一丝一丝地飘荡在湛蓝的天上,甚至不是一缕一缕的,所以给人纯洁的感受反而更加深刻,更加细腻,也更加灵动可感,所以也是一种眼看天空的阅读,人的心灵因此获得了一种可以细细品味的纯洁情思。
据说生物学教育是一种塑造成功公民的途径,如此我们的许多有识之士便更多地把自己和子女的青葱岁月放在了自然和野外。曾经有许多次,在阳光温和的上午,或者在有凉风吹拂阳光也并不强烈的下午,我在厚厚的草原上躺着看湛蓝湛蓝的天空,躺着躺着便美美地睡上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明丽的中午或者夕阳西坠的傍晚,感到自己身上正有一些奇异的响动在超越自己,在这种超越中短时间内感到自己不知身托何方。这真是一份修炼多年的惬意,我们沾着花粉的嘴角和手臂上总有一些蜜蜂或者蝴蝶在轻盈爬动,这应该也是神的宣示和招抚——人们素来相信,寂静和干净偏远的地方就是神的栖息地——于是我们重拾书本,重新进入我们潜心阅读的仿佛草原一般芬芳的世界。
在这里,阅读其实就是一种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要是没有了这种思考性的阅读,我们可能早就迷失在另一种诱惑里了——一种面对草原花草的诱惑,通常这种面对容易被人形容为无所事事,但是我已经逐渐意识到,在草原或者雪山边缘的阅读才是真正的阅读,即使是阅读久了也感觉不到昏沉——除非你像某些人一样既没有书本也没有躺进花丛,相反却总是有一种清醒敏锐的时刻。《瓦尔登湖》和《沙郡岁月》里有太多的森林、草地、湖泊、动物和土地的描写,阅读并思考甚至运用它们,便有了在其境读其境的味道。这或许就是当下一些人常常说到的在场主义。有时候,我们读完其中的一节后会站起来放眼瞭望,神清气爽中看白云西去,朝阳东来,心潮起伏中听归鸟暮鸣,松涛晚唱。冰凉的天山长风吹过我的脸,从草地里飞起来的黑灰色云雀乘风把娇小的身子和尖利的叫声弹入天空,还有远方那一年四季也不会融化的天山雪峰,在高远的蓝天里放射出一缕缕神秘的摇曳着幽幽蓝色的光芒。在天山雪峰映衬下的草原,又是多么辽阔啊,我游弋在这片草原上,有时是用眼光去阅读,有时又是用我的内心去品味,我越发喜欢这片包容我一切的草原了,草原也用她的辽阔和旷达把我反复打磨。
傍晚来了,那些银白的雪峰在彤红的斜阳里则如熔红的巨剑般热力逼人,又如燃烧的炭火般鲜艳迷人。雪山下面是归牧的人影和羊群,随着薄暮降临,他们在红红的夕阳光下和参差的松树林里渐渐淡下去。这时,多思的我总是站在草甸上,久久举目眺望着远方,望着远方草原上正在牧归的哈萨克人,看着远方那些黄泥小屋和毡房里隐隐约约亮起来的橘黄色灯光。在草原长长晚风的吹拂中,我原本因为阅读而引起的思想波澜被缓缓抚平,心底代之有一丝清新的想念仿佛毡房顶上的炊烟一般悄悄升起,那想念的可能是我最遥远的故乡,也可能是我最近的故乡,或者是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它是一种真挚的情感,散发着草原野性而健康的气息,它还暗含一缕忧伤,一丝甜蜜,在蓝郁而朦胧的天山腹地里缓缓飘荡。
情人离开我远去他乡,
为此我并不过分忧伤,
因为春天割下的那缕发梢,
早把她的心儿连在我身上,
不管她远走天涯,
迟早总会回到我身旁。
对有情人远去他乡的思念,相信哪个民族哪种性别的人都会深感惆怅,深深地思念和渴望。但是从这首歌里,我又读出了另一种性格的哈萨克人。我一直以为,哈萨克人过于豪爽憨直,却从这首歌里听出了比江南儿女还要愁肠百结的多情,有些吻合他们民族的悲壮,却也有更多的缠绵,更多的牵挂,更多的忧愁,当然,还有更多的自信和希望。
草原上的哈萨克民歌一年又一年地唱下去,已经穿透了漫长的雪山岁月,仿佛草原上的骏马和牛羊满坡散放,仿佛草原上的风和蝴蝶一样四处飞翔,也仿佛草原上的民族盛宴一样洋溢出诱人的香味。20世纪90年代以前,明月也曾是这片草原上的一名牧羊少女,也曾和哈萨克牧童一起高声响亮地唱过《花儿与少年》《矮山冈》《黑云雀》之类的歌曲。后来到了南方,明月常常回忆起草原上的牧羊生活,怀念独自放羊时牧羊犬乐乐陪伴她度过的大段美好的时光,怀念后山草原上那丰沛肥嫩的青草。那都是些聆听过无数歌曲的青草,它让明月的童年多了许多说不出的愉悦。
十几年后,她又回到了这片曾经那么熟悉的草原,和一个同样热爱草原的青年沿着山包漫步。草原依旧,青草依旧,只是她自己发生了变化。那个青年很感叹地说,如果我是你,当年才不会去南方,伊犁多美呀。当年的放羊姑娘却不无认真地说,要不,我们都回伊犁吧,我爸我妈家里还有四十多亩的土地,现在新疆种田人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当年的放羊姑娘说的话让我沉思了许久。我知道,这里的农民种地,不像南方的农民用手抛秧,个别观念落后的农村甚至还维持沿袭着传统的每棵每棵点插完成,那样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啊。就是后来推广的抛秧技术,其工作强度也比机械化大得多。而这里全是靠机械化操作,一年种一遭,半年忙碌半年闲。有个别贪图安逸的农民甚至种一年闲上两三年,因为种一年粮食足以保证数年的粮食了。大多数牧民的生活也今非昔比,我们曾经听到马场的人说过这样一件往事:有一年,马场上一名职工跟了场里的干部去大平滩草原上的哈萨克牧民家里收提留,视羊如命的哈萨克牧民没等干部开口,就说要羊不给,要钱就有。干部说当然要钱。话音未落,牧民哗啦一声从炕边拖出一麻袋钞票说,要多少你自己拿吧。那位干部看到这场面都愣住了。这里的牧民只要养有一百只羊,一年收入不会少于三万元。特别是现在的许多牧民文化知识增加了,见多识广了,养羊也比较讲究科学了,牲畜不但长得快,而且抗病能力强了。除了春天围栏放牧,夏天转场游牧,冬天还盖圈饲养,打草还用割草机,放牧也驾驶着崭新的摩托车山上山下的飞驰。牧民们想的是,人民币是羊变出来的,我当然要羊,羊才是我真正的命根子。
这些年,我养成了在清晨或者傍晚到草原上溜达的习惯。有两三年春夏之交的那些天,每天清晨,只要天气晴朗,我都会到老马场后面的大平滩草原上走走。这时候,吉尔尕朗河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过来,漫不经心有声无声地从加乌尔山脚流过,越过山岭而来,因而高高地撒在河面的霞光,给静谧的河面抹上了一层时明时暗的奇异光泽。
在连绵起伏的牧场高处选择一座绿绒般的草山坐下,在大红花、茵陈、羊胡子草和野油菜花的环绕中,从晨曦初露一直到日上山梁,我认为这是属于清晨的时间,而从下午八点一片草山可以挡住另一片草山的阳光开始到夜色朦胧,这是属于傍晚的时间。在大多数情况下,我捧着的依然是那本《瓦尔登湖》,明月则仍旧是读那本《沙郡岁月》。我已经发现——和许多人的发现一样,只有来到这样宁静的地方,我才能真正潜下心来读完这两本书,而此前在南方的时候,我一个星期下来也无法静下心来读完其中的一章。全书二十多万字,光是那章《经济篇》就有七十六页五万字之多,完全是俭朴的梭罗在湖边生活时精打细算的记录,琐碎而显得不厌其烦,如此页码我在南方生活的时光里是足足用了一个星期才读完的——在南方已经没有菩提境界的水泥森林和画皮一般狰狞的市声人影里,我翻转这些书页如同搬动一座大山。可是当我回到了马场,二十多天里我就读了两遍全书,仿佛啜饮一杯酒香源源不断的酱香伊力老窖。此时,我还开始了《沙郡岁月》继南方第一次阅读之后的第二次阅读。当然,对于这两本流芳千古的名著,我的领悟能力决定了我虽有多次阅读却还只能停留在囫囵吞枣阶段。至于完全读懂,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夸下这个海口,毕竟,这两本书的内容和思想是如此的丰富和深刻,它们简直是在教导我们应该如何选择生活才不至于沦为一个只会吃饭的庸包,但是我坚信,这些年来我在草原上获得的深刻思想比在南方的三十多年岁月里获得的还要多得多。
冬天的阅读时光别有严寒岁月里的生机。在老马场,冬天的日子不但极为严寒,而且会比春日更加寂寞。我在窗前阅读,尽管有火炉陪伴,见缝插针的凛冽寒风还是可以让我头脑清醒。窗外,万径人踪灭,茫茫雪白的原野和天山,还有偶尔飘落的漫漫雪花,淹没了我内心曾经有过的那些文字和思想,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幼稚懵懂的孩子,一切似乎要从头再来。“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元人翁森写这样的诗句应该也是抛却了浮华之后的真话。那些曾经有过的城阙之志和挥霍欲望,一段时间里实在可以置之度外。麻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鸟的鸣叫,以及不时呼呼劲吹的四五级西北风,让我阅读的心仿佛回到了冰河世纪,好长一段时间似乎万念俱灰,再没有任何红尘道上的斗志,但也不是完全沉沦,至少这片土地是让我快乐自信的,我只是想让自己在这片冷寂的土地上终老下去。
《佛经》上说,远离人间的欢乐,为接近智慧,愿独处于寂寞深山。当年,那么多的僧众为远离诸恶,乐居高岩,建起了无数名刹寺庙,莫高窟、克孜尔千佛洞、龙门石窟、大同石窟等著名的礼拜和传道之所就这样诞生了,众多的参悟文本和文化殿堂也随之出现,寂寞深山和岌岌高岩成为了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播中心。
寂寞地思考,适合在泉水潺潺、枯枝落叶的山间,适合在疾风劲烈、苍鹰展翅的高原,适合在草原连绵、雪冠千年的山巅……
无可否认,寂寞和清新的生活不是谁都可以过、谁都愿意过的,它是一种被现代文明社会所遗忘的爱好,更是一种我们必须共同面对而又难以实现的理想。于是我们就常常为此感到困惑,为此不辞劳苦地奔跑。首先声明一下,我并不是自命清高,其实我做得还很不够。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自问一下,这些年来,我是不是已经成为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子了?
直率地说,假如要我像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生活两年那样也在一片荒原上不间断地度过两年,我还没有想好应对的措施。现在,我只是在一个偏僻的牧场上,但有着和乡亲们一样的生活,有着朋友一般带我转场的马牛羊,这已经是一个诗意生活的家园。每年,我像一只候鸟一样在南北来回飞翔,寻找我温暖舒适的家园。我也常常感到自己是多么的矛盾,我爱这里的自然,我甚至愿意在较长的时间内和这片自然一起生活,渴望看到天空的颜色,听到野花开放的声音,甚至想把自己融为这片自然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想啜饮世俗甘醇的美酒,倾听都市舞蹈的律动,乘坐一辆现代气派的小汽车,酣睡在一张高级销魂的软榻上。
但是,我的想象就如洗完澡接着又去洗脸显得多余。更多的时候,我是在一边阅读一边思索,一边有意无意地眺望云雾缭绕的天山雪峰,雪峰下被松林染成蓝色的山腰,从斜滑的半山以及云岫里倾漫而下的嫩绿的草原,正在被春风掀起一浪一浪闪亮的潮。而在潮的荡漾深处,在溪边平坦的地方有几座灰白色的毡房,毡房边的草地上,一拨一拨的羊群仿佛是谁遗落在草丛中的白绢。如果抬头看,在纯蓝如洗的天上,有块块白云在飘荡,但是我一直不敢肯定那究竟是白云还是羊群?我们的小丫头就仰起头喊,爸爸,妈妈,羊羊跑到天上去啦。在小家伙的眼里,白云和羊是没有区别的。云如白练,丝丝缕缕,羊如白云,飘飘荡荡。还有吉尔尕朗河的河滩上碧绿而又带些荒凉意味的开阔地带,以及后山草原上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艰难挑水上山的哈萨克妇女,或者赶着羊群上山的牧民发出吆喝声,有时也有歌声,这时便有一种清新而又忧伤的静思从心底油然升起,弥漫、淹没我的全部身心。
责任编辑 凌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