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移动
2014-10-28陈思宏
陈思宏,1976年生于台湾彰化,台湾辅仁大学英文系、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毕业。现为台湾宏观电视德国特派员、记者。著有散文集《叛逆柏林》,短篇小说集《指甲长花的世代》、《营火鬼道》,长篇小说《态度》,电影作品《暧昧》、《宫保鸡丁》等多种。曾获全台大专学生文学奖小说奖、台湾文学奖小说奖、九歌年度小说奖、林荣三文学奖小说奖等多项。
漆黑夜里,找光。
柏林有一家餐厅,名为Nocti Vagus,此为拉丁文,Nocti为“黑夜”,Vagus为“移动”,意即“黑夜里移动”。
这是一家没有光的餐厅。
春夜微寒,我和T走进这家餐厅,室内明亮温暖,与一般餐厅无异。服务生马上过来招呼,帮我们挂外套,问安闲聊。所有的服务生,都是盲胞。我们坐在等候区看菜单,这里并非用餐区域,必须先在这里完成点餐,才能入座。招呼我们的服务生是个年轻女孩,视障,但脸一直朝向我们,笑容和煦。她向我推荐海鲜,说自己是个爱吃鱼的人。前菜、主菜、点心点妥,餐后还有咖啡跟甜点,服务生接着解说待会入座时该注意的事项。
首先,我们必须把身上所有的光源,全部关掉。现代人身上穿戴各种会发光的科技产品,手机、手表、相机等都必须摘除,这家餐厅,并不欢迎光源,用餐时严禁拍照。服务生开始给我们做心理建设,等会进入的用餐区,是彻底的黑暗,但请不要惧怕,所有的服务生都会引领客人,有任何需要协助的时刻,工作人员都会立即反应。虽然餐厅完全黑暗,但设有特殊的感应系统,安全逃生门也很齐全,让客人用餐无虞。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我们和另外一组客人一起进入一个光线幽微的区域,这是一个过渡区,让我们从明亮走入幽微,视线慢慢习惯低光源,准备迎接黑暗。服务生持续解说,待会进入餐厅之后,请勿惊慌,他们绝对会带领我们找到位置,请深呼吸,把自己放心交给黑暗。
服务生请我抓住她的手臂,跟着她走。我尾随着,连续掀开数个帘幕,终于走进了用餐区。我身体突然休止,不敢踏出下一步,因为这里头,果真,完——全——没——有——光。服务生轻声说:“跟我来,左转,来,放心,直走,您不会撞到任何东西,右转,对,就是这里,正前方,就是您的椅子,请慢慢坐下。”
我坐下,没有光,就是没有光。我把手放在面前,完全看不到我的手指。T的声音从桌子的另一头传来,声音里有些许惊慌:“你在哪里?”
和我们一起进来的那组客人,因为其中一位女士完全无法忍受黑暗,尖叫抗拒。她的呼喊很快消失在帘幕后,应该是被服务生带向光明了。我被黑暗钉在座椅上,身体僵硬,不安开始在皮肤上逼出汗滴。服务生突然发声,我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她一直站在我身旁。“我来跟您解说,您的右手边是刀,左手边有叉,杯子在正前方,请您开始用手去寻找,慢慢来,饮料随后上桌。”
我慢慢伸出手,碰触到桌、巾、刀、叉、匙、杯,还有,从对面伸过来的T的手。我们在黑暗中握了彼此一下,相濡以手汗,给彼此打气。
身体稍微放松之后,我开始听到许多声音。四周,其实有许多客人,我看不到任何桌椅和身影,但有许多细碎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听到刀锋撞上瓷盘、饮料倒入杯子、笑声、聊天声……当视觉失去作用,我的听觉开始逐渐开启,敏感度升高。然后,我就懂了,为何餐厅要叫做“黑夜中移动”了。
黑暗中,宾客坐定,但服务生上菜上酒,必须移动。他们都是视障者,黑暗已是日常,把宾客们的桌椅位置记熟,就可以在其中穿梭自如。他们移动快速,身体如利刃割开浓重的黑暗,端盘倒酒,专业熟稔。这些服务生在外头的世界里,是绝对的弱势,但在这个工作场所,他们的身体弱点,就变成他们的强项了。一般人申请此工作根本应征不上,“视障”,是这里的必备条件。
前菜沙拉、浓汤上桌,我在黑暗中进食,行动如树懒,深怕打翻水杯、把刀叉扫出桌面、把浓汤送进眼里。黑暗果然有其分量,肢体被黑暗黏住,一切迟滞缓慢,咀嚼慢,说话也慢。
看不到菜色,吃食全然只靠口腔味觉与想象力。我知道自己的主菜是海鲜,但有个东西我嚼了许久,就是无法说出此食物的正确名称,连续吃了三口,我才惊呼:“这是虾啊!”视觉功能消失,必须仰赖味觉与嗅觉,这是个全新的就餐经验。
黑暗中,我开始放松。这里可以乱发素颜,无需盛装打扮,忘却餐桌礼仪,因为根本没人看得到。现代人看到菜色上桌,就想拍照上传,在这里,科技都被剥除,不能拍照无法分享,吃食回归单纯。身体痒就抓吧,不用担心牙齿被菜渣攻占。眼皮松弛,习惯了黑暗,把自己放心交给黑暗之后,恐惧就消失了。
小时候我极度怕黑,睡觉时一定要开大灯,否则就觉得鬼魅敲门,整夜惊恐。只要不乖不睡不读书,长辈的口中就会开始吐出各种吃人鬼怪,吓阻有效,从此我就惧怕黑夜。长大后渐渐发现,会吃人害人的其实都是人,鬼怪只能在想象中壮大,自拍电影吓自己。黑暗中若真的有鬼飘荡,也根本比不上明亮人世里的心机、算计、自私。
少了视觉,耳朵伸展成漏斗,四周各种细碎声响都倒进听觉里。隔壁桌一对男女的对话,让餐厅里所有用餐的宾客,忽然都静下来。原来,大家的耳朵,都变成漏斗了。
男士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静。
这句话像个绳索,勒住所有的喉咙,话语休止,吃食暂停。
女士没回答。
男士继续说:“你看不到,但现在我手上,有个戒指。”
寂静再度塞满黑暗。我的刀叉在空中悬浮,嘴巴微张,不敢动。
“你愿意嫁给我吗?”
依然听不到女士的回答。
再试一次:“你愿意嫁给我吗?”
连续重复三次的问句,在黑暗里回荡,求婚的男士喉咙干渴,声音分叉,问句的结尾很微弱。
“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受不了了,黑暗我可以习惯,但这种悬疑,杀人哪。
“你……”
女士的声音,在此时,终于划破沉默。她的声音,在黑夜里点燃了光。
在彻底的黑暗当中,她哽咽着慢慢回答:“我,一,直,在,点,头。”
(选自台湾《文讯》2014年5月号)