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不是我的真生日！”

晓风，本名张晓风，1941年生，江苏铜山人，著有《愁乡石》、《步下红毯之后》、《你还没有爱过》、《白手帕》、《红手帕》、《春之怀古》、《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等数十种，曾获台湾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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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船，站在码头上，基隆码头，我什么也不懂，我是跟姑爹姑妈来台湾玩的，当时姑爹叫了一碗挑担卖的鱼丸汤，我就站在那里喝了……”

这是我的朋友Z在十年后回忆他童年来台往事的告白。Z之后就没有机会回去他的老家福州，因为1949。

Z的姑爹姑妈都是好人，他们尽力抚养这个侄儿，但毕竟他们也只是中级公务员，住在高雄，家用并不宽裕，Z读台大的时候一度竟兼了八个家教，我想他是不忍太拖累长辈。Z后来出了国，算是有点飞黄腾达。80年代以后他和家里联络上了，原来老母亲还活着，他于是决定年年要回去一次，为母亲过寿，不管事业多忙，他都坚守信约，仿佛要把失去的20年补回来。而老母亲也很守信，她努力年年都活着，来践约，直到近百岁才真的“百年”了。这场年年一度的“母子团圆”才告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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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9那地覆天崩的变局里，我把从大陆迁播来台的外省人分两种，一种叫“第一代外省人”，一种叫“第一代半的外省人”，前者指成年人，后者指这些成人带来的孩子。表面看前者年纪大而后者年纪小，但也不一定，因为有些独自来台的小兵年纪也非常小。第一代外省人必须在陌生的土地上独当一面，处境比较惨。“第一代半”比较幸运，因为风风雨雨自有父母承当，他们只管负责把自己长大就好。至于一般称得第二代外省人，我把它定义为“由第一代外省人定居台湾以后生下来的孩子”。他们对故土缺乏第一手的记忆。

但在“第一代半”外省人中有少数人不是由父母带来的，而是由亲戚带来的，亲戚当时带他们来玩并没想到一下子忽然变成了“强迫收养”，那其间想必有其很难启齿的恻痛。亲长虽好，总不方便撒娇作痴，只好草草令自己赶快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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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了当然也有苦恼，朋友的丈夫L就是跟舅舅来的，到了升大学的时候，他“当然”选了师大，因为只有师大是免费可以吃饭的。不过，他对公家伙食却深恶痛绝，其中和高丽菜尤其有深仇大恨，我朋友嫁他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不但不肯吃高丽菜，家中别人吃，他也不高兴，他说：

“高丽菜，我不能吃，也不能看，因为以前在师大天天吃这个，顿顿吃这个，我恨死了，我一看见它，就眼睛痛！”

L是个好男人，风趣且有才华，顾家，人缘也好，但由于贫困，居然落下“高丽菜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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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也是跟舅舅来的，她是我中学时代一起在月考前开夜车的好朋友，我最难忘的是她没有生日，当时她来台一游还太小，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年生的。报户口的时候为了好记，舅舅便胡乱报了一个8月15日，她每年过生日都过得不清不白的，仿佛蒙了冤枉似的，她常嘟嘟哝哝的说：

“8月15日不是我真的生日！”

她后来嫁去香港，文革后跟上海家人连络上了，我想她现在应该打听到自己的真生日了。

不过，因为舅舅舅妈没生育，她也就过继给舅舅舅妈了，倒算是结了善果。毕竟，她这一生都是跟舅舅舅妈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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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有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在教会中是很漂亮的一家人，陈妈妈且善于煮菜，我记得她还上电视表演过一手鱿鱼鸡汤。我以为他们是很美满的一家人，不料70年代某一天忽然收到陈家男孩从美国转来他家大姐的信，原来他们家还有一个大姐在福州，这位大姐在教书，想跟我要几本作品当教材，我就把书辗转寄去了。

后来我有机会去了一趟福州，见到了这位陈大姐，我奇怪她为什么一个人留在大陆？她说：

“哎，其实我人已经到了台湾，但那时候我虽然考完了毕业考却还没有举行毕业典礼，英华女中耶，我怎么舍得不参加毕业典礼，所以我就闹着回来，本来想一参加完毕业典礼就回去台湾，可是……”

对，乱世有许多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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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是母亲的看护，她说起自己的父母，有一段很奇怪的来龙去脉，我听了好几次才算弄明白了。

原来她的母亲本来另有丈夫，她的父亲本来也另有妻子，两个家庭也各有小孩。两家人当时坐同一条船来台湾，而中途船停了一下，许多人都跑上岸去买吃的。但她母亲的丈夫和她父亲的妻子动作太慢，船竟开走了，这两个人各自没了丈夫和妻子，便决定另组炉灶，于是下船后就结了婚，家里于是有三种小孩，爸爸的，妈妈的，以及爸妈的。

如果用戏剧来看，这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而是荒谬剧，1949，什么都演得出来，而它们共同的情节是：

离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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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估计，1949，台湾岛上忽然多了二百万难民，这对台湾的承载来说是空前的。相对的，就中国历史而言，也是惊人的。五胡乱华的年代，世族南迁，南宋时期国都从开封搬到杭州，这两次大搬家都没有1949那么大动作。当时不单搬人，也搬金子，金子只要运得了就运到台湾，台湾糊里糊涂有了一笔建设基金。当然，除了搬人搬钱，另有两项了不起的搬，一是搬故宫瑰宝，二是搬人才，如孙运璇，这二项，真是镇国之宝。1949（包括稍后的大陈岛撤退）是完美的火中抽柴，让国人能安享60年太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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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个人而言，某些生硬的撕裂却是一世的哀痛，但岁月轮转，那些离散的情节也只好由承受者默默的吞咽下去。不然，你又能怎么办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