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山之旅

何述强，仫佬族，生于广西罗城仫佬族自治县龙岸镇龙凤村下回龙屯。先后就读于河池师专中文系和广西师大中文系文艺学研究生班。出版有《山梦为城》《凤兮仫佬》《隔岸灯火》等。在《文艺报》《中国艺术报》《广西日报》《民族文学》《文学自由谈》《山花》《广西文学》《芳草·潮》等多家报刊发表散文作品及评论文章，并有文章入选《散文选刊》及国内多种出版物。《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北欧时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广西日报》等多家媒体推介和评论过何述强的散文创作，被评论家誉为“仫佬族散文三杰”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广西作家协会秘书长。

2005年5月2日，余自邕城辗转宾阳王灵镇至宾阳县城。已是夜晚11时半。是夜，与画家廖曼凯及先期到达宾阳的罗城友人银联忠宿于永武街曼凯岳母家，开始谋划神牵梦萦之大明山之旅。

5月3日，早，与曼凯、联忠二君游宾阳城外六羊岭。岭畔多荷田，叶初圆。于岭之阳得见蒙氏先祖蒙永田墓，甚巨，碑亦厚硕。碑联云：“派启长沙义胆忠肝昭日月；支流两广兰枝桂叶并岗陵。”蒙乃宋代长沙善化县莲塘村人，知宾州，廷授奉直大夫，其人有肝胆，正义凛然，于朝廷多有战功，碑文有云：“名标铜柱，声满瀛海。”其子少莲，亦官宾阳，遂卜居兹地。其孙蒙传大中祥符五年进士，曾出使交趾，化夷之功卓著。十九世孙大赉者，明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历任礼部仪制司主政、刑部南京尚书郎中、北京兵部武库司郎中、南京刑部山西司郎中。据曼凯云，蒙大赉为宾阳百年难遇之大才子，曾为太子侍读。后为君王疑猜，离宫出走游学，后召回京，途中吞金而死，年四十四岁。斯人之逝，乡人有言：“夫先生之英灵，足以动数十世之追思”。可见其对地方之影响。今宾阳多有其故事及诗文流传。事多传奇。蒙大赉墓亦在附近，墓亦大，未见碑记。宾阳蒙家，堪称当地名门望族矣。

出六羊岭，过大浪塘村，即旧时蒙氏卜居地也。村头见蒙氏宗祠，前有池塘，有古树一，视之，大叶榕也。村中树木茂好，周遭多池塘，景色甚为清幽，实为宾阳一大胜处。出村，见一新造牌坊，曰：“恩荣坊”，程思远先生题字。上有广西师大蓝少成先生所作联句。闻此坊旧时已有，用以褒扬蒙大赉，文革遭毁。曼凯君言，附近原有白沙楼，乃宾阳八景之一，亦毁于“文革”，今修复无期！

出大浪塘村，游宾州镇（芦圩）南街，街道多老宅，昔宾阳经商巨贾聚居地是也。旧桂系巨头武鸣县人陆荣廷先生少年时曾打工寄迹于此。青砖石条，随处可见，古朴之气逼人。街中有天后宫一座，门关闭。从门隙间依稀可见妈祖端坐堂上，音容亲切。有一个黄氏宅，名“慎余堂”，有豪宅气派。宅中清凉，幽静，多精致木雕，雕以风鸟、花、草、字等。有数老妪打牌休闲于其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南街中段一青石板小巷，通往白莲村，古榕树下，友人刘小红祖屋在焉，门前有大池塘。昔多栽白莲花，芳香四野，村因而得名。

南街之头得一古石桥，曰：南桥。桥分三拱，桥身多雕刻，东侧有石雕龙头二，颇奋昂。西侧有石雕龙尾二，甚灵动。态若二神龙驻守石桥，露头露尾，栩栩如生，洪水何敢轻犯哉？桥上两侧石栏杆浮雕遍布，内容以动物为主，亦有花草与经卷。动物有：羊、鹿、鱼、马、龙、凤、猴、麒麟等，皆活灵活现，生动活泼。从风格判断，当为明代遗物。南桥雕刻之精工，令吾等啧啧称奇。

桥头一米粉摊小坐，各人点一碗宾阳酸粉，此时，日当正午。食毕，访宾阳硕果仅存之扎龙人邹氏。邹氏三代传艺，称扎龙世家。而今新风鼓荡，古艺渐稀，扎龙营生冷淡，兼职掌勺。谈少顷。后游宾阳职业高中，原宾阳历代旧政府所在地。

职业高中校园，尚留老房三四间。先至一礼堂，堂内宏敞，可容千人以上。据传，解放初，征剿大明山土匪取得最后胜利的解放军于此礼堂庆功，掌声雷动，造成屋顶忽然崩塌，死伤数众。礼堂边有桂树一株，桂叶萧疏，高丈许。

校内尚有书院一。亦为宾州旧时考棚，士子于此应选。庭院三进。今门可罗雀，木门紧闭。从门缝得见庭中龙眼树绿叶婆娑，花影寂寥，甚为凄清。校园多玉兰树，且颇有年月，他处实不多见。

是日午5时，与曼凯、联忠二君从宾阳乘车往上林，途中几经周折，六时许方至上林县城。稍作休整，便心急火燎登车前往大明山脚下的西燕镇，预计翌日一早径登大明山。孰料事与愿违，偌大西燕竟无一处客栈可寻，镇政府亦无招待所。遂怏怏而返。夜色中见大明山数点灯火，与夜空之星之斗相辉映。九时至上林县城大丰镇。夜晚宿丰城旅社。一夜无话。

5月4日，早，自上林县城乘柳微车至西燕镇，路途约十公里，九时两刻从镇之正南方入山，路平坦，有农人负杀虫器步行入山。亦有农人负杀虫器驰摩托而过。此景当为古人所末见，乃今人一大发明。行至山脚，稻田郁郁。田中多有杀虫者。眼前得一山溪，自西而东，有少量水，多巨大鹅卵石。过溪桥，沿溪边往左，一百余米，得一农人指点，往山上流下的另一小溪岸边开始攀登大明山。仅有小路，多长杂草。虽人迹稀少，却也未曾十分荒落。渐上，日光渐猛烈。正午之前落了两场雨，雨点不大，时间亦不长。于道旁歪斜树下将就避避即过。银联忠君由于肠炎引起腹泻，已一昼夜，是时体力略显不支，然志在高山，未言退却，令吾与曼凯十分钦佩。以是因由故，上山速度时缓时疾，走走歇歇，一路蹭蹬。还两次停下让其躺着休息。幸好在上林准备好药物，仗药力与毅力，联忠君居然一步一摇与吾二人同舟共济，往大明山高处奋力攀援。山麓松林间歇息时，有黄牛三只亦避晒林下，知吾等无有敌意，渐次过来亲近，抚其头角，无有不温，无有不顺，若有所思，有所语。仿佛老友之晤面。作别牛儿，三人继续登山，过松林不久，行于巨石之上，与前土质路已有差别。人困路长，山路陡斜，仰望之，入于重霄。登山之艰，此处备尝矣。亦深感是山之大，之高远，之雄浑。复行，入一阴凉溪水道，上有树木枝叶相连，其密如织，下有大石块梯列而上。石皆湿润，净洁，虽无溪水，却似溪水洗过一般。行于其中，不受毒日相侵，可听萧萧忽来之林涛似滩头水起，几疑其为真流水。俟风稍止，方知天籁出自枝枝叶叶，顿感通体泰然，不复疲惫。联忠君亦忘其疾矣。通道两旁多树木，亦杂以蓬勃疯长之草本植物与蕨类植物，落叶沉积，空气潮润。听闻山蚂蟥袭人多在山之潮湿处，彼蚂蟥弹跳力极强，初微细，食人血后则臃肿异常，贪得无厌之状毕现。故而不敢逗留太久，穿行甚为疾速。溪水道欲尽头处，遇一个樵夫负一独木自山上来。问曰：“路尚多否？”答曰：“无多矣。”是日漫漫山途仅遇此一人。

出通道，行于山林之中，间或穿行峰畔之峭壁，树木较前溪水路相对疏朗，幽深林壑及向来之山峰已渐抛身后矣。回首来处山脚下，西燕、里丹诸镇，遥遥在望。

山路多枯树横陈。腐朽处有白色菌类生长。原始森林气息渐次浓郁。三人边走边歇，赏几蓬野花，拾几片落叶，道些经历趣事，行行复行行，道路复又转入遮天蔽日之密林中。于此密林，不见烈日，不见天色，仅有微光，向来所见山下景象顿失。唯有漫长林间幽邃小道无尽延长！行人于斯，仿佛步入山中另一个与世隔绝之时光隧道。林中一切若凝固然，或言自成乾坤，春秋自在，不为任何方外力量所束缚。可所闻者，惟林外隐约之风声、偶尔几处啼鸟及己之脚步声尔。

足踏层层落叶与曲曲拐拐盘踞路面之树根，感受别样时空之微妙，颇有几分兴奋与激越，同时，亦暗自担忧天将遽黑，路无尽头。会迷失甚至消失于茫茫黑森林。此大约即为人类追求自由却最终逃避自由的一种普遍心理。

林中多灌木，草本植物已不多见。山愈高，植物种类亦随之变。密林中树叶自黄，鸟儿自鸣，花儿自开，层层落叶经年不见日月。道旁已朽之木或倒或立，均可见新树新枝从中长出。宣言着生生不息之精神。正所谓：“病树前头万木春。”

一时凝思，一时惶惑。而步履匆匆，未敢轻歇。忽听前边曼凯联忠欢快喊叫。原来野杨梅林已到。曼凯昔年偕友游山，时值野杨梅红熟，各摘满一草帽底，尽尝其鲜。余快步向前，即见几株野杨梅树，已挂满青青梅子。摘下数枚，细嚼慢咽，虽苦涩味过重，然浅浅酸味及淡淡青草味沁人心脾，令人口舌生津，可解一时渴烦困乏。

过野杨梅林，路况开始有趋下之势。此时，林中多零乱横陈之断木，近腐，有刀斧印痕，道上亦多朽木朽根，别于前径之活根也。木根虽朽，却也如龙如凤如蛇如鹰，物象千变万化，大可惑人眼目。间或可以见到几汪浅浅水潭，非活水也，乃林间雨水积存。树木而外，还可见少量竹子。愈下，湿气愈重，经年腐叶化为腐殖土，踏之甚为柔软，仿佛棉絮一般。三人步履匆匆。话亦不多矣。盖因路太长，惧天黑前无法走出密林。加之时有林间枭啼，临若不速之客，如狂笑如泣诉。内心不觉暗自发毛。曼凯十数年前曾走过此路，今亦有所疑虑，恐此途径有误，别有正途。唯见路上有行人遗弃之垃圾诸物，示人迹曾至，略可安慰，增长信心。于是一直埋头走路。脚非如箭，心却似箭矣！

至下午5时30分，前行曼凯忽然大叫一声。三人终于步出不见天日之密林。到达天坪林场修筑之公路。从上午9时30分至此，吾等三人已在山闻密林穿行、停歇、再穿行……整整八个小时。林间小路出口处，向左是林场废弃之公路，通向林区深处，向右走一公里可到大明山旅游开发区总部。因曼凯记忆有误，三人误走左边废弃公路数公里，始觉不对劲，方折回头。夜色渐渐降临。山崖上几点鲜红杜鹃黄昏里分外绚丽。惊如幽谷佳人，看得心疼！夜8时，行至旅游开发区总部。估计日间步行，当有二十余公里矣。夜宿度假山村木楼。写日记时，地板上一只黑蚁徐徐行过，吮吸地板水滴，如尝甘露，其体若二粒发光黑豆相连，蚁身之大而硕若此，为平生首见。

5月5日，早，大明山上大雾。缕缕雾气徐徐游戈于树梢间，木屋前，近树可见，远树尽没浩茫雾海。雾变幻多姿，须臾散去，须臾复来。其果真如世间钱财哉？昔青莲有诗云：“千金散尽还复来。”今吾于大明山上得睹此聚散之景，感慨系之。

由于夜间有大风，呼呼啦啦，遂洗衣裤挂于门外。早上发现衣裤尚湿，原来山风虽猛，却湿气太重，未可干衣也。此番出行，甚为仓促，长裤仅此一条，此际倍感狼狈矣。幸而曼凯兄将之往度假村厨房烘烤，未几，烤归，抚之，裤已干爽，温犹在。曼凯兄一双丝袜却不幸烤焦矣。曼凯于我，有烤裤之恩。昔郭林宗冒夜雨，剪春韭，古道热肠，传为佳话。今廖子冒晨雾，烤湿裤，虽或有异于千载前之时境，其中情愫当不让于古之人也。

上午与曼凯、联忠自木屋出，行2.5公里，游天坪。天坪为大明山一胜景，宽敞平坦，多草。四围皆密树。于海拔1200米之高山处有此大草坪，堪称一大奇迹！今人建有大弈局，大如足球场。南北两头各建有一木高台。弈时，对弈者各据一台，如战将呼风唤雨，指点沙场。今高台似已废弃，而棋般犹历历草间。登北台，顿觉云气飞扬，风声嘶吼，一时间，风云际会之感，油然而生。四野草树，如绿浪翻覆。云开之际，可见远处龙头峰卓立云表。龙头峰乃大明山最高峰，海拔1760米。惟樵者、采药人偶尔可至，他人无缘问津。

坪涯有临时搭建之观棋棚，狭长，风过有声。恰遇曼凯之师广西艺术学院李绍中先生绘水彩画于此，同时还有另一画师，绍中先生同行者也。皆以风色草树入画。曼凯遂留下观其师作画。余与联忠步行返回住处，由另路前往金龟瀑布。亦需行2.5公里。途中，联忠君不愿再行，遂于树荫下木凳小憩、养神，好不悠哉！余遂独行，至金龟瀑布，瀑声浩大，游人甚众。瀑布泻于两面悬崖之间，分二层转，为茶黑色。向所见大明山之水均为此色，知情者称言，积年腐朽树叶浸泡雨水泉流而成。有路曲折直通谷底，护以铁栏杆。余盘桓少顷，即返回联忠歇息处。知曼凯已路经此地往不老松处写生。惟联忠依旧如如不动，静若禅定老僧。歇未久，曼凯写生归来，示以古松速写图，苍劲不俗，遂发逸兴随曼凯往游不老松景点，亦金龟瀑布方向，沿新辟公路行，里许，旁有密林小径，颇幽邃，穷其林，即至悬崖边，见道劲苍古二株老松，气象不凡。松下围以短木栏，有示险牌，下为深崖。曼凯云，适才其写生初至，见景色壮观，激动难耐，跨越栅栏，裤脚为栅为勾留，翻个跟斗，险坠悬崖。今手指伤痕犹新。余探头观测脚底悬崖，不禁两股颤栗，足底发酸。立于老松之下，极目对面断崖，峡谷深山，如巨图悬挂苍溟，毓秀钟灵，气势磅礴。当此际，方悟大明山之大格局此间深藏。世间浩然堂宇，从未经轻易外露。不临深履薄，终是无知。不觉又与曼凯高歌数曲，依依不舍而去。

与联忠君会合之后，商议乘车下山事宜，因下午三点多快巴票已售完，购得五点钟车票。从山上至南宁市朝阳广场，车票30元。时候尚早，遂留联忠候车，余与曼凯往公路先行，欲往开阔处再观大峡谷。公路旁多百年古树。几株粉红杜鹃曼妙可人，为山中养眼物也。然视觉之冲击力不如昨之悬崖猩红杜鹃。

行数里，至大峡谷。饱览壮丽景色，终悟少陵“荡胸生层云”句意。曼凯作速写于公路崖边，余坐石上读《法藏经》静候快巴到来。5时许，车至。望山下迂行，过武鸣县。8时许至南宁安吉车站，9时许至金桥车站，夜11时许至宾阳县城。宾阳是时大雨。车过之处，街道水花飞溅。

是夜，龙头鸟服装店老板廖敬真先生于其宅招饮茶，谈大明山游踪及宾阳前尘遗事。直至翌日凌晨5时许方散。

5月6日，上午，重游职高校园。

三日前游书院时，门紧锁，只见微隙。三日后重来，门仍锁，隙大如掌，以手推之，竟可过人。以是因缘故，得入书院内游历。院内颓墙圮壁，草树丛生，荒凉特甚。昔日弦歌之地，今日萧条若此，能不唏嘘？

11时许，与联忠乘车往宜州。

大明山之旅，到此告一段落。

责任编辑 丘晓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